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也是有溫度的

文/楊洪波

2021 年4 月29 日，某 縣 法 院在作出的判決后，又增加了一份溫情的“法官寄語”，吸引了人們的注意。這份“法官寄語”入情、入理，讓當事人在冰冷的判決背后，也體會到了一絲暖意，感受到了法官的人文關懷，更感受到了法律的溫度。

冒險清理淤泥 5名員工喪生

2019 年7 月22 日上午8 時，某生化公司因鍋爐檢修停工，主管生產和污水處理站的副總經理艾立新安排污水處理站負責人張利軍帶領車間工人越小強、韓連山、張新福、王勇明4 人去清理污水處理站綜合沉淀池里的淤泥。9 時左右，張利軍帶領4 名工人用水泵開始抽排綜合沉淀池里的污水。

15 時56 分，艾立新到現(xiàn)場查看作業(yè)情況，發(fā)現(xiàn)池底還有一些剩余的淤泥無法抽出，于是讓工人用鐵鍬去攪動，然后繼續(xù)抽排水。

由于越小強只穿著一條雨褲進入池底作業(yè)，結果很快出現(xiàn)呼吸困難，暈倒在池中。情急之下，韓連山和張利軍相繼順梯子進入池內對越小強進行施救。二人又先后暈倒。池邊的張新福和王勇明見狀遂把張利軍救出，抬至彩鋼房外并發(fā)出呼救。16 時08 分，艾立新趕到，他不顧在場人員勸阻進入池內，同樣暈倒在池內。隨后趕來的生產車間員工艾立斌、田文清、任世順盲目施救，暈倒在池中。16 時22 分，總經理周建安趕到事故現(xiàn)場后，阻止現(xiàn)場人員繼續(xù)進入彩鋼房冒險施救，他安排工人拆除了彩鋼房東西兩側的部分彩鋼板，以加強通風，直至當?shù)氐南谰仍箨犣s到現(xiàn)場。

事故最終造成越小強、艾立新、張利軍、韓連山、艾立斌5 人死亡，4 人受傷，直接經濟損失690.6 萬元的慘痛后果。

經事故調查認定，“7·22”中毒窒息事故是一起較大生產安全責任事故。事故直接原因是，作業(yè)人員違章進行清淤作業(yè)，淤泥中的硫化氫等有毒氣體在抽排水作業(yè)和外力攪動下釋放逸出，受彩鋼房封閉限制，有毒氣體不斷集聚，人體過量吸入后造成傷亡?，F(xiàn)場人員在情況不明且未配備應急救援設備設施情況下盲目施救，導致事故損失的進一步加大。

民營企業(yè)家被控重大責任事故罪

事故調查報告認為，生化公司法定代表人周建安、安全經理趙京均涉嫌重大責任事故罪，建議司法機關依法處理。

周建安在當?shù)厥莻€了不起的企業(yè)家，先后創(chuàng)建了葡萄酒公司、生物化學工程公司（即事故發(fā)生單位，以下簡稱“生化公司”），還在山東創(chuàng)辦了一家生物工程公司。他創(chuàng)立的這些公司都已發(fā)展成為科技型中小企業(yè)和國家級高新技術企業(yè)，占當?shù)爻隹诳傤~近50%，在市出口企業(yè)中也是名列前茅。

事故后，對每個死難人員的家屬，周建安都進行了遠超標準線以上數(shù)額的賠償。周建安認為，自己對“7·22”中毒事故是有責任的，所以認罪并不作辯護。

2020 年12 月24 日上午，生化公司總經理周建安、安全經理趙京被控重大責任事故罪一案正式開庭審理。檢方在起訴書中指控：作為生化公司主要負責人，被告人周建安“未履行企業(yè)主要負責人法定職責，對事故發(fā)生負主要領導責任”。

筆者作為周建安的辯護律師，認為企業(yè)主要負責人的“法定職責”有很多，按照《安全生產法》第18條［《安全生產法》（修正案）調整為第21 條］規(guī)定，企業(yè)主要負責人一共有7 項職責，那么，被告人未履行的是哪一項法定職責呢？要負的“主要領導責任”又是什么呢？“領導責任”本來就不是一個法言法語，它的內涵和外延就更豐富了。

針對檢方這一犯罪指控，筆者指出：檢方并未明確被告人未履行的法定職責、對事故負有什么領導責任，指控犯罪事實不清。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一條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審查案件的時候，必須查明犯罪事實、情節(jié)是否清楚，證據是否確實、充分，犯罪性質和罪名的認定是否正確。而本案對被告人的指控正是存在這一問題。

企業(yè)安全生產中的問題是否等于法定代表人的問題

事故調查報告認為，生化公司隱患排查流于形式，對綜合沉淀池未設警示標志，有限空間作業(yè)未執(zhí)行“先通風、再檢測、后作業(yè)”的要求，現(xiàn)場未設置通風設施，作業(yè)人員未佩戴個人防護用具等，重復性隱患不能及時發(fā)現(xiàn)并消除。生化公司的工人違章清理污水沉淀池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作為重復性的隱患，檢方認為這個責任應該由被告人來承擔。

對此，筆者是這樣辯護的：依照《安全生產法》第18 條［《安全生產法》（修正案）調整為第21 條］規(guī)定，被告人有督促和檢查本單位安全生產工作，及時消除生產安全事故隱患的責任。這個“督促和檢查之責”是對企業(yè)老板總體上的一個要求，不能理解為老板對每一件工作都要督促和檢查到?！凹皶r消除生產安全事故隱患”則是指老板對督促和檢查本單位安全生產工作中發(fā)現(xiàn)的隱患要及時予以消除。

被告人在河北和山東同時經營多家企業(yè)，日理萬機，極有可能不清楚清理綜合沉淀池中存在的問題，將隱患排查中的問題簡單歸結為企業(yè)主要負責人的責任，本身就是不公正的。如果這樣的主張能成立，那么今后只要發(fā)生事故，就都可以以“督促檢查不力”為由，追究企業(yè)法定代表人的刑事責任，這顯然是沒有道理的。

筆者提出，生化公司是由諸多人組成的一個“有機體”，這個“有機體”存在的問題，有的要歸責于主要負責人，有的可能要歸責于其他高管，有的則要歸責于一線作業(yè)人員，不能簡單地將企業(yè)存在的問題直接等同于主要負責人的問題，這不符合《安全生產法》第五條的立法本意。

由幸存者承擔亡者責任悖離刑法本意

“7·22”事故調查報告事實清楚，有爭議的只是對周建安的追責建議部分。于是，筆者又發(fā)表了如下辯護意見：根據兩高《關于辦理危害生產安全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規(guī)定，重大責任事故罪的犯罪主體，包括兩類人員：一類是直接從事生產、作業(yè)的人員；另一類是對生產、作業(yè)負有組織、指揮或者管理職責的負責人、管理人員等?！?·22”事故中，誰是對清理污水沉淀池作業(yè)負有組織、指揮或者管理職責的負責人、管理人員？顯而易見，一個是主管生產的副總艾立新，另一個是污水處理站負責人張利軍。

從檢方的案卷材料中可以看到，周建安聞訊趕到事故現(xiàn)場，由于救人心切，也準備沖進沉淀池，但是被工廠隔壁的“老張”阻止，這才幸免于難。假定他在事故中也喪生，還會追究他的責任嗎？

作為公司總經理，對“7·22”事故的發(fā)生，周建安并不是沒有責任，但這個責任只能是行政責任，絕不是刑事責任。追究他的刑事責任，不僅于法無據，而且與我國保護民營經濟發(fā)展的宗旨背道而馳。

有溫度的判決

2021 年4 月29 日，當?shù)胤ㄔ号袥Q周建安構成重大責任事故罪，但免予刑事處罰；趙京構成重大責任事故罪，判處有期徒刑3 年，緩刑3 年。接到判決后，周建安對判決結果表示滿意，并放棄上訴。

判決書中寫道：“通過本案的審理，我們了解到生化公司在核心產品國際競爭中所面臨的困境，體會到民營企業(yè)在發(fā)展成長過程中所承受的艱辛，更感受到企業(yè)經營者對失去與其一起奮斗的職工和親屬的痛苦。……希望你們今后能夠吸取教訓，將安全生產作為企業(yè)發(fā)展的第一要務，完善、落實安全生產相關制度規(guī)定，避免悲劇再次發(fā)生。也希望長城生物公司增強創(chuàng)新能力，拓展國際視野，成為具有全球競爭力的一流企業(yè)?！?/p>

這并不是一個最完美的判決結果，但透過這份判決，筆者看到了基層法官踐行“法治公平是最好的營商環(huán)境”“依法保護民營企業(yè)和民營企業(yè)家的合法權益是司法保護的重點”所作出的努力。此外，也能感受到，法官對于發(fā)展中的企業(yè)面臨的困境的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