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為民都市小說的敘事策略

在我的淺薄的記憶里，李為民是一位文學新人。但若詳考近20余年來的文學期刊，就會發(fā)現(xiàn)他至少在20年前就有小說面世，而且后來一直以比較大的發(fā)表量，立身于文壇。尤其是在小說界，無論是他的對于都市暗生活的敘述，還是他小說中人物縱橫捭闔的行事風格，更兼及他小說中所展現(xiàn)出的社會經(jīng)驗，都堪稱老練。李為民的小說敘述就如同他快節(jié)奏的連綿不絕的“話癆”語風，既斷斷續(xù)續(xù)又密密實實，初次接觸，迎面甩來的語線，往往給人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不過，他的比夏天的醬缸還要復雜和稠濃的敘述，卻比較適合我的口味，因為作為一個資深的小說閱讀者，我不太喜歡那些令我一眼就看到底的清淺。

一、暗社會犯罪敘述

在李為民的筆下，最常見的主題是都市中帶有犯罪性質(zhì)的復雜利益的暗社會商業(yè)交易。

李為民敘述的商業(yè)交易涉及都市生活的方方面面。小說《大菜市》中，他極為細致地敘述有關(guān)各方對于城市綜合市場——吉和街的管理權(quán)的爭奪。但他最為醉心的還是對進出口生意的敘述。而在進出口生意的敘述中，他又以名義上的藥品生意和實際上的毒品生意的講述為主。在《女兒你在哪里》中，作者甚至將毒品交易放到了國際舞臺上，將中國警察、中國商人、美國人和俄羅斯毒梟，都調(diào)集到青弋江邊?！堵认跷縻分v述了至少四個商業(yè)交易故事，一是外商以建設(shè)博物館為名的地皮買入;二是敘述人李為民的同學都梁妻子的咖啡館宰客，及其利用咖啡館和它所設(shè)置的客房非法收集官員的隱私信息，介入汽車走私獲取暴利;三是我哥兒們張道文介入地皮買賣;四是作為海關(guān)領(lǐng)導的李為民參與汽車走私。四個商業(yè)交易，都因為“我”而糾結(jié)在一起?！杜P底》講述的是一個利益至上的“局”，不容人退出，也不容人搶奪。朱為民這個角色是一個渴望脫軌的角色。他在假意加入了朱強的團伙之后，想要以朱強的秘密相要挾，訛一筆錢后金盆洗手。朱強最終借“我”之手殺掉了朱為民，使其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想要搶奪利益的則是莫克展。這個老刑警的角色我認為是存在爭議的，就我個人看來，他更像是入戲太深的演員，在看到了巨大的利益之后逐漸忘記了自己作為刑警的本來職責，雖然之前的每一步都按計劃完美地完成了，但是在最終需要他做出選擇的時候，他還是投靠了黑暗的一方，甚至殺掉了本為同事的王政，用染上鮮血的雙手告別了自己的忠誠。小說中的兩個女性角色：王政和周建萍，更像是在利用自己的愛情去進行利益的交換。王政自不用說，她的第一次給了同母異父的哥哥朱強，自小其愛情觀就有一些畸形的成分;而周建萍和“我”的愛情，原本似乎是這篇小說中的一股清流，周建萍對“我”的感情雖然來得突然，卻好像非常真摯，“我”也一度陷入了愛情之中，然而，結(jié)局卻出現(xiàn)了反轉(zhuǎn)，原來周建萍正是死去的朱為民的妻子，周建萍的出現(xiàn)并不是偶然，一切都是為了利益，這也正呼應(yīng)了小說的主題。

李為民的小說在敘述上可以看作是城市黑幫敘事和偵探推理小說的糅合。偵探推理小說和城市黑幫敘事屬于不同的門類，偵探推理小說講究設(shè)疑和通過證據(jù)收集、邏輯推導以還原真相和犯罪過程，而城市黑幫敘事則講究以罪犯的身份展示犯罪經(jīng)歷和犯罪經(jīng)過，類似于美國電影《教父》這樣的城市黑幫敘事當然還不乏街頭槍戰(zhàn)。李為民的小說，一般都以設(shè)疑造成懸念，以類偵探敘事的真相尋找為驅(qū)動力，以利益事件為線索，讓各種人物關(guān)系登臺表演，以揭示利益事件中人性的真相，營構(gòu)出一個緊張神秘兇險黯淡的都市道德生活氛圍。

小說《女兒你在哪里》以一個陷入犯罪的警察的視角來探究失蹤女兒的身份，將多重故事與偵破推理相結(jié)合，熟練地運用遮掩術(shù)和反轉(zhuǎn)技巧，在最后時刻利用河堤潰口，將各色人等放在強烈的聚光燈下，揭示出人物的真實身份和真實情感。小說中的案件驚心動魄，人物身份撲朔迷離，劇情閃爍騰挪，情節(jié)緊張且跌宕起伏。李為民的小說善于運用偵探手法和醫(yī)學知識，在犯罪偵破方面給情節(jié)提供推動力?！堵认跷縻分?，我哥兒們張道文需要購買地皮，就利用“我”的精神病史而要挾控制“我”;“我”利用商業(yè)局長張道文追求我前任戀人羅妮的機會唆使他下藥，并利用我同學都梁妻子的咖啡館而掌控他的意圖下藥強奸羅妮的事實;“我”也參與走私并給海關(guān)人員下藥等。這些犯罪活動進行得極其隱秘，敘述人也沒有透露出偵破的蛛絲馬跡。但是，從公安機關(guān)離職的女子羅妮參與了全部過程，但直到最終她才被證明是公安臥底。實際上，這部小說并不是偵破小說，而是犯罪小說。作者有關(guān)偵破的種種跡象，被掩飾在犯罪行為和犯罪心理的紛亂中，以至于成為一種灰闌。

李為民對于人物之間的隱秘關(guān)系有著推測和推理的嗜好，以至于泛化至非犯罪小說的敘述過程中，哪怕如《白蘭花開》這樣講述兩代人的友誼和老年人情感生活的故事，也會寫得迷霧重重，尤其是父親與蔣阿姨的關(guān)系，更是讓人想入非非。小說通過一系列蹊蹺情節(jié)的敘述，展現(xiàn)了黃家人現(xiàn)在窘迫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黃家人欲說還休的心理。當黃、李兩家人相聚之后，通過黃母蔣金香的轉(zhuǎn)述，才知她的丈夫黃啟義醫(yī)生，在若干年前得了癌癥去世了;但當他在蕪湖弋磯山住院治病的時候，卻瞞過了李家。既然是關(guān)系非常要好的老同事，而我父親當時又是衛(wèi)生局的領(lǐng)導，為什么不找我的父親幫忙呢？是什么原因阻礙了他向父親伸出求援之手呢？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黃家的兒子黃小弟得了精神疾病，吃藥是能夠控制住的，但是，黃家的大女兒黃祖民卻在李家人到來的時候，有意不讓他吃藥，讓他在李家客人面前現(xiàn)場“表演”。黃家的兒子得病，李家表達心意，從經(jīng)濟上幫助黃家也在情理之中，但黃家也沒有必要有意設(shè)計“陰謀”，來逼迫李家掏錢。從作品的語境來看，這其中“敲詐”的嫌疑非常的明顯。黃家的大女兒和黃母蔣金香為什么要“敲詐”老朋友呢？最為關(guān)鍵的是，當李家遭受“敲詐”的時候，“我”和哥哥以及父親、母親居然都明里暗里配合著他們的敲詐，似乎是在演一出雙簧劇?！拔摇焙臀腋绺鐚⒈緛碛脕斫o父母買房子的錢轉(zhuǎn)給了黃家為黃小弟買房。一切都好像黃家抓住了李家的什么把柄似的。黃祖民夫妻利用了黃家對李家的恩情，對李家進行了一次成功的道德綁架。而我的父母偏偏又是知恩圖報的仗義的人，所以，水到渠成地順遂了黃家的心愿。當黃家用李家的錢買了房子以后，黃小弟和蔣金香卻因煤氣中毒而死亡，黃祖民夫婦將房子賣了送女兒出國了。又有一個疑問，這是黃祖民為了女兒出國而制造煤氣中毒事故嗎？在這部小說中，敘述者“我”（李為民）充當了一個隱秘探尋者、偵破者，也即警察的角色。李為民的小說顯然存在著偵破或犯罪敘述泛化的現(xiàn)象。

李為民小說中的人物身份都具有飄忽不定的特點。比如《女兒你在哪里》《病人》《大菜市》中女兒生父的身份、臥底警察的身份，甚至是妻子的身份，都發(fā)生了多次遷移。身份是文明社會為了識別的需要而加予成員的符號。身份符號的固定，帶來了倫理認知的相對穩(wěn)定。李為民筆下人物身份的多重性、外在身份與真實身份的難以確定，以及隨時可能發(fā)生身份逆轉(zhuǎn)，導致了故事走向的不確定性和危險系數(shù)的增加。人物的身份的隱蔽性或者說“名”與“實”的分離，以及無法預料的出其不意的跳轉(zhuǎn)，導致了“不可信敘述”〔美〕W.C.布斯：《小說修辭學》，第236頁，華明、胡曉蘇、周憲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的產(chǎn)生，以及整個敘述良知重心的坍塌。

二、異化的熟人社會網(wǎng)絡(luò)敘述

社會學家費孝通說，中國的社會是一個典型的熟人社會，“一個根據(jù)私人聯(lián)系所構(gòu)成的網(wǎng)絡(luò)”。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第33頁，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李為民的小說也善于運用血緣糾葛來構(gòu)建復雜的人物關(guān)系。

李為民小說的敘述始終建立于一個熟人社會的經(jīng)驗之上，一個具有親緣關(guān)系的人物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在這個網(wǎng)絡(luò)中，經(jīng)常充當敘述者的“我”，其名字與作者李為民同名，是大學英文系或中文系畢業(yè)后到海關(guān)任職的官員，父親是一個醫(yī)生兼衛(wèi)生部門的領(lǐng)導，大哥留學美國，妻子任教中學，哥兒們在商業(yè)機構(gòu)做生意。但是，我知道這些人物可能都有李為民自己，以及他的同學、朋友、同事、親人，甚至可以指名道姓的小城市政治人物的影子。當然，我從不相信那些人物就是他的同學、朋友、親人和他自己，就如同我從不相信魯迅筆下的迅哥兒就是魯迅自己一樣。假如說魯迅筆下的迅哥兒還有幾分現(xiàn)實真實的話，李為民小說中的“我”的經(jīng)歷簡直可以說與作者八竿子都打不著。這些帶有親緣關(guān)系的人們在李為民所塑造出來的蕪湖的地面上活動?！拔摇苯?jīng)常稀里糊涂被捉進監(jiān)獄關(guān)了兩三年，比如《大菜市》中的“我”——蘇南、《病人》中的“我”——錢俊澤。他們很多都有住在“干休所”的父母，比如《白蘭花開》中的李為民的父母、《大菜市》中住在紅磚小樓里的黃偉。他們在青弋江邊，或碼頭上，或倉庫里，或咖啡館中，戀愛、交易、吸毒、槍戰(zhàn)，以及死亡。顯然，他們不是用來敘述作者的歷史層面上的人生經(jīng)歷的，而是用來構(gòu)筑小說意義上的異形世界的魂靈。李為民幾乎每一部小說都利用“我”哥哥、父母、嫂子、妹妹等姻親作為鋪墊。盡管這種血緣背景，有的時候涉入較淺，好像僅僅是背景（如《氯硝西泮》）;有的時候涉入較深，構(gòu)成故事的主體（如《白蘭花香》），但總是能夠滲入作品故事的敘述肌體之中去，如《氯硝西泮》中“我”哥哥李世平的走私在小說中只是一個邊緣性的故事，但是“我”以海關(guān)領(lǐng)導的身份幫他出貨，卻是小說的主要故事之一。

李為民利用他所塑造的熟人社會，從經(jīng)驗的角度來撓讀者信任的癢癢肉。雖然他的小說不是典型的第一人稱小說，但他小說與第一人稱小說有相似的經(jīng)驗親歷性和對熟人社會經(jīng)驗的展示。

但是，李為民在建構(gòu)熟人社會的同時，又離間了熟人社會的親切感，他如同張愛玲一樣對熟人社會的親情充滿了狐疑和不確定性的懸置?！洞蟛耸小房瓷先ゾ褪且粓龉鼟吨鴼v史恩怨的三角戀愛。蘇南受到錢俊芳的追逐，而錢俊芳是教授黃謀的親生女兒;蘇南同時又受到大學女同學兼戀愛對象黃偉的追逐，黃偉又是黃謀的繼女，而黃偉的母親就是黃謀的學生。蘇南與錢俊芳、黃偉談著戀愛，與她們發(fā)生了肉體關(guān)系。但是，黃偉的懷孕，卻是蘇南的父親大富豪蘇里所致?！稁熒P(guān)系》中，“我”大學時追求的對象是盛晶，而她卻成了我的好友馬林的女朋友，但馬林又為了獲得綠卡與一個美籍華裔小姑娘訂了婚。朱敏是管宏偉的老婆，但卻沒有生育能力。我的妻子為了“我”的前途命運懷了老師管宏偉的孩子，盛晶也為管宏偉生下了女兒。利用具有不倫性質(zhì)的師生戀模式，來增加故事的復雜性，是李為民小說常用的手法之一?！栋滋m花香》中以兩家人的倫理糾葛為背景來講述都市老年人的晚年生活。小說以“我”的眼光探索了父親母親與他們的老同事之間的似有似無的情感紛爭，波瀾所及，導致后代之間的關(guān)系錯綜復雜，也讓人產(chǎn)生疑問。撲朔迷離的利益糾葛中，暗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血緣糾葛。

女兒的角色是李為民故事里的重要角色。對女兒的血緣身份的追問，是構(gòu)成敘述的極為重要的動力?！杜畠耗阍谀睦铩芬砸粋€法醫(yī)系副教授兼警察對失蹤女兒的尋找為線索，最后揭露出妻子的出軌，特別是女兒并非自己所親生，甚至女兒的親生父親的身份還經(jīng)過了多重變化，最后女兒生父到底是誰都幾乎成了謎?！恫∪恕分械腻X清是母親嫁給父親之前搶先在自己肚子里種下的孽種。一場難以啟齒的事故，使錢清“感到無比的沮喪和絕望”。女兒的父親的名分，都至少在三個男人之間輾轉(zhuǎn)?！洞蟛耸小分校S偉的生父到底是黃謀還是其他人，也是一頭霧水。假如黃偉是黃謀與其學生所生，為什么他還忍心用她來賄賂富商蘇里，而且黃偉卻住在了一個老干部留下的房子里。女兒的身份之謎的多次重復敘述，構(gòu)成了李為民的敘述情結(jié)。

與謎一般的親生女兒的身份相應(yīng)的是妻子或女友。李為民小說中的妻子的角色，往往缺少理想主義的婦德，她往往被某一個強力人物指定為某個同學或朋友的妻子或女友?！恫∪恕分械姆嘞仁羌藿o汐言，后被汐言指定給了戴良臣，最后又成了李為民的老婆?！杜畠耗阍谀睦铩分?，由對女兒真實生父的追問，而展開了對于妻子私生活的追尋，妻子的私生活一直是這部具有揭秘性質(zhì)的小說的情節(jié)的驅(qū)動力。

其實，身份成謎的不僅僅只有女兒和妻子，還有《妹妹》中的參與販賣文物的妹妹，由于上一輩人復雜的利益糾葛和情感關(guān)系，其中的“我”——李為民并不知道梁彥和“我”的親情關(guān)系，“我”甚至還和她保持某種程度的曖昧關(guān)系，以至于最后下藥毒死了自己的親妹妹。在《較量》中，李為民將父女親情故事、四個同學之間的愛情友誼的變質(zhì)以及生意糾紛交織疊合在一起，共同編織了一個萬花筒一般令人眩暈的帶有兇案味道的故事。在李為民的敘述中，親情是淡漠的，利益經(jīng)常導致父子、父女和夫妻、朋友之間的相互殺戮。尤其是男女之間“舍不得做一些與身體無關(guān)的動作，舍不得說一些與心靈有關(guān)的話，以致我后來閃電般的寡情和絕交”。李為民：《病人》，《奔流》2020年第1期。

血緣糾葛特別易于幫助我們打開通向道德和倫理的通道，李為民通過對于人物身份關(guān)系的不確定性，從血緣倫理的層面離間了人物由血緣關(guān)系而建構(gòu)起來的緊密關(guān)系，讓小說中的每一個人都由最熟悉的親人而變?yōu)槟吧?，一個彼此面對卻毫無信任的“他者”。

能夠?qū)⒈姸嗍烊嘶蛴H人編織在一起的人物是主人公兼敘述者“我”。李為民總是以自己的名字“李為民”和“我”出場，“我”是一個兒子，是一個丈夫、情人，一個海關(guān)官員。雖然李為民的小說具有多重敘述視角的特點，但無論換成什么樣的名字，都是“我”?！拔摇笔抢顬槊裥≌f的主導敘述者。以“我”為中心的敘事，是李為民小說敘述的主要特點。而從人物的性格方面來說，“我”在小說中并不簡單只是一個敘述的道具，而是一個具有自己獨立人格的角色，是故事的深度參與者。小說中的“我”，基本就是一個病人。作者以一個迫害狂患者的眼光來看待和編織熟人社會的關(guān)系圖譜，并以“我”的親歷而證實現(xiàn)實社會親情倫理的潰敗。相較于一般的第三人稱旁觀者敘述不同，由于“我”與親情倫理的高黏度關(guān)系，“我”的敘述對于倫理親情的打擊當然更為嚴厲和致命。

也許是出于“我”的對于親情倫理的失望乃至絕望，所以，李為民小說中的“我”總是有著逃離的愿望，而逃離的渠道就是“出國留學”。在李為民的小說中，總有至少一個人物準備留學或已經(jīng)留學在外。留學敘述的反復出現(xiàn)，導致其被符號化。這一方面是創(chuàng)作主體對20世紀八九十年代社會思潮的回應(yīng)，也是其個體的心結(jié)的顯現(xiàn)。小說中的留學情節(jié)暗示了創(chuàng)作主體強烈的對于現(xiàn)實環(huán)境逃離的渴望。但是，李為民小說中的“我”雖然渴望出國留學，卻總是因為陷入現(xiàn)實糾葛而無法達成愿望。而且，就是那些如我哥哥那樣的人雖然已經(jīng)留學在外，最終還是卷入國內(nèi)糾葛之中，而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逃離。

復雜的親緣關(guān)系和倫理沖突，造就了李為民小說令人眼花繚亂的復雜敘事形態(tài)和緊張到喘息的敘述張力。小說中的人物關(guān)系和利益關(guān)系縱橫交錯，勾心斗角，危機四伏，從而揭示了貌似平靜的都市生活下的暗流洶涌，以及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魔幻，都市道德的偏離，以及帶有現(xiàn)代主義意味的動蕩不寧的心理狀態(tài)。李為民小說中的人物，不僅為身體的病痛而痛苦，也為精神的失控而恐懼。他的幻覺敘述恰恰就是現(xiàn)代主義語境中人類騷動的內(nèi)心世界的表征。

三、幻覺敘述及露底的“羅生門”

相較于復雜親緣關(guān)系的敘述，李為民小說更多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是帶有瘋狂性質(zhì)的精神幻覺癥敘事。

李為民的小說敘述特別喜歡采用具有現(xiàn)代主義意味的意識流敘述。他的小說比如《病人》《氯硝西泮》中的主人公，大都是焦慮癥患者，都隨身帶著各種抗抑郁藥物，甚至毒品，諸如杜冷丁、麻黃素、氯硝西泮等。也許是為了取得與精神類藥物相匹配的情節(jié)，李為民小說的敘述基本都可以納入幻覺癥敘述的范疇之內(nèi)。小說《短歌》是比較極端的幻覺敘事。這部小說由幾次見面組成全篇，第一次見面，還是第一次見面，第三次見面，第二次見面，尾聲，正常的客觀的敘述流程，因為外力的介入而突然中斷，就顯得非常的混亂，從而夸張地喪失了前后的一致性。而這正是幻覺癥敘述的應(yīng)有特征。小說《病人》中有三個明顯的精神病患者，分別是錢俊澤、樊燕、錢靜。錢俊澤是精神分裂癥患者，樊燕和錢靜有妄想癥。小說中三人對錢清的遇害都有不同的描述。三人中錢俊澤是第一個回憶錢清遇害經(jīng)過的人，通過他凌亂的記憶可以大致了解錢清遇害的一部分情況：錢俊澤是在汐言的指示下殺人的，錢俊澤先在錢清腿上打了一槍之后將錢清推下赭山，錢清的致死原因是腦部中彈。第二個敘述錢清死亡經(jīng)過的是樊燕，樊燕在自己毒癮發(fā)作似夢似幻時向錢俊澤講述了自己記憶中錢清的被害——“錢清穿著紅睡衣，半個身體浸泡在青弋江里，慢慢地下沉”。第三個敘述錢清被害經(jīng)過的是錢靜，她遺傳有母親家族基因，有與母親相似的癲癇癥狀，她以虛幻的夢為依據(jù)敘述了錢清被害的經(jīng)過：錢俊澤在懸崖上用槍對著錢清，錢清自己縱身躍下山崖，錢清死亡后汐言、戴良臣以及其他一些人處理了錢清的尸體，將其尸體投入青弋江中。這是一種典型的《羅生門》式的多視角敘述方式，但是，由于敘述者每一個人都有精神疾患或者身處藥物的控制之中，錢清的死亡過程要較之于《羅生門》具有更濃重的虛幻性。《羅生門》中不同講述人的話語是清晰的，而李為民小說的不同講述人的話語卻都是幻覺中的，這就使得講述人的敘述更加地遠離客觀實際。

同時，李為民還喜歡將心理幻覺場景和客觀外在場景穿插組合在一起來敘述。魯迅的《狂人日記》專門為狂人設(shè)置了一個封閉自足的語境，敘述視角是單一的，而李為民的敘述卻是多重的，有時候是精神病患者的，有的時候又是正常人的，他又對二者不加區(qū)分，這就導致了兩種語境，兩種話語——幻覺話語和寫實話語的驢唇不對馬嘴地穿插和搭茬。語境落差和話語落差，兩種人的話語穿插組合，兩種場景的穿插組合，從而導致了夢如現(xiàn)實、現(xiàn)實如夢的荒誕感，和雞對鴨講的閱讀突兀感，以及邏輯失效的恐懼感。同時，李為民對引號以及說話人身份的“說明”的驅(qū)逐，也導致人物話語的混淆以及直接話語與人物內(nèi)心獨白的混淆。此種跨語境敘述導致了李為民小說整體敘述風格的怪誕化。就如同《病人》的篇名所揭示的那樣，李為民的幻覺癥敘述似乎已暗示了現(xiàn)代社會中精神病患的普遍性。他就像弗洛伊德一樣，是一位精神病醫(yī)生，其眼光所及人群，每個人都是病人，而且是精神病患者，每個人的話語也都是錯亂的虛幻的。

李為民小說的敘述話語也如同莫言一樣，具有狂歡化特征。李為民的創(chuàng)作是沉浸式的，他一旦進入敘事，就會如幽靈附體一般，或者就如同精神疾病患者一般，進入很“嗨”的狀態(tài)。他的敘述是滔滔不絕的，敘述語流以極快的速率拋出，再加上他那江湖中見多識廣的態(tài)度，從而使得他的小說話語幾近于油滑的地步。李為民對都市生活了解得多，懂得深，看得透，他急不可耐地一股腦地要將這些都傾瀉出來，因為講述得太緊，就不得不把其中的有些情節(jié)流程掐斷，剪掉，或省略，這就造成了其小說的情節(jié)經(jīng)常處于似斷似連的狀態(tài)?？梢哉f，這種敘述風格也是一種精神病患者的敘述方式。

但是，在李為民看上去如夏天的醬缸一般濃稠和復雜的敘述中，卻總有一股清流和誠實的東西混雜在其中，并在最后時刻沖出混亂和復雜，露出其明亮的容顏，綻放出理想主義價值的光芒。當此時，回過頭去觀望其在結(jié)局之前所制造出的重重迷霧，那不過是一個受到很好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訓練的敘述老手，在“炫耀”自己的手藝罷了。那有毒的黑霧的營造，原來不過是為最后出場的清純和美好做陪襯罷了，就如同曹禺的話劇《日出》一般。比如《女兒你在哪里》《大菜市》中，盡管女兒的身份迷霧重重，但李為民還是讓女兒生父的身份得以最終被確認。好像只有《白蘭花開》自始至終都在暗示，沒有挑明瘋兒子的真正生父，但是，小說通過父母以及大哥的重重反常行為，幾乎坐實了瘋兒子就是我的兄弟?！杜P底》中的臥底警察雖然有著重重的外在身份的掩護，但最終還是會顯形，假如他/她不叛變的話，一定會站出來主持正義。各色參與犯罪的人物，大都陷得很深，但真正的罪大惡極者，也一定會出現(xiàn)，并受到懲罰，比如《女兒你在哪里》中的俄羅斯大毒梟。而且，雖然小說中受到法律懲罰的人物有的是冤枉的，但這些人也絕不是清白無辜。正是在不確定敘述中的對于確定的堅持，導致了李為民小說的敘述的羅生門露了底。

作為露底的《羅生門》的最為明確的證據(jù)是，在李為民云山霧罩的故事里總有一個或幾個臥底警察存在。李為民有時候甚至直接用“臥底”和“誰是警察”來作為小說題目，小說中也總有一個警察埋伏在敘事的暗處，雖然有時可能為敘述所忽視，但卻如影隨形從不遠離?！堵认跷縻分小拔摇钡那芭蚜_妮，一開始介紹她是解職的警察，當羅妮和“我”以及張道文、都梁等人交往的時候，她是一個被眾多男人追逐和被下藥的受害者形象，只有到了結(jié)尾，才顯示出她的真警察的身份。嚴格來說，羅妮從與“我”交往的那一刻起，就是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臥底警察。而《女兒你在哪里》中則有好幾個警察、法醫(yī)和他的警局朋友，都是臥底。《妹妹》中參與倒賣文物的越獄罪犯篩子和扎馬尾辮的港商齊波，也是到最后時刻才顯示出警察的真實身份，并把海關(guān)人員“我”和真正的罪犯朱球子逮捕入獄。李為民筆下的警察不管身份是怎樣的變換或真真假假，真實的警察卻從來不會缺席。李為民在犯罪敘述中植入警察的角色，就是要利用罪犯對臥底警察的恐懼，為故事立一根看不見的線索，驅(qū)使敘述的推進，也給暗黑的敘述提供一絲光亮。警察雖然在很多黑幫小說中，都充當了勾結(jié)黑幫的角色，但是，李為民小說中的臥底警察，雖也有變節(jié)的案例，但總有一個能夠堅持到底使得法律和正義得到伸張的警察在。因此，正是這些警察人物的存在，才使得他的云霧繚繞的故事，照進了一絲陽光，才使得他的“羅生門”敘事露了底。

除了總有一個臥底警察這樣的確定性之外，李為民雖然為人物的身份設(shè)置重重的迷霧，但最終還是要通過各種方法披露其真實身份的?！杜畠耗阍谀睦铩分?，女兒的身份雖然發(fā)生了多次轉(zhuǎn)移，但最終她是誰的女兒，還是非常清晰的?！睹妹谩分械牧簭┮彩巧矸莩芍i，但是，小說通過梁彥的暗示，隱隱約約之間就已經(jīng)告訴了主人公李為民，她與他之間的兄妹關(guān)系，特別是當李為民毒死了梁彥而被警察逮捕后，臥底齊波和篩子更是清楚無誤地告訴“我”：梁彥就是李為民的親妹妹。結(jié)尾的類似于福爾摩斯探案劇式的“真相解說”，昭示了理性在陰謀敘述中從來就沒有離場。

同時，有跡可循的還有惡人的終有惡報?！稁熒P(guān)系》中，管宏偉為了能生個兒子，不擇手段拆散了兩個家庭，但到最后也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兒子;馬林為了出國使出渾身解數(shù)，但一步走錯而最終成為走私犯，而且還搭上了自己的女友;盛晶雖然生下了自己的女兒，但是女兒卻被朱敏帶走撫養(yǎng)了。當然，李為民將社會中的種種黑暗揭示得很徹底，并讓惡人總有惡報，真相終得昭世，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要將意義徹底暴露。熟讀歐·亨利小說的李為民，其小說的結(jié)尾總是那么的意味深長?！傲_妮像早有準備，從口袋里掏出藥瓶，輕聲說，我等你出來帶我去吃澳洲牛排?！薄恫∪恕返慕Y(jié)尾似乎是愛情的回應(yīng)又似乎是對于“我”犯罪歷史的隱約的提醒和暗示。李為民雖然采取了現(xiàn)代主義的手法，但他的小說卻有著古典主義的終極結(jié)局。

這種露底的《羅生門》說明了李為民小說雖然復雜，但其線索還是有跡可循的。其所敘述的雖然多是邊緣和暗黑的人物及其事跡，價值上多有叛逆性和反主流價值的特性，但主流價值作為隱形的敘述重心，從未離場。那些惡人或者違法犯罪的人，在故事終了的時候，絕大多數(shù)都會被繩之以法，盡管正義并不一定得到絕對的伸張。這雖然是李為民小說“俗套”的一面，但恰恰反映了他在道德底線上并不是那么的玩世不恭。

李為民的小說使用了偵破敘事、幻覺敘事等多種敘事方法，但這些小說卻不是偵探片，作者只不過借助于警匪敘事和偵探敘事，來表達紛亂都市中的復雜的世道人心。李為民的小說涉及血緣敘事，但血緣敘事只是其多層次敘事中的一個層次，而且也只是作者借助表現(xiàn)都市社會倫理焦慮的手段。李為民的敘述中充斥著暴力、偵破元素，但偵破故事和暴力故事從來都沒有得到真正的展開，甚至也不是借此來設(shè)計情節(jié)或?qū)懬楣?jié)小說，作者只是借助它們來表達他對于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恐懼和憂慮。

四、最后幾句話

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故鄉(xiāng)之思，往往依存于有泥土的鄉(xiāng)村，但是，李為民的小說與那些身在都市念念不忘鄉(xiāng)土的都市僑寓者的敘述不一樣，在他的小說中，很難找到些許的鄉(xiāng)村文化痕跡，要說有的話，也就是江邊的幾棵蘆葦而已。中國當代鄉(xiāng)村社會的體驗，從來不會在他的筆下出現(xiàn)。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創(chuàng)作是純粹的都市書寫。與同樣長于這座城市邊緣地帶的何世平專注于寫鄉(xiāng)村青年的城市體驗不同，李為民沉湎于都市體驗的表達。

李為民的都市小說，又與當代常見的都市敘事不同。當代的都市小說，敘述里弄小巷中的油鹽醬醋茶的生活居多，高樓大廈寫字間中的時髦男女的情感和商業(yè)糾葛的也比較多，再有寫進城鄉(xiāng)下人的夾縫生活的也比較多，但李為民似乎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專門寫都市中帶有犯罪性質(zhì)的走私、販毒和血緣糾葛故事。

李為民小說中，可以看到明顯的歐美小說的影響，可能既有歐·亨利、愛倫·坡，又有柯南·道爾，甚至艾略特，還有美國電影《教父》，當然也可見到香港電影《古惑仔》的身影。假如從知識譜系上來說，我倒是更愿意將他與20世紀30年代上海的新感覺派看作是一路，以精神分析赤裸裸地暴露了都市人物從里到外的病態(tài)，不過新感覺派要更加的凄涼和艷麗，而李為民小說則多了幾分的智性和陰謀論敘事。

【作者簡介】方維保，文學博士，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王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