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真
“忍住些,”媽媽說,一邊滿面憂愁地拍著孩子的背,“能忍,就忍住吧?!?/p>
但他終于沒能忍住喉嚨里輕輕的癢,而爆發(fā)了一串長長的嗆咳。等到他將一口溫溫的血塊吐在媽媽托著的手帕中時,媽媽已經(jīng)把他抱進一條窄窄的巷子里。他雖然覺著疲倦,但胸腔里仿佛舒爽了許多。陣陣晚風拂過,他覺得吸進去的空氣涼透心肺,像吃了冰一般。
“媽媽,我要吃冰?!?/p>
他的雙手環(huán)抱著媽媽的肩膀,半邊臉偎著媽媽長長的頸項。他的盈著滿眶淚水的眼睛,望向媽媽身后遠遠的巷口處穿梭往來的人群和車輛。除了有些疲倦,他當真覺得很安適。媽媽輕輕地搖著他,間或拍拍他的背。
“等大寶養(yǎng)好了病,媽媽給你買很多冰,很多很多?!?/p>
黃昏正在下降。他的目光,吃力而愉快地爬過巷子兩邊高高的墻。左邊的屋頂上,有人養(yǎng)著一大籠鴿子。當媽媽再次把他的嘴揩干凈時,他們就要走出巷子了。他只能看見鴿子籠黑色的骨架,后面襯著靛藍色的天空。雖然今天沒有逢著人家放鴿子,他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鴿籠后面的天空上,鑲著一顆橙紅橙紅的早星。
“星星。”他說。他那雙盯著星星的眼睛,似乎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晶亮,還要尖銳。
媽媽抱著他回來的時候,爸爸正彎著腰,扇著攤子下面的火爐。媽媽一手抱著他,一手拿起一塊抹布擦著攤案子——他們還沒有足夠的錢安上一層鋁皮,因此他們特意把木制的攤面擦得格外潔凈。大圓鍋里堆著牛肉,旁邊放著一籮筐圓面餅,大大小小的瓶子里盛著各種作料。
“又吐了嗎?”男人直起腰來憂愁地說,一面皺著臉用右袖口揩去一臉的汗水。牛肉溫溫地冒起熱氣來。
黃昏變得濃郁起來。不一會兒,沿著通衢要道,亮起了兩排長長的、興奮的街燈。高樓林立的西門町,換上了另一種裝束,在神秘的夜空下,逐漸沸騰起來。
媽媽沒有說什么,順手舀了一碗肉湯給她的孩子。他很開心地喝著濃濃的肉湯。爸爸用一種安于定命的冷漠看著他,隨后又若有所思地切了一塊肉放到孩子的碗里,仿佛這樣便能補養(yǎng)孩子被病菌消耗的身體。
肉湯沸滾起來的時候,攤旁已經(jīng)有兩三個人坐著。他們從人潮中退出,歇了下來,舒舒服服地享受了一番,又匆匆投入那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往哪里去的人潮里。
“加個面餅嗎?”
“您吃香菜吧?”
“辣椒?有的?!?/p>
男人獨自說著,女人和孩子閑坐在攤子后面。雖然他們來到這個都會已有半個多月,但是繁華的夜市對孩子來說,每天都有新的亢奮點。他默默地傾聽著各種喇叭聲,三輪車的銅鈴聲和雜亂的腳步聲。他也透過熱湯的白氣看著臺子上不同的臉,看到他們都用心地吃著他們的點心。孩子凝神望著,大約已然遺忘了他說不上離此有多遠的故鄉(xiāng),以及故鄉(xiāng)的棕櫚樹、故鄉(xiāng)的田陌、故鄉(xiāng)的流水和用棺板搭成的小橋了。
唉!如果孩子不是太小了,他應該記得故鄉(xiāng)初夏的傍晚,也有一顆橙紅的早星。
大約是在最后一抹余暉消逝,以及天上開始亮起更多的星星之后,忽然從對街傳來匆促的轆轆聲。媽媽抱著孩子朝爸爸注視的方向看去,兩三個攤主正推著攤車朝這邊跑來。這個騷動立刻傳染了遠近的食攤,于是乎,轆轆聲越聚越大。爸爸也推著他的安著沒有削圓的木輪的攤車,咯噔咯噔地走了。這些攤車沖散人潮,轆轆地擁到街那邊去了。而人潮也就真像切不斷的流水一般,瞬即恢復了潺潺的規(guī)律。
女人和孩子依舊坐在原來的地方,不一會兒果然看見一個戴白盔的警官。他從對街踱了過來,正好停在這母子倆的對面。他把紙夾挾在左臂下,用右手脫下白盔,交給左手抱著,然后用右手用力地搓著臉,仿佛他臉上沾著什么可厭的東西。店面的燈光照在他舒展后的臉上——他是個瘦削的年輕人,有一頭烏黑的頭發(fā),修剪得整整齊齊。他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困倦而充滿熱情,甚至連他那銅色的嘴唇都含著說不出的溫柔。當他要重新戴上鋼盔的時候,他看見了這對正凝視著他的母子。慢慢地,他的嘴唇彎出一個倦怠的微笑。他的眼睛閃爍著溫藹的光。這個微笑尚未平復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開了。孩子和媽媽注視著他踱進人的流水里。
至少女人是認識這個面孔的。
那是他們開市的第一天,毫無經(jīng)驗的他們便被一個肥胖而兇悍的警官帶進派出所。他們把攤車排在門口的兩個面攤和一個冰水攤中間。
“我是初犯,我們五天前才來到臺北……”爸爸邊走邊說著,賠著皺皺的笑臉,然而那個胖警官似乎沒有聽見,徑自走進內(nèi)室,猛力地搖起扇子。
對面的高柜臺邊,圍著三個人,兩個年輕的都穿著高高的木屐,留著很長的頭發(fā)。另一個較老的穿著沒有帶子的黑膠鞋,光光的頭配著一張比孩子的爸爸更皺的臉。孩子的爸媽便不安地站在另一端。爸爸時而望一眼停放在門口的攤車,時而看看壁上的大圓鐘,時而看看門外的夜色。
“到這里來!”
爸爸于是觸電一般地向高高的柜臺走去。這時候,那三個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出去了。柜臺后坐著兩個人,一個低著頭不住地寫,一個抽著煙望著他們。
“我是初犯,我們——”爸爸說。
“什么地方來的?”抽香煙的說。
“我是初犯,我們——”爸爸說。
“什么地方來的?”他用鼻子噴出長長的煙。
“??!啊!我是——”爸爸說。
“苗栗來的。”媽媽說。
柜臺后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媽媽。正是那個寫字的警官,有著一對大大的眼睛,困倦而深情。媽媽低下頭,一邊扣上胸口的紐扣,一邊把孩子抱得更緊了。
由于附帶地被發(fā)現(xiàn)沒有申報流動戶口,他們不得不留下六十元的罰款,這才帶走了他們的攤車。當媽媽從肚兜里掏錢的時候,那個大眼睛的警官忽然又埋頭去寫什么了。
“這個警察,不抓人呢?!焙⒆诱f,那個年輕的警官已經(jīng)消失在街角。
“大寶長大了,要當個好警官。那時候,你們就不用怕了?!彼f。媽媽一直沒有說話,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緊,一面扣上胸口的扣子。街燈照在她的臉上,也照著她優(yōu)美的長長的頸項。這年輕的婦人無言地凝視著喧鬧的人潮,大抵她的心也漂得很遠了。
到了行人開始漸漸稀少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換過許多地方,最后他們停在一個街口。孩子看見對面的大樓上,掛滿了畫像,有拿刀的,有流血的,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也看見長長的一排腳踏車,似乎都在昏黃的路燈下打瞌睡。因為滿街的燈光,從遠遠的夜空看來,這座城市罩著一層朦朧的光暈。人潮漸退的時候,汽車的喇叭聲和三輪車的銅鈴聲就顯得刺耳起來。
“加個面餅嗎?”
“……”
“您吃香菜吧?”
“……”
“辣椒?啊,您!”
孩子和女人都抬起頭來望向攤子。爸爸正皺著臉笑著,客人——那個年輕的警官——也新奇地望著爸爸,他抿一抿溫情的嘴,微笑起來。
女人和孩子都興奮地望著那個疲憊的警官開始熱情地吃他的點心。爸爸帶著皺皺的笑臉,替他添了兩次肉湯。汽車的燈光偶爾掃過坐在暗處的母子,女人下意識地拉好裙子,摸了摸胸口的紐扣。
年輕的警官滿意地直起身來,開始拿他的皮夾。
“不要,不要啦!”爸爸說,皺著一臉的笑。
年輕人注視著爸爸的臉,不久那溫情的微笑又爬上他困倦的臉,還是放下十塊錢,起身走了。
“啊,??!不要——??!”爸爸說,“那也得找錢呀,啊,啊,不要——”
爸爸著急地拿著十塊錢追了幾步,又跑了回來,慌忙拿了一張五元正要再追上去。這時候孩子看見對面的房子里擁出來大批的人,胸前掛著箱子的小販們、三輪車夫們也拉起客來。有幾個人已經(jīng)坐在他們的攤子邊了。
“啊,啊!”爸爸說,“唉,金蓮!你快追呀!”于是爸爸又忙著招呼客人,“金蓮,快追!”爸爸喊著說。
媽媽默默地接過那五元,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黑暗里。孩子獨自坐在角落里,看著川流不息的人潮,看著臺子邊不同顧客的臉。一輛輛三輪車載著它們的顧客,拖著不同音色的長長的鈴聲,奔著不同的方向去了。街口的紅綠燈機械地變著臉,但不論紅綠,在它似乎都顯得十分困頓而無聊。夜市的最末的人潮,也終于漸漸地消退下去,甚至連車聲都變得稀落了。
這時候媽媽悄悄地走了回來。她低著頭只顧走向孩子,甚至沒有抬頭看看爸爸。她走近孩子,一把將他抱在懷里。他感到媽媽的心異乎尋常地跳動著。他又用雙手圍住媽媽的肩,半邊臉偎著媽媽長長的頸項,細膩而冰涼,他感到舒適。媽媽把他抱得更緊了。
爸爸送走了最后一個顧客,開始收拾。媽媽幫著把洗碗的水倒進水溝,孩子發(fā)現(xiàn)媽媽變得出奇地沉默。
“他不要錢嗎?”孩子說。
“追上了嗎?”爸爸說著,點起一根皺皺的香煙,“啊——他是個好心人?!?/p>
他們推著那安著沒有削圓的木輪、咯噔作響的車子離開街口時,西門町似乎已經(jīng)沉睡下去。街燈上罩了一層煙靄,它們排著長長的行列,各自拉著寂寞的影子。許多店門都關(guān)了起來,有的還在門外拉上鐵柵欄。幾家尚未關(guān)門的,也已經(jīng)開始收拾。街上只剩下稀落的木屐聲。街道顯得十分寂寥。一只狗嗅著地面跑進一條幽暗的巷子。
他們逐漸走出這個已變得空曠的都市,從睡滿巨廈的大路走向瑟縮著矮房的陋巷。
“他是個好心人,”爸爸說,半截香煙在他的嘴角一明一熄,“好心人?!?/p>
走在攤車左側(cè)的媽媽,只是默默地走著,緊緊地抱住孩子,陷入沉思的她在昏黃的街燈下顯得甚是優(yōu)美。孩子舒適地偎著媽媽軟軟的胸懷和冰涼的肩頸。
“他,不要錢的嗎?”孩子說,“不要,不要——”
而不幸的,孩子又爆發(fā)了一串長長的嗆咳。爸媽和咯噔作響的攤車都停了下來。痛苦的咳聲停止后,只留下媽媽輕輕拍著孩子背的聲音。這聲音在沉靜如許的夜里,聽起來會教人覺得孩子的體腔竟是這樣的空洞。
“吐到地上去吧?!眿寢屨f。也不知為什么,女人突然覺得心頭一酸,簌簌地淌下淚來。她甚至不確定,這眼淚是否是由于憐憫自己的病兒而流。她只是想哭罷了。她覺得納罕,她說不清。男人和孩子都沒有察覺女人的眼淚。夜確乎很深了。
孩子的眼眶又盈滿了淚水——但是除了有些疲倦,他倒當真很安適。睡意蒙眬間,他仿佛又從天邊尋到幾顆橙紅的星,在夜空中閃爍著。
“星星?!彼撊醯卣f。他看見爸爸拋出去的煙蒂在暗夜里畫著血紅的弧線,撒了一地的火花之后,便熄滅了。
夜霧更加濃厚。孩子吸著涼涼的風,這使他記起吃冰的感覺。他又想吃冰了,然而他只是動了動嘴唇,沒有說出什么來。
孩子偎著媽媽軟軟的胸懷和冰涼的肌膚睡著了,至于他是否夢見那顆橙紅的早星,是無從探知了。但你可以聽出,那攤車似乎又拐了一個彎,而且漸去漸遠了。
咯噔,咯噔……
(晨 興摘自九州出版社《將軍族》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