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琦
關鍵詞:顏真卿;忠;倫理;楷模
就書法批評史上的客觀情況而言,對顏真卿書作的評價往往圍繞著“忠”范疇展開,以“忠義”“忠烈”“忠臣”為具體語匯。我們甚至能感受到其倫理價值高于書作本身的意味。那么,倫理因素為何會在顏書的批評體系中占據(jù)如此重要的地位?“忠”又為何能在諸多倫理范疇中脫穎而出,并成為評價顏真卿書法的不二選擇呢?
“忠”是中國古代最為重要的倫理范疇之一,對古人的觀念與心態(tài)、古代文化的塑造、政治模式的建構等都具有不可估量的影響?;蛘哒f,正是古代政治制度、社會觀念、臣民關系等建立了“忠”倫理在古人心中的地位,并在歷史延伸中被賦予不同含義。
早期“忠”的含義與后來以“忠”為上的觀念存在極大差異。曾子曾提出:“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1]以“忠”的道德標準約束人們的行為與思想。曾子時代的“忠”并不占據(jù)獨尊地位,而在董仲舒“君為臣綱”的君臣關系中,“忠”由對待所有人的道德標準逐漸轉變?yōu)橹矣诰鞯奶囟ㄐ砸?,并日趨極端化。
大約在晚唐兩宋之際,“忠”倫理的使用頻率大幅度提升,宋代類書極大地擴充了忠義事跡的敘述篇幅。歐陽修所撰《新五代史》專列“死節(jié)傳”“死事傳”敘述因“忠”之大節(jié)而犧牲的“忠臣”;北宋四大部書之一的《冊府元龜》在其31部中的“儲宮”“宗室”“宰輔”“將帥”“諫諍”等部均設置了“忠節(jié)”“忠義”“忠烈”等類目;《資治通鑒》中的故事以史論德,以嚴苛的標準傳遞“忠”的倫理規(guī)范。
唐 顏真卿 勤禮碑(局部)
唐 顏真卿 千福寺多寶塔感應碑(局部)
可以看到,宋人的“忠”倫理標準非??量蹋踔烈笠运佬е?。《新五代史》云“皆恬然以茍生為得,非徒不知愧”“搢紳之士安其祿而立其朝,充然無復廉恥之色者皆是也”,用道德手段推崇“忠”倫理,給人以無可辯駁的極端感;《冊府元龜》云“古之事上者,故有殺身以成仁,刎頸以見志”“忠臣之志,因危難而見;義士之操,遇顛沛而彰焉”[2];《宋史》云“前代忠義之士,咸得直書而無諱焉”,專列十章《忠義》與二章《叛臣》敘述,并記載秦傳序赴火死、蔣煜引頸就刃等義士視死如歸的慷慨事跡[3]13158-13159,13161。
宋代之“忠”倫理見于當時社會各領域,在姓名、祠堂名、小說戲劇中均可見“忠”倫理的影響。同時,“忠義”之評價也波及藝術批評領域,“忠”倫理大量出現(xiàn)于書法批評實踐中,顏真卿就是以此為背景的一個典型書家。
古人對顏真卿的批評觀念經(jīng)歷了一個變遷的過程。唐人書評相對中肯,“善正草書,筆力遒婉,世寶傳之”[4]97,既沒有賦予其至高無上的楷模地位,也不摻雜強烈的感情色彩。李后主甚至頗有微詞,認為“顏書有楷法而無佳處”,說明宋以前對顏書并非眾口一詞地稱贊。
宋以后,古人在提及顏真卿時感情色彩日漸強烈。歐陽修不吝筆墨,認為顏公具備“可以光后世傳無窮”的“忠義之節(jié)”[5],蘇軾、黃庭堅、米芾各有側重,或曰“風流”,或曰“蕭然”,或重其“龍蛇生動”之意[4]97-98;朱長文的記載說明魯公之影響力,“始予年十歲時,家君嘗教以顏忠烈書”[ 6 ];《宣和書譜》代表官方意志,云“惟其忠貫白日,識高天下,故精神見之于翰墨之表者,特立而兼括”[7];德洪、郝經(jīng)、白珽、鮮于樞等人紛紛以“忠義”論魯公書[4]98-99,甚至逐漸走向程式化。
對顏魯公“忠義”氣節(jié)的論述逐漸形成具體事跡、碑帖和評價語匯體系。從史書記載來看,傳諸后世的魯公逸事包括安史之亂中的忠勇行為,以及宣慰李希烈、以身殉國等典型大忠大義之舉。魯公諸多事跡能夠?qū)煌?,佐證魯公道德形象,最終形成文化符號[8]。同時,其批評語匯也自成體系,圍繞“遒”“端”“勁”“剛”“雄”等核心詞,衍生出如“遒勁”“端重”“端正”“勁逸”“剛正”“雄放”等系列詞,給人指向性的聯(lián)想。從批評實踐看,歐陽修之“剛勁獨立”、周必大之“沉著端重”、郝經(jīng)之“有不可犯之色”、張晏之“鉤如屈金”、王世貞之“風棱秀出”等,均能與顏書之雄放氣象、忠義大節(jié)恰如其分地對應[4]97-99。據(jù)此,顏真卿“忠義”評價體系建構的輪廓逐漸清晰。顏公在安史之亂中的忠勇行為成就其“忠臣”形象,人們對忠義大節(jié)的渴望成為忠臣形象扎根的土壤,顏書雄渾深沉的風格與其忠義品格恰好對應,繼而形成歷史事跡、書作碑帖、批評語匯一體化的“忠義”型書家批評體系,使顏書逐漸成為王書大統(tǒng)下的唐宋分支。
為什么書家的倫理品質(zhì)可以成就楷模地位? 又為什么偏偏是“ 忠” 而非“孝”“義”“信”等其他品格?為什么顏真卿在晚唐書名尚不顯著,到宋以后能一躍成為書史楷模?
在中國古代文化語境下,楷模形象具有一定的倫理教化意義。古人看待道、德、仁、藝是一體化的,藝必須尋找更為高級的價值依附而抬高自身地位,書學楷模的建立需要倫理品格才能深入人心。在宋代,王羲之業(yè)已占據(jù)的書圣地位不可撼動,然而其為數(shù)不多的史載事跡讓樂于稱頌道德的宋人感到尷尬;而顏真卿無可挑剔的道德行為更富有典型性,恰好能夠滿足人們對書家的倫理期待。
封建社會后期,“忠”倫理逐漸超越其他倫理范疇,而具備絕對與至高的地位。一方面,宋代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使得士人對民族氣節(jié)有很大的期待??箵敉鈹巢粌H需要英勇善戰(zhàn)的精兵良將,也需要能夠鼓舞人心的臣民楷模。顏真卿以其在安史之亂中的忠勇表現(xiàn),成為后世忠臣義士之典范。另一方面,“忠”所指向的對象相對多元化,古代士人更忠于心中的理想世界?!拔覀儾环琳f‘以天下為己任涵蘊著‘士對于國家和社會事務的處理有直接參與的資格”[9],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高言“忠君”甚至可以認為是“得君行道”、發(fā)揮主體意識的手段。義士李涓“死國留名”,即出于以死換名節(jié)的價值觀念和至上光榮[3]13304。相比之下,“孝”“義”“信”等其他倫理因素在不斷強化的君主專制統(tǒng)治下逐漸讓位于“忠”,成為退居其次的道德品質(zhì)。
與此同時,“忠”倫理從政治要求逐漸轉化為自我修養(yǎng)的一部分,契合書法文人“余事”的定位。宋代理學家們把“忠”倫理設計為一種修養(yǎng)的日常要求,從而淡化“忠”的政治意味,成為一種“泛義的道德信條”[ 1 0 ],朱熹則按照不同的社會等級將“忠”的內(nèi)涵進行劃分,認為“眾人”“學者”“賢者”“圣人”的“忠”是不同的[11],將“忠”的行為實施具體化。當“忠”倫理普及為一種日常修養(yǎng),在人倫日用中皆可實現(xiàn),那么“忠”倫理的影響力自然更加深廣。
綜上,顏真卿能夠在宋以后成為地位僅次于王羲之的書史楷模,與其忠臣形象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顏公在客觀史實上符合人們的倫理期待,而后人也根據(jù)不斷變更的“忠”含義而賦予顏真卿更為豐富的倫理形象,甚至構建了一套完整的顏書評價體系。這是書法批評史上能夠揭示倫理與書藝如何互相產(chǎn)生作用的典型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