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翔
起始于20 世紀60 年代英美科學哲學界中的歷史主義轉(zhuǎn)向的初衷是要警示規(guī)范性研究進路避免與具體科學實踐相互脫節(jié)的危險。它同時也在理論上為科學史與科學哲學之間提出相關(guān)性要求,十分生動地表現(xiàn)在漢森(Norwood Russell Hanson)和拉卡托斯(Imre Lakatos)的“沒有科學史的科學哲學是空洞的,沒有科學哲學的科學史是盲目的”這個著名的歷史主義洞見中。aNorwood Russell Hanson,“The Irrelevance of History of Science to Philosophy of Science”,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Vol.59,No.21,1962,p.574;Imre Lakatos,The Methodology of Scientific Research Programme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John Worral and Gregory Gurrie(ed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102.歷史主義轉(zhuǎn)向與稍早在英美一些大學和研究機構(gòu)中出現(xiàn)的“科學歷史與哲學”(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HPS)研究方向一起試圖將科學史和科學哲學整合在一起的理想付諸現(xiàn)實。a美國從1958 年開始用“國家科學基金”(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支持HPS 研究項目,早期被該項目支持的科學哲學家包括Phillipp Frank,Adolf Grunbaum,Henry Margenau,Herbert Feigl,Ernan McMullin 等,科學史家包括Marshall Claggett,Cyril Stanley Smith,I.B.Cohen,Howard B.Adelmann,Robert E.Schofield 等(參見Margaret W.Rossiter,“The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Program at the Natiaonl Science Foundation”,Isis,Vol.75,No.1,1984,p.99)。1960 年,普林斯頓大學和印第安納大學開始開設(shè)HPS 專業(yè)。同時,美國的科學史學會(History of Science Society)和科學哲學協(xié)會(Philosophy of Science Association)的年會也開始聯(lián)合舉辦。然而,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歷史主義洞見都遇到不少困難。在實踐中,HPS 的研究方向并不十分順利。盡管該研究方向產(chǎn)生了不少優(yōu)秀的研究成果以及史、哲兼優(yōu)的學者,但科學史家與科學哲學家們各自專注于自己的研究領(lǐng)域,相互之間疏于往來的情況仍然是常態(tài)。bSeymour Mauskopf and Tad Schmaltz(eds.),Integrating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Problems and Prospects,Dordrecht:Springer,2012,p.5.在理論上,無論是說明科學史在哪種意義上為科學哲學的理論建設(shè)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資源,從而使得科學哲學不再空洞,還是相反,去說明科學哲學在哪種意義上為科學史研究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理論指導,從而使得科學史得以避免盲目,兩者均非易事。
對于科學史是否以及如何能夠成為科學哲學的理論建設(shè)的資源,即如何避免科學哲學的空洞這個問題,科學哲學家吉爾(Ronald Giere)曾作出深入的分析,我們不妨將之稱為“吉爾問題”。cRonald Giere,“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Intimate Relationship or Marriage of Convenience?”,The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Vol.24,No.3,1973,p.292;Ronald Giere,“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Thirty-Five Years Later”,in Seymour Mauskopf and Tad Schmaltz(eds.),Integrating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Problems and Prospects,pp.59—66.在他看來,只有自然主義的科學哲學進路才能解決這個問題。在稍早的一份研究中,筆者曾論證瓦托夫斯基(Marx Wartofsky)的歷史知識論作為一種自然主義的科學哲學進路,可以被看作解決吉爾問題的一種成功的嘗試。d黃翔:《科學實踐與本體論歷史主義——以歷史知識論為例》,載《哲學分析》2020 年第4 期,第4—16 頁。除了瓦托夫斯基的理論,其他的一些歷史知識論進路如Ian Hacking 的科學推理風格理論、法國歷史知識論等,也可以被看作是對吉爾問題的回應。
而對于科學哲學在哪種意義上為科學史的研究提供理論指導,即如何避免科學史的盲目這個問題,可被看作吉爾問題的逆向問題。即使我們能夠成功地回應吉爾問題,也不意味著就能夠解決其逆向問題??茖W史界對科學哲學的抵觸理由與科學哲學界對科學史的抵觸理由有所不同,前者在很大程度上來自兩個方面的考慮。首先,無論是邏輯經(jīng)驗主義還是證偽主義的科學哲學都傾向于追求超越任何具體時空限制的普遍原則和真理,與科學史所探求的對具體歷史事件的理解在方法論層面上差異很大。許多科學史家認為完全不受具體時空限制的真理是虛幻的和脫離實際的,而考察科學家們?nèi)绾芜M行研究實踐才是客觀地理解科學。不難看出,持有這種態(tài)度的科學史家只能在科學哲學接受自然主義立場后才能接受與科學哲學的對話。其次,科學史家們會擔心科學哲學有可能帶來“輝格主義”(Whiggism)和“時代錯亂”(anachronism)的后果。所謂“輝格主義”是指使用當今科學的概念和標準來理解和評價昔日科學家們的工作的做法。a圍繞著輝格主義史學有很多討論,這里不多贅言。鮑勒(Bowler)和莫魯斯(Morus)給出了一個簡潔而精確的刻畫:“在今日,任何把過去當作一系列踏入今日的墊腳石并且堅持今優(yōu)于古的史學,可以被稱為‘輝格史學’”(Peter J.Bowler and Iwan Rhys Morus,Making Modern Science:A Historical Survey,Chicago,IL: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5,p.2)。輝格主義科學史的一個目的是想說明今日科學是如何歷史地形成的,然而,其做法卻很容易造成時代錯亂而曲解真實的歷史事實,因為科學史中的許多科學家們并不具有今日科學的概念與表征,他們的研究目的也常常不是為了獲取被今日科學所接受的理論??茖W史研究的一項基本要求是正確描述歷史事件,因而必須避免時代錯亂的錯誤。在一些科學史家看來,科學哲學的對普遍性與規(guī)范性的要求常常是造成輝格主義和時代錯亂的一個主要誘因。
然而,對輝格主義和時代錯亂的防范并不成為科學史在理論上可以脫離科學哲學而不陷入盲目的論據(jù)??茖W史家加里森(Peter Galison)指出,科學史在對科學發(fā)展過程的研究中,難以避免許多需要科學哲學合作才能解決的問題。他列出了十個這樣的問題:
(G1)什么是與境(context)?無論是科學史還是科學哲學,在研究過程中常常需要解釋其研究對象的產(chǎn)生和存在的與境。盡管科學哲學更加關(guān)注其研究對象的理論背景,而科學史家更多地將研究對象的政治、經(jīng)濟、意識形態(tài)背景當作與境,然而,對于與境與研究對象之間的關(guān)系的理解,無論在發(fā)生論層面還是在本體論層面,都需要科學史與科學哲學共同提供說明。
(G2)什么是“純科學”(pure science)?純科學是科學史中常用的概念,它代表一種科學的理想標準,而這個標準隨著時代的不同而有所變化。數(shù)學、物理、自然科學在不同的時代都曾被當作純科學來看待。純科學的概念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我們理解科學的一個基本概念,例如,我們用它來劃分“基礎(chǔ)科學”與“應用科學”。對于純與不純的劃分也需要科學史與科學哲學共同提供說明。
(G3)什么是研究對象?以往的科學史并不太關(guān)心如何確定研究對象的問題,因為科學學科的劃分已經(jīng)自然地給出了頗為清晰的答案。然而,當今的科學哲學從不同的理論視角出發(fā),日益重視各種類型的科學實踐,并因此發(fā)展出許多不以學科劃分的科學史的研究對象,例如工具、概率、客觀性、觀察、建模、數(shù)據(jù)采集、思想實驗等,試圖揭示這些研究對象的歷史發(fā)展軌跡。
(G4)怎么理解科學研究對象的本體論性質(zhì)?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科學研究的對象被看作是自然類,正確反映了自然本身的性質(zhì)差別。而在今日的科技發(fā)展中,新的人造研究對象不斷產(chǎn)生,從計算機模擬的虛擬對象到納米技術(shù),在其中很難嚴格地區(qū)分自然類與人造物。探討科學研究對象的本質(zhì)性特征的歷時性變化的歷史本體論,這一介于科學史與科學哲學之間研究領(lǐng)域,正在引發(fā)更多學者的注意。
(G5)科技應該制造什么?既然人類制造人造物的能力日益精湛,已有能力改造甚至毀滅人類自身,科技制造什么的問題就上升為倫理問題,同時擺在科學史和科學哲學面前。
(G6)應該制定什么樣的政策來對應科技發(fā)展所帶來的文化、政治和道德風險?這個問題即是上個問題的延伸,也是政治學和科技政策的問題,涉及上至國家科技投入下至個人隱私保護等范圍極廣的問題域。
(G7)微觀史或案例研究能夠揭示什么?案例研究通過展示大量的細節(jié),增加我們對科學史和科學實踐中具體事件的理解。實證主義者會認為人們可以通過科學史案例歸納地得出對科學的一般性理解,但這種預設(shè)了普遍適用原則的看法,現(xiàn)在不再被多數(shù)學者認可。被多數(shù)學者所認同的是,案例研究中的細節(jié)揭示了具體時間和空間下的事件如何與其他事件微妙地關(guān)聯(lián)或沖突的過程。案例研究所提供的這種理解到底建立在什么樣的說明機制之上?它的有效性的界限在哪里?
(G8)科學實踐中哪些性質(zhì)具有一般性并且如何獲得一般性的?如果說具體的科學實踐總是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中進行的,科學實踐的目的卻并不局限于地方性,而總是在追求更為一般性的結(jié)果。科學家們總是試圖讓自己的研究結(jié)果被其他科學家們接受,并且應用在更為廣泛的領(lǐng)域里。同時,科學史中任何一個時間點上的科學知識無法完全反映在當時的任何一個科學家的個人思想中,而必然具有集體性和社會性的特征以獲得其一般性。這種獲取一般性過程的機制是什么?
(G9)是否有可能使得科學史與科學哲學完全脫鉤?這個問題有兩個方面:首先,是否有可能在不使用任何哲學概念的情況下做科學史的工作?其次,是否可以在完全不涉及科學史或科學實踐的具體性質(zhì)的情況下做科學哲學工作,如建立結(jié)構(gòu)主義式的或弗雷格式的反心理主義邏輯—語義資源上的科學哲學研究?
(G10)什么是科學質(zhì)疑?質(zhì)疑是科學史研究難以避免的一個重要課題。科學家們在研究過程中難免對實驗數(shù)據(jù)或理論產(chǎn)生疑問,而面對不同觀點和理論時相互質(zhì)疑與討論也是科學實踐中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疑問、質(zhì)疑以及相應的爭論不僅是心理和社會性行為,也牽扯認知與知識論問題。aPeter Galison,“Ten Problem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Isis,Vol.99,No.1,2008,pp.111—124.
以上十個問題是科學史研究中或多或少都要涉及的問題,而對這些問題的回應也都難免需要哲學層面上的分析。b加里森承認這十個問題并沒有涵蓋科學史需要科學哲學共同合作解決的所有問題,而只是其中一些較為重要的問題(Ibid.,p.112)。加里森以這種方式來回應吉爾問題的逆向問題,即科學史研究在哪種意義上需要科學哲學的介入以避免盲目。加里森的回應有兩個特點值得特別注意。首先,回應提供了大量的科學史研究中的具體問題,而且這些涉及了方法論、本體論、價值論等不同層面上的問題相當廣泛,綜合來看很有說服力。反對科學哲學對科學史的相關(guān)性的立場不僅要論證問題(G9)中所說的無需依賴哲學或科學哲學概念的純科學史的可能性,而且還要論證在獨立于科學哲學的情況下可以圓滿地回應另外九個問題。不難看出其中的論證負擔是相當大的。
其次,加里森并沒有給出科學哲學對科學史的相關(guān)性的一般性的論證,而只是給出了一些科學史需要科學哲學介入的問題域的例子。缺乏一般性的結(jié)構(gòu)或?qū)哟蔚脑虿糠值厥怯捎谑畣柗謩e涉及不同層面和不同種類的哲學問題,而問題的多樣性意味著哲學考量會以不同的方式介入科學史研究,因此,想要形成科學哲學對科學史的相關(guān)性的統(tǒng)一和一般性的刻畫頗為困難。當然,缺乏一般性刻畫并不一定是加里森十問本身的致命缺陷,畢竟通過十問,加里森以歸納的方式展示了數(shù)量可觀的需要科學哲學參與的地方。然而,缺乏一般性的論證框架使得加里森的論證顯得零散雜亂,而且,如果能夠找到一種更為一般的論證框架,會有助于我們更深刻地理解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的關(guān)系。本文后兩節(jié)將論證,吉爾的視角主義理論以及分布式認知的概念可以有效地為我們提供這里所需要的一般性框架。為此,我們先在下一節(jié)看一下什么是視角主義。
所謂“視角主義”(perspectivism),按照一般常識的理解,是指人們可以從不同的視角來看待事物,從而對事物形成不同的看法。比如,使用同樣的透視原理,站在黃浦江擺渡碼頭和站在東方明珠塔上的觀景臺所看的黃浦江的景象是相當不同的。這種常識性的視角主義在西方近代哲學的發(fā)展過程中經(jīng)常被當作關(guān)鍵性的隱喻。比如,萊布尼茨的單子便是從自己的視角來感受和反映周圍世界,因此,笛卡爾式的從上帝的全知全能的視角所給出的空間觀,在萊布尼茨看來并不能用來理解認知資源有限的人類對空間的表征。aBas van Fraassen,Scientific Representation:Paradoxes of Perspectiv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69.尼采則堅持人類從知覺獲取的知識毫無例外地都是視角性的。bMatthew Meyer,Reading Nietzsche through the Ancients—An Analysis of Becoming,Perspectivism and the Principle of Non-Contradiction,Boston/Berlin:De Gruyter,2014,pp.198—201.
進入21 世紀后,科學哲學領(lǐng)域也出現(xiàn)了不少視角主義理論。例如,范·弗拉森(Bas van Fraassen)提出,由于科學觀察與測量是視角性的,因而建立在其上的結(jié)構(gòu)性表征也一定是視角性的。aBas van Fraassen,Scientific Representation:Paradoxes of Perspective.溫薩特(William C.Wimsatt)則認為,擁有有限認知資源的科學家們在處理不同研究領(lǐng)域的研究對象時常常使用局部適用的助勘式推理(heuristics)工具,而這些推理工具不可避免地攜帶某種系統(tǒng)性偏差(bias),從而構(gòu)成了不同的研究視角。bWilliam C.Wimsatt,Re-Engineering Philosophy for Limited Beings—Piecewise Approximations to Reality,Cambridge,Massachusetts,and London,England: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吉爾則堅持視角主義是理解科學的知識論和方法論維度的十分有效的本體論態(tài)度。cRonald N.Giere,Scientific Perspectivism,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6.這些理論的出發(fā)點和側(cè)重點并不相同,相互之間也存在著重要分歧。d例如,范·弗拉森不會同意吉爾的視角實在論的立場。然而,它們都堅持科學實踐中的視角主義而不必落入極端相對主義和徹底的主觀主義。為了簡便起見,本文采用吉爾的視角主義理論。在一篇討論文章中,美國得克薩斯大學的布朗(Matthew J.Brown)對吉爾的視角主義理論總結(jié)了六點基本特征:
(P1)日常和科學觀察,以及科學理論都是視角性的(perspectival)。
(P2)視角是人類的(包括生物的、認知的和社會的)因素與世界之間的非對稱(asymmetric)的互動。
(P3)視角是局部的(partial),擁有有限的正確性(limited accuracy)。
(P4)視角既不是客觀正確的(objectively correct),也不是唯一為真的(uniquely verdical)。
(P5)科學中對真理的判斷是相對于某一視角的,展示了該視角的適當性(fittingness)。
(P6)科學表征不是“X 表征W”的二元關(guān)系(其中X 是表征項,W 是被表征項),而是“S 為了目的P 使用X 表征W”的四元關(guān)系(其中S 是認知主體,P 是某種行動目的)。eMatthew J.Brown,“Models and Perspectives on Stage:Remarks on Giere’s Scientific Perspectivism”,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Vol.40,No.2,2009,p.214.
(P1)中所說的觀察的視角性部分地由觀察者所處的空間位置所造成的視角差異所引起,部分地由觀察者的知覺器官的性能差異所造成。比如,人的視覺系統(tǒng)只能看到320 nm—780 nm 波長范圍內(nèi)的光線,而無法看到超出此范圍的光線,如紅外線、紫外線,而有些動物則可看到。再如,色盲的人無法看到非色盲的人看到的顏色。fRonald N.Giere,Scientific Perspectivism,pp.17—36.科學研究除了依賴直接的肉眼觀察外,更多地使用觀察工具和實驗儀器。不同工具和儀器的工作原理和使用范圍不同,因而所獲得的觀察結(jié)果揭示了觀察對象的不同特征。比如,計算機斷層攝影即CT 與核磁共振MRI 現(xiàn)在已是醫(yī)學檢查常見的設(shè)備,前者使用X 射線探測身體部位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后者使用磁共振原理探測身體內(nèi)部的某些功能比如腦中血液循環(huán)功能等。aRonald N.Giere,Scientific Perspectivism,pp.49—57.在這個意義上,科學觀察都是視角性的。科學理論和模型之所以也是視角性的,是因為它們的建構(gòu)都是為了達成特定的認知目的,其應用范圍也是有限的,表征了世界的某些而不是全部的特征。它們就像人們?yōu)榱瞬煌瑢嵱媚康亩L制的各種類型的地圖,可以正確地表征特定目的想要知道的某些信息,而忽略甚至扭曲其他相關(guān)信息。bIbid.,pp.71—80.
(P2)是說視角性是人與世界的互動過程中人這種認知資源有限、卻又不斷發(fā)展新的認知工具和手段的認知能動者在面向世界時的一種無法避免的局面,而視角性又只是人而非世界本身的特征。(P3)意味著視角主義不必是一種否定科學實在論的社會建構(gòu)論立場。從一個特定視角出發(fā)的認知過程如果能夠被足夠的理由支持則可以獲取關(guān)于認知對象的局部真理。對同一對象的其他視角的認知不必導致極端的相對主義。不同視角之間可以相互比對、相互理解并形成對同一對象的更為深入的認識。比如,醫(yī)生可以通過CT 和核磁共振這兩種不同視角拍下的片子,對生病部分的結(jié)構(gòu)和生理功能作出更為全面和更為可靠的判斷。(P4)否定了對普遍適用的合理性規(guī)則和萬物理論(the theory of everything)的實在性和可能性。(P5)表明了視角主義的真理觀,即真理都是相對于某一視角的。以科學定律為例,視角主義認為科學定律不是無條件的為真的判斷,而只是表征模型中嚴格為真的部分。cIbid.,pp.69—71.
(P6)中所堅持的四元關(guān)系的表征概念將認知主體S 和表征目的P 納入為表征的構(gòu)成性因素,強調(diào)了表征模型在建構(gòu)過程中由于實用目的和主體的認知資源的不同而擁有不同的認知視角的事實。從這一事實出發(fā),還可引出吉爾很強調(diào)但布朗未能列入的另一個視角主義的特征,即分布認知的特征:
(P7)認知科學中的分布認知理論為視角主義提供了有力的認知模型。dIbdi.,pp.96—116.
所謂“分布認知”是指一個認知過程由分布于大腦內(nèi)外的不同類型的認知資源共同構(gòu)成。比如,認知科學中的聯(lián)結(jié)主義認為,大腦中的信息處理不是以神經(jīng)元之間的串行傳遞的方式進行的,而是由分布于不同的神經(jīng)元組并行或同時處理的。再如,認知科學家哈欽斯(Edwin Hutchins)對軍艦導航的認知過程的著名研究表明,認知個體只是復雜的航行認知系統(tǒng)的一部分,無法單人獨立地完成導航認知任務。導航認知系統(tǒng)由分布于不同認知個人、技能、工具、技術(shù)等認知資源構(gòu)成,而社會和文化因素在整合各種分布認知資源的過程中起到重要的調(diào)節(jié)作用。eEdwin Hutchins,Cognition in the Wild,Cambridge,Massachusetts/London,England:The MIT Press,1995.在吉爾看來,科學知識是通過各種不同的分布認知系統(tǒng)而產(chǎn)生的。這些系統(tǒng)之所以不同,是因為它們各自運用了不同的物質(zhì)、技術(shù)和理論資源,從而形成了不同的研究視角。
具有這七個特征的視角主義為我們在一個比加里森十問更具一般性的意義上來理解科學哲學與科學史的關(guān)系提供了有用的理論平臺。簡單來說,雖然科學哲學與科學史可被看作在元層次上反思科學的兩種不同的研究視角,但它們也有共同關(guān)心的問題——例如加里森十問中的問題,因而需要相互理解和相互借鑒,否則將難以獲得對科學更為深入、全面的理解。
首先,我們不妨先看一看為什么科學史、科學哲學可以被看成是反思科學的不同的認知視角。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盡管研究的對象都是科學,但各自關(guān)注科學的不同特征??茖W史關(guān)注歷史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及其原因,科學哲學關(guān)注科學知識之所以可能的理由。兩者使用的方法也不盡相同,科學史強調(diào)對事件的正確描述和對相關(guān)原因的揭示,科學哲學則使用概念分析的手段厘清科學研究中的知識論和方法論規(guī)范性及其本體論基礎(chǔ)。因此,兩者很自然地分屬兩個不同學科,各有自己的研究傳統(tǒng)與研究團隊。從吉爾的視角主義的理論看,科學史與科學哲學均滿足上述(P1)—(P7)的關(guān)系,即因為它們的研究目的不同、方法各異,最終的表征成果各自揭示了科學的不同特性,因而形成了不同的研究視角。
其次,我們在這一節(jié)中從分布認知的概念出發(fā),重點考察這兩種研究視角相互理解和相互借鑒的可行性。平心而論,兩個學科中的學者們大多都會在理論上承認最低限度地了解對方的研究對于本方的研究來說會有所幫助,否則難以避免盲目與空洞。絕大多數(shù)科學哲學大家都熟稔科學發(fā)展的重要節(jié)點,其中還有不少人是對某些科學史案例的資深研究專家;而科學史大家們也無不對所研究事件或人物的思想背景和哲學理解如數(shù)家珍。然而,在當今的實踐中,科學史家與科學哲學家在如何借鑒對方的研究成果的問題上并未形成明顯共識。一方面,對一些科學哲學家們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預設(shè)發(fā)現(xiàn)與境(context of discovery)與辯護與境(context of justification)之間的二分,并把科學史歸于前者的做法,科學史家們難以茍同,認為這種做法所得出的“哲學結(jié)論”不可避免地誤解歷史事實。另一方面,科學哲學家們也會對一些史學家所堅持的純描述性的敘事如何與哲學所關(guān)注的規(guī)范性問題相關(guān)聯(lián)感到困惑。如何在科學史家和科學哲學家之間找到共識,正是吉爾與加里森等學者想要解決的問題。
為了理解視角主義如何有助于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需要更進一步地探討科學史和科學哲學這兩種認知視角是如何形成其視角性表征的。一般來說,按照(P6)中所說的四元視角表征概念中的表征者S 和表征目的P 的不同,我們可以把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的研究成果分成以下三個種類:(A)純科學史,即不依賴于科學哲學的科學史;(B)純科學哲學,不依賴于科學史的科學哲學;(C)科學史+科學哲學(即依賴于科學史的科學哲學或依賴于科學哲學的科學 史)。
從表面上看,第一節(jié)中提到的反對輝格主義的史學家們的理想成果應該屬于(A)類,在其中,任何發(fā)生在研究對象之后的科學和哲學思想都不應該被引入到研究中。然而,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學者意識到這種反輝格主義立場過于理想化,很難在絕大多數(shù)的科學史研究中被嚴格地執(zhí)行。a較為早期的質(zhì)疑反輝格主義科學史的例子有A.Ruppert Hall,“On Whiggism”,History of Science,Vol.XXI,1983,pp.45—59;Adrain Wilson and T.G.Ashplant,“Whig History and Present-Centered History”,The Historical Journal,Vol.XXXI,1988,pp.1—16;較 為 近 期 的 例 子 包 括Nick Tosh,“Anachronism and Retrospective Explanation:In Defence of a Present-Centred History of Science”,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Vol.34,2003,pp.647—659;Laurent Loison,“Forms of Presentism in the History of Science—Rethinking the Project of Historical Epistemology” 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Vol.60,2016,pp.29—37.一方面,今日的科學和哲學思想為理解科學變化、發(fā)展乃至進步的歷史提供了有效的分析資源。當今物理學史很少可以脫離日后的牛頓理論來理解開普勒的天文學,而沃森—克里克的分子遺傳學也常常在生物學史中被用來幫助理解孟德爾的經(jīng)典遺傳學的合理性。bDavid Alvargonzález,“Is the History of Science Essentially Whiggish?”,History of Science,Vol.LI,2013,p.88.另一方面,在方法論層面上,科學史研究需要給出兩個層面的解釋:一個是解釋研究對象中的當事人自己對事物的看法,例如,解釋牛頓自己的看法;另一個是站在觀察者的角度上解釋研究事件的前因后果,例如,解釋引起牛頓這樣認為的原因以及牛頓的看法對他人的影響。這后一種解釋常常難以避免使用當今的科學和哲學概念。cNick Jardine,“Etics and Emics(Not to Mention Anemics and Emetics)in the History of the Sciences”,History of Science,Vol.XLII,2004,pp.261—278.然而,對反輝格主義立場的質(zhì)疑并不意味著科學史無法進行(A)類研究,而只意味這類研究的范圍實際上要比多數(shù)反輝格主義史學家認為的狹窄很多。這類研究可以包括對前人成果的發(fā)掘和整理,比如達爾文的各種手稿的整理和出版、近代翻譯西方科技書籍的目錄整理和文獻翻印等,也可以包括對與科技相關(guān)的各類事件的編年式的整理——比如英國皇家學會成員的歷年變動記錄、墨海書館的運作和管理情況等。這些工作涉及基本資料的發(fā)掘與積累,無疑是科學史研究中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而其工作過程并不一定需要參考科學哲學的研究成果,甚至無需以當今科學和哲學的概念為標準。盡管這種工作未能給出對研究對象深入的理解,但畢竟為科學史工作提供了重要的起點。
20 世紀上半葉堅持發(fā)現(xiàn)與境與辯護與境二分的科學哲學大多屬于(B)類。20世紀下半葉歷史主義轉(zhuǎn)向在揭示了這種研究很容易造成脫離具體科學實踐而淪入空想的危險的同時,也質(zhì)疑了發(fā)現(xiàn)與境與辯護與境二分的普遍性和合法性。然而,對此二分的質(zhì)疑乃至揚棄并不意味著對(B)類工作的合法性的否定??茖W哲學對與科學相關(guān)的本體論、知識論和方法論的理論性概念(如推理、說明、因果性、傾向性等)的分析與技術(shù)層面上的探討,仍然形成了對理解科學的基本特征的一種重要的反思視角,有其不可否認的合法性。加里森在其第九個問題(G9)中所提出的結(jié)構(gòu)主義式的或建立在弗雷格式的邏輯—語義資源上的科學哲學研究,對于特定的研究任務來說有其技術(shù)性和工具性的意義。實際上,上述對(A)(B)兩類研究視角的合法性的分析可以被看作視角主義對(G9)的回應:視角主義承認不依賴科學哲學的科學史和不依賴科學史的科學哲學在特定的研究任務中具有其合法性和可行性,盡管它們并不涵蓋科學史和科學哲學的所有領(lǐng)域。
我們所關(guān)注的重點是(C)類研究成果,這里有兩點值得特別注意。首先,(C)正是吉爾問題和加里森十問所要論證其合法性的研究領(lǐng)域。對吉爾問題的回答需要論證為什么一部分科學哲學的研究依賴于科學史。加里森提出的十個問題試圖展示一些科學史研究中所遇到的問題依賴于科學哲學的研究。其次,從視角主義的觀點看,由于(A)和(B)分別形成了兩個在元層次上反思科學的不同視角,(C)的可行性實際上必須建立在兩個視角之間成功的相互交流與合作之上。在這個問題上,(P7)中的分布式認知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它要求我們說明科學哲學和科學史這兩個研究和認知視角是如何部分地分布于對方的研究之上。對吉爾問題的回答要求我們合理地說明科學哲學研究在哪些方面需要與科學史合作以及如何合作。拉卡托斯、勞丹(Larry Laudan)和夏皮爾(Dudley Shapere)等人提出的內(nèi)在主義科學史觀是一種說明方式。根據(jù)這種觀點,科學史為科學哲學提出的合理性或方法論原則提供經(jīng)驗證據(jù),因而科學哲學的研究部分地分布于科學史研究中。然而,內(nèi)在主義科學史觀遇到許多質(zhì)疑,比如,它所預設(shè)的內(nèi)在史和外在史的二分難以成立,它所給出支持科學哲學的例子常常對歷史事實作出過于簡單化甚至扭曲的解釋等。aSteve Fuller,Philosophy of Science and Its Discontents,2nd edition,New York,London:The Guilford Press,2005,pp.33—47.本文第一節(jié)曾提到的歷史知識論可被看作一種更為可行的對吉爾問題的回應。歷史知識論試圖通過對科學實踐中的知識論和方法論規(guī)范的歷史發(fā)展來理解科學知識的規(guī)范性特征,因而其研究也不可避免地分布于科學史中。b除了前注提到的拙文外,對歷史知識論基本觀點的介紹可參見Uljana Feest and Thomas Sturm,“What(Good)is Historical Epistemology?”,Erkenntnis,Vol.75,2011,pp.285—302;Hans-J?rg Rheinberger,On Historicizing Epistemolgy—An Essay,Stanford,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
與此類似,加里森十問展示了對這十個問題的回應不可避免地要部分地分布于科學哲學的研究中,同時也形成了對(C)領(lǐng)域的合法性的支持。在第一節(jié)中我們曾說過,加里森十問顯得零散并缺乏一般性的結(jié)構(gòu)或?qū)哟?。從視角主義的觀點看,缺乏一般性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科學史因其不同的研究目的P 會形成不同種類的表征成果,這就造成了科學史會以不同的方式分布于科學哲學的研究中。科學史的不同目的首先展現(xiàn)在它所針對的不同讀者群。我們不妨簡單地考察以下三類讀者群。
第一,針對普通大眾的科學史有科學傳播和科學普及的功能。一般來說,這種讀物難以避免使用今日的標準來回顧科學的發(fā)展過程。以幫助讀者了解并接受科學為目的的科學史常常會正面弘揚科學精神,強調(diào)科學的客觀性與合理性;而以促進讀者用客觀和積極的態(tài)度參與對科學和技術(shù)的公共反思的科學史會更加強調(diào)科學技術(shù)的社會性影響,以及科技實踐與決策中的風險性和不確定性。不難看出,這種科學史或多或少地涉及(G5)和(G6)中所關(guān)注的科技應該制造什么以及如何制定合適的科技政策的問題。
第二,一些科學史以培養(yǎng)某一學科的專業(yè)人才為目的,它的讀者群是有志于本學科研究的初學者或?qū)Ρ緦W科感興趣的其他專業(yè)的學者。比如,李約瑟的《胚胎學史》原本是他的《化學胚胎學》一書的前180 頁的內(nèi)容,其寫作目的就是要讓日后從事胚胎學研究的學者知曉本學科所討論的問題的來龍去脈。aJoseph Needham,A History of Embryology,New York:Abelard-Schuman,1959.這種科學史不可避免地涉及了(G1)(G2)(G3)和(G4)中的問題。它從特定的學科為出發(fā)點界定了什么是本學科研究的與境和研究對象,對象的相關(guān)性質(zhì)來自對象本身還是來自研究者的概念系統(tǒng),以及對本學科來說什么是基礎(chǔ)性問題等。由于這些問題涉及科學哲學和一般性哲學理解,作者對這些問題的回應不可避免地要分布于科學哲學中。
第三,學術(shù)性要求最高的科學史以專業(yè)內(nèi)同行學者為讀者群。科學史專業(yè)研究當然包括除了上述(A)類研究中的原始資料的發(fā)掘和整理的基礎(chǔ)性工作,但這類研究不必依賴科學哲學??茖W史專業(yè)研究更重要的工作是給出科學歷史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和變化趨勢的因果說明。引起科學發(fā)展和變化的因素既有理論、技術(shù)、物質(zhì)條件因素,也有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因素,因此,加里森十問中的許多問題都會在這類研究過程中出現(xiàn)。比如,對科學歷史事件發(fā)生和變化的與境的理解牽扯(G1);又如,新的科學儀器和理論的發(fā)展常常會拓展新的研究領(lǐng)域并引入了新的研究對象,這就涉及(G3)和(G4);再如,許多理論的變化是由出自不同理由的質(zhì)疑所引起的,這又涉及(G10)。
除了不同讀者群,科學史撰寫方式也展現(xiàn)了不同研究目的所引起的不同表征結(jié)果。吳以義在其構(gòu)思精巧的新著中,展示了蔚為大觀的多種科學史寫法,如史論、編年史、通史、斷代史、列傳、專門史或?qū)n}研究、通俗史、前規(guī)范時代史、技術(shù)史、中國古代科學史等。a吳以義:《什么是科學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 年版。這種研究和寫作方式上的多樣性同樣與加里森十問中的問題密切相關(guān)。以之前未曾提及的(G7)和(G8)為例??茖W史的多樣性意味著具體案例研究,即微觀史與通史或斷代史等更為宏觀的歷史研究,同樣是必要的,它們各自揭示了科學的不同特征,特別是具體細節(jié)與一般性特征之間的張力和相互依賴的辯證關(guān)系。正是因為科學史的多重寫作方式,宏觀史及其試圖揭示的科學發(fā)展的一般性特征會被要求不能與微觀史所展示的科學實踐的具體特征相沖突,與此同時,案例研究所給出的科學實踐的具體細節(jié)只有在更為一般性的理論和概念的背景下才能給我們提供更為深入的理解。實際上,科學史寫作的多元性同時也意味著除了加里森十問外,還會有其他科學史的問題需要分布到科學哲學的研究中才能獲得答案,例如,技術(shù)史與科學史之間的關(guān)系需要我們反思技術(shù)與科學之間的本體論關(guān)系,前規(guī)范時代史和中國古代科學史需要我們理解西方近代科學與非西方、非近代的其他種類的“科學”之間的本體論和方法論上的區(qū)別等。
以上討論表明,視角主義為我們理解科學史與科學哲學之間的關(guān)系提供了十分有用的理論平臺。首先,作為兩種在元層面上反思科學的認知視角,科學史和科學哲學有其各自獨立存在的領(lǐng)域,即(A)與(B)。然而,科學史和科學哲學想要深入地理解科學,就需要走出各自的領(lǐng)域,否則將難以避免盲目與空洞。(C)是科學史與科學哲學這兩種認知視角相互交流和相互合作的領(lǐng)域,吉爾問題和加里森十問所關(guān)注的焦點就在于揭示這個領(lǐng)域的合法性和可行性。吉爾的視角主義理論堅持領(lǐng)域(C)的建構(gòu)與運作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分布式認知的過程,在其中持有不同認知目的研究者以不同的方式來進行分布式認知的實踐。這就為看上去頗為零散的加里森十問提供了更為一般性的理 解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