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內(nèi)容摘要】任何與故事、情節(jié)、關系、結構有關的敘事問題都可以借助“戲劇”這一詮釋模型加以認識,即幫助我們理解人類行為的發(fā)生過程及其“劇本”系統(tǒng),這使得戲劇具有了隱喻意義上的認識論功能。新修辭學者肯尼斯·伯克提出了著名的戲劇五要素,即行動、行動者、手段、場景和目的,由此拓展了修辭批評的戲劇主義模式。戲劇五要素理論建立在戲劇模型之上。由于戲劇的本質(zhì)是事件,因此戲劇五要素理論可以被應用于修辭敘事或者圖像故事之中,即我們可以通過分析其中要素的配對情況,揭示圖像的修辭動機,進而洞察視覺修辭得以發(fā)揮作用的機制。
【關鍵詞】圖像敘事;戲劇五要素;修辭批評;修辭動機
如何理解人類社會的行為和動機?諸多社會學者將目光轉(zhuǎn)向戲劇及其劇場結構。戲劇與生俱來的敘事屬性決定了其認識論意義上的想象力——如同一個典型的隱喻“裝置”,戲劇意味著一切敘事的元模型。簡言之,任何與故事、情節(jié)、關系、結構有關的敘事問題總可以借助“戲劇”這一詮釋“基?!奔右苑治龊桶盐铡_M入視覺文化時代,圖像深刻地參與到社會敘事系統(tǒng)之中,人們得以在圖像維度上認識世界和理解世界。相應地,圖像敘事便成為一個亟待探索的學術命題。例如,作為一種典型的圖像敘事“文本”,圖像事件(image events)成為當前輿論場中極具代表性的一種“戲劇”形態(tài)。相對于其他形式的媒介事件,圖像事件是一種經(jīng)由圖像符號驅(qū)動而生成的公共事件,其本質(zhì)表現(xiàn)為一種視覺修辭實踐。其中,圍繞圖像符號展開的各種“展演”行為本身就鋪設了一個戲劇性的媒介場景。如何把握圖像敘事的“戲劇”結構,又如何開展圖像敘事的修辭批評?本文立足戲劇主義修辭批評理論,將其拓展到圖像議題領域,嘗試解析圖像事件運作以及圖像話語生成的視覺修辭機制。
一、戲?。豪斫馍鐣F(xiàn)實的隱喻模型
戲劇所包含的諸多元素,表面上存在于情景之中,但實際上擁有創(chuàng)造情景的能力,由此編織了一張“敘事之網(wǎng)”。戲劇發(fā)生的基礎是戲劇性。戲劇性主體上表現(xiàn)為不同構成要素之間的變化結構。現(xiàn)實生活的運行過程同樣體現(xiàn)出一定的戲劇特點和戲劇性內(nèi)涵,因此我們可以在“戲劇”維度上想象日常生活的“情節(jié)”形式。具體而言,社會的形成依賴于系統(tǒng)中各種要素的“結合”方式及其關系。現(xiàn)實運行過程之所以存在特點、機制、法則和規(guī)律,一方面是因為現(xiàn)實本身存在一個可供辨識和分析的戲劇“結構”,即意義存在的發(fā)生裝置,另一方面則源于戲劇和現(xiàn)實擁有共通的“戲劇性”,二者本質(zhì)上遵循的是一種敘事的“語言”。正因如此,戲劇如同社會運行的“縮影”,蘊含著人類行為的發(fā)生過程及其“劇本”系統(tǒng)。換言之,人類歷史就如同一場戲劇,其中的潮起潮落、變幻莫測與愛恨情仇本質(zhì)上都是“展演”出來的一種“情節(jié)”。當戲劇作為一種喻體資源進入社會認知范疇時,其便成為一種通往現(xiàn)實認知的轉(zhuǎn)義生成模型或跨域映射裝置,相應地,我們可以借助“戲劇”這一分析工具來理解社會、理解歷史、理解社會文化的生成方式。大衛(wèi)·寧(David Ling)因此斷言:“用戲劇舞臺的語言來討論出現(xiàn)在一個人面前的這些場景是恰如其分的,當看到類似的場景出現(xiàn)時,他會想出一些策略來解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雹?/p>
通過戲劇模式來認識和理解社會一直是西方理論的傳統(tǒng),肯尼斯·伯克(Kenneth Burke)和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分別將戲劇模式發(fā)展為修辭學理論和社會學理論,由此形成了不同的理論范式。如果將戲劇理解為一個事件,那么事件可以簡化為由五要素——行動(act)、行動者(agent)、手段(agency)、場景(scene)、目的(purpose)構成的一個關聯(lián)體或結構體,即伯克所說的“五位一體”(pentad)。戲劇五要素討論的是修辭者如何利用語言對修辭情景進行闡釋,以及對相關要素進行搭配組合以實現(xiàn)其修辭動機,即“在解釋動機時,你必須有一些詞來命名行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有另外一些詞來命名場景(行為發(fā)生的背景),還有一些詞指明什么人或什么類型的人實施了這一行為,他運用了什么方法或工具及其行為的目的”②。顯然,戲劇五要素創(chuàng)設了一個隱喻意義上的關聯(lián)結構。正如伯克所指出的那樣,人們通過運用修辭來構成和表達他們對于處境的獨特見解,并通過建構一種對自己有利的現(xiàn)實來影響別人的觀念或行為。③
實際上,在事件發(fā)生的脈絡和結構中,五大要素并非嵌套在一個穩(wěn)定的結構中,而是伴隨著話語網(wǎng)絡的變化而呈現(xiàn)出一種流動狀態(tài)和勾連結構。例如,“后真相”時代的新聞之所以會發(fā)生“反轉(zhuǎn)”,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事件存在并形成的要素關系發(fā)生了變化,其結果就是重構了新聞事件的理解方式。具體而言,當監(jiān)控視頻(手段)作為一種“證據(jù)”出場時,其究竟有何用意(目的)、何時出場(場景)、表現(xiàn)什么(行動),往往重構了話語主體(行動者)之間的論爭結構,從而在沖突性的話語系統(tǒng)中重新定義了一種“現(xiàn)實”。從這個意義上講,新聞“反轉(zhuǎn)”并非僅僅體現(xiàn)為某個要素的變化,而是表現(xiàn)為一種結構性的意義偏移——這種偏移建立在要素關系的變化之上,其目的就是在修辭維度上改寫新聞事件的戲劇“結構”,以此重置主體之間的認同結構。
二、修辭動機與戲劇五要素
“五位一體”中的兩兩對應關系被稱為“關系對子”或“關系比”(ratio),而不同的兩兩對應關系會形成不同的修辭闡釋和修辭動機,從而帶來差異化的修辭效果。具體而言,五要素以不同的方式兩兩組合,可以形成十組基本的關系對子:行動-行動者、行動-手段、行動-場景、行動-目的、行動者-手段、行動者-場景、行動者-目的、手段-場景、手段-目的、場景-目的。
關系對子中的兩個要素互換順序,又可以構成另外十組關系對子。在關系對子中,不同的要素順序構成不同的因果關系,并最終導致不同的闡釋動機。在“行動-行動者”這對關系中,行動決定了行動者,行動者的性質(zhì)就被行動規(guī)定。例如,撒謊的行為決定了其行為實施者就是撒謊者,這是一種指控修辭。如果將這一關系對子中的要素顛倒過來形成“行動者-行動”,那么行動者決定行動,行動者的性質(zhì)決定行動的方式。例如,假如一個人是醫(yī)生,那么救死扶傷就是他的天職,這是一種倫理修辭。就“行動-場景”這對關系來說,行動造成了某種局面,這是一種責任歸因,如“他這樣做會讓大家很尷尬”;而“在那種情況下,我不得不那樣做”則意味著場景決定了行動,它運用的“場景-行動”這一關系對子則是一種責任推卸。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的環(huán)境決定生物進化的觀點,就是“場景-行動者”對子的典型例子,展現(xiàn)的是唯物主義的決定論立場。④進一步講,五要素所強調(diào)的重點均不相同,如行動強調(diào)責任、行動者強調(diào)倫理、手段強調(diào)條件、場景強調(diào)被動、目的強調(diào)品質(zhì)等,正是通過凸顯不同的因素,戲劇結構中的事件才被置于不同的意義脈絡中。至于在某個具體的修辭事件中應該選擇哪些要素進行搭配,則需要修辭者根據(jù)事件中的有利要素以及自己的修辭意圖進行判斷。歸根結底,搭配組合要素的目的就是要實現(xiàn)受眾對修辭者的認同。
雖然視覺圖像中的符號基本都是“真實”存在的,但圖像對不同要素的“著墨”總會存在差異,由此就構成了對某些側面的凸顯或隱藏,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修辭效果。比如關于一場車禍的呈現(xiàn),司機鮮血淋漓的圖片會凸顯“場景-行動者”這一關系對子,表明他也是車禍的受害者。而展現(xiàn)司機行動的后果——乘客的慘狀,則容易將“行動”與司機作為“行動者”的身份組合成對子“行動者-行動”,從而引發(fā)公眾對司機責任的討論。值得注意的是,在靜態(tài)圖片的視覺修辭中,由于各要素之間不具有語言修辭那樣的線性邏輯和時間先后關系,要素的兩兩配對依賴受眾的選擇和組合,因此修辭者只能通過盡可能凸顯某項要素以使其占據(jù)支配地位,進而實現(xiàn)修辭動機的準確傳達。
三、圖像敘事的戲劇主義批評
視覺文化時代的圖像,不僅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表征,而且作為一種積極的行動要素參與社會議題的建構與生成。當圖像處于敘事的核心位置時,它便創(chuàng)設了一個事件,而戲劇五要素則意味著一種較為普遍的事件分析方法。我們不妨以攝影記者解海龍拍攝的照片《大眼睛》為例,對戲劇五要素批評加以具體解釋。該照片通過凸顯蘇明娟的大眼睛,刻畫出農(nóng)村孩子渴望上學的內(nèi)心世界,實現(xiàn)了解海龍意圖讓公眾關注農(nóng)村教育發(fā)展的修辭動機。如果將這張照片作為一種修辭敘事進行分析,其戲劇五要素就包括:行動者——蘇明娟,行動——上學,手段——社會救助,場景——農(nóng)村教育現(xiàn)狀,目的——改變命運。各要素之間可以配成如下對子:首先是“行動者-行動”,即農(nóng)村兒童理應獲得平等的受教育權利,這是一種規(guī)范修辭;其次是“行動-行動者”,即蘇明娟渴望上學,她是需要被關心的兒童,這是一種定義修辭;再次是“場景-行動”,即農(nóng)村教育落后導致蘇明娟的困境,這是一種受害修辭;還有“行動者-目的”,即蘇明娟的眼神顯示了其渴望改變命運,這是一種期待修辭。
照片《大眼睛》最打動人心的地方就是蘇明娟的眼神,她的直視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對觀看者的內(nèi)心追問。相比之下,在“我要上學”系列照片中,“大鼻涕”胡善輝、“小光頭”張?zhí)炝x的照片的傳播力則稍遜一籌,這與照片所形成的主要修辭動機不無關系。照片中的兩人在認真地聽課學習,均未直視鏡頭。認真學習是一種“行動”,其與畫面中的人物形成了“行動-行動者”關系對子,其主導性的修辭動機是將行動者界定為“認真學習的孩子”。而蘇明娟眼神直接指向了觀看者,與觀看者產(chǎn)生了交流,其眼神里的內(nèi)容是不確定的,蘊藏了努力、無辜、渴望等內(nèi)涵。蘇明娟的直視與關于農(nóng)村教育的“場景”配對,就形成了“場景-行動”關系對子,實現(xiàn)了關于“困境”的修辭動機;它與關于改變命運的“目的”配對,就形成了“場景-目的”關系對子,實現(xiàn)了關于“希望”的修辭動機。當然,這幅圖像的五要素不僅可以產(chǎn)生上述配對關系,也可以有更多的配對方式,而不同的配對往往實現(xiàn)不同的修辭動機。事實上,這些配對并不是相互平行,而是有主有次的。其中,關于農(nóng)村孩子教育“困境”的修辭動機以及關于農(nóng)村孩子改變命運的“希望”的修辭動機占據(jù)了主導地位,于是這張照片順理成章地被選為“希望工程”的標識符號。
雖然伯克的戲劇五要素理論使用的是我們耳熟能詳?shù)奈鍌€概念,但是伯克給其中的每個要素都賦予了不同尋常的意義。例如,“行動者”不僅包括行動主體,也包括“共同行動者”(co-agent)和“反行動者”(counter-agent)的語義內(nèi)涵。由于整個事件中行動者不是單一的,而是由諸多主體形成的互動群體,因此事件展現(xiàn)的是行動者的“對話”而非“獨白”。就共同行動者而言,它的功能在于通過對行動主體進行授權或者激勵,為其提供幫助;反行動者則是那些處于行動主體對立面的、阻礙主體實現(xiàn)目標的障礙(人士、機構等)。在照片《大眼睛》中,行動者除了包括直接行動主體蘇明娟,還可以包括共同行動者解海龍、《中國青年報》、教育部門等,“反行動者”則可能包括其家人、不作為的相關部門人員、冷漠的大眾,等等。
概括而言,戲劇五要素理論建立在戲劇模型之上。由于戲劇的本質(zhì)是事件,因此戲劇五要素理論可以被應用于修辭敘事或者圖像故事之中,我們可以通過分析其中要素的配對情況,揭示圖像的修辭動機,進而洞察視覺修辭得以發(fā)揮作用的機制。
注釋:
①〔美〕大衛(wèi)·寧等:《當代西方修辭學:批判模式與方法》,王順珠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年版,第40頁。
②Burke, K. A grammar of motives. 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46, p.xv.
③Burke, K. Attitudes toward history. Boston, MA.: Beacon Press, 1.
④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1809—1882),英國著名的生物學家、博物學家,也是進化論的奠基人,他早期以地質(zhì)學研究而聞名,而后又在動植物和地質(zhì)方面進行了大量的觀察和采集,猜測所有生物物種是由少數(shù)共同祖先,經(jīng)過長時間的自然選擇過程后演化而成。達爾文主張,生物界物種的進化及變異,系以天擇的進化為其基本假設,此外,并以性別選擇和生稟特質(zhì)的遺傳思想來作輔助。1859年,達爾文《物種起源》的出版,震動了整個學術界和宗教界,強烈地沖擊了《圣經(jīng)》的創(chuàng)世論。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提出生物進化論學說,對宗教“神造論”和林奈與居維葉的“物種不變論”發(fā)起一場革命,震動當世。上述內(nèi)容引自《百度百科》“達爾文進化論”詞條,https://baike.baidu.com/item/%E6%9F%A5%E5%B0%94%E6%96%AF%C2%B7%E7%BD%97%E4%BC%AF%E7%89%B9%C2%B7%E8%BE%BE%E5%B0%94%E6%96%87/82699。
(作者系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復旦大學信息與傳播研究中心研究員、長江學者“青年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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