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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鵝娘軼事

      2021-11-21 19:38童劍鋒
      長江文藝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丈夫兒子

      童劍鋒

      抖一抖,人的感覺就變了。

      手指兒掰一掰,這年頭的每一個角落就似新細(xì)胞換舊細(xì)胞,昨天三更兒讓你才熟,今日五更兒就讓你陌生。

      雞啼鳴叫,郊區(qū)人下晚時被這畜生叫蒙了,它報曉的時間是夜里十點(diǎn)鐘,倒過來得主兒伺候它,翌日一大早送它上西天。

      靠東郊的這條街也同大氣候一樣,短短幾年,徹底換了貌。

      幾年前,人們評價此街,話不含糊,那溜嘴兒評語精煉:路壞、街窄、當(dāng)中窟窿泥伴沙,穩(wěn)穩(wěn)車兒蹦節(jié)奏,蹦蹦車此路到處有。大熱天,滿塵沸;下雨天,泥水飛,前不著店后不見房,兩邊空空野草塘。

      但是,彈指之間,這一切都消失了,展現(xiàn)在你眼前的是條新街。

      新街走的爽,此時人就心中暢,新街走的滑,那笨笨車兒也奔出個巧閥。這街通直、寬敞,讓東郊人感到驕傲,昂起頭:這可是我們東郊好路街。解放北路,大路當(dāng)當(dāng),直通東郊。

      倘若單指兒對街手舞足蹈,這也未必有井底蛙目之嫌,因?yàn)閯e人看這街,不光是看路,還要看其他,其他什么?譬如工廠呀,小店呀,浴室呀,等等。因?yàn)橐粭l路只有加上這些,才可以稱之為街。

      東郊人惠蕓騎著車,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仳T著,就是閉著眼睛也不會讓多情的輪胎磕上半粒兒沙石。她穿梭在這條路上,隱隱覺得她的思想在打架了:人越活越老,日子也越過越快,這生活卻越變越甸實(shí)。

      這條街實(shí)在算繁榮了, 惠蕓從心里感嘆。

      八百米路街,包含著多少人間歡喜冤家爺,這街有點(diǎn)規(guī)律,南頭有兩家吃店,一家機(jī)件加工鋪。中間加兩個瀕臨關(guān)閉的小廠,南尾是店靠廠,廠靠橋。北面跟它差不多,只是簡單了些,頭一百米整個兒是一排店鋪,后一百米整個兒是些小工廠,工廠不是主角,瞧不出半星玩意,主角就被這些南北店占據(jù)了。

      小吃店是前飄清香后排煙,店鋪不大,店老板很瞅人行事。那些油光腦兒,凸肚漢兒吃得是貴菜肥汁,落得個“富貴吃”病;這黑手背,烙滄臉,卻拖著個醬油泡面,吃的優(yōu)秀時,方才扒幾口油滋滋的雞蛋炒飯。揚(yáng)州的炒飯,正宗的他吃不起,官爺有心享用,店主會拉生意,等這些人物入座,問吃什么,說吃炒飯,那炒飯,地道,海參、蝦仁、筍丁、菇屑配金華火腿末。一十三樣配料,用蒸熟的隔夜泰國香米炒制,吃起來香甜可口,酥潤生津,慰心悅目。小店門口貼兩個倒福字,店老板看人來,眼睛瞇一條縫兒,縮緊頭殼一微毫米,手遞上一根孝敬煙,又拉短了整個六脈八方筋,這老板低了很多。

      “想說愛你并不是很容易的事”,那美容店傳出個歇斯底里的陳年樂調(diào)。老板娘兼伙計,正風(fēng)華盛茂。給顧客洗心革面,纖纖的手,玉指輕撫;疾疾的手,利剪飛快,更會給不同人修改尊顏。剃頭、潤膚、刮胡子、設(shè)計發(fā)型、涂啫喱水、臉部按摩,等等,已不是單謂的理發(fā)店,雅稱美發(fā)美容店。老板娘說增設(shè)泡腳項目,還要招個按摩伙計。按摩是好事,可大家有些疑心,按摩出了軌,如何了得。

      走大路,看四方,惠蕓有些眼亂。這邊看干洗店,讓你款款掏錢款款衣,干洗代替手洗,讓那些名衣主人神采奕;果實(shí)店,兼營春冬四季水果,風(fēng)靡的榴蓮讓你的元貴;二翔書店(孔夫子舊書網(wǎng)頗有名氣),二手書顯得老古董,仍有忠實(shí)粉絲,壓縮碟片,激光唱片,電腦數(shù)碼配件,店主收集倒騰的二手原裝音箱,有不錯的潛在市場,還成立了什么理解書吧俱樂部。

      惠蕓只感興趣的是家炒貨店,她喜歡吃炒花生米。

      炒貨店的品種不少,炒花生米、葵花籽、小蠶豆、殼花生,換季時,會炒糖栗子,炒法獨(dú)特,又不離開一柄大鏟,守著一口黯黑黑的大鍋。

      惠蕓好吃出鍋花生,便守著炒爺停下了。那炒爺撥動火苗,叫溫度上升,直燙的那些細(xì)沙耐不住閑靜,蹦嚓嚓跳起了節(jié)奏舞?!翱斐础被菔|一聲叫,那炒爺一揮鏟下去,自鍋頭一個直線,遂入鍋底,又一個翻江龍。手一抽,撲哧哧,那鍋底噴出一條火星鏈,左一掄,右一鏟,挖底拱,平翻,疾鏟慢候,撒料,出鍋、篩沙,惠蕓看得嘴饞,忍不住手一伸,抓幾顆熱燙的花生米。

      揉開皮,小黃仁酥脆噴香,便朝嘴里一撂,直嚼著香氣溢流,把個嚴(yán)肅的腮幫刺激得舒展欲墜。她手一擰,第二顆裂為兩半,迸出一道白氣?;菔|瞇著眼細(xì)嘗了第二遍。熱燙燙,脆蹦蹦,香噴噴,味無窮,她干脆抓幾顆朝嘴里一撂,牙齒大行動,嚼出個勁氣,慰敷著舌頭根打顫,在嘴里打不了圓場,上下磨牙,左右舔渣。

      “這火候恰到好處,來一斤;甭,你別給我推銷魚皮花生、椒鹽花生。好吃明天再買,再抓一把湊足斤兩,你蒙我早呢,你這斤兩打足九兩六錢五,當(dāng)老娘不識數(shù)……”

      東郊人惠蕓是位生意人,額前一縷黃發(fā)遮掩不了日積月累的年輪皺紋,她做的是老鵝生意,風(fēng)里來,雨里行,大雪飄飄車照騎。

      剛做生意時,惠蕓哀哀地喊苦。為什么?四季天氣無情的折騰,風(fēng)沙冷熱多事的雕鑿,一位女性,至少有文化,把美看作命的人,能說她耐得住嗎?臉蛋兒天天受委屈,心窩兒坎坎如刀割,回家沖丈夫叫苦不迭,沒啥效果。誰叫她單位倒了,誰叫她嫁給一個生意人家,誰叫她是個內(nèi)強(qiáng)內(nèi)實(shí)的婦人。

      蕪城有道名吃兒,便是鹽水鵝,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老鵝。多少載下來,蕪城一夜刮一夜新風(fēng),報春芽兒飛出個電烤雞,滾西瓜當(dāng)兒滾出個炸雞;到秋風(fēng)掃落葉,麥穗飄香時,又從市中心冒出個肯德基,肯德基老爺爺塑像笑口未抿時,冬雪紛紛給街鋪被的當(dāng)兒,他對面又屹立起一家麥當(dāng)勞,凡是能吃的,雞公、鴨婆;凡是能喝的,奇飲、怪汁,紛紛朝這古城刮,花式一天天變,外餐洋食的拿手戲一天天演。當(dāng)然,華夏的子孫也不甘示后,在此食戰(zhàn)中,也會小試牛刀。古舟吹來金陵夢,沙縣小吃韻悠悠;麻辣燙你沒商量,重慶火鍋新風(fēng)味???、炒、蒸、燜,等等,白案、紅案,民間菜肴正版加野版,硬要在這片城兒碰出個關(guān)目三。

      蕪城的老鵝,能上大雅之堂,又下坊間廚房,它的特色是私人騎一輛三輪車,轉(zhuǎn)大街,不愁沒人吃,算起來,做此生意者,三千流動攤點(diǎn)不在話下,一年下來蕪城人能吃掉2000萬只鵝。

      惠蕓家的老鵝,在東郊算一塊好牌兒,她公公曾做過老鵝生意,有勞動人的苦實(shí)。挑擔(dān)、下河、種田、挖泥,他都干過,唯獨(dú)賣上老鵝,便覺得是個高級事兒,只是那時吃的人少,人們買它都算道大菜,于是惠蕓的公公便灰了心。只是昨夜無風(fēng)今狂嘯,你說怪不怪,現(xiàn)在的老鵝,連小鬼頭互請時都買得起,一副爪翅或一只鵝腿,一罐能量飲料,伴君下肚。

      惠蕓家做生意趕到了好時候,只是苦煞了妙人兒。別看她才四十出頭,那昔日紅嫩嫩的臉,細(xì)纖纖的手兼整個身姿來了個活動變?nèi)诵?,用她自己的話說:苦板板的臉,黃銅一樣結(jié)實(shí),就是涂抹上百瓶護(hù)膚露,只似在雕琢處填了一星牛屎。

      小手變大手,粗糙有力,細(xì)門腔兒也略顯出些沙啞?;菔|這些年來,不敢照鏡子,不想照鏡子,她也深知自個兒青春早被生意利經(jīng)磨鈍了,干脆做女人不考究,一頭心思賣鵝,到外面交交人緣,也算件樂事。

      惠蕓的鵝十分好賣,這與她性格有關(guān),如果談到她剛賣鵝時的那當(dāng)兒,她的生意經(jīng)兒是稀得像白開水。打開記憶的老抽屜,惠蕓是個什么角兒。做生意,對那些生意經(jīng)兒什么心態(tài)。她稀里糊涂,等吃了幾趟虧,才聽會了丈夫嘴里灌進(jìn)她耳里的屎,公公謹(jǐn)叫的“畜刮佬”經(jīng)驗(yàn)。叫她“畜”些,蕪城的土話,精明些,無奸不商,無利不錢,惠蕓是個高中生,自然懂得。

      但是,惠蕓相信自己受過教育,做生意不能太心黑。于是跟丈夫上了幾趟街,就幫了幾趟倒忙。什么倒忙?就是剁掉鵝屁股。為這事,丈夫、公公沒少對她發(fā)脾氣,連莊上人都說:“惠蕓,你真是太老實(shí)了。老實(shí)的連你公公得做你的孫子?!?/p>

      惠蕓聽了,咬咬牙,趟起車子就走,隔路看人家賣老鵝的剁不剁鵝尻,好像不剁。惠蕓看到了幾家不剁一家剁的事實(shí),便有了恍悟的想法??慈诵惺?,盡量不剁;等別人開口,再剁不遲。

      想到這里,她有點(diǎn)憂恐,更覺得這種行為有點(diǎn)缺德。一想起那張褪色的舊縐縐的文憑,她感到耳根發(fā)燙,手兒便有些不自然,拿著把刀,宛如拎著個鐵坨坨。這時候,心思被煩躁牽索著,這手便無意識的橫切留一道凸,豎劈凹中間肉,好端端半胛老鵝,硬給剁得肉縫粗糙,骨節(jié)裂渣,連肉的精皮脫落,帶油的肥皮團(tuán)成一塊,讓人看得不舒心。至于那鵝屁股,更讓她躊躇不決。瞧她,先切掉那尖肥圓之物丁點(diǎn)芽兒,等把鵝剁成塊時,又后悔自己心太壞,便“啪”一下剁下去,這一剁,手腕勁兒不小,意識差錯卻不少,一個鵝屁股,愣是切去了大半截子,留著一丁點(diǎn)殘骨屁股尖皮兒,孤零零地掛在那尾骨上。她懵了,不知自己是什么刀法,說劈吧,該痛快淋漓滾落下去;剁吧,齊刷刷一道刀痕,手一抹,軟松松移位;說挪吧,當(dāng)留些脂肪肉……正想著,旁邊的那一位待客等不住了,手一伸,拽下那尖皮,又搓開兩指揀來大半個鵝屁股,頭一低,口一吞,活動鋼牙,閃著眼球,有滋有味的嚼咽起來。這是鵝尖,好東西。他一把抓過鹵食袋子,舔舔嘴角邊的油漬,望著顫惶惶的惠蕓,撂下錢走了。

      這件事過后,惠蕓變了,變得不再為剁不剁鵝尻發(fā)愣了,一方面她受了丈夫和公太爺多次惱火的斥責(zé),說她是敗家老娘們;另一方面她也摸索到這是賣鵝的生意經(jīng),不剁不剁,生意照做;一剁一剁,家里端鍋。更何況有些人愛吃這鵝尖,還有一點(diǎn),買鵝的主兒也犯不上為多一個鵝尖而和你爭個理兒,許多人看你不剁,一個話屑兒沒有?,F(xiàn)在人眼光開闊了,他高興起來,吃個鵝腿,將身框扔了,這也是個事實(shí),你也得承認(rèn),有些客兒買東西不好計較,只覺得自己有時還不夠闊,恨不能引進(jìn)企鵝做個鹵食小吃。她印象很深,有次一家大飯店為了接待貴客,為做一盤菱形鵝脯,愣是用了兩只老鵝的鵝脯。

      這樣,惠蕓觀念變了,變得潑辣略帶些兒豪爽,也學(xué)了些油滑兼刁鉆。但有個優(yōu)點(diǎn)出來了,便是這切鵝肉的功夫。如今的她是手快眼疾,抬起手抹抹刀,心不在焉拎出個鵝半夾,當(dāng)一下放下刀,呷一口茶,復(fù)又拿起刀,一放鵝半胛,讓它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匿佋诎赴迳希肿笫忠荒簌Z腿骨,右手逆刀順劃過去,平滑滑削下,然后揮刀直剁幾下,便將那肥腿連骨帶肉分得展展齊齊。輪到剁身子,她不慌不忙,一刀劈下去。嘿,那刀一分,呈現(xiàn)出一條裂線,皮不翻,骨不裂,脆骨被劈得齊刷刷,沒半絲兒毛頭。

      惠蕓這一系列剁、劈,兼割、挪、鋪,將個油光光鵝半胛切得是有肉有骨,特別是那頸骨肉,這惠蕓有一套,將那多骨之頸切成一圈兒頸肉,大半圈兒頸夾肉,半圈兒頸夾脯骨肉,小半圈兒頸夾瘦脯骨肉,看上去,皮粘肉,肉包骨,不松不緊,讓你打心里便覺得眼睛不光能看,也可以是饞的。

      日久天長,惠蕓做生意無師自通,自創(chuàng)了一套剛?cè)嵯酀?jì)的生意拳經(jīng)兒,不似丈夫的俗不可耐,在口氣上,有能耐,能喝出個全方位躍動。

      “嘖,老太爺,你牙結(jié)實(shí),精神爽,小酒一咪。小半胛鵝下酒乘興?!崩项^兒樂開了嘴,抖著癟黃的唇,“你這小堂口真會嘴抹蜜,來三兩?!?/p>

      倘若看大些叫嬸子或大哥,小些的叫兄弟姊妹,這倒也不足為奇?,F(xiàn)在人聽習(xí)在變,對稱謂特敏感,社會發(fā)展一日,稱謂也變化一日。如今惠蕓特會看人招呼,那叫法絕不含糊。叫老實(shí)人一聲師傅,洋氣人一聲先生,派頭人一聲老板,熟臉人一聲二太爺,小婦女一聲靚姐,大黃花姑娘一聲酷妹,小伙子一聲帥哥……能褒能貶,能媚能臭,其實(shí)原理都一樣,被叫的人都是女媧甩出來的男人和女人,只是上帝分了他們的工。

      光敬不兇也不行,惠蕓深知此經(jīng)兒,俗話說:撐死膽小的,瞞過膽大的。惠蕓沒份兒膽量,沒點(diǎn)兒刁勁,在市面上混,也難立足。做生意不比過家家,有人排擠,有人眼紅,有人搗亂,惠蕓什么態(tài)度?女人的潑勁兒都讓她取其精,發(fā)揚(yáng)光大。從面若冷霜,柳眉倒豎、指桑罵槐,到嬉笑怒罵,頓腳吼喉,她一點(diǎn)點(diǎn)學(xué)會。更兼窺他人心理,以彼之道,還之其身。容顏四色變,讓上天也來不及應(yīng)酬,評價她的人說:老實(shí)皮骨肉里面包著個洋辣子,你不犯她,她不犯你。

      惠蕓還做出了生意人的后勁:陪你侃。

      機(jī)械加工鋪?zhàn)叱鰝€油黑衣白臉漢,走路一顛一甩,掉頭罵幾句玩笑粗話,又跑上去一把拽住惠蕓的車尾,嬉皮笑臉了一句:“嫂子,這么趕慌干什么?生意經(jīng)不做,忙回家會老公呢?!?/p>

      惠蕓下車,將車頭用力一板,瞪眼豎眉地朝漢子跟前沖來,漢子一把抓住車龍頭,口里喊饒命,卻乘機(jī)摸一下惠蕓的手:“滑溜溜的么!嫂子,你真漂亮?!?/p>

      幾位油漢子瞧了,一起惡作劇地狂笑,希望看到惠蕓的羞怒。

      惠蕓不羞不怒,揚(yáng)起笑意:“左一聲嫂子,右一聲嫂子,真夠甜的,比親兒子還黏呢,來,乖乖,要不要叫聲嫂媽媽。”漢子當(dāng)惠蕓說笑,戲謔道:“來就來,”剛湊近惠蕓,惠蕓張開胳膊腕兒使勁,腋窩生力,將漢子一頭夾住,耳朵一擰,“小畜生,叫娘?!?/p>

      旁觀者幾乎笑掉了眼眶,漢子掙扎出夾摟,一屁股朝地上鋪開,疼的羞紅朱臉痛作齜牙青面,這家伙酸淚落下,仍不改死性:“嫂子,厲害,咱怕做不了你的乖乖,就是不曉得你老公怎么過來的?!?/p>

      “怎么過來的,”惠蕓有些氣惱,“跟你嫂媽媽過來的?!?/p>

      眾人又一發(fā)大笑,那漢子見占不到半點(diǎn)便宜,便訕笑:“好,不說笑了,嫂子,來半個鵝胛。哎,我不要前胛,后胛肉多,你當(dāng)我呆子。”

      惠蕓喝他一聲:“乖乖兒呀,前胛讓你吃了長硬翅膀,明個兒混出個老板。哎,后胛吃多了,小腿打軟兒,老娘們沖你喊冤。呆不呆,人嘴里吐不出象牙,說你呆的人,他笑你;說你不呆的人,他哄你。依我看呀,你當(dāng)我呆子。哼,閑下空來陪你們乖乖說笑,把賺一座樓房的時間都失掉了,聰明的兒子,你說誰呆?”

      “哦呦,嫂子,厲害厲害,你饒了我吧?!睗h子這才認(rèn)認(rèn)真真糾正了戲態(tài)。

      “哎,死相!拿著,別客氣,以后多買點(diǎn)我老實(shí)人的老鵝,好的給你們留。你們這幾位好姥爺,蠻直爽的?!被菔|又舀了半勺鵝油,加了一把鹵水花生,口氣軟軟的奉承了那幾個漢子一番。

      “你真厲害,嫂子?!睗h子憋不住玩笑,嘴嫌地冒出一句。

      惠蕓踏上車,回頭笑了句:“把嫂子喊慣了,恐怕再厲害,也沒你家那位二姑姥姥厲害?!?/p>

      幾位漢子一聽,又發(fā)出一番嚎厲的狂笑,那漢子笑得噴出一把鼻涕,說話直抖:“算服了你?!?/p>

      惠蕓回到家,將車子往坡口上一送,她丈夫瞧見了,疾急地幫她拉住車龍頭,拽進(jìn)了院內(nèi),搓搓手,撣撣惠蕓身上的泥塵,嗓門高大地敘相思:“你怎么這么遲回來,可把我擔(dān)心死了??炜?,趕快歇會兒?!?/p>

      惠蕓幾乎沒有什么感激,冷眼盯著丈夫,手朝錢盒上一搭,便見丈夫瞇著眼,堆著媚笑,有點(diǎn)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那個什么,今天收了多少錢?”

      “死不要臉的的東西,我就曉得你蜜糖嘴說過后,就想錢,去,數(shù)去吧!”惠蕓一陣奚落,把丈夫說的有點(diǎn)慚愧,可他捧過錢盒子,又眉開眼笑地揣在懷里,樂顛顛地鉆進(jìn)了屋。

      廚房內(nèi)熱氣騰騰,惠蕓和丈夫忙起了煮鵝,放滿了水,填旺了火,配好了料,將鵝子放大鍋里煮,煙囪里便黑煙夾著肉香遠(yuǎn)傳四方。屋內(nèi)蒸汽彌漫,惠蕓臉熏得熱紅,手窸窸窣窣地翻一下鵝身,筷子戳一下鵝肉,鼻子嗅一嗅香汁味,舌頭嘗一嘗鵝湯,手一擰晾鵝繩,繩下齊刷刷擺幾個大桶,以盛滴下的鵝汁,她叫丈夫拿來個舀子,將濃香鵝汁盛進(jìn)缽內(nèi),又將那櫥柜內(nèi)的杉板抹擦了一下,就待鵝子出鍋,該整夾的就整夾,該抹頭的就抹頭,另單賣鵝翅、鵝爪、鵝肫、肝等。

      整鵝晾涼了,惠蕓撕了一小塊肉,慢慢咀嚼了幾下,臉色狐疑:“這陣子老鵝賊好賣,人家都說吃得香,我說老漢,今天這鵝更香了。你用的哪門子配料?”

      丈夫神秘地眨眨眼,附著她耳朵:“就是大菜市暗角落的那種大料?!?/p>

      “什么大料?”惠蕓聽得幾乎目瞪口呆,她有文化底子,知道那是“罌粟殼子”,可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們煮鵝的香料就是它。

      丈夫有點(diǎn)不耐煩:“哎,就是那種越吃越香的殼子。”

      “你害人吧!你沒心肺干這種事,還少放點(diǎn)不礙事,你不怕老天爺劈你呀!傷天害理,太缺德了,你今天是不是多放了點(diǎn),把那些殼子拿出來,燒了!你不怕坐牢呀?”惠蕓紫漲著臉,暴躁地罵道。

      “你迂腐什么東西?現(xiàn)在許多店面都興這玩意兒,就說火鍋店,不放這東西,能越吃越香嗎?你賣老鵝,現(xiàn)在也看到了,就黃泥溝這一帶,有十幾個賣鵝攤子,兩家口碑賊狠的,縣鄉(xiāng)的吃貨都過來買,我們有老有小,日子要好過些,生意就要做好點(diǎn),你不干這事,別人還搶著干呢!惠蕓呀,你別拿讀書時的——

      惠蕓打斷男人的話:“夠了,好歹我是個高中生,在那時已算知識分子中好姥了,嫁給你這個八戒貨,已經(jīng)夠委屈了。你再想錢,也不能賺這種昧心錢。良心真給狗嚼掉了。你拿出證據(jù),人家火鍋店哪家用了,現(xiàn)在許多飯店裸烹,不用添加劑,你怎么不說呢。你胡亂造謠,是要坐牢的?!?/p>

      丈夫臉色鐵青:“我不跟你說,料已經(jīng)投下去了,有本事你把鵝子全吞了,漲到自己肚里去,有文化有鳥用,在廠里當(dāng)了幾年會計,好,錢拿不多,工人們還懷疑你參與狗娘養(yǎng)的蛀蟲貪污,窮廠關(guān)了,你不做生意,還指望別人用十抬轎子抬你呢?你這個所謂高中生,老早過時了,在如今社會,吃屎還不夠呢?!?/p>

      夫妻倆悶悶不樂,爭吵結(jié)束后,惠蕓干脆朝床上一仰,丈夫陰著臉,趟著車子走了。這天,丈夫賣掉了所有的鵝。

      那次吵架以后,惠蕓的心理上又上下忐忑起來,就像當(dāng)初出道時剁鵝屁股那樣,對投不投“特殊香料”充滿了猶豫感。終于有那么一天,她到一家鵝店里去耍,看到了內(nèi)屋里一株長得正盛的大麻,嬌黃的麗花,灰圓的麻籽,讓她既驚訝又恐懼,像得到一種啟示,找到一種理由,她開始向丈夫的生意利經(jīng)屈服了。

      夜晚,她面無表情地?zé)四菑堃呀?jīng)褪紅的文憑,像暢釋什么似的,她疾快地掀開鍋蓋,咬咬牙,額上青筋顫動,手抖抖地投了幾片殼子,臉色慘白地向后踉蹌。

      一陣鹵香飄過,她的腦子里猛然涌出一片模糊,惠蕓十分心悸,想要努力地擺脫那一片模糊,卻又很快清晰地看到一株碩高怪樹,猙獰地在她頭腦里生根結(jié)果,隨即彌漫成一片黑色的瘴霧吞噬著她那暗紅、脆弱的心腔,惠蕓覺得自己很沉,沉得要與這世界一起湮滅。這一夜,她失眠了。

      這一年除夕,仍是惠蕓寫對聯(lián),與以往不同的是,她寫下了行道生意氣:財神臨門,福星高照。丈夫雖然高興,也有點(diǎn)納悶,問惠蕓怎么不寫點(diǎn)別的玩意兒,寫寫夫妻恩愛的感情,“你瞧你寫的字,比以前差多了?!被菔|冷瞅了丈夫一眼,嗑了幾片瓜子,口氣沖沖地回答丈夫,你又假齜起來,那是虛想詞兒,寫出來磣巴巴的,就你這副德行,還談學(xué)問。哼,現(xiàn)在做生意發(fā)財才是正經(jīng)事兒,我現(xiàn)在只求天助我們發(fā)財,助我們生意興隆。

      惠蕓的兒子覺得媽媽變了,幾年前的羞澀澀的才氣變成了赤裸裸的財氣。

      惠蕓的兒子是個寶,不光孩子的爺爺視之為命,就連孩子的父親那般粗魯?shù)娜?,在寶貝兒子跟前,也會顯得細(xì)心慈愛、憨態(tài)可掬。

      兒子上初一時,看見惠蕓磨刀,頑皮地眨眨眼睛,笑嘻嘻地說了句:“磨刀霍霍向豬羊(朱楊)?!彼献勇牭勉吨菔|隨即明白了,她姓楊,丈夫姓朱名喜財,兒子居然拿他倆開玩笑?;菔|沒有生氣,而是問兒子這是哪個朝代、什么人寫的,兒子口齒伶俐,舌根流暢地回答,令惠蕓十分滿意。惠蕓拍拍心肝肉兒,鼓勵道:“好好學(xué),將來考上個名牌大學(xué)。咱家臉上生光,可以在莊上奘死那些顯擺的長舌婦?!眱鹤拥母赣H眉開眼笑,手兒一扯,扯下個油光光、香噴噴的鵝腿,熱氣騰騰地散著鹵霧,塞在兒子嘴里:“小滑頭,蠻聰明的,以后要多學(xué)學(xué)鬼壞?!?/p>

      這是惠蕓對兒子最有好感的一次。這以后,惠蕓做生意做的忙,賺錢賺得容易,便對兒子的學(xué)習(xí)、身心的發(fā)展也就半緊半松,直至光松不緊。

      兒子的脾氣漸漸變了,嗓門粗了,口氣蠻橫,對衣食住行也逐漸考究。一趟,惠蕓夫婦忙著做鹵食,兒子歪戴著帽,晃著身子走近,頭一甩,呼啦呼啦地將掛在脖子上的書包甩出去,砰一聲落在地上,也不心疼,只是將腳一抬,口氣蠻橫地命令著:“媽,鞋壞了,去買一雙?!?/p>

      惠蕓歇歇發(fā)酸的手,臉堆顏笑:“壞了,明天媽給你買一雙?!?/p>

      兒子踢翻鞋子,應(yīng)答一聲,又要求到,別忘記了,買雙耐克的。USA,心動潮款1088,九折起售。一邊扯下個鵝腿,利齒疾快地猛嚼。

      惠蕓吃驚道:什么?那鞋子太貴了。你要這么好干什么?你運(yùn)動時也不能拿它玩足球,家事還不夠你花呢!

      兒子一瞪眼:“這鞋叫高級運(yùn)動鞋,老外的就是比中國強(qiáng),買了到學(xué)校里又讓人羨慕,你曉得這多愜意呀。媽,就買一雙吧!我要我要,你答應(yīng)吧!

      不成,你這副奴才嘴臉勢利眼,我瞧得惡心?;菔|覺得兒子是個軟骨頭。

      可謂鐵石女人慈眉漢,惠蕓的老公禁不住寶貝兒子的祈求,爽快地答應(yīng)了,又賠笑著給惠云捶背,說:“孩子也有臉面兒,就給他買雙露露威風(fēng)。”

      惠蕓默應(yīng)了,給兒子買了一雙耐克,價格特貴,樣式特好。但心里堵得慌。

      所謂得寸進(jìn)尺,兒子的霸王之氣與日俱增,身體愣棒,享樂經(jīng)兒天天更新,只是學(xué)習(xí)越來越差勁,隔三天磨刀霍霍向豬羊,吃好揀精,游玩斗樂,過二日,便是筒褲穿,奔褲抖,下雨天就換牛仔褲,小伙子西裝筆挺,風(fēng)衣全新,一年四季,推陳出新,還嫌冠衣不稱心。兒子的驕縱,惠蕓有點(diǎn)心焦,可有沒辦法,常??陬^上教訓(xùn)他幾句。那幾句一開始時還有點(diǎn)威懾力,時間長了,兒子也油了,任爾老娘磨破嘴,我行我素樂相隨。照舊騎大喇叭電摩,翹起屁股,猛闖紅綠燈,纖腰油頭甩,亮锃锃踏一雙皮鞋,悠乎乎哼一首情歌。

      兒子的胃口大,由開始要好看轉(zhuǎn)為耍派頭。什么派頭?有錢擺闊,每周的百把零用錢已使他久旱渴甘雨?;菔|氣憤、反對沒用,孩子的爺爺縱容、疼愛有效,但是老骨頭越榨越?jīng)]油。漸漸地,老頭子的一點(diǎn)積蓄被窮兇極惡的孫子花光了。

      惠蕓心事重重,心腔不暢快,可一做生意,賺大錢忘了小錢,便想起兒子花點(diǎn)算什么,我今天不又賺了個大幾百。

      惠蕓曾私下問兒子,問他這錢是怎么用的,兒子狡黠地閃著眼睛,老練地編著理由,說得惠蕓暈頭轉(zhuǎn)向,氣惱不得。看來,兒子的心理已趨油滑,對父母根本是毫無顧忌,不在心上。

      惠蕓那天吃了憋,賣鵝時,被工商檢查組查出有問題,她的秤短斤少兩嚴(yán)重,檢查組罰了她一些錢,她進(jìn)家門時,便把護(hù)袖套朝丈夫身上一砸,氣呼呼地奔進(jìn)屋里,朝椅上一仰。

      “媽!”一聲嚎叫,兒子野沖沖踹開門,扯一只鵝腿,開一瓶飲品,照樣大嚼,照樣大聲說:“給我三百塊錢,急用,明個兒學(xué)校春游?!?/p>

      他老子說了句:“就在市內(nèi)玩,哪要這么多錢。”

      “不要錢,虧你玩哪!”兒子一句搶白。

      惠蕓冷冷一笑:“你做小爺本事還真不小,天天伸手要錢,飯吃得飽飽的,衣穿的暖暖的,每個月都不少你零花錢,你跟我說實(shí)話,你要這么多錢,是不是亂用。春個游,打足了一百多元,現(xiàn)在淡季門票三十塊,吃好點(diǎn),算一個人五十塊,喝喝玩玩,要多少錢?你們天天學(xué)數(shù)學(xué),你給老娘報個賬,憑什么玩一趟要三百,你這孩子太不自覺,每星期一百五十元都不夠用,你是吃錢,不是用錢?!?/p>

      兒子氣呼呼的臉色發(fā)黑,口氣開始不滿,母子倆對峙片刻,那小子軟了,幾乎于祈求,他父親想了個折中的辦法,給個二百多塊,惠蕓不讓,說只給一百五,這句話像尖針刺兒,扎得兒子哭蹦泣跳。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男子漢,終于想出了撒嬌的絕活,由開始小哼小急,到鼻涕橫流,捶胸頓足,直至睡在地上號啕大哀,翻滾蹬腳。他爺爺看掐頭剛靠近院門,聽著對話,蹙在門頭下,瞇著眼睛,靠著門縫,似不已然,拳頭緊攥手背青筋凸出。

      惠蕓臉色通紅,咬著牙,撂下了二百六十塊錢。

      兒子見錢眼開,一騰身,跪拿著鈔票,得意洋洋地點(diǎn)了一遍,隨后齜牙歪笑,手舞足蹈,嘲弄惠蕓一句:“惠蕓,我的兒呀。”門外的爺爺搖搖頭,又咧開嘴笑起來。

      惠蕓猶聽一聲驚雷,怔得蹚目結(jié)舌,無明業(yè)火撲騰騰升起??粗鴥鹤臃艑W(xué)后,偷偷換上那一身娘炮的著裝,帶著點(diǎn)煙熏妝的臉龐,自私放任得讓人作嘔。惠蕓毫不猶豫地張開手,掄著青筋暴突的膀臂,狠狠甩過去,頓時兒子紅通通臉上五個印記,隨即蒼白消褪,兒子眼淚沙沙,鼻子一酸,汩汩地淌下血水。

      “我日你祖宗,你把我家的根打斷了。你這死女人,下手這么毒?!被菔|的公公聽到孫子嚎哭,氣洶洶地踹門奔過來。

      “不關(guān)你事,我打我兒子,你插什么嘴?今個兒,我把你這死孩子皮抽軟了,看你硬還是我硬。你別仗老爹小爹的勢?!被菔|毫不示弱。

      她丈夫看到這種場面,當(dāng)然又急又躁,勸勸爹,拉拉妻,左賠一句,右哄一聲,瞅個冷場的機(jī)會,將兒子拽進(jìn)房間里,“砰”一聲關(guān)上門,還叫兒子上了保險。

      惠蕓夜晚氣不全消,待老爹躺下床后,敲門敲開了兒子的心扉,緊緊逼問,搜房間 ,查書包,才曉得兒子五毒只欠下“嫖”字?;菔|全身心發(fā)冷,瘋狂地攥緊拳頭,雨點(diǎn)飛石般地捶打兒子,接而嚎啕大哭,左一記耳光,右一記耳光,右一巴掌,自己相掄。那天晚上,明月不凄慘,只是斷腸人。

      兒子吃了這一打,乖巧了,霸王氣消了,這以后回家像個沉悶的思考者,郁郁寡歡,黑眸子時不時閃出一種陰暗的冷芒。惠蕓的丈夫、公公見了,也都有些心驚,暗地里嗔怪惠蕓那天的粗暴,可嘴上說不出來,只好用憤恨的眼神對惠蕓怒視。

      惠蕓也漸漸習(xí)慣兒子的冷漠,懶得心再多管。丈夫看著兒子一天天文靜,狂傲氣消褪,心兒自然十分歡喜,可又奇怪兒子近來常常夜不歸家,問及原因,兒子都說和好朋友一起學(xué)習(xí),準(zhǔn)備在初三最后一學(xué)期,考出個好成績?;菔|多少有點(diǎn)懷疑,可見了兒子的同學(xué)面,聯(lián)系了老師,聽說了兒子這段時間學(xué)習(xí)有所進(jìn)步,便隱隱覺得那巴掌打出了妙處,也打出了自己的愧疚。

      但是,平靜的表象是短暫的……

      那天早晨,惠蕓和丈夫正在家里忙做鹵食?!昂V、篤、篤”,一陣敲門聲傳來,惠蕓放慢了劈柴的速度,問是誰?聽敲門人說有事,請開門。她和丈夫都覺得有點(diǎn)奇怪,若是莊上人敲門,往往直呼他倆的名字,聲音很大?;菔|有點(diǎn)狐疑,捋了捋頭發(fā),心里不想開門卻又不自覺地開了門。

      她開了門,看見一個警察夾著個記錄本站在門口,惠蕓一陣驚恐,說話顫抖抖的:“你找誰?有什么事?”

      “你叫楊惠蕓?”警察得到惠蕓的回答后,極其嚴(yán)肅地掃了她一眼:“你知道是什么事呀?”

      “什么事?”惠蕓和她的丈夫眼睛活勾勾地直跳,心門死沉沉地喘不過氣。丈夫瞟了一眼廚房,挪動了幾步腳,不自覺地關(guān)上了門,隨即死灰色的臉上抖出一種絕望。

      “你兒子被逮到派出所了?!本炷樕氐?。

      惠蕓猛然發(fā)愣,如聽了一記重錘聲,心痛如絞,眼睛睜睜地迷霧渾濁、耳鼻一張一翕地直打顫聲,喉嚨似被火烙啞了一樣,怔怔地說不出話。

      她公公幾乎是氣憤地咆哮,責(zé)問那個警察,警察蹙緊眉頭,回了句:“小年輕不好好上學(xué),偷人家工廠鋼件材料,你們做家長的還稀里糊涂,你孫子還不是次把次,他都交待了,你們看情況吧。弄不好,要蹲牢間?!?/p>

      老頭子聽了這話,身子晃晃地向前栽,惠蕓夫婦扶住了爸,請警察坐下,講講事情的經(jīng)過,這一聽不罷,一聽,真是斷腸父母,耳孔蝕鉆;慈愛老人,血壓陡升。

      下午,惠蕓一家子都急匆匆地奔到派出所,惠蕓堅持叫兩個男人不要插話,警官便叫來惠蕓做家長代表,和她詳談,那憋著爺兒倆便似熱鍋上的螞蟻,傷痛地杵在那兒眼淚縱橫,牽腸掛肚,“你孩子怎么教育的,你有沒有文化?!”惠蕓聽了這劈頭蓋腦的一句話,眼淚一下子涌出來,模糊的視覺中呈現(xiàn)出那張舊皺皺的文憑,隨即在黑暗的夜中被焚之一炬。

      警察聽了惠蕓的一席話,頗有感慨:“有錢人造成沒錢娃,可惜??!有些人家的窮孩子苦透了,也不想一份昧心錢。我就搞不明白,你們這些子女,衣服穿得高高檔檔,吃得肥水流油,還要錢。要多少才夠,搶、偷,才十六歲呀!膽大妄為,品行惡劣?!?/p>

      “我求求求你了!”惠蕓打斷警官的話,猛然跪在他腳下:“罰多少我們都愿意,只求你們派出所別抓他坐牢,我們爹娘受不住打擊呀!孩子他爺爺不能受太大刺激,刺激過大能死過去?!?/p>

      警官勸了她幾句,說未滿十六周歲的青少年不具判刑的條件,但要視其行為影響是否過分惡劣,惠蕓說兒子上初三了,關(guān)鍵一年,不能有個永不翻身的黑恥檔案,請派出所寬大處理,她做家長該罰的就罰,該賠的就賠。

      惠蕓走出派出所后,對著兩個急虛的男人,稍作歡顏,說要等處理結(jié)果,就是要找人打個圓場,丈夫聽了,拍拍胸脯,這件事我來,惠蕓瞥了他一眼,算了,你在家把老頭子服侍好,別讓他犯血壓。

      回家后,惠蕓便將買賣生意暫停,一頭心思忙兒子的事。找人緣,求爺爺,拜奶奶,昔日熱氣騰騰的作坊很快冷靜了下來。不到兩天,鍋臺上已微塵蒙蒙,黑黝黝的大鍋,積著發(fā)黃的銹水,一兩只熟鵝晾在繩上,逐漸風(fēng)化,干皮皺皺地冒出些油點(diǎn)。

      惠蕓和丈夫商議好了,找人出面幫忙,到派出所爭取寬大處理,寧罰寧賠。找被偷廠家負(fù)責(zé)人,請他說說情,此外到學(xué)校打聲招呼,請學(xué)校不要開除兒子,請校領(lǐng)導(dǎo)出面說幾句話。

      這些想法說出來容易,做起來可忙煞了惠蕓,風(fēng)雨里來去,冷暖中奔兮,兩條腿只恨少,一雙腳但求快,不知不覺一天當(dāng)一時跑,仍在夢中一時怨一分長。丈夫待她回家,幫她脫下鞋子,才見到那雙腳隱隱腫大,又幫她脫下襪子,看著襪面上輕飄飄地冒出一道氣霧,丈夫心疼了,抖抖地拿起尖針,給惠蕓挑去腳趾上那發(fā)紅的水泡。

      惠蕓坐在凳上,隱隱心絞眼痛,想著自己整天垂拉著眼皮,臉色苦澀,眼睛殷紅,順鼻處常常掛著一道骯臟的灰痕,整個人顯得疲憊、蒼老。這段時間,她和丈夫活脫脫閻王爺被剝了層皮,自己流多少眼淚,賠多少笑臉,走多少冤枉路,睡幾個囫圇覺,夫妻倆不在心上,只盤算著幾個字:兒子的問題。

      等著惠蕓一家心血熬出了結(jié)果,大并聯(lián)式的效應(yīng)起了作用,校方找派出所求情,并陳述學(xué)校的補(bǔ)救措施,被偷廠家來人,充滿同情口氣說是個孩子,還小,罰兩文就夠了,還有大隊支書提出寬大處理。

      派出所的處罰規(guī)定下來了,惠蕓家處以罰金,兒子被勞教拘留十五天,因考慮他即將參加中考,便暫緩拘留?;菔|一把抱住兒子,按著他,跪在所長跟前,對兒子說:“你這輩子就不要忘記,你犯了罪,是警察叔叔把你從懸崖下拽上來的?!?/p>

      所長連忙扶起惠蕓,撫著她兒子的肩膀:“小伙子,浪子回頭不晚,要重新做人。你知道嗎?你父母親、你爺爺,為你吃了多大的苦??蓱z天下父母心。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做一個安穩(wěn)本分的孩子,好好學(xué)習(xí)。我們相信你只是一時糊涂,你還是有理想的青年?;厝ズ螅残膹?fù)習(xí),爭取畢業(yè)考試考出個好成績,不辜負(fù)你父母的期望。”

      惠蕓臨走時,悄悄遞上個紅包給所長,所長拒絕了她,只說了句:“把這錢正當(dāng)?shù)鼗ㄔ诤⒆由砩?,教他除了吃喝享受外,還需要學(xué)些什么?!?/p>

      惠蕓的丈夫、公公在家里焦慮地等著她母子倆,聽到門外響聲,便出來望,望了十幾趟,還沒望出個人影,便又把冷了的菜、涼了的湯熱了又熱、溫了又溫,當(dāng)惠蕓黧黑的臉直視丈夫時,丈夫高喊了聲:“爸——回來了!”喊后,他急急地跑過去,笑了聲,隨即又用雙手亂擦眼眶中的熱淚?!皩殞毣貋砹?,”惠蕓的公公顫悠悠地走過來,渾身哆嗦,笑笑的唇意,模糊的凹目,孫子淚涕涕從惠蕓身后挪一下步,低沉地垂下了頭,哽塞的叫了聲:“爺爺。”

      丈夫一把抱住兒子,朝老頭跟前一送,隨即仰頭長笑幾聲,急步?jīng)_沖地跑進(jìn)廚房,惠蕓問干什么?丈夫說我拿刀砍掉小犢崽子一只手指,叫他還偷不偷。

      惠蕓一把搶過兒子,望著丈夫,咬牙切齒地說:“要砍先砍掉我們的手,我們的手都不干凈,孩子是跟我們學(xué)的,他是明,我們是暗,不曉得賺了多少昧心錢。”

      丈夫默默無語,手一松,刀掉在地上,隨即又撿起,跑到那個暗房里,狠命的把屋里的兩株大麻砍斷了。

      打這事以后,惠蕓開始反思家庭的教育問題。在閑空兒時候,她和丈夫談心,都想到了平時自己的言行給孩子的影響。

      惠蕓的丈夫在廠里做,回來又搞老鵝,自然利窩里看文化,和別人態(tài)度不一樣。夫妻倆都希望兒子考上個大學(xué),成績越優(yōu)秀,他們越開心,兒子考個高分,他們會滿臉桃花,甩勁頭跟別人孩子并提,可兒子考了低分,便會訓(xùn)斥他:“你這種成績學(xué)出來,以后是討飯的坯子?!?/p>

      可是丈夫喝酒時,和幾位朋友喝到臉紅處,便會牢騷滿腹地抓頭嘆息:“現(xiàn)在上學(xué)有屁用,許多大學(xué)生也不包分配。就我那家殘廢,高中下來,就不錯了。我們現(xiàn)在懶得管,哎,上學(xué)一年要多少錢,把小把戲喊家來做個把月,又能賺回頭,你們說,這上學(xué)究竟有沒有用?”

      惠蕓記得剛開始時,兒子滿臉憋得通紅,說些同齡人堅持的道理,自然被丈夫的幾個朋友嬉笑,可兒子從b 班滑到c班,又見許多同學(xué)周末在外補(bǔ)習(xí),不由得對讀書生厭,動不動就說六十分萬歲、讀書無用論,詫異的不是別人,而是她和丈夫。

      然而,偏在這少年成長的節(jié)骨眼上,惠蕓一家,做長輩的成了商品經(jīng)濟(jì)騷動人,錢是賺了不少,卻把整個精神赤裸成一個有惡瘡的嬰兒。

      惠蕓的兒子出了事,他們家雖感到奇恥大辱,但還是聯(lián)合起來,一致對外守口如瓶,村里人也有幾個曉事的,裝白天里的睜眼瞎,迎面不跟惠蕓一家搭腔,背后卻神神秘秘的瞅著,像要瞅出個什么名堂兒。

      這當(dāng)中自然少不了傳話道兒的,于是有人干脆問惠蕓:“你兒子呢?”兒子好著呢!上學(xué)苦得沒空抽身吃頓飯?;菔|冷冷地回答一句。

      等兒子從所處理出來,有人愣拿惠蕓開心:“你兒子花了你們不少錢吧!看你這幾天跑的,像個老太婆似的,養(yǎng)兒不如養(yǎng)女?!?/p>

      “孩子生下來,花的就是爹娘的錢。我跑東跑西,老鵝一只只賣,多賺點(diǎn)錢給后人留個家當(dāng)兒。大嫂子,承蒙你關(guān)心,提起來,你兒子跟我兒子是好朋友呢!唉,都頑皮,我們女人家,操不了的心。上個月,你老公……”話題一岔,惠蕓又談起了其他。

      終究有發(fā)狠的時候,這東郊的有些人,常常津津樂道于別人的家事,談到哪里通哪里,是唾沫四濺,眉飛色舞?;菔|見著皺眉,一回家就發(fā)脾氣,訓(xùn)斥丈夫:“家丑不可外揚(yáng),你整天嚼舌頭根子,怕是嘴不穩(wěn),把兒子的事兜出去了。”

      丈夫聽后,會賭咒起誓,冷臭了惠蕓一句:“你不知道呀!現(xiàn)在是好事無人知,壞名傳千里,誰叫你家落個把柄讓人笑話。那些鴨嘴婆,你有本事割了她們的舌頭。”

      有時,惠蕓一家聊聊月亮,在夜晚星輝下,四個老少主兒都有不同的話題,但談到莊上人,都會搖搖頭,老頭兒說:“變了?!?/p>

      丈夫說:“變壞了?!?/p>

      惠蕓說:“壞透了?!?/p>

      兒子說:“變蠢了?!?/p>

      變蠢了嗎?東郊四隊與十隊又修好了路,連接解放北路,于是這一夜之間,郊區(qū)人頭腦里似春筍一樣,尖出個新觀念。

      自家房寬的,蓋幾間“簡易房”,租給外來人住。開始時,只有一兩家這樣搞,后來“坐著家里拿現(xiàn)錢”傳出了甜頭。于是這郊區(qū)便出現(xiàn)了這類現(xiàn)象,民房內(nèi)小屋迭起,人員結(jié)構(gòu)復(fù)雜,房主與外人共同的默契,是錢平衡了他們的彼此差異。這個圈很奇異:許多外來人攜妻帶子,靠吃苦耐勞租房謀生,上百元到幾百元一個月的租房,都成了他們蝸居的王國,并形成了鮮明的幫派,有拾荒幫、運(yùn)貨幫、藥狗幫、鹵菜幫等。那些房主在拿現(xiàn)錢的得意之余,常和爺們娘兒胡侃幾句,聽說他們家鄉(xiāng)以前貧困,多生了孩子四處打游擊,慣看他們在路口上旁若無人地愜意地小便,便感到精神藐視與滿足,想不到這年頭還有不如我的人,真是老侉子蠻婆子。不過外來人的不惜體面、只求賺錢的觀念漸漸地被當(dāng)?shù)厝私邮芰?,大家都有一個心思:你不賺他賺,想方設(shè)法要賺。

      于是,那馬路剛剛修成,便成了熱鬧所兒。賣蔬菜、賣肉的、買小商品雜貨的等,在馬路兩邊排成了人之窩,偏偏選個黃金地段,正巧靠在岔口,單離解放北路三百米。

      馬路邊上的住家,頭腦更聰明,房屋租給了美容美發(fā)姐、糧油經(jīng)銷販、小吃店主、裁縫等,或者自家開個店,所以村里人不出村,就會享受到形形色色的服務(wù)。

      惠蕓一家人有著聰明的打算,她丈夫占了這個便宜,靠路邊小店口擺了個老鵝攤,生意不錯。

      惠蕓仍是每天騎車賣鵝,回頭時,總看著一群人在路口上喧鬧。廠里的老工人退回來了,資深的老干部拎著個鳥籠子……這一切,太像片市井了?;菔|看著眼煩,不知怎么心里老大不高興,只覺得煩,與丈夫的談?wù)Z中,聽說了鄰居們的狡黠,做生意時專找熟人宰,以往的鄰里之情,更多了份虛偽的勢利心眼。

      惠蕓生意照做,經(jīng)驗(yàn)方法仍是流動攤點(diǎn)。

      當(dāng)兒子喜滋滋地告訴她,說楊家二姐把老鵝打進(jìn)了北京,還申請了商標(biāo),看來,蕪城的老鵝有出頭之日。

      惠蕓冷淡淡說了句:“這是個吃虧的雛兒?!?/p>

      楊家二姐是真吃虧了,而且虧得慘不忍睹,聽惠蕓預(yù)言的人,翹起大拇指:“這惠蕓,生意精兒?!?/p>

      從旭日升到黃昏落,惠蕓做完了單調(diào)的生意經(jīng)兒,家來后時常也看些電視,看些報紙;甜甜蜜蜜的戀加戀是她欣賞的熱點(diǎn),年青時鐘愛的《青春之歌》則早已賣給了拾荒,看報紙時,時常眼花,她便覺得自己的視覺衰退了。

      惠蕓有時自己腦子里想,人活著,是讓肚皮渾圓好,還是讓精神滿足好。她只覺得這人間的生命越多,她的孤獨(dú)就越重,人間的生命越久,往往感覺適存的空間越小……

      每當(dāng)走到村里市井口時,惠蕓便有了種怪怪的想法,她閑聽說過西方許多人,目前十分懷念過去,社會發(fā)展得很快,可傳統(tǒng)卻得到完善?;菔|看電視上介紹,說法國人懷念鄉(xiāng)屋,意大利人鐘情比薩餅。歐洲一些人返回森林。于是,她常把這市井跟電視上的東西聯(lián)系起來,照理推測,也認(rèn)為咱現(xiàn)在是不是在發(fā)展中也懷念過去,現(xiàn)在這市井,算哪門子產(chǎn)物嗎?惠蕓老想,卻始終說不清感覺是什么?

      惠蕓的公公閑在家里,沒事兒到路口溜達(dá)溜達(dá),老年人的精神好瞅個熱鬧空兒,兩杯茶一泡,幾聲招呼一打,國事、家事、天下事,便由口舌搬弄?;菔|的公公喜歡上那路口,癡癡地回憶,說幾十年前的老城路口邊,雖不咋好,可那所兒,標(biāo)準(zhǔn)的三教九流地,郎中賣藥,占卜吉兇,是南北四販,五湖之民,蹲著那煙花巷路,吆喝、喧鬧,讓氣氛是熱鬧鬧地襲人。老頭兒說到這里,抿一口茶,老眼瞇笑說:“敢情這打小輩也學(xué)起了市口老前輩,擺攤占路,蠻有個模樣?!崩项^兒提個茶壺,心滿意足地在舊夢中新醉,他把這片市井當(dāng)作了童年的回憶。

      咣一聲,老頭夢中有憾,只嘆現(xiàn)在絕了換糖的行當(dāng)兒。

      惠蕓看老頭兒這味兒,心中有種向往的感覺,感到那心中陳賬傳統(tǒng),隨大家伙的話當(dāng)兒回來了。她瞧著圓珠算盤,感到開店用它舒服,跟人講起,說算盤的祖宗計算機(jī)不如孫子好使,大家附和著,都說是這味兒?;菔|得意眾人的贊同,可幾步路一走,她恍然想起,該是算盤是計算機(jī)的祖宗,她自己怎么把它們的資歷顛倒了,談?wù)勂饋磉€頭頭是道……

      惠蕓到豬肉張那里買肉,看路邊兒生意紅火,提出疑問:“這路口當(dāng)真成了你們家檐根,成你們自由所兒,你們夠愜意的了!”

      “這叫地攤經(jīng)濟(jì),現(xiàn)在全球疫情還未除根,咱們城市要靠拉動內(nèi)需,不曉得多少人飯碗空著呢?!必i肉張露出一口白牙,“你家老太爺說的,現(xiàn)在路口上就差個董小宛?!?/p>

      惠蕓聽得迷糊,稱了兩斤肉,回去把這個傳統(tǒng)問題“考考兒子”,她已經(jīng)聽熟了社會上強(qiáng)烈呼吁的聲音:加強(qiáng)素質(zhì)教育。于是她從兒子那件事后,多了份心思,兒子也逐有進(jìn)步,憨實(shí)了許多。

      “現(xiàn)在這馬路上的生意經(jīng),是物質(zhì)上的追求,沒什么繼承不繼承,聽他們信口胡編。這跟你所想的西方傳統(tǒng)回歸不是一碼事,其實(shí),有些問題我也說不清楚。”兒子深沉地回答?!暗前船F(xiàn)階段的城市建設(shè)來說,這又叫違法占道經(jīng)營……但豬肉張說的又有幾分道理?!?/p>

      惠蕓像得了啟示:“這也許是郊區(qū)城鎮(zhèn)化發(fā)展的一個必經(jīng)階段,文明加……”惠蕓想不出來了。

      她丈夫發(fā)了句牢騷:“文明加矛盾,你說現(xiàn)在人累不累,加加加,就加個矛盾,有風(fēng)就有雨,有太陽就有雪。這么簡單的問題都不懂,你高中生白活了?!?/p>

      “是白活了,怎么那時嫁給你這個騙人的東西,嘴里面含蜜,肚里藏一肚子壞水。上你當(dāng),嫁給你這個現(xiàn)世寶。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p>

      丈夫聽得臉紅,連打岔道:“吃飯,吃飯?!?/p>

      夜晚無星,惠蕓躺在床上想起什么,丈夫側(cè)過身來,甜甜蜜蜜地要求恩愛,兩口子歡快一陣,談起了心里話。

      “這生意夠累的,賺些錢把人都苦寒了。”惠蕓感慨地嘆了句。

      “兒子路長呀,他這次三模巧答答能上個普通高中,那高中位于北端,太偏遠(yuǎn)了,頭一年不要租房嗎,蕪城一年四萬多考生上高中,竟不足40%,更別談?chuàng)P附邗,慘烈呀。對呀,將來要為兒子娶老婆著想,房子還不能小,至少我們老了能擠個角落。再做些時候吧!做到不能動,惠蕓,不如你到路口上賣老鵝,我出去跑,反正現(xiàn)在企業(yè)不活,洋鬼子的貿(mào)易戰(zhàn)影響大,生產(chǎn)任務(wù)幾個月沒有了?!闭煞虬参康?。

      惠蕓啞啞無語,丈夫嘆了口氣:“惠蕓,明天就不出攤了,好好睡一覺。明個兒我喊你,我也不想這樣苦下去了?!?/p>

      惠蕓醒來時,看鐘是四點(diǎn),聽見丈夫鼾聲如雷,便搖了他一下,這種日月習(xí)慣的搖動,立即觸起了丈夫神經(jīng)的跳動,他猛醒過來,看了下鐘:“你早不喊我,都四點(diǎn)鐘了,快起來,燒大鍋,煮鵝?!?/p>

      惠蕓一陣發(fā)笑:“你虛頭精呦,昨晚你騙人的?!?/p>

      丈夫一拍額頭,幡悟地重重躺下了。

      “朱喜財,我告訴你,早上剛看微信,斜對面賣兩萬一平的商品房又鬧了,鬧的原因就是抗議開發(fā)商降了十二塊錢,蕪城人均的這點(diǎn)收入,也就2500塊多點(diǎn),搞不過房價的速度。豬肉吃不起,鯽魚也漲到十八一斤了。我真害怕,我們這個二線城市,在過個十頭八年,房價能達(dá)到七八萬一平吧。哎,那時咱們的孫子就要租房了。起吧,今天遲點(diǎn)出攤,好歹也要掙點(diǎn)錢。”

      朱喜財遲鈍的應(yīng)了聲,突然心事重重地坐下了,惠蕓上前揪了揪他耳朵:咋了,呆不楞次的。

      朱喜財舉起手機(jī):我看了微信,曉得答案了。東郊怕是逃不了拆遷命運(yùn),但拆遷款能買到咱家這么大的房子嗎?

      唉!惠蕓嘆口氣:老爺吃土地,土地吃開發(fā)商,開發(fā)商吃我們。咱老百姓吃房子,房子吃我們小金庫。你沒聽說瓦子街那塊地,地價不設(shè)限,據(jù)說炒到兩萬多一平,那以后樓面價還不賣四五萬。鴨行千步吃魚蝦,狗行百米吃屎。誰的脖子奘誰就有本事住寬宅,底子弱的就蝸居吧。走一步算一步,人生就是食物鏈。

      朱喜財搓搓手,媚諛湊上前,“高深高深,咱堂口今天高見,聽得我心里癢癢的,市井老婦女還能縱論世間大事,有才,我服得要槍走火了。要不,咱們來個三胎?”

      惠蕓愣了下,一臉鄙夷:還三胎,二胎都養(yǎng)不活。你個老狗還有那什么槍走火?隨即看著朱喜財蠢蠢欲動的神情,惠蕓叱喝道,你不要命了,這么大周年,干正事。開炮鑿井晚上的事。

      朱喜財揶揄道,你想歪了,我說的是這,說完撂了根竹筒進(jìn)爐膛,“蹦”一聲,引得兩人一陣壞笑。

      惠蕓和丈夫仍然忙起來了,進(jìn)了灶屋,燒起了大鍋。

      旭日高升,大路通直,仍是個踏車兒賣鵝的惠蕓,走走停停,剝個花生米兒,生意冷冷時,伴風(fēng)寂;心情不佳時,伴沙沉?!袄习迥铮辟I客一聲吆喝,惠蕓拿起剁鵝刀,應(yīng)聲間揚(yáng)眉喜出竅,當(dāng)一下,劈開熟鵝南北肋,齊刷刷切出一排肉。

      對面來了個新手,點(diǎn)頭對惠蕓打招呼,惠蕓還了個招呼。冷冷地看兩個人上他那買鵝,剜心似的眼神,惠蕓惡狠狠地盯著。那新角兒身后有總角小童攤前玩耍,父女兩人朝昏相守,抬頭朝惠蕓笑時,惠蕓像想到了什么,憋了許久的笑——讓自己笑了出來,笑了出來。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

      《景·曖昧的關(guān)系》? 焦興濤? 樹脂、漆? 尺寸可變? 2012-2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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