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鴻
你的最后一滴淚,
我的第一首詩。
我是一個喪失了文字的寫作者,
無法記錄下與你的不再相見。
最后那一天,
天擦亮,我還是下樓去買你愛吃的早餐
你已不能入食。
還買來了剃須刀與甲鉗。
眼蒙,夾下了你干枯手指指尖的一小塊皮,
你說:痛。我吹吹你的手指。
輕拍你刮好了胡茬的臉:帥啊
你說:老了。
中午,你被推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
大門重重關(guān)上。
你這個固執(zhí)、和善的小老頭啊!
我們就隔著一道重重的大門。
你這個帥氣、浪漫的小老頭??!
我們就隔著這一道重重的大門。
那個最理解、寬容人的小老頭?。?/p>
你在門里,我在門外。
猶如那個除夕,病房中我倆的靜靜相對,
卻是兩條河流的流動,或者風(fēng)中的兩棵樹。
不敢搖動你的身體,
害怕靈魂不能安然離去。
矮下身,我跪在床邊,
輕輕呼喚著,撫摸著仍有溫度的臉
拉著你的手,放在我的臉上
央求著看看我,看看我。
你閉著的眼睛,流下了淚,一滴淚。
一滴淚,我第一次和最后一次
見到的,你的淚。
流在我的食指上。
你的新家離高鐵軌道不遠,太鬧。
旁邊有人說:人死了啥也聽不到了。
可我覺得你聽得到呢,
就如戰(zhàn)爭過去幾十年,
你仍然說能聽到戰(zhàn)場上槍炮的節(jié)奏
朝鮮大媽的爽朗笑聲,還有
停戰(zhàn)那一刻的寂靜與突然爆發(fā)的歡呼,
你希望能用文字記錄下來。
此刻,這所有
于你我而言,歸于寂靜。
任何有關(guān)“父親”的文字和歌曲
都能觸動我的心和淚腺,
那有著相像身形的老人
也讓我想起你。
這一刻,才認識到
你是我的過往,也是永恒
成了真理,不可改變。
而生活,
還是照著老樣子,
步履不停。
一片樹葉
我參與了,飄落。
原載《解放軍文藝》2021年第9期
插圖選自《外國黑白插圖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