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意義上講,學院式的作家評論不外乎由以下三個方面組成:作家為何創(chuàng)作、作家如何創(chuàng)作、作家創(chuàng)作如何?!白骷覟楹蝿?chuàng)作”主要關涉的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理念、創(chuàng)作動因、創(chuàng)作主題等;“作家如何創(chuàng)作”主要關涉的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手法、創(chuàng)作技巧、創(chuàng)作形式等;“作家創(chuàng)作如何”則主要關涉的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影響、創(chuàng)作價值、創(chuàng)作成就等。如按此理路,吳文莉小說可圈可點之處實在太多。就創(chuàng)作理念和創(chuàng)作主題而言,吳文莉用厚重深情的筆觸描繪了一部河南人、山東人、河北人逃難西安的遷徙史、苦難史與創(chuàng)業(yè)史;她立足西安,勾勒出了中國城市百年間的重大發(fā)展和變遷,其間又不乏對鄉(xiāng)土情懷、身份認同、女性意識、文化融合等諸多歷史變革重大問題的深沉思考。就創(chuàng)作方法與創(chuàng)作技巧而言,吳文莉以一種艱苦的田野調查方法,加之以獨特的畫家詩性視角,展示了其強大的文學經(jīng)驗重組能力;而這種超強的經(jīng)驗重組能力,又幫助其可以細致入微地描寫農(nóng)事、建筑、木工、中醫(yī)、戲曲、經(jīng)商等民間工藝和活動,形成了一部十分獨特的文學“考工記”。在面對厚重的歷史敘事時,吳文莉也主要采取了新歷史主義的敘事方式,將宏大歷史呢喃化、單線歷史復線化、客觀歷史文本化,形成了獨特的國家—族群—個人的敘事張力。而在敘事態(tài)度上,吳文莉則表現(xiàn)得既溫情又冷靜,體現(xiàn)出了優(yōu)秀作家的自我克制,也“正是這種自我克制,才能客觀地反映事物的本來面目,也才能夠平和流暢地展開故事、真實自然地塑造人物”。齊雅麗:《吳文莉〈黃金城〉——傾情用心的熱愛與溫情暖意的書寫》,《文藝報》2021年7月9日。
以上種種均能體現(xiàn)吳文莉小說創(chuàng)作的獨特價值與文藝成就,但筆者更愿意舍棄學院式批評,轉而采用一種更為自由的自發(fā)式批評,印象性地探究一下吳文莉小說的創(chuàng)作意識和創(chuàng)作情懷。吳文莉小說呈現(xiàn)出悲天憫人的苦難意識,大愛無疆的慈悲情懷,亦有自覺自為的超越精神?;蚩蛇M一步說,苦難是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慈悲是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底色,超越則是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目的。
一、苦難意識
苦難,是人類存在的根本處境和無奈欠然。自然性的苦難、戰(zhàn)爭性的苦難、社會性的苦難、宗教性的苦難,不一而足。吳文莉近年創(chuàng)作的三部長篇小說《葉落長安》《葉落大地》《黃金城》主要以自然災害苦難和社會轉型陣痛為主題,描繪了一幅近百年來河南人、山東人、河北人遷徙關中,在這里受難掙扎、不息奮斗、扎根融入的巨幅畫卷。她繼承了中國文學史上的苦難意識傳統(tǒng),也修復了新時期以來文學苦難敘事的某些裂痕。她的苦難意識不是濫情式的憐憫,不是放逐式的虛無,不是隱忍式的化解,亦不是審美式的逍遙,而是深諳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之憂患意識、實踐理性,并融入現(xiàn)代性反思、宗教性思考的虔誠自覺。這也就決定其苦難敘事的獨特性:從宏大到呢喃、從虛無到現(xiàn)實、從憐憫到崇高。
苦難一般都是由宏大的社會歷史事件以及自然災害所引發(fā),但苦難的承擔者卻不可避免地是每一個偶在的生命個體。所以,苦難意識與苦難關懷理應從整飭個人受難的生命經(jīng)緯入手?!爱敶袊S足而鮮活的苦難敘事資源,卻未能孕育出多少令人震撼的苦難敘事文學”,斯炎偉:《當代文學苦難敘事的若干歷史局限》,《浙江社會科學》2005年第6期。究其原因恐怕就在于個體苦難敘事湮沒于社會歷史的轟鳴中而不自現(xiàn)。正如有的學者所言:“新時期文學可以說是以敘述苦難的方式開始的,但新時期文學中的苦難書寫帶有傳奇化和美化的特點……把苦難與民族、國家意志等宏大敘事等同起來,從而否認了個人苦難的意義?!辟R紹?。骸稄目嚯y主題看底層文學的深化》,《當代文壇》2008年第1期。作為一個有責任心的作家,吳文莉并不乏對社會歷史重大問題的思考。她關心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河南移民群所經(jīng)歷的巨大苦難;關心城鎮(zhèn)化進程中,土地要如何進行優(yōu)化耕種;關心城市的房價和物價是否能讓居民滿意等。但吳文莉的獨特之處在于,她的關心與書寫,并不預設任何國家的、民族的、社會的、革命的宏大話語,使個體的苦難成為敘述和驗證這些宏大修辭的工具和支撐,而是真正虔誠地擁抱與撫慰每一個苦難個體的生命呢喃。她為一個村莊被咆哮的黃河水吞沒,那些亡故的人連個墳頭和名字也沒留下而心痛;也為那些逃到西安盡管艱辛但可以微笑而活的每一個幸存者而歡欣。她努力剝離掉那些歷史宏大敘事中枯燥的數(shù)據(jù)和機械記載,平靜又客觀、溫情又克制地深入到個體苦難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之中。也正如吳文莉所言,她首先是被人物獨特的命運所吸引,然后才更加關注這個人物身后的歷史;她首先思考的是個體的命運樣態(tài),然后才思考這些生存又是怎樣被鑲嵌在歷史的夾縫中而綿延不絕的。見吳文莉:《黃金城》,第463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21?;蛟S,這樣的苦難意識和苦難敘事,方可去蔽宏大歷史的轟鳴,呈現(xiàn)生命苦難的本真樣態(tài)。然而,具備這樣的苦難意識只是第一步,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不隔”地獲取與傳達苦難資源和苦難經(jīng)驗。
如果說新時期文學中,還有張煒面對苦難時的“大地”與“德性”的呼喚;張承志面對苦難時的宗教或類宗教的救贖;史鐵生面對苦難時的生命意志力支撐;余華面對苦難時的西緒弗斯式的隱忍化解等。新世紀文學則在消費化、世俗化、欲望化等現(xiàn)代性洪流的裹挾下,逐漸走向了一種苦難敘事的荒誕化、戲謔化與虛無化。經(jīng)濟的發(fā)達、物質的豐富、欲望的升騰、苦難經(jīng)歷的缺失,似乎使新生代作家們(包括不少“70后”作家)逐漸遺忘了苦難的存在。實際上,現(xiàn)代化社會進程中所帶來的精神性苦難并不比原來的身體性苦難輕松多少,而歷史的苦難其實也并未走遠。吳文莉作為“70后”作家的一員仍在守望苦難、思考苦難,這份堅守本身已難能可貴。更難能可貴的是,她摸索出一條對于苦難雖不曾經(jīng)歷卻可經(jīng)驗的可靠方法——藝術人類學的田野調查。她說:“沒有生活經(jīng)歷,我查西安志、圖書館翻舊報紙、上網(wǎng)找資料。那幾年我?guī)缀跻娬l問誰,見到老年人問剛解放時的情形,見到五十歲的人問‘文革時的遭遇,就連哪個年代苞谷面多錢一斤,棉布多少錢一尺的細節(jié)也不放過。”吳文莉:《葉落長安》,第315頁,北京,鳳凰出版社,2012。她還說:“一次次去臨潼、閻良、富平的山東村去和老人們聊天,我漸漸走進一百年前山東人在關中的那些潑煩細碎的日子里。而且,我在鄉(xiāng)間行走得越多,那些人的面目就越是清晰,我對這百年前的遷徙關注思考得越多,那些細碎苦難的日子就越發(fā)顯得溫暖了?!眳俏睦颍骸度~落大地》,第426頁,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15??峙抡沁@艱苦的深入現(xiàn)實、深入生活的田野調查,才使得吳文莉能夠占有第一手雖并未親身經(jīng)歷卻可感同身受的苦難經(jīng)驗;才使吳文莉筆下的人物豐滿立體,故事厚重感人;也才使吳文莉在書寫苦難時毫無隔靴搔癢、居高臨下之感,進而形成了悲憫而不憐憫、溫情而不濫情的苦難敘事態(tài)度。
“不少當代中國作家在敘述苦難時,往往有意無意地制造著程度不一的憐憫感,而作品從批評界獲得的喝彩聲,在很大程度上就歸功于催人淚下的敘事效果。”斯炎偉:《當代文學苦難敘事的若干歷史局限》,《浙江社會科學》2005年第6期。這一論斷雖顯激烈但不失公允。無論如何,苦難之于審美而言必然是負向轉化的存在,對于它的傳達所產(chǎn)生的最終審美效果不能是滑稽的、喜劇的,甚至不能是憐憫的、濫情的,而應該是悲劇的、崇高的。問題的關鍵還在于,如何達到這種悲劇性的崇高。張承志、北村、史鐵生等人堅持從宗教或類宗教性的彼岸找尋苦難救贖的坦途;張煒、遲子建等人則希冀在“大地”“德性”的道德理想、人性光輝中尋求抵抗苦難的力量;莫言、閻連科等人則堅持民間寓言式的苦難寫作,通過人性的批判與剖析找尋精神苦難的根源;鐵凝、嚴歌苓等人則主要通過描繪女性的包容與堅韌,探尋超越苦難的方法。吳文莉的苦難意識與苦難敘事相對綜合又別具特色,并逐漸摸索出了一條立足于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實踐理性基礎之上,在現(xiàn)實和現(xiàn)世導向崇高的救贖之途。從《葉落長安》里的郝玉蘭、梁長安,到《葉落大地》里的劉冬蓮、譚守東,再到《黃金城》里的劉蘭草、畢成功等,無不是從苦難中煎熬而來。郝玉蘭十六七歲就被家人賣給了比她大18歲的白老四,成為兩個孩子的繼母,經(jīng)歷了解放戰(zhàn)爭、“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文革”等戰(zhàn)亂、饑餓與動蕩,先后撫育了8個子女;劉冬蓮逃荒路上賣女葬夫,產(chǎn)子又九死一生,開荒過程阻力重重;劉蘭草遭人陷害遣返回鄉(xiāng),丈夫又與家庭劃清界限,苦干農(nóng)活之余還要遭受批斗,做生意路上又困難重重。但在吳文莉的筆下,她們均未選擇隱忍式的化解、放逐式的虛無,而是憑借著吃苦耐勞的生命力、堅毅不屈的意志力、寬容大度的包容力,直面苦難,超越苦難,達至崇高。實際上,從作品人物的名字上,我們也可看出吳文莉對于她筆下人物性格的寫作期待,“玉蘭”“冬蓮”“蘭草”皆能代表堅韌不屈、頑強包容、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儒家精神。而且,吳文莉在描寫這些苦難和救贖時盡量避免煽情性的修辭,顯得克制而冷靜、嚴肅而深沉。
二、慈悲情懷
如要進一步追問緣何吳文莉會形成如上所述的苦難意識與苦難態(tài)度,那便自然而然地要牽涉出其“慈悲情懷”來。初讀吳文莉的小說時,總是被她那種泛愛眾生,并努力想要拯救眾生離苦得樂的大愛所感動和震撼;再觀她的畫作,又多半是以菩薩像和蓮花為題,尤其是其所作蓮花,或繁色又空色、或繁華又寂靜、或歡顏又清顏、或有言又無言,更是讓人心生溫潤與歡喜。直到看到《葉落大地》的編輯韓霽虹寫的編輯手記時,才真正印證了我的推測——吳文莉是個虔誠的佛教徒。韓霽虹:《編輯手記》,吳文莉:《葉落大地》,第430頁,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15。她面對苦難時的悲憫大愛、冷靜安寧,她筆端的從容不迫、溫暖祥和也皆有了答案——慈悲為懷。慈悲是一個佛教術語,慈是指帶給眾生以幸福和快樂,悲則是指掃除他人心中的不快和悲傷。所以,慈悲的基本意旨就是將眾生從苦難中拯救出來,離苦得樂。可見,慈悲本身就是面向苦難的。吳文莉將其慈悲之心投到了藝術的感知與創(chuàng)造中,也就注定了其所描繪的苦難會更加深沉與廣袤,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也能貫注慈悲之心,其所傳達的苦難意識也更容易升華為靜穆的崇高。
佛教里講“八苦”,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幾乎涵蓋了生命個體能夠遭遇的所有苦難。吳文莉作為佛教徒肯定熟知這些眾生苦,而在其作品中也全部呈現(xiàn)了上述八苦。劉冬蓮生譚守東時,差點兒難產(chǎn)而死,是生苦(《葉落大地》);白老四操勞一生,年邁時腿瘸耳聾,連和小女兒一起去香港旅游的心愿都沒達成,是老苦(《葉落長安》);梁長安為救廠房大火,投身火海,渾身上下被燒得體無完膚,是病苦(《葉落長安》);西安守城一戰(zhàn),戰(zhàn)死餓死者不計其數(shù),是死苦(《葉落大地》);宋軒堂為劉冬蓮默默付出半生,兩人真心相愛,卻最終只能陰陽兩隔,是愛別離苦(《葉落大地》);青女怨恨爹娘狠心拋棄,怨恨生活不易,怨恨愛而不得,是怨憎會苦(《葉落大地》);畢成功自幼暗戀孟寒雨,雖得其肉身,卻終不能得其真愛,是求不得苦(《黃金城》);畢成功商業(yè)成功,卻逐漸迷失自我,色、受、想、行、識皆受蒙蔽,是五陰熾盛苦(《黃金城》)。就筆者的閱讀經(jīng)驗來看,在“70后”以降的作家群體里,鮮見有哪位作家比吳文莉對苦難的描述更多。當然,并不是說描述最多就一定最好,但這至少說明了作家以其獨特的慈悲情懷在真正地關心人、關切人。毫不夸張地說,在讀到吳文莉講“發(fā)出書稿時我終于病倒了,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心像掏空了般難受”吳文莉:《葉落長安》,第316頁,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時,筆者的腦海里竟恍惚閃現(xiàn)了“地獄不空,誓不為佛”的菩薩宏愿。
其實,吳文莉還將這份慈悲情懷貫注到了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中,尤其是女性形象中。《葉落長安》里的郝玉蘭自己家里孩子一大群,生活窮困潦倒,但仍然無私地關心著老梁頭和梁長安的生活;做小本生意賣胡辣湯時為了照顧大家生意,每天只做六大鍋,賣完就收攤,還把自己門前的空地騰出來無償給鄰居做生意使用?!度~落大地》里的劉冬蓮盡心盡力地照顧高黃村的孤老太太,并在老太太去世的時候幫助料理喪事;因憐憫月月的遭遇,盡管她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借錢也把其領養(yǎng)回家,悉心照料;自家生活稍有轉圜,便不計前嫌地幫助譚家堡子里的同鄉(xiāng)以及河南難民謀求生計?!饵S金城》里的劉蘭草盡管因早年受到陷害、批判、背叛而變得敏感潑辣,但仍未失卻慈悲之心,通過她收養(yǎng)、喂養(yǎng)流浪貓狗40多只便可見一斑。吳文莉筆下的人物并沒有因為自身的苦難而遷怒他人,反而是因為有苦難的經(jīng)歷,更加能體諒他人的苦難,用更加慈悲、寬容的胸懷面對他人的苦難,幫助他人解脫苦難。可以說,在面向自身苦難時,吳文莉選擇讓筆下的人物形象通過儒家文化的實踐理性精神進行自我苦難救贖;在面向他人苦難時,吳文莉則又選擇讓筆下的人物形象以一種佛教文化的慈悲精神救人于苦海。這樣的慈悲情懷、這樣的苦難意識、這樣的人物塑造,“最終帶給人一種無與倫比的強大的精神力量,并能超越此在的時空,持久地作用于人的心靈”。斯炎偉:《當代文學苦難敘事的若干歷史局限》,《浙江社會科學》2005年第6期。
舍勒說,悲劇性的悲哀“是純粹的,絕無一星半點可能引起激動、憤怒、指責的成分。它冷靜、安寧、偉大。它具備了深度和不可預見性”。見劉小楓主編:《人類困境中的審美精神——哲人、詩人論美文選》,第297-298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4。筆者不敢斷言吳文莉已完全抵達舍勒所說的層面,但《葉落大地》結尾部分的那段描寫,或可視為舍勒悲劇性認知的上佳注腳——“不等那人說啥,冬蓮又專心伏在墻垛子上看著遠方。不知過了多久,譚守東來墻下喚他娘回家吃飯,一仰頭,看到她臉上的皺紋在陽光底下竟像黃土地里熟透的麥子一樣,閃亮著動人的金色光彩?!眳俏睦颍骸度~落大地》,第425頁,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15。
三、超越精神
與上述的苦難意識、慈悲情懷關聯(lián),吳文莉的小說創(chuàng)作還有一種明顯的超越精神。而且,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超越意識多半不是外向超越,而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自覺自為形成的內在超越,主要體現(xiàn)在歷史的超越、文化的超越、女性意識的超越等幾個方面。
實際上,自20世紀90年代新歷史小說和新歷史主義興起以來,文學界對于傳統(tǒng)歷史書寫的反叛與超越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件了。文學面向歷史應當積極探究個人化、偶然化、多線化、邊緣化的話語,似乎也逐漸成了文學歷史書寫的共識。正如上文所講,吳文莉對歷史苦難的書寫具有這樣的超越意識,但其歷史超越卻并不止步于此。在某種意義上講,吳文莉歷史超越的首要價值應是其大膽嘗試并探索了一種新的歷史題材——闖關中。中國近代以來,因為戰(zhàn)亂、旱災、蟲災等,進行過不少大規(guī)模的移民遷徙,史書上的記載永遠是緣由闡明、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和事件羅列,似乎并未有太多人真正關心這些移民在遷徙過程中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當代文學版圖中,除了“闖關東”之外,其實十分鮮見以民族遷徙史為主題的作品。吳文莉的這三部長篇小說則主動超越,開啟了“闖關中”移民史的文學書寫:《葉落長安》描繪了1938年河南鄭州花園口決堤之后,河南人遷徙西安的苦難歷程;《葉落大地》則敘寫了因民國時期的旱災,山東人遷徙西安的辛酸歷程;《黃金城》則書寫了1942年河南饑荒,河南人遷徙西安的奮斗歷程。這種不畏材料搜集艱辛,努力通過文學的方式去蔽一段不為世人所知的關中遷徙史的做法本身,已經(jīng)具有了文學史的意義,而吳文莉還進一步思考了遷徙之后怎么辦的深層問題,體現(xiàn)了其文化超越的自覺意識。
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對文化描寫情有獨鐘,尋根文化、先鋒文化、鄉(xiāng)土文化、民間文化、都市文化、商業(yè)文化、官場文化、同性戀亞文化等,不一而足。由此導引出來的文學類別,如尋根文學、鄉(xiāng)土文學、都市文學、商場文學、官場文學、耽美文學等,也令人目不暇接。吳文莉的寫作并不追趕時髦,也似乎很難將其歸納到上述任何一類,如硬要給其安個名頭,或者可以稱其為“遷徙文學”。在其“遷徙文學”中她至少思考了以下兩對文化的沖突、融合與超越問題:移民文化與西安文化、鄉(xiāng)土農(nóng)耕文化與城市商業(yè)文化。
遷徙之后,河南人、河北人、山東人、關中人共同生活在一個時空之下,必然要經(jīng)歷一番沖突和融合。如《葉落長安》中,玉蘭娘與兒媳婦在飲食方面的沖突;白老四過壽請戲時,豫劇與秦腔的擂臺角逐;郝仁義在面對河南人(金玉)與西安人(西珍)結婚問題的拒絕態(tài)度等。再如《葉落大地》中,譚家堡和高黃村人因為賣糧、澆地而大打出手;山東娃譚守東與高黃村寶娃從小到大的持續(xù)斗爭;高黃村人因為譚守東打死了一只老鱉,而與譚家堡的人鬧得不可開交等。實際上,因為語言表達、飲食習慣、婚姻禮儀等方面的差異,沖突是不可避免的。但這些沖突,在西安這座寬容、厚重的古城中逐漸得到了化解與融合:郝玉蘭的河南胡辣湯不僅吸引了老鄉(xiāng),也受到了很多西安當?shù)厝说臍g迎;西珍操著不太標準的河南話贏得了郝仁義對她的認可;劉冬蓮因受了高黃村的恩惠才得以延續(xù)生命;譚守東和寶娃最終在保護西安、維護民族大義層面上實現(xiàn)和解;打得不可開交的兩村人因為共同聽戲而冰釋前嫌。而這種融合,深層次里是地域文化的融合,是關中文化與河洛文化、齊魯文化的融合。三種文化實際上本就同根同源,同屬于黃河文化,只是“由于黃河上游、中游和下游氣候和自然環(huán)境等不同,歷史上形成了河湟文化、關中文化和河洛文化、齊魯文化等地方特色文化”。杜學霞:《中原文化與黃河文化、黃河文明的關系闡釋》,《河南日報》2020年3月27日。從這個意義上講,吳文莉的這三部長篇小說,亦可以被看作是黃河文明、黃河文化的當代大合唱。
另外,吳文莉還在其小說中進一步思考了鄉(xiāng)土農(nóng)耕文化在面對城市商業(yè)文化時的突圍與陣痛。比如《葉落長安》中梁長安辦皮件廠時的艱難;《葉落大地》中譚守東辦織布廠時的艱苦;《黃金城》中畢成功在西安城里做各種生意的艱辛,尤其是畢成功,他與孟寒雨畸形而無終的愛,正是鄉(xiāng)土農(nóng)耕文化與城市商業(yè)文化沖突與調和的縮影。正如吳文莉所說:“畢家的四個兒子有三個后來都離開了農(nóng)村進了城,成了商人、廠長和建筑公司的科長,僅有的還留在土地耕種的一個,卻也在后來被征了土地得到住房和補償金成了城市居民。從這個層面,我們看到的是中國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土地上的人們如何從幾千年農(nóng)耕的傳統(tǒng),漸漸城市化的過程?!?/p>
①
可以說,吳文莉對于鄉(xiāng)土傳統(tǒng)向城市商業(yè)轉化是保有警醒態(tài)度和批判意識的。梁長安的皮件廠最后付之一炬,人也燒得體無完膚;畢成功被老高騙去了巨額款項,導致心臟病突發(fā),差點兒一命嗚呼,這些都是吳文莉對那些“為了成功,勤勉、奮斗、充滿激情,但又可以為此而放棄親情、道德、諾言和底線”的人們的最大警醒。但令人稍顯遺憾的是,吳文莉并未最終給鄉(xiāng)土文化與城市文化沖突之融合指出明路,而是把此項權力開放性地讓渡給了讀者。也或許,我們不該對作為作家的她做那么苛刻的要求,她畢竟不必肩負社會學家、經(jīng)濟學家、政治家的責任。
最后,吳文莉的女性超越意識也是不得不談的,盡管評論界對這一問題的關注比較集中。評論界關注到了吳文莉想要打開一扇通往被遮蔽的小眾歷史的大門,書寫女性在大家族史里被遺忘的精彩;
②
也考慮到了吳文莉所描繪的女性其實已經(jīng)超越了性別意識,構建出了一種“雙性同體”的兩性文化敘事新范式;
③
還分析到了吳文莉努力建構女性譜系的意圖。
④
的確,吳文莉的女性書寫具有超越單個形象單元、超越兩性論述藩籬、超越歷史遮蔽的意圖。筆者只想提請研究者注意一點,在探析吳文莉女性超越意識的同時,千萬不可抽離了其女性書寫的苦難意識、慈悲情懷、歷史背景與文化時空,而應站在更綜合、更辯證的立場來看待此問題。
結 語
吳文莉的苦難意識決定了其作品的厚重性,其慈悲情懷又決定了其作品的靈動性,而其超越精神又決定了其作品的前瞻性,而以上,又共同決定了其作品的多元性。況且,吳文莉身份多元,是作家、畫家、書法家,還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增加了其作品的可言說性。我們期待,吳文莉能帶給我們更多的溫暖和感動,帶給我們更多的驚喜和驚嘆。
〔本文系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文學身體批評的理論資源與話語建構研究”(2019BWX010)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李占偉,文學博士,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李桂玲)
① 吳文莉:《黃金城》,第462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21。
② 見翟傳鵬:《歷史、經(jīng)驗與生命價值的重建——論〈葉落大地〉》,《民族藝林》2017年第1期。
③ 見桑盛榮:《突圍與滲透——〈葉落大地〉女性文化探析》,《中共濟南市委黨校學報》2017年第4期。
④ 見李娟:《吳文莉“葉落”系列小說的女性家族敘事》,《西安文理學院學報》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