王 崢 王 佩
(北華航天工業(yè)學院外國語學院,河北 廊坊 065000)
在當代日本導演中,小泉堯史(Takashi Koizumi)是以名導黑澤明的學生或追隨者為公眾所認識的。事實上,小泉也確實在審美傾向,以及執(zhí)著于尋覓民族精神,刻畫民族心理等方面上有著對黑澤明的全面繼承。在黑澤明去世后,小泉開始獨自擔綱導演并嶄露頭角??v觀小泉的幾部作品,如《阿彌陀堂訊息》等,不難發(fā)現(xiàn)小泉有著較為明確的豐富日本治愈文化的意識,他始終致力于對人類的心靈進行撫慰,給觀眾以持久的舒暢、放松和釋懷感。這既是小泉漸漸形成了有別于黑澤明的個人藝術(shù)風格,同時也是對日本治愈系文藝的一種重要補充。
在探討小泉堯史電影對治愈文化的承繼與補充之前,我們有必要先簡單梳理一下治愈文化與日本電影的關(guān)系。生理學和人類學意義上的治愈行為普遍存在于各國歷史中,而在當代,由于歷史原因和文化原因,治愈已成為滲透日本社會的一種獨特文化和產(chǎn)業(yè)。從歷史上來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敗對日本民族有著巨大的沖擊,人們長期以來生活于戰(zhàn)爭帶來的陰影之中,有著亟須療愈的創(chuàng)傷,而到了有“失去的二十年”之稱的平成年代,看似漸漸擺脫戰(zhàn)敗陰影的日本又經(jīng)歷了經(jīng)濟崩盤,各類社會問題浮現(xiàn)。人們感受到的是貧富差距逐漸拉大,在拜金主義以及巨大的生活壓力下,人們?nèi)找孀运嚼淠穗H交往缺乏溫情,甚至還存在道德淪喪的一面,這是使人們失望的。由此,大眾普遍擁有不安、充滿危機感的心態(tài),試圖在各類文化產(chǎn)品中尋求撫慰。而從文化來看,因為特殊的與大陸分離,四面臨海的地理位置,日本民族的憂慮感由來已久,這也導致了其根深蒂固的“無常觀”人生觀以及“知物哀”美學意識。如鴨長明在《方丈記》中將人和人的棲身之所比喻為流水和水面的氣泡,或是牽牛花及上面的露珠等,都是一種對世事無常的悲哀認知;此外,長久以來,日本文化(如各類和歌、俳句等)都倡導對外部世界進行細膩、敏感的品味,從自然界中尋求啟示和能量。以小泉堯史的老師黑澤明來看,其《姿三四郎》《夢》等電影中就有著對自然能夠促進人擁有更健康人性的思考。一言以蔽之,在文化傳統(tǒng)上,日本人既消極地感嘆世事無常,又積極地從無常中求生存,向包括自然在內(nèi)的對象中尋求心靈的凈化和安定。
而電影自問世之初,就有著與受眾極為積極密切的互動關(guān)系,電影的生產(chǎn)者與經(jīng)營者從對觀眾的預期出發(fā)提供內(nèi)容,不斷迎合觀眾心理。滿溢治愈文化的日本電影不斷出現(xiàn),帶給觀眾舒適的審美體驗,將日本乃至其他國家與地區(qū)的觀眾從積存的壓力與過度緊張、憂郁的情緒中解救出來。如果說前述黑澤明電影中的自然崇拜還屬于一種無意識的關(guān)于治愈的思考,那么巖井俊二的《情書》,成島出的《不可思議的海岸物語》、上田音的《山中的湯姆先生》等電影則可以視為是一種主觀的治愈書寫,人的傷痛或迷惑得到承認乃至玩味,而與自然的調(diào)和共生,與他人的和諧相處等,被這一類電影放大和贊美。如《情書》中女藤井樹在參加完父親的葬禮后,看到了冰面下尸體保存完好,還保留著翅膀張開姿勢的死蜻蜓,自身的迷茫情緒獲得了一個出口,對生死也有了新的看法。與主人公共情的觀眾也在探知導演這種審美趣味性的同時,獲得一種心靈上的開解。小泉堯史的電影也與前述電影有著近似的,對治愈文化的確認。
在小泉堯史的電影中,我們不難捕捉到以下幾種符合治愈文化的審美特征。
首先是對治愈的對象,即人所遭受的各類創(chuàng)傷的展現(xiàn)。小泉堯史善于將人在身體和精神上的受損一并展現(xiàn)出來,這使得觀眾能更好地感受到人物的無助,從而對敘事產(chǎn)生“移情性參與”,同時也讓觀眾去思考兩種傷害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如在《博士的愛情方程式》中,博士因為一場十年前的車禍頭部受損,對數(shù)學知識雖然依然牢記,但對生活瑣事他只能保持80分鐘的記憶,這給他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困擾。又如在《阿彌陀堂訊息》中,小百合患有喉疾不能說話,美智子在流產(chǎn)之后罹患了焦慮癥,在發(fā)作時會氣喘不已、不能站立,孝夫作為一個過氣小說家也在巨大壓力之下長期不能過夫妻生活;孝夫的老師則患有胃癌已久。人們都有著自己需要被治愈之處。在各種或顯或隱的疾患傷痛的暴露中,人的遭際和處世心態(tài)也委婉地顯現(xiàn)出來。
而為了銀幕內(nèi)外的人從失落情緒中走出,小泉堯史在電影中大量展現(xiàn)了清新、靜謐,能讓人心有所感的自然景象?!叭毡救俗畛醯拿酪庾R……來自人與自然的共生,來自人與自然的密不可分的民俗思想。日本人就是從這種人與自然關(guān)系中思考歷史,從這種自然中發(fā)現(xiàn)美的存在的?!痹谛∪O(shè)計的鏡語下,自然環(huán)境充分喚醒人性中柔和、悠然、積極的一面。如在《阿彌陀堂訊息》中,美智子進入森林后沐浴著陽光,大口呼吸清新的空氣,緊緊抱著樹干,像是獲得了新生;傍晚在田野送別孩子,望著天邊夕陽余暉未盡的景象,美智子竟流下了眼淚;夫婦倆在溪邊垂釣,美智子興奮地大叫自己很久沒有這么開心了,當晚,清酒加烤魚讓美智子第一次不用安眠藥入睡。身心徹底得到修復的夫婦倆又開始了夫妻生活,年過四十的美智子又重新懷孕。大自然直接饋贈給人類具有治愈效力的客體。
又如在《雨停了》中,大雨、河流、森林、山路、大海等符號也為小泉運用,它們的作用正是給一路走向江戶的三澤伊兵衛(wèi)提供心靈上的撫慰,在流泉瀑布旁的練劍讓三澤伊兵衛(wèi)消釋了自己的斗心,也正是在大海之前,目睹海天接于一線,蒼鷹盤旋高空這一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象讓三澤伊兵衛(wèi)看開了自己的蹭蹬生涯。類似的還有如小泉堯史編劇的《山茶花飄零》中,瓜生新兵衛(wèi)在被趕出藩地扇野藩,妻子阿筱病故的痛苦中,也是從山茶花中看到了黯淡世界的唯一亮點,尋找了心靈的平靜。
除了自然外物,人與人之間素樸溫暖、和諧互助的關(guān)系也是人獲得治愈的關(guān)鍵。小泉電影并不以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或大場面吸引人,他更多的是對人真善美的品質(zhì),以及人對他者的幫助進行細致入微的刻畫,為觀眾展現(xiàn)著人生的希望。如《雨停了》中的三澤伊兵衛(wèi)在自己還需要籌集路費的流浪途中,為了幫助窮人而不惜犯下武士戒律,去與人比武賭博,贏到錢后便分散給眾人。在《阿彌陀堂訊息》中,美智子以醫(yī)生的身份來到村里幫助村民,但實際上那些沒什么文化的村民,如96歲高齡的幸田婆婆、不會說話的小百合等,也治愈了幾乎被東京大醫(yī)院里,簽署一份又一份死亡通知單,生活被摧毀的美智子。《蜩之記》中戶田秋谷作為一個不能拿起劍的武士,選擇用另一種方式來踐行武士精神,那就是幫助村民與奸商及權(quán)貴抗爭,教窮人的孩子念書等,戶田秋谷的做法對于因傷人而背負精神包袱的青年武士檀野莊三郎而言有著治愈乃至洗禮的意義。
中和之美是中國傳統(tǒng)審美的重要組成部分,《禮記·中庸》中有云:“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比毡疚幕钍苤袊寮椅幕难眨诓糠殖潭壬弦怖^承了這種對有節(jié)制的、合乎“法度”的情感表達的推崇。在治愈系電影中,這往往體現(xiàn)為電影并不會純粹地演繹一個喜劇或悲劇,人們從對自我的超越,對矛盾的克服中獲取喜,但又要面對生活中的悲,只是這種悲是被調(diào)和和戰(zhàn)勝了的,人們直面悲劇的平和正是人類力量的體現(xiàn),這本身就是具有激勵和治愈意義的。如在《阿彌陀堂訊息》中,老師最終還是因癌癥而死,但正如美智子所說,老師是望著窗外的紅葉,按自己的意愿停止呼吸的,所有人都平靜地為他送別。在《雨停了》中,三澤伊兵衛(wèi)遭遇不公正對待,得不到安身之地,但是他表示:“我已將所有的遺憾留在身后?!笨嚯y、死亡等并不為小泉堯史所回避,但這種表現(xiàn)又是克制的,觀眾收獲的并不是憐憫與痛感,而是一種釋懷。
當代日本乃至其他國家與地區(qū),人們共同面對著某種困境:都市生活節(jié)奏極快,而人們賴以為生的工作又有單調(diào)重復,工作環(huán)境等級森嚴,管理制度冰冷無情之弊,就生活條件來說,城市交通與居住環(huán)境都嘈雜擁擠,環(huán)境污染也對人們的日常生活有所影響,這些都加劇著當代人的心理失衡,拉大著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最終人有可能面臨變成“非人”或“單向度人”的社會危機。正如馬爾庫塞所指出的,人有可能讓物質(zhì)生活壓倒精神生活,最終失卻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和否定性,變得頹廢麻木,萎靡不振。如“喪文化”的膨脹實際上就是人們這種精神危機的具象化。而韋伯等人則看到了藝術(shù)在拯救危機上的重要性:“藝術(shù)承擔了一種世俗救贖功能。它提供了一種從日常生活的千篇一律中解脫出來的救贖。”而近年來一直受到人們歡迎的治愈系電影正是這樣的一種藝術(shù)形式,人們在不完善的、充滿了負面情緒的生活中,通過治愈系電影提供了溫暖清新,完整和諧的世界完成了自救。以小泉堯史的電影來說,它們促使觀眾萌生一種親近自然,熱愛生活的積極人生觀。在小泉電影中,無論是舊時代的武士,抑或是生活于發(fā)達社會的當代人,都善于發(fā)現(xiàn)并由衷地肯定自然之美。在現(xiàn)實生活漸漸暴露其殘酷面貌時,他們選擇去感悟自然的動靜變幻、枯榮交替,從中領(lǐng)悟到生命之美。
同時,小泉堯史的電影又敦促著人們建立一種非功利的社交文化。如在《博士的愛情方程式》中,博士接受著家政服務員杏子的照顧,在與杏子和阿根的相處中享受天倫之樂,同時他也努力向他們傳達自己理解的數(shù)學的奇妙有趣之處,幫他們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美和愛。又如在《阿彌陀堂訊息》中,年輕的小百合為村民們編寫“阿彌陀堂訊息”,是對年老村民,尤其是孤獨一人的幸田婆婆的慰藉,也是因為編寫“阿彌陀堂訊息”,小百合與美智子夫婦結(jié)識,在手術(shù)后的危急時刻,美智子救了小百合的命,也正是在這次搶救后,美智子感覺自己體內(nèi)似乎曾經(jīng)被死亡吸干的能量又回來了。小泉在電影中通過這種人從“自治”走向“互治”的和諧關(guān)系,提醒著觀眾尊重他者的存在,踐行人文關(guān)懷。
人類并非時刻都能保持意識與無意識、感性與理性、直覺體驗與抽象分析等之間的平衡,故而需要藝術(shù)作品發(fā)揮精神生態(tài)作用,對人類的創(chuàng)傷進行療愈??梢哉f,小泉堯史的電影正是對日本治愈文化的豐富。在《阿彌陀堂訊息》等電影中,小泉堯史直面人物身心上的創(chuàng)傷,以唯美詩意的自然風光和溫馨感人的人際關(guān)系生成治愈審美,并保持了一種哀而不傷的敘事基調(diào),這些都慰藉著當代人悲哀、感傷、絕望等負面情緒,甚至指導著人建立健康的社交,最終幫助人實現(xiàn)人格從非自由到自由的自我超越。盡管就治愈文本的傳播來看,小泉堯史的影響力遠不及宮崎駿、是枝裕和等人,但其電影對治愈機制的探索,對生命的審美化生存的表現(xiàn)等,是不應被忽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