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俊龍
漠北醫(yī)莊,武林中人經(jīng)常提及但誰也不樂意去的地方。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并不是由你自己決定的,就如漠北醫(yī)莊,有時候你不想去,但必須去,因為它是大名鼎鼎的禾充石的住所。
作為一個武林中人,你可以不知道武林盟主是誰,但不可以不知道禾充石。
禾充石的年紀(jì)跟他的醫(yī)術(shù)一樣神秘。十年前,有人見他一襲青衫,三十多歲模樣,而二十多年以前他也是三十多歲模樣,青衫一襲。而現(xiàn)在,他容裝依舊。于是,有人說他服食了成形的茯苓,已成半仙之體;有人說他內(nèi)功已臻化境,甚至于返老還童。
禾充石的脾氣跟他的名氣一樣大。武當(dāng)派的掌門人曾經(jīng)上門求醫(yī),禾充石為他把脈時,忽地就抽了他的病人一個耳光,因為老道打了一個飽嗝,口氣噴到他的臉上。偌大的掌門人,竟沒敢說什么,生命對于他們來說簡直太重要了,尤其是這種高高在上的人。青城山的掌門人曾挨過禾充石一腳,他當(dāng)時就還手了,踢了禾充石兩腳,結(jié)果他就病死了。在為他發(fā)喪時,外敵入侵,青城派,成了一個永久的名詞。
禾充石每天只醫(yī)治一名病人,但沒人敢問為什么。他的山莊門前,每天都有人在等,人們都抱同一個想法,這個月排不上,就等下個月。只要有一口氣,禾充石就能叫你活命。只要能活命,多等一個月,又算得了什么?況且,無論你有多重的傷,只要進(jìn)了漠北醫(yī)莊,就不會死,這同樣沒人知道為什么。
天很冷,北風(fēng)卷著雪花,滿天飛。漠北醫(yī)莊門前,長長的一大隊人,都是傷員。有人被摧心掌傷了心,有人被影蹤腿震得肝臟錯位……陪伴的人在大口喝酒,天冷得要命,只有酒能御寒。
禾充石的屋子里卻很溫暖,如春天般的溫暖。他是醫(yī)生,整間屋子里卻找不到一本醫(yī)書,只有一張大大的床,外加一個溫暖的壁爐。他正把腳墊得高高地睡覺。這樣,才能保證他腦部充血充足,作為一名醫(yī)生,禾充石很看重這些。新炭在爐火中畢畢剝剝地響,呼應(yīng)著窗外的朔風(fēng)白雪,屋子里格外寧靜。禾充石微微打著鼾,吹得唇邊的胡子微微地動。
窗子“嗒”的響了一聲,一個人挾著雪飛進(jìn)來。瘦長的身子,鼻尖頎長,如一只隼。他手中提著長劍,就那么站在那里,注視著睡覺的禾充石。他身上的雪開始融化,順著衣服在腳下流成一汪水。禾充石翻了翻身,一個脊背對著來人。
來人舉起劍:“先生,請救我?guī)熜忠幻??!薄斑辍钡匾幌拢谧约荷砩洗塘艘粋€洞,紅紅的雪花立刻在白衣上盛開。禾充石已睡著了又怎能聽得見?莫非這人有???
這人的確有病。他又舉起劍:“請先生救我?guī)熜忠幻!眲庖婚W,又是一朵雪梅花,不多時,已有數(shù)朵雪梅花綻放在白衣上。屋子中忽然就有了淡淡的血腥氣,還有令人心冷的寒氣。禾充石仍睡得很沉,他果真不知道屋里來了人么?
來人又舉劍,“請救我?guī)熜忠幻?。”他這次刺向的,是自己的左手。又有一條人影沖進(jìn)來,夾手一扭,已抓住這人的手臂,但來人仍是慢了一拍,左手已經(jīng)掉在地上,發(fā)出一聲輕響。來人奪下長劍,右手抓住這人的衣領(lǐng),又從窗口躍了出去。窗戶立刻就關(guān)上了。地上只留下一攤血,還有一只僵硬的手。
禾充石抬腳點響了床尾的鈴。一個年輕的仆人立即拖著抹布進(jìn)來,仔細(xì)地擦干地板,拿走了那只手,又端來一爐檀香,驅(qū)那血腥氣。禾充石分明見了那人自殘,卻不聞不問,這醫(yī)生的心,未免太殘酷了吧?禾充石什么也沒說,他又睡著了。
風(fēng)住。雪停。日出。
沒雪的日子比下雪時還冷。尤其在這極寒之地??谒略诘厣?,叮叮地脆響,病人們在貂裘皮衣的層層緊擁之下,仍瑟瑟地抖,如秋天的蟬。有人大聲地罵仇家,罵這天氣,除了禾充石,連自己的爹媽也罵到了。
有人不經(jīng)意地摸摸耳朵,耳朵忽地就掉了下來,像極了一只破鞋從腳上自動地脫落下來,他又大聲罵起來。于是,又有人說,你老兄算幸運的了,我的雙腳都扔在這兒了。那人拄著雙拐,空蕩蕩的褲管在朔風(fēng)中飄蕩,如兩面破旗。失去雙腳本是痛苦萬分的事,但他仍在笑,能夠擁有性命已經(jīng)十分幸運,又何必追求完美?
禾充石睡醒了,午飯適時地擺在他面前,一盤木耳,一杯鹿血,一小塊火腿。木耳可以清除腸道中的臟物,鹿血可以養(yǎng)顏,而火腿,可以補(bǔ)充充足的能量。一個年輕的仆人忽然跑進(jìn)來,指著窗外說道:“先生,不知什么原因,那些人都走掉了?!?/p>
禾充石支起窗戶向外望去,白皚皚的雪地上,一行人影正迤邐而去。看得出他們走得很匆忙,因為他們的帳篷還都扎在原地。在這極寒之地,帳篷意味著什么,自然是誰都明白的。余下的人正在匆匆忙忙地收拾東西。瞧那樣子,似乎是遇到了什么瘟疫。能讓這群江湖豪客動容的,可真是不多了。
太陽暖暖地照著雪地,發(fā)出燦燦的白光。
禾充石的目光就凝結(jié)在一棵樹上。原本光禿禿的樹枝上,不知何時掛上了一輪精巧的藍(lán)月亮,而且是下弦月,藍(lán)色的下弦月被風(fēng)吹得嗚嗚響,仿佛有人在暗夜中吹奏嗚咽的簫。禾充石忽地就明白了。
“上弦生,下弦死”,是武林中人人皆知的事。上、下弦月主人的名氣,不低于漠北醫(yī)莊的主人禾充石。兩人的差別,只在于一個救人,一個殺人。上、下弦月,就是那人的招牌。上弦月見了倒無所謂,下弦月一出,休說不走,就是走得慢了,也有性命之憂。此時下弦月已出,又有誰肯留在這里?
禾充石固然可以救他們免于一死,但那是以后的事。下弦月一出,立時就要丟命,這輕重利害,大家還是算得清的,誰的命都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因此,大家立時就走了,包括失去雙腿的人和那個自殘的人。
禾充石嘆了口氣,繼續(xù)吃他的飯。午飯過去,偌大的醫(yī)莊顯得更加空曠起來,這就顯得剩下的唯一的人更加孤單。這是個年輕人,紅潤潤的臉,絲毫沒有生病的樣子,背一柄劍。禾充石正在喝茶時,他的病人就跑進(jìn)來,一臉的惶恐:“禾充石先生,多謝您多日相救,我也得走了?!币幻嬲f一面把一個錦盒放在禾充石面前。盒子開著,里面是十顆大如龍眼的珍珠。
禾充石又嘆了口氣,看來下弦月還是比自己厲害很多,主人未到,已經(jīng)嚇得眾人疲于奔命,就是醫(yī)了一半的人也不例外。禾充石不說話,慢慢踱到門外,走到那年輕人的旁邊。
“你,為什么不走?”這是禾充石第一次說話?!拔业牟∵€沒醫(yī)治,怎么能走?”年輕人盯著禾充石的臉說道?!皠e人都走了,難道你不怕?”禾充石指指掛在樹梢上的藍(lán)月亮?!皠e人是別人,我是我,這個月亮,會讓人死么?”年輕人回答,口氣有些傲慢。“它不會讓人死,它的主人會。”“果真如此么?”年輕人問,慢慢地?fù)碇ひ抡酒饋怼?/p>
“當(dāng)然。”一個聲音就插進(jìn)來。禾充石見到年輕人后邊多了一個人,白白的臉,兩道細(xì)眉,四十多歲的年紀(jì),腰間掛著一個閃著藍(lán)光的月亮。年輕人仿佛未覺,仍向禾充石道:“它的主人憑什么殺人?”
“殺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況且,有些人就不應(yīng)該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蹦莻€后來的人回答。年輕人這才緩緩回過頭來,“你是這個月亮的主人么?”
“不錯,下弦死,伊正揚。”
“你很喜歡殺人么?”年輕人繼續(xù)問。仿佛“伊正揚”三個字,他是第一次聽說。
“不是喜歡,而是非殺不可。有的人生來是殺人的,有的人生來是被殺的,像你,還有他,”伊正揚一指禾充石,“都該死,死一千遍?!?/p>
禾充石踏上幾步,將年輕人拉到身后,道:“跟這種人,沒有道理好講。明爭暗斗這許多年,今天也應(yīng)該有個了結(jié)?!币琳龘P仰天大笑,笑聲中有幾分邪氣:“你一直救人,我一直殺人。我名氣很大,你名氣也不小,倘若我們爭斗起來,誰的勝算更大一些呢?”年輕人道:“自然是禾充石。禾充石救人,肯定有人幫他,似你這般,又有誰能幫你?”
伊正揚道:“不錯,沒人幫我,但有人幫他么?”他輕輕摘下藍(lán)月亮,向年輕人晃了晃道:“他醫(yī)人救命又能怎樣,我這藍(lán)月亮一掛,人還不是都跑光了。”“不,還有我?!蹦贻p人道?!澳??”伊正揚翻眼道,“也算人么?”“我自然是人,而且是不怕死的人?!薄肮婷矗俊币琳龘P反問一句。身子一晃,撲上前來,右手五指張開,向年輕人頭頂按下。伊正揚縱橫武林?jǐn)?shù)十年,功夫自然了得,這一下又是突施殺手,心中滿以為可以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打個腦漿迸裂。
禾充石想要施救,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見年輕人身子后仰,左腳踢向伊正揚膝蓋。伊正揚無暇再施殺手,躲開對方這一腳。年輕人一腳踢空,倒在地上,不住喘氣。伊正揚道:“倒有幾分道行。”左掌一立,又要發(fā)招。
禾充石道:“你要對付的是我,不要為難我的病人。”伊正揚道:“今日就叫你死個明白?!鄙焓痔统鏊{(lán)月亮,“亮你的兵刃?!焙坛涫辉僬f話,亮出自己的兵刃——赫赫有名的縛龍索,兵器譜排名第三,僅次于藍(lán)月亮。
沒人見過禾充石動手,年輕人卻見到了。禾充石左手執(zhí)索頭,“忽”的一聲,當(dāng)頭擊下。伊正揚腳踏七星,斜斜攻入,兩只藍(lán)月亮一掛軟肋,一刺前心。禾充石手腕微抖,縛龍索疾射而回,反打伊正揚太陽穴。伊正揚低頭閃過,雙腿連環(huán),取禾充石下盤。
年輕人不發(fā)一言,定定瞅著場中激斗的二人。久戰(zhàn)之下,禾充石氣息漸促,似是不敵。伊正揚大步向前,左手藍(lán)月亮直直當(dāng)頭砍下。禾充石身形連晃,退出一丈多遠(yuǎn)。伊正揚并不追擊,右臂上揚,上弦月發(fā)出一道藍(lán)色光弧,劃向禾充石脖子。禾充石低頭避過。伊正揚左手下弦月又出,刺向禾充石胸腹。禾充石伸索橫打,“喀”的一聲,縛龍索斷為兩截。
這一下,快如電光石火,禾充石再也躲避不開。就在這時,“當(dāng)”的一聲,一只鐵劍隔開下弦月。一只手伸過來,扶起了禾充石。出手的,正是年輕人。
能將伊正揚全力一擊接下的,武林中不多見。像這樣的年輕人,更是少之又少,所以禾充石困惑,伊正揚更是大惑不解。年輕人將禾充石扶到一邊坐下,向伊正揚道:“禾先生有病在身,并非技不如人。余下的架,我代他打好了?!币琳龘P道:“你是誰?”他未能殺了禾充石,心中老大的不快,但見了剛才年輕人的身手,知他定非常人,故而有此一問。
年輕人道:“我不過是一名小卒,你還是盡快動手的好,免得耽誤我治病?!遍L劍斜指,靜待伊正揚出手。年輕人本神情散漫,此刻卻如萬鈞雕像般凝重。伊正揚見對方不肯報名,伸足一點,將另一只藍(lán)月亮踢到手中。兩只藍(lán)月亮一刺前心,一劃咽喉。
年輕人鐵劍長刺,點向伊正揚眉心。劍長而藍(lán)月亮短,這一招后發(fā)先至,逼得伊正揚收回兵器封架。雙方兵器相交,叮叮脆響不絕,仿佛有人連彈琵琶,卻是瞬間兩人兵器連擊數(shù)下。
禾充石凝神觀望,見年輕人每一劍出擊,都含有無窮勁力,逼得伊正揚不住倒退。但任禾充石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這人是誰。伊正揚又何嘗不是如此,身處劣勢,更是惱怒萬分,兩只藍(lán)月亮怪招迭出,想將劣勢扳回。激斗之中,伊正揚故伎重施,兩只藍(lán)月亮先后出手。年輕人不閃不避,鐵劍高高舉起,重重?fù)粝??!斑邸钡囊宦?,一只藍(lán)月亮被剖為兩半,落在雪地上,如兩只詭譎的眼睛。年輕人第二劍擊在第二只藍(lán)月亮的邊緣。藍(lán)月亮顫了一下,忽地掉轉(zhuǎn)方向,嗚嗚鳴叫著反向伊正揚飛去。
伊正揚伸手抄住,年輕人隨形而至,劍灑滿天星,一大蓬星芒向伊正揚當(dāng)頭罩落。伊正揚翻身后躍,那劍芒來得好快,他只躍了一半,頭已經(jīng)與身體脫離關(guān)系。一蓬血在空中飛濺,白白的雪地上,就有了斑斑的紅意。伊正揚重重落在地上,手中仍緊緊握住下弦月。
禾充石問年輕人:“你為什么救我?”“救你一個,你又能救活好多人。更重要的是,你雖有病,還幫人治病,你是一個好人。”“我每天只醫(yī)一個病人,況且有的人我是不醫(yī)的,這能表明我是好人嗎?”“所有的病人不是都沒死嗎?”年輕人淡淡一笑,“我對你充滿了好奇心,因此在這里呆了三個月。三個月來,我發(fā)現(xiàn)無論何種病人,只要進(jìn)入你的醫(yī)莊,就不會死。我自幼學(xué)過醫(yī)術(shù),知道你在空氣中散布了一種特殊的藥劑。對于這一點,我十分欽佩。我本打算今天離開,遇到這件事,只好管上一管?!?/p>
年輕人收起長劍,恢復(fù)了以往的慵懶,伸伸腰,道:“我該走了?!焙坛涫溃骸澳阍踔矣胁??”年輕人道:“若非有病,你每天為何只醫(yī)一個病人;若非有病,你為何天天喝浸過茯苓、人參的鹿血;若非有病,你為何輸給伊正揚?主要就是你有病之故。其實,你數(shù)十年保持不老,本身就是一種病,生老病死,是每個人都脫離不了的,你卻借助藥物逆天而行,枉你一代名醫(yī),卻不知是藥三分毒,藥石過量,于身體是沒有好處的?!?/p>
禾充石道:“閣下究竟是誰?”年輕人道:“我只是一名普通人,也會生老病死,但盼你能多救幾個該救之人。當(dāng)然,像昨日那個江南白衣鬼判,即使他刺爛全身,你也不會救,說明你有做人的原則。佛說殺惡人就是行善念,其實不醫(yī)壞人,未嘗不是如此。”
年輕人戴好皮帽,道:“一個地方呆久了,就該換一換?!焙坛涫胝f什么,終究沒有說出來。風(fēng)中,年輕人越走越遠(yuǎn),終于化成一個黑點,脫離了視線。禾充石忽地發(fā)現(xiàn),這年輕人竟然沒有在蓬松的雪地上留下一個哪怕淺淺的腳印。天啊,武林中還有人有如此的輕功,這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