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亮池
生命,動與靜,有兩層釋義:其一,人與動植物的生老病死;其二,縱觀人的一生,無不與某些動植物共生共長,倘某一方身死形滅,交集猶在延續(xù)。
一
我們村中央有兩棵大柳樹,大約百十年了。一見相關(guān)的環(huán)境,就會釋放出潛藏在心中的意象,且是不可或缺或首先涌現(xiàn)的意象,然后喚醒生存本性,將一切卷入生命印記。這些年,我愈加認定它才是村莊真正的守護神,然第一條標(biāo)準(zhǔn)須是可愛近人。一方面,立于中央,南來北往的村人與之照面無數(shù)回,在若干次生命交集中,大柳樹成了村莊變遷的親歷者及見證者;另一方面,本主廟在村北,除一載中屈指可數(shù)的紀(jì)念日外,幾乎大門緊鎖,有時竟遺忘它的存在。
人群未在柳樹下燒香磕頭求祈福,我認定出于一種善意的初衷。從莊嚴(yán)肅穆中解脫回世俗,驅(qū)散虔誠神秘的力量,他們可肆無忌憚地說著家長里短、是是非非,不然大有“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疑慮與膽怯。現(xiàn)實無不指涉此番猜想,枝繁葉茂的巍峨軀干猶如張開寬闊的懷抱。于此,逢村的趕集人、歸家的農(nóng)民、玩耍的稚童以及更多村莊無處可去的遲暮老者,齊聚柳樹下,釋放生命的氣息。
而一些較大的特色農(nóng)事(譬如春蒜、花菜),照例于村中進行,或完成最后一項。大柳樹,如常提供清涼,一驅(qū)農(nóng)人心中的燥熱、額上汗珠的滾燙、臉頰上如焰火般的滾燙。
春天的柳樹下,是春蒜的世界。一桿稱終結(jié)了買賣雙方之間的話題,眸子一笑一悲,一番搖搖欲墜的堅定。農(nóng)民傴背弓腰的姿態(tài),一如對豐饒土地的敬畏,是自然由來已久的傾瀉方式;那卑躬屈膝的無奈,從來以似有若無的嘆息做旁白。水中浮游的生物,漸漸吞噬著生命的長度,墳塋仿佛聽見了蒼老的聲音,他們空寂地走在歸家路上,春似乎剛剛死去。微笑源自亙古不變的麻木,匍匐的行程是一鋤頭、一鐮刀的碰撞。疾風(fēng)驟雨的歷史,從來就害怕“歷史”二字,唯一群蒙昧的原始初民從蠻荒中生存至今。春蒜味沖四方,漫入鼻翼,既為證據(jù),亦作啟示——勿忘來時行路難。
秋天的柳樹下,又是花菜的世界。秋雨掠過,細如牛毛的雨粒稀稀落落,急一陣兒緩一陣兒下著??萑~簌簌而響,微微婆娑在大地,沉睡。破曉,霧靄深深淺淺彌漫著村莊與山巒。破開一層層朦朧的霧氣,撥開一抹抹沉甸甸的露水。雨靴沾了一些濕泥。側(cè)首,田間小徑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土石顛簸的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輕。那是一輛輛三輪電動車,身背一摞摞花菜走在田埂上,步聲沉重雄渾,雙眸一會兒察看腳下,一會兒凝視碧色掩映下時隱時現(xiàn)的小道。田埂很短,夢也很短,一個噴嚏后,三輪車已至眼前。一堆堆青色游移田野,像浮在半空中,人小得渺不可見。三輪車無聲地掠過一簇簇草叢。村里已然沸騰一片。農(nóng)人像供奉祖先一般虔誠地抬著花菜,一尊尊安置于離地面半尺高的神龕(指過稱),剝?nèi)ト馍?,靈魂的重量一眼可辨。繼而,飄落充滿靈氣的四面八方,成為一方神仙(指流通市場)。俗世向來崇尚破錢消災(zāi)、祈愿,卻因?qū)訉盈B疊的美其名曰,農(nóng)人的原始崇拜最終幻化成了壓榨的工具(指經(jīng)過幾次易手,從便宜的原料產(chǎn)地到消費者之手,價格水漲船高)。是誰悄悄扮演了中間者的角色?如此,采花菜的人終歸是采花菜的人。
古人送別多用“折柳”,取“柳”與“留”、“絲”與“思”、“絮”與“緒”之諧音,表示離人的難舍難分之情;楊柳發(fā)芽抽綠時值春意萌動之際,贈人柳枝又含“春光常在”的祝愿。這樣,柳不僅具有離別相(鄉(xiāng))思之意,且兼具時間象征寓意折柳贈別之風(fēng),在唐、宋盛行。千百年來,古人留下無數(shù)家喻戶曉的名作,譬如《詩經(jīng)·小雅》之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蓖蹙S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p>
村里的老媼除一日三餐外,從早到晚幾乎都坐在柳樹下。婦孺皆知的尋常思維和習(xí)慣描述大抵是特定群體間的感同身受與共同話語、遺失存在價值的驚慌失措與無所事事、多層孤獨交疊的期兒盼女與沉湎過往……不妨嘗試將聚光燈從主角身上移開,轉(zhuǎn)至身后的背景墻,仔細一窺柳樹之狀、聆聽孱弱之音。遠遠的,仿佛聽見一曲古老、蒼茫的音樂,穿破歷史的壁壘,撥開層層迷霧,徐徐入耳,似哀婉,似悲壯,似惋惜,似訣別??傊貜?fù)一個字,不斷回響:“柳——”或“留——”。
我如獲至寶,好像在堅固的思想堡壘中尋見一縷曙光。也許,此群老媼早就聽聞那陣盤桓的回音,心領(lǐng)神會,覓到另一種生命的存在,緘默不語罷了;不然何以整日依附柳樹,擺出一副醉生夢死的假象,枉顧年歲蒼老。原來,她們在柳樹下悄悄續(xù)命,一如手機在充電。“柳——留——”便是“芝麻開門”式的暗號與密碼。于是,大可掰指一數(shù),多為耄耋之年。
然柳樹縱有通天的本事,也難逃自然規(guī)律,必須遵循。即使有心挽留,當(dāng)生命發(fā)出倒計時的訊號,一切無計可施。誠然,柳樹做得已足夠多了,人毫無譴責(zé)之意。與此同時,它在醞釀一種別開生面的計劃,其思緒不斷往返穿梭,無數(shù)歷史場景歷歷在目,一番辛苦篩選后,似乎有了眉目,事情就這般定了,人們也是后來才知曉的。
在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她”被抬上山林深處,與風(fēng)為伴,同土共眠。
又是來年清明。有人爬上柳樹折下幾枝,在家門口、屋檐前插柳枝,女子頭上簪柳,男子身上戴柳。往大山深處走去,故人埋在那兒。
清明折柳、戴柳、插柳的習(xí)俗由來已久,可追溯到魏晉時期。一說為紀(jì)念“教民稼穡”的農(nóng)事祖師神農(nóng)氏。二說是防病蟲。清明前后氣溫漸升,各種病菌開始繁殖,人們希望通過插柳戴柳,以避蟲疫。三說是辟邪驅(qū)鬼。柳樹俗有“鬼怖木”之稱,清明祭祖,事涉鬼魂,插柳戴柳,可佑家人吉祥安康,以致民間諺語有“清明不戴柳,紅顏成皓首”“清明不戴柳,死后變黃狗”的說法。四說為紀(jì)念介之推。介之推為明志守節(jié)而焚身于柳樹下。次年,晉文公親率群臣祭奠介之推時,突然發(fā)現(xiàn)介之推母子環(huán)抱的柳樹長出了新枝,晉文公遂賜名“清明柳”,當(dāng)場折些柳枝戴在頭上,墓上插一些,王宮內(nèi)供奉一些,以示懷念之情。
新中國成立以后,插戴柳條有了更加健康和積極的寓意——“插柳留春”,一如對青春、生命、美好生活的挽留與珍視。
二
每年農(nóng)歷六月廿五是白族火把節(jié)。從火把節(jié)的習(xí)俗可看,村人似乎自降生人世,便同青松有了生命關(guān)聯(lián)。
在我們村,喜得貴子、添丁加戶的人家,須從山上砍下高壯青松,綁上薪柴,其間插上各種時令水果,如梨、花紅、李子等,還扎上小彩旗,再豎立在村口或?qū)掗煹膹V場中央。薪柴頗有講究,農(nóng)歷平年扎十二層,閏年扎十三層,寓示著年年順利。清晨,倘誰家親人新逝,家人手擎小火把,至墳前擺貢品、上香、敬酒、磕頭。點火把,燃滅方能回家,持續(xù)三年,這是“死的禮贊”。太陽落山前,各家提前吃畢晚飯,攜老扶幼出門等待點火把。夜幕降臨,由村中德高望重的老者領(lǐng)頭獻祭品,向火把磕頭、祈愿?!吧淖8!比缂s而至。青年、小孩各舉一小火把,逢人,從身上斜挎包內(nèi)抓一把松香粉,往火把撒去,迸出耀眼的火光。松香粉也是從松樹上采割下來的,是松樹的樹脂經(jīng)粉碎而制成的。老人通常卷起褲腿,感受來自后輩子孫虔誠的祝福,“轟”的一聲,撲向?qū)Ψ?,燎去身上的晦氣——“嗨賽額斗”(白語,即健康長壽)。一把敬莊稼,五谷豐登;一把敬生產(chǎn),六畜興旺。
村人與青松共生共長,然而“共生共長”之生、長二字,必須放在一種平衡的維度與語境,才可心平氣和地彼此包容、升華,否則很可能演變?yōu)閷古c掣肘。早些年,村莊重男輕女之風(fēng)尤重,立火把的資格有兩重,生孩子之上還以男童為必要條件,倘是女娃,很遺憾,與之無緣。這樣,“生”之條件已然滿足,但“長”處于失衡之境。不知弱勢一方會滋生怎樣的想法,是暗自作一番無聲的抵抗,發(fā)出某種低沉的喟嘆,還是心無旁騖地守著威嚴(yán)的風(fēng)俗,甚至痛恨自身的無能?時過境遷,特別有些年月,村無男孩出生,僅有女嬰,若遵禮儀,此年火把節(jié)豈非慘淡收場。于是,無形卻牢固的村理第一次向現(xiàn)實妥協(xié),接納女子。
“長”不僅暗含成長之意,還有與時俱進之覺悟。近年來,中國老齡化問題加劇,政府出臺“三胎”政策,鼓勵民眾生育。人口低出生率同是嚴(yán)峻的社會問題,我的村莊亦然。好像從去年始,火把節(jié)的主角變成了喜結(jié)良緣的新人,用意不言自明,料必很多人稍感欣慰。何為“稍感欣慰”?借用信仰之力,以“揠苗助長”之舉祈愿村莊人丁興旺,可謂用心良苦,雖與時俱進,但同現(xiàn)狀而言,畢竟舉步維艱。
松樹包含的美好寓意使其成為歷代文人墨客歌詠的對象,李白就有一首《南軒松》:“南軒有孤松,柯葉自綿冪。清風(fēng)無閑時,瀟灑終日夕。陰生古苔綠,色染秋煙碧。何當(dāng)凌云霄,直上數(shù)千尺?!痹娙私韪桧炈蓸涠某G?、瀟灑挺拔的品質(zhì),比喻自己如松樹般意志堅定、堅強不屈的精神,抒發(fā)自己遠大崇高的理想抱負。在傳統(tǒng)文化的耳濡目染與長輩的言傳身教下,我們以松之高潔傲岸為人生信條,直面生命、生活中遇見的諸般困境。此外,松長壽不老,常有“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的民間祝壽詞。
古人視死如生,基于靈魂不滅觀念而衍生的思想。松樹象征萬古長青,精神不死,意念永存,有福祿綿綿不絕、福蔭后人之寓意;還有防蟲侵?jǐn)_、水土保持、保護墳冢的作用。
再瞧村子附近諸山,植被幾為松樹:松樹的根系很發(fā)達,能吸收貧瘠旱燥土壤里的無機物,不至“餓死”;又因葉為針形,可避免水分過度蒸發(fā),不至“干死”;山上風(fēng)力較大,針形葉子所形成的阻力很小,大風(fēng)難以刮倒。
一切的安排合理得宛若等待某種特殊儀式的到來,松樹又一次勇敢邁向生命的終結(jié)。砥礪奮進的一生,最終完成轟轟烈烈的謝幕演出。那一片墳塋周圍,松濤陣陣。
三
春天的氣味究竟是什么樣的?有人說,是花的芳香,是草的清新,是風(fēng)過雨落的土腥味兒。其實不用看、不用想,村里豬糞味濃郁的時候,春就到了,一種只屬于春天的腐熟味兒。
踏入田野,目光所及之處,壘滿豬糞堆。比起新鮮的豬糞,這味兒更雜,有松針味、玉米葉味,還有點淡淡的刨花味。汲取日月精華,醞釀幾個日夜,便將其攆進田里,為莊稼增肥,迎個好收成!
莫瞧它臭氣熏天,可是農(nóng)民的寶貝呢,堪比玉盤珍饈。某一年,村里有人來賣兔子屎,兩百多一袋,據(jù)說效果比豬糞還好哩,村人爭相購買。莊稼蔬菜吃它們,人吃前者,最后后者被人間接吃嘍……多么神奇又共生的大自然。
家中好些年沒養(yǎng)豬了。前幾年,等別家宰殺,提前知會一聲,大都年前稱些百十斤零散的。記得2019年初非洲豬瘟橫行,實在出人意料,旁人夸我父母及早備下存貨的意識好。
政府提前下發(fā)通知,盡早宰殺家豬,以防意外。如此,集市豬肉鋪生意慘淡,買家自是擔(dān)憂,私底下尋街問巷,只盼分得些許。倘運氣不濟,賣家亦猶豫,畢竟家中只存一頭罷了,還需另覓他處。
從二姑家買的豬,圍在小賣部北邊,那兒有兩個豬圈,原先養(yǎng)著雞。僅與小賣部一墻之隔的儲物間堆滿新碾的肥料。
這豬,也算瞧著它活了幾月。眼角雙側(cè)生得一勾黑紋,肥碩健壯,板一身嫩粉色,泛白之毛稀疏,眼神深邃。說來也怪,這些年,難見黑白相間的豬,劍川白語謂之“漢普相”。
它平時很乖張,深諳老莊之道一樣,喂食前,半蹲著,不搶不爭,靜觀其變,著實老練,待埋首豬槽,吭哧吭哧地細嚼慢咽,永不起急,頗為滿足。無論給其多少,吃完就站一旁??筛Q豬之處世哲學(xué),一來享受生活,二來知足常樂。
村人幾乎趕在冬至前宰豬。我家臨時決定,沒有預(yù)先起意。每回說干就干,總遇對日子——農(nóng)家宰豬,須看黃歷,避開主人家的生肖禁忌。
晌午,父親到村里屠夫家運來大鐵筒,塞柴燒水。約一小時,屠夫從鄰村趕回來。這幾日,是他們忙碌的時節(jié),沸水業(yè)已滾燙而出。
入豬圈,放豬。屠夫把小賣部小門微開,留條細縫。待我探頭一瞥,繩索套住豬脖,半懸梁上,對面幾人用力拉繩。它氣喘吁吁,身體劇烈抖動,眼神怒可殺人,又存絲絲哀憐。平日里,當(dāng)我投去食物,眼神充滿期待,同它說話,它似乎聽得懂。
門外,氣息影影綽綽,最后弱無聲息,父親端進一大盆奔騰的熱血。它癱在盛滿滾燙沸水的木桶中,屠夫持刀刮其毛,刺其皮,割其肉,把內(nèi)臟塞滿盆,那不屈硬骨使得刀口裂了痕。
席間,煮一鍋鮮肉拌白菜,言之悲傷,化為食欲,一嘗,肉真美味。
隔幾日,可腌制排骨、制作火腿、穿臘腸。撒鹽、浸辣、拌花椒、塞老缸、風(fēng)干,一輪接一輪。
年至,村里老者忙不迭地頭頂大鐵鍋,拎一大柴刀(有時也拿菜刀)集于村東小水潭,不住傳來頗有節(jié)奏又刺耳的咯咯咯聲。常年煙熏火燎,鍋底舔成厚厚黑灰?!皻⒒摇焙螅伒姿票×诵?,收拾屋室,驅(qū)塵,迎新年。
年味愈來愈濃。晨曦,村中廣場熱鬧非凡。騎三輪車的老師傅如約抵村燒豬頭豬尾,村人或背編織袋,或手托簸箕。打氣、點火,噴燈上鉆出鈷藍泛黃的火焰。用火鉗不時翻翻豬耳、掏掏豬眼。肉黃色漸變?yōu)槭禳S,至香脆,像一塊木板,漸漸皺縮,末了變?yōu)楹诓涣锴?,其氤氳的溫厚年味與家的溫暖無論何時都會縈繞在心。
年三十祭拜豬頭是大理地區(qū)白族人過春節(jié)時最隆重的儀式之一。年豬殺完后,晾曬豬頭,年三十前兩天再經(jīng)燒、泡、刮、煮等程序用心加工,年三十晚上同豬尾及其他祭品一起用于祭拜祖宗、水神、灶神、門神、土地神等,祈福來年健康平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六畜興旺。祭拜結(jié)束,方才吃年夜飯。
其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始終不忘豬之功德,無論婚喪嫁娶或起房蓋屋,總把豬頭擺前祭祀,虔誠叩拜,足見其在民俗文化中的神圣地位。
四
父親與我的堂兄皆喜茶和花,然而我不懂花與茶,辨不得幾種。
堂兄是園藝師,習(xí)得一手打理草木的好技藝。他家在村南,距我家百十米遠。堂兄每天起很早,燙一壺好茶,暖暖胃,觀草木一秋。有時瞧這株枝條略偏,形態(tài)怪異,總愛撥弄幾番,遵循植物生長趨勢,順勢而為。如此,各種盆栽造型幾不相同,異于理發(fā)師剪刀下種種類似流水線的大眾發(fā)型。堂屋前擺滿造型獨特、花枝招展的小盆栽,泥水匠常用的拉坯機很顯眼。他抽出整齊的工具不斷修剪、打理枝葉,用尖嘴鉗繞著一小節(jié)鋁絲纏纏扎扎,固定和控制小枝干,微微轉(zhuǎn)動輪盤,全方位細察落下的部分,或抬頭、或垂首,時而蹲下、時而站立。過程行云流水,是由于長年累月的積累,也源自對植物的敏銳、熱愛與鉆研。
偏房位置,圍滿一簇綠籬墻以及刻意纏成拱形門狀的大葉黃楊,木欄小門一關(guān),庭院深深。晌午,我大多來此品茶、賞花,茶水清香偶有苦澀。黑夜,我又來喝熟茶。堂兄?jǐn)傞_吉他譜,以靈動之指撥動琴弦,余音繞梁。堂兄一直把這里親切喚作:木葉些子園。
由此想到,千百年間與人類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茶葉,以及雄渾曲折的茶馬古道。聽,悠長的馬蹄聲猶在回蕩,山遙路遠。談笑間,燙一壺彌香的烤茶,放入土陶中的茶葉舒心翻騰,漸漸微黃。待味沁香盈堂,又輕瀉沸水于陶內(nèi),只聞嚓嚓之聲,欲溢不溢,濃郁茶水化泡沫翻上陶口,漂轉(zhuǎn)不停。喝幾口,溫入胸腹,馬幫走過的山不再崎嶇,趟過的河不再湍急。千百里,裊裊炊煙,爐灶騰騰,一個土陶下孕育的茶世界,足以驅(qū)寒、入藥,再矍鑠精神,朝邊關(guān)。
應(yīng)該承認,我不懂茶道,也品不出什么,遂不敢大言不慚地道些高深的道理。至于茶的種類也僅曉綠茶、白茶、黃茶、青茶、紅茶、黑茶,無非懂幾種熟見之物:普洱茶、下關(guān)沱茶、鐵觀音等,對其他茶葉實在孤陋寡聞。
有時,也就“望色生義”地喚紅茶為“red tea”,至于“black tea”只好勉為其難地代替黑茶嘍。此等貽笑大方之舉,似乎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又經(jīng)約定俗成下順理成章,未有波瀾。當(dāng)然,僅限堂兄家喝茶的那群人。
一般而言,愛茶之人必有套茶具,一番精心準(zhǔn)備后,所需氛圍漸漸縈繞四周。取一小撮兒茶葉倒入蓋碗,順碗沿灌入沸水,加蓋浸泡,茶香隨開水之上的水汽曼妙浮動,晶瑩的水珠嵌滿杯壁。等茶葉完全舒展,似浮未浮時,舉碗壓蓋,緩緩瀉下一注注或青綠、或橙黃、或紅亮的茶水,燙進一個個小圓杯子。茶湯濺起的水粒濕噠噠的,茶桌布旋即現(xiàn)出紅艷偏黑的不規(guī)則顏色來,如稚童尿床,分外顯眼。不過處境、場合不同,結(jié)局、審美便不一,有人謾罵,有人欣賞;有人品得錦上添花,有人覺得丟人現(xiàn)眼。人們悠然伸出或粗糙或纖細的手來,抬杯入唇,又是一番迥異之景:有人似品酒,先以鼻輕聞,微闔雙目,迎至唇邊,輕啜一口,緩緩過喉,如一清泉給人以醍醐灌頂之恩澤,畢恭畢敬地品著,細膩地品賞,企圖激發(fā)周身的溢美之辭來贊嘆,說得旁人云里霧里的;有人舉杯一飲而盡,面無表情,與白開水無別,索然無味,還疑心這茶或沸滾了數(shù)遍,失了新鮮勁兒,總之,不合口味。
庭內(nèi),月色清冷;庭外,月光盈衣,有人尚在奔波。月下生活,觀者自生出別致的感嘆,或企望,或相思……庭內(nèi)茶室氣氛驟然生出洪流,話不投機者或沉默,或茫然,或起身。于是心生疑問:喝茶,或說文雅些的品茗,確為高雅與粗俗的現(xiàn)形記嗎?
茶有品級之分,為此,只好另眼相待。我煮熟喝的茶大都是一般品級的,我便粗暴待之。我常用于煮茶的工具就是一電磁爐、一帶柄小圓鍋、一竹筷,難喚其為茶具,說白點,乃為炊具,簡陋卻也有模有樣哩。慣常的蒸煮,茶葉于沸水中似抽絲剝繭樣。不久,提鍋微傾,手持竹筷搭在鍋的一角邊緣(以替茶漏,擋住完全舒展的濕茶),茶水徐緩入碗。一品,香味依然,不輸專業(yè)茶具,雖瞧著老土,卻添幾分大氣。
熟茶水一般呈褐紅色,有些色澤濃黑,仿如一杯中藥,助消化,易去脂化油,我叫之刮胃。飽食之人,未久,便覺餓意頓生。若不知緣由,尚會誠惶誠恐地疑心身患糖尿病哩……暮夜茫茫,說話間,我們又喝起熟茶。不多時,一人肚疼暫離去方便,幾人在后如數(shù)家珍般探究起關(guān)于腹瀉的諸種經(jīng)歷,說得繪聲繪色,面上全無羞澀之貌。聲兒愈洪亮,茶水愈不歇,早已口干舌燥,猶自在旁續(xù)之又續(xù)。我們未有不適之感,想必確是一丘之貉,不然,喝茶應(yīng)該談些文雅的話題。俗人自有活法,不過是將眾人諱莫如深但客觀存在的事物,無思想包袱地脫口而出,這比粉飾偽裝顯得實誠多了——非倡以丑為美,理應(yīng)以尊重。
又忽而想到喝茶之屬性,權(quán)且當(dāng)成高雅的藝術(shù)。其間,一種人佐以各種天花亂墜的說辭,云遮霧繞的,久久不現(xiàn)山巒與大海的真容,只顧品著,仿佛顯露他的高深莫測;又未曾起身向旁人倒茶續(xù)水,這與生俱來的絕佳口才倒顯出上天的公平——姑且將他看作癱瘓人,誰會無故刁難這不幸之人呢——周圍人也挺悲哀的,不過漸把阿Q的精神勝利法習(xí)得駕輕就熟:“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xiàn)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于是也心滿意足地得勝走了?!泵鲀?,太陽依舊打東邊升起,也就安然入睡了。另一種人語無倫次,不會說話,卻古道熱腸地端茶遞水,索性于沉默中綻放:無言卻耀目如光,和煦溫暖,令人如沐春風(fēng)。
人的心緒起伏,為茶開辟出無數(shù)種象征意義,“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真乃一語中的。實際上,茶,終持一以貫之的姿態(tài)同人休戚與共。
將目光轉(zhuǎn)回堂兄家。前年冬天,暮色蒼茫,氣溫驟降,鄉(xiāng)間眾人圍爐之景是常態(tài)。白天,恰逢堂兄家砍蕪雜的樹木,今晚生一塘玉蘭大火,聞之通鼻清涼。玉蘭花,如蓮,瓣白。往年,鼻腔有恙,我曾用開水浸泡玉蘭花葉片,拿毛巾蒸一陣,裹鼻舒吸,盡得其味,舒服極了。尤冬日干燥氣候,適去火,再沏壺茶,圍爐閑聊,不覺月明星稀。
木葉些子園自2018年建成,環(huán)境頗為清幽,如今在鋼化玻璃間垂下幾盞橘黃燈,尤夜色深處,更顯柔和,一種別致的魅力,美至極致。聽著花叢里各種飛蟲的撲騰聲……香得撣都撣不開。
夜里拾趣,而在賞梅尤甚,湊近,深深嗅一嗅,有絲絲蜂蜜味兒,有些淡,尚能聞出。暗夜攝花,格外誘人,立體感與層次感凸顯,漆黑的夜色與潔白的花蕾涇渭分明,那般純凈如詩,如晚上的月亮,皎潔輕柔,像一個禁不住觸碰的薄夢。
五
一草一木,皆有寄托。
家里種了些草木蔬果,尤感多了不少生氣。正如葉圣陶在1931年9月寫的《牽牛花》所談:“興趣并不專在看花,種了這小東西,庭中就成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畢回來,不覺總要在那里小立一會。”
早已過了新燕銜著濕泥在檐下筑巢的時節(jié),夏日的濃稠已然趨于平淡。我家隔壁有一小片傲然挺立的小竹林。后來,鄰居蓋新房,竹子悉數(shù)沒了蹤影。臺階上散落一些廣告紙,是走街串巷的商販留下的。墻壁下陰涼的一隅青苔遍布,有時稍不留意,常叫人匍匐而行。
步上石階,大門終于開了。嘎吱幾聲后馬上被一聲急促的“咕”聲取代,之后又是悠長的沉默。
院子狹小。一低矮的白墻,幾盆新栽的花,輕易塞滿小院,稱其為狹窄的過道更準(zhǔn)確。我叉開雙腿,抵達過道兩端似乎不是一種奢望。在這方角落,只能抬頭仰望深邃的蒼穹。除天空之外,只有白得發(fā)皺的圍墻,如同置身幽深山谷,沿著清澈河流穿過漫長云海。只有流經(jīng)山谷的風(fēng),充滿蕭瑟的情緒。而我是斷翅孤鳥,柔弱的揮羽聲,連同它的回響,響遍空寂的深谷;飛不過巍巍城墻,這城墻便是這圍墻,一直延伸下去……
陽光爬過圍墻,撕下溫柔,曬疼了我的冥思。我的影子覆住四處張望的螞蟻,它不回頭,一直向前爬去。墻外的青溪潺潺而鳴。
手扶欄桿,宛如拾著一截折斷的樹枝劃著土墻壁直沒于衢巷盡頭,路旁的街,燈火闌珊。陽臺上另有光景。
蹲下身來。躍動的綠意悠然浮現(xiàn)的一瞬,眼睛對它甚是欣喜,所有的清醒原來都是蓄謀已久。我不懂花,也識不得幾種,但總有說不出的情愫。先前,屋后未耕菜地,于是陽臺右側(cè)種了幾小盆蔥蒜韭菜等。韭菜有著白白的細長的莖,韭菜花盛開在深秋,不屈不俗;圓圓的花瓣如嬰兒手掌大小,飽滿欲裂。聞香飛來的蜜蜂們耷拉著腦袋,呼扇的翅膀支撐全身以保平衡,汲取最理想的花粉維系族群生存。本是自然界發(fā)生的平常事,而我又怎會聯(lián)想到無私奉獻、勤勞勇敢和團隊精神?牡丹卻在一旁自顧自憐,該是后悔雍容華貴的打扮卻禁不住風(fēng)吹雨打,早已垂下枝葉,埋首角落,瑟縮身軀迎接寒冬。蒼松急忙遞來一絲青澀的問候,無嘲笑之意,只在言說那些不妥協(xié)的結(jié)果。最終它綠過了整個四季,但并非毫無遺憾,關(guān)于被大雪覆蓋而不見曦月的過往。我企圖說服一旁的牽?;〝[正姿態(tài),可它喜歡順著樓欄肆意地舒展并蔓延而去。青蔥見狀,倏忽躍躍欲試,不言而喻的是勢單力孤的共鳴之感。
我不曉就此匆匆定義為菜園,抑或花圃。隔著不遠,赫然乍現(xiàn)的一筒青灰色煙囪已好久沒生煙。滾滾沸騰、破管而出的太陽能熱水傾瀉而下,一下把我拉回到午后的陽臺。
我沒有近視,但卻難望清楚遠方的脈脈青山。轉(zhuǎn)身回屋,舉著望遠鏡細細端詳。我所立位置,白云竟妙不可言地掛于晾衣線下,一幀幀浮動的迤邐風(fēng)光如一部部動人的默片電影。山腰別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大麗高速公路,它上可觸天,寄人九天攬月的勇氣;下能接受蕓蕓眾生的一次次俯拜。而我們更需中間忽隱忽現(xiàn)的橋梁石墩來連接外面的世界。我依然望不到盡頭,遠山之外的世界又是怎樣的?望遠鏡下的世界僅是我目光所至之處,而非親自抵達之地,中間隔著千山萬水則需一步步跨越??吹镁昧?,望得遠了,身體仿佛懸空,腿倒挺知趣,有些顫抖。
陽臺左側(cè)花種繁多,樹栽小盆景為最。荀子樹尤多,枝杈各異,入秋,紅果閃爍,葉色漸紅。前些日子,父親重加了層花臺。放眼一掃,不再雜亂無序,賞之更有興致,然而前提是量不可多。
前不久,我才愛上花,想象它們在山中的光陰。
植物告訴我們季節(jié)的信息,一年四季都是綠色,然而卻有細微的不同,春天是嫩綠,夏天是翠綠,秋天是滄桑的綠,冬天是硬、冷的綠。
黃昏,起風(fēng)了。我轉(zhuǎn)身迎風(fēng),舒心引鼻,微微展臂,像極了一棵樹,抽枝發(fā)芽,昂然立于天地間。
六
夏初,游人紛至沓來,僅是早晨就覓見幾撥人。劍湖濕地公園前散落三五家零售小吃攤。往深處走,寬敞空地停著幾輛汽車,路旁新栽一排棕櫚樹,略矮小,與沖天白楊相映成趣。
朝南,土路上有幾分綠意,倒非夏日的濃郁之氣,而是覆在白楊樹下層層疊疊的青草,延綿不絕。噴水管遍灑四方,水珠嵌草,晶瑩泛光。得益于濕地公園的綠化與保護工作,土地隨之煥然一新,陌生間忽現(xiàn)驚喜。
遠方,或小徑、或青楊、或檐瓦,好似一卷長軸山水畫,霎時將我迷醉,猝不及防,又處處可觀。那最初的夏,如不老的山色漫延,帶著潑墨之后的灑脫。更南處,轉(zhuǎn)入一片林,這才是真正的“小樹林”。昔日,游人燒烤玩樂俱在此。爾后,為保護濕地,禁絕燒烤。飄落的云凄麗懾人,一抹一抹,稀稀疏疏。它們從西邊山林沖出,落在茂密綠葉上,落在黝黑泛灰的屋瓦上,落在沉默佇立的電桿上,縷縷細細,聚成云筏,無比繾綣。這一片樹林,淡雅如水,散落一地光影,與塵土同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靜美感。
遠近各處,豬群低頭默默啃草,或奔開、或扎堆兒、或身蹲、或搖尾,愜意得很。老翁撐開折疊凳,間或直臥草地里。幾個稚童四散開,去湖邊撈魚、去水柳下打盹兒,去趕牛、去打滾兒、去騎車。牛兒哞哞,羊群沿小溪恣意而立,安逸極了,放羊老倌倚樹嗑水煙,吐出的煙圈片晌便叫綠氣吸盡。再走走田埂,雙臂張開,身子左一傾右一傾最刺激?;厥字皇D瞧:奶镆昂湍:局鴧s不曾直立的身影。
晨風(fēng)微寒,不溫不燥。水鳥翻飛,鳥鳴幽遠。霧靄深深,一抹氤氳,如幻似真。遠方的山模模糊糊,湖水倒映東方群山,劍湖濕地巡護船轟轟駛過,拂起漣漪,碎光在搖曳不定中閃閃爍爍。那若有似無的韻律,似大海輕聲嘆息。一株水柳臥在湖心,頗有遺世而立的精神。金光在樹梢盤旋流連,朝遠山一寸一寸回逼,去描繪季節(jié)的故事。高速路在很遠很近的山腰,村落建在很近很遠的山麓。這種時間停格的錯覺誘惑,叫人傻傻地蹲在湖邊編織故事。真有夏魂作祟,劍湖的生命皆為之瘋狂。
淡藍的天、稀白的云、翱翔的雀、清疏的樹,近處荒地已成林,這方原野如珠串灑落,清脆著遠山的呼喚。你可擇一晴天,與親朋好友踏青敘舊,賞迤邐風(fēng)光。而所見那些未開的花,尚在等待她的夏雨、她的和風(fēng)、她的幸福,在等待的年代,風(fēng)月描寫詩畫。
編輯手記:
《沉默的生命》整篇文章結(jié)構(gòu)清晰,語言細膩,作者袁媛結(jié)合自己的游歷經(jīng)歷,分別講述了蒼山以大樹杜鵑為核心的生態(tài)圈、鳳儀山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情況以及新西蘭、日本、伊斯坦布爾、尼泊爾、荷蘭等國家的生態(tài)保護情況,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不同地域、不同環(huán)境之下不同生物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它們與人類之間不同的關(guān)系。通過同一地域不同時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對比,以及同一時期不同地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對比,能清晰地看到人類在自身利益與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產(chǎn)生矛盾時的不同態(tài)度:大到一個國家,小到普通百姓,有的選擇破壞生態(tài)以換取短暫的眼前利益;有的則選擇放棄蠅頭小利并盡最大的可能保護動植物,將它們視為伙伴。自然界的每一個個體都在以無聲的力量讓這個世界更美好,但有的卻因人類的肆意破壞而正在無聲地消失。“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如果人類還不能達成生物多樣性保護共識,做到“與鄰為善”,那么總會有一天,自然這個人類社會最大的“鄰居”,便會在沉默中爆發(fā)出最激烈的反抗,人類只能自食惡果。
施亮池筆下的動物和植物,是與人類日常生活、文化傳統(tǒng)密切相關(guān)的,甚至是被人類馴服、豢養(yǎng)的。它們本無姓名,人類為它們命名并賦予意義、寄托寓意。作者把動植物與民俗文化、農(nóng)事活動、個人情感等結(jié)合起來,涉及內(nèi)容廣泛,思考角度獨特,語言極具個性化。他的語言文白交雜,兼具典雅與通俗之美,以現(xiàn)代白話文的輕松曉暢為主體,甚至用一些口語詞匯引導(dǎo)或銜接段落、句子,如:“再瞧”“莫瞧”“有時瞧”等,使行文輕松活潑,富有生活情趣;又采用一些文言詞匯、句式潤色文章,使語言自帶古雅風(fēng)韻,如:“然”“亦然”“謂之”等。在描寫或抒情的時候多采用形式整齊的四字、三字句式進行排比或以簡短的散句相雜,如描寫樂聲用“似哀婉,似悲壯,似惋惜,似訣別”,富有節(jié)奏感,優(yōu)美細膩;寫玉蘭用“玉蘭花,如蓮,瓣白”,委婉簡潔,準(zhǔn)確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