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門口曾種過一棵葡萄,一到春天,葡萄架上就綴滿毛茸茸的淡黃的花團,鐵質(zhì)的骨骼以繞指的溫柔在人眼前放肆纏綿,它是村莊植物里最俠骨柔情的一種。
我們家剛搬到村口時前無遮擋,門口不種點啥難免會顯得空落落,人住得也不踏實。沒過多久,父親在右邊的谷倉前種了一些杜仲,但杜仲長得太慢,我都長大了,它們還沒成氣候。我從小就在尋思還能種點啥,什么野花野苗的沒少折騰,但它們和杜仲一樣,直到我離開老家的那天,都還沒顯示多少氣象。只有堂屋正門口的葡萄例外,那棵葡萄不到三年就爬滿了整個架子,綠蔭遮天,長勢如虹。父親這件事算是做對了,種什么都不會如此短暫有效,天晴時可以躲陰,晚上可以歇涼,如果下小雨,幾乎可以直接避雨,更重要的是,它還能結(jié)果子吃,這尤合我意。
因為在正門口,葡萄架只用了兩根柱子,另外一邊用鐵絲扎在屋頂曬樓的橫梁上,可以從曬樓直接踩到架上去摘葡萄。那棵葡萄是至今為止我見過的最為奇怪的葡萄,它不是一次性成熟,也不是一批批成熟,而是隔三差五熟一點,就連同一串上的都不整齊,讓人充滿無限企盼,吊足了我的胃口。
到了葡萄成熟的季節(jié),等待、尋找、驚喜、失望,真是百感交集,把一個孩子的所有心態(tài)都勾引了出來。只要稍有空閑,我就圍著葡萄架轉(zhuǎn),費盡眼神去尋找那些已經(jīng)成熟, 或者即將成熟的葡萄。父母不在家時,我就從曬樓踩到架子上去翻找,用手撥開葉子,甚至還捏一捏。熟了的葡萄質(zhì)地松軟,在太陽下顯出透明狀態(tài)。如果發(fā)現(xiàn)有半成熟的,我就把旁邊的葉子攏過來遮住。村里的小孩和那些過路人也常盯著我們家的葡萄看,像葡萄這類東西村里從來都不當(dāng)作買賣,只要熟了,誰看見都能摘。
我們家在村口,中午或者黃昏收工時,很多人都會在門口放下?lián)有恍?。有人問:“你們家葡萄這么大個了能吃了吧?”“還不行呢,我們家的葡萄是晚熟品種,不信你摘一顆嘗嘗。”我說。那人摘了一顆,差點酸掉大牙。
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又問:“現(xiàn)在應(yīng)該熟了吧。”我說:“是熟了幾顆,可都被人摘了,哎呀,我也沒想到我們家葡萄居然是一顆顆熟的?!蔽冶憩F(xiàn)出很遺憾的樣子。他們不信,摘來一嘗,結(jié)果還是酸掉大牙。他們很納悶,前幾天明明看見快熟了,怎么還是老樣子?他們不知道,我已經(jīng)把那些熟了的都選摘吃了,即將成熟的又小心地藏了起來。
面對這種情形,每個孩子都是自私的吧。其實,我吃到的那些葡萄很多并沒完全熟,幾乎每一顆都帶著很重的酸味,可我等不及了,它們就掛在我頭頂上,卻熟得這么慢,扭扭捏捏,像小姑娘似的,簡直讓人受不了。此外,我還擔(dān)心等它們熟了就輪不到我了,這可是我們家的葡萄,我一個人的葡萄!
農(nóng)忙來了。一家人每天都累得夠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把所有心思放在葡萄上。有一天中午回來,我發(fā)現(xiàn)在我家門口歇腳的人都在吃葡萄,我感到很奇怪,他們哪來那么多葡萄呢?等我抬頭一看,原來我們家的葡萄不知什么時候也開始成批成批地熟了!我急得不行,趕緊去摘,他們看到我來,主動把手上的葡萄遞給我:“沒想到你們家的葡萄這么好吃,難怪了,好東西都是熟得慢的?!蔽覈L了一顆,發(fā)現(xiàn)以前一個人吃過的那些葡萄,味道遠遠不及此時的。
算計來算計去,我們家最好的葡萄還是讓別人先吃了,這讓我覺得自己遭受了莫大的損失。父親卻告訴我,這棵葡萄原本就不是專為我們自己種的,誰家能吃得了這么大一棵葡萄的累累碩果?家在村口,種一棵葡萄,既能在短時間有安家落戶的依托,也能方便他人,給家里帶來足夠的人氣。
父親說得有理,我似懂非懂,但我明白了一點,這些葡萄不會老是一顆一顆成熟,當(dāng)它們成批熟時,如果別人不幫我們吃,我自己是吃不完的,與其讓它們爛掉,不如與人共享。村里人吃了我們家的葡萄,同樣也會拿他們家的東西給我吃,用一棵葡萄就能換到各種好吃的,這比父親說的大道理更讓人感到舒暢。
盡管想通了這些,在往后的幾年,我還是常常從曬樓爬到架子上去摘葡萄。做這件事時,我沒有意識自己正在一天天長大,體重幾乎是以前的兩倍了,而木質(zhì)的葡萄架卻在日曬雨淋和時光的侵蝕中變得非常脆弱。那回,我一腳踏空,踩斷了一根木條,險些從半空中摔下來。謹慎起見,此后我便很少上去了。沒想到,沒過多久父親就將葡萄砍掉,葡萄架也拆掉了!他說我們家的曬谷坪太小, 需要拓寬地方。
也許它不是被父親拆掉的,而是被我的欲念壓壞的,如果我那次不用沉重的身軀碾壓它,它就不會這么早被拆掉。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適應(yīng)門口空空如也的感覺。沒了葡萄架的遮蓋, 我似乎長得更快了,沒過兩年就長成了小大人,成了家里的頂梁柱,農(nóng)忙的關(guān)鍵時候,要肩負起家里的重任,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地生活了。
(文/秦羽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