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星穎
摘要:“驅魔”是亨利·米修詩歌的主要詩學主題之一,它體現(xiàn)了米修對詩歌價值的重新定義,對于挖掘米修詩學的思想內涵具有重要研究意義。米修強調對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的探索,他以狂熱的想象、沉浸式的幻覺將現(xiàn)實抽象化,用文字的敲擊力消解傷痛。米修的驅魔詩作為一種反擊工具,其寫作對象和形式多變,是詩人一生體驗探索的文字表現(xiàn)。
關鍵詞:亨利·米修驅魔詩 想象書寫 反叛
亨利·米修(Henri Michaux 1899-1984)是法國當代著名的詩人兼畫家,其詩以怪著稱,他被公認為法國20世紀不可或缺的詩壇怪杰。米修的詩歌作品,不屬于任何一個具體的流派體系,卻兼有超現(xiàn)實主義的迷幻、洛特雷阿蒙式的反叛和神秘主義的詩性世界觀。在米修詩歌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實和想象的世界中,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對外部生活和內部世界的反叛性探索,米修以此“驅魔”。對詩歌“驅魔性”的追求是米修對詩歌價值的重塑,也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大宗旨。
米修在其完成于1945年的詩集《考驗,驅魔》的序言中指出他詩歌的驅魔性質:“我的許多作品都是某種取巧式的驅魔,我寫作,為的是挫敗周圍敵對世界的強大攻勢?!盵1]在米修看來,驅魔是為了治愈生活中消失不了的心理創(chuàng)傷,擺脫現(xiàn)實中無奈的依從,“在傷痛和黑念頭之處,插入無限的狂熱,絕美的暴力,結合文字的敲擊力,使惡漸漸消融,代之以輕盈魔媚的圓體——美妙的景狀!”[2]因此,米修詩歌的“驅魔”是被現(xiàn)實囚禁的人在意識深處對苦難的形而上的反擊。
一、抽象化的現(xiàn)實
米修“驅魔”的對象大到社會現(xiàn)實的黑暗與創(chuàng)傷,小到個人心里最隱蔽的苦難。米修針對他所體驗到的殘酷展開消解,表現(xiàn)社會和內心世界的猙獰,他描寫現(xiàn)實卻非復現(xiàn)現(xiàn)實,通過顛覆性的想象和狂熱的暴力將現(xiàn)實抽象化,在文字構建的意識世界中獲得解脫與勝利。
(一)戰(zhàn)爭與群魔
米修最早在詩集《考驗,驅魔》的序言中提出了驅魔的作用和定義,《考驗,驅魔》是他唯一一部直接以“驅魔”命名的散文詩集,創(chuàng)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在這一背景下,“驅魔”直接成為詩人對戰(zhàn)爭侵襲下滿目瘡痍的世界的吶喊與反抗,在意識層面驅除戰(zhàn)爭帶給社會的絕望與創(chuàng)傷。
詩歌《信》與《隧道中的歷程》是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回應,以寫實的筆墨描述了戰(zhàn)火焚燒下的人間煉獄——“金屬從未如此堅硬,火藥何曾這等暴烈,兩人狼狽為奸,合伙落入無辜的人群。在這個世紀,被死亡攔住的人們倒下后,再也爬不起來?!盵3]米修利用這一類抗戰(zhàn)詩“驅魔”的第一步就是將他眼中的破碎與死亡忠實地以文字展現(xiàn)出來?!缎拧肥窃娂杏脮朋w寫就的抗戰(zhàn)詩,在這首詩中,米修以戰(zhàn)爭親歷者的口吻,將現(xiàn)實的混亂和殘酷道來,在法西斯的控制下,整個世界都充滿了痛苦與絕望:“鸚鵡洲上再無孤居,墜落中,邪惡現(xiàn)了原形。”[4]詩句的語詞之間為死亡的陰影所籠罩,這種黑暗將個體湮沒在時代中,代之以群起的激憤和作為時代受害者的審視?!端淼乐械臍v程》由多首書寫戰(zhàn)爭的詩歌組成,這組詩用真實而又猙獰的詞匯構建了一個信仰崩塌、群魔亂舞的世界,“骨骸、尸骨、死去戰(zhàn)士的眼睛、彈片、血肉、墳墓、陰魂”,這些恐怖的字眼是米修對現(xiàn)實黑暗的認知,他所描述的戰(zhàn)爭下的人性是觸目驚心的,“翱翔蒼天的信天翁,讓繩索系住了腳,只有待在水桶邊。有人將我們的兄弟縫進驢皮,將我們的兄弟縫進豬皮,縫在豬皮里,然后,把他們趕到我們中間,和我們永遠在一起。啊,殘殺?!盵5]在這首詩里,“驅魔”并非遠離現(xiàn)實而構建一個理想的美好世界,而是針對異化的現(xiàn)實進行記錄思考并尋求解脫。通過對戰(zhàn)爭景象的糅合與想象,詩人把戰(zhàn)爭社會的群魔立體化,展現(xiàn)生存的艱難,最后問道:“既然老虎伸出了利爪,人為何無動于衷?既然蒼蠅已抖起了翅膀,人何處不能騰飛?”[6]這是詩人面對無止境的冬夜發(fā)起的復仇,是對現(xiàn)實苦難和生存艱難的共情與反叛。
(二)欲望與解脫
結合米修的創(chuàng)作背景看,以戰(zhàn)爭為主題的詩歌只是一部分,米修認為“詩即驅魔”,他把驅除苦難、擺脫虛無、獲得意識世界的解脫作為詩歌追求的目標之一,因此“驅魔”是一個更廣泛的手法,其所選擇的對象也在不斷變化。在米修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驅魔”的實踐很多,他常常以一種怪誕的幽默將現(xiàn)實和想象融為一體,以看似荒謬的方式在內心中驅除傷痛,使欲望獲得滿足,使精神得以解脫。
如詩歌《獲得滿足的欲望》描寫為了滿足傷人(那些被我視作敵人的人)的欲念,在內心中對其施以酷刑——“若有人向我板起可憎的面孔,我便把他的頭塞進肩胛,爾后,處以極刑……”[7]類似這種暴力、殘酷的刑罰并不是真實發(fā)生的,而是在詩人所謂的內心的屏幕中上演,是通過意識展開的想象。詩中沒有復雜的辭藻,詩人只是直白地講述內心的斗爭過程,在現(xiàn)實中受到道德、制度限制的行為以一種荒謬的方式在意識中完成,我們從這些詩句中,能夠感受到怪誕的解放。
再如詩歌《布袋法庭》中敘述的將厭惡的人裝進虛構的布袋中隨意痛打的發(fā)泄方式,詩人在這首詩中仍然是將現(xiàn)實的艱難交給想象的反擊以求獲得解脫,這是沒有能力的小人物無奈的“驅魔”方式,這種無奈是我們在詩歌中能夠真切感受到的:“沒有這門小藝術,我又如何能在眾人的肘拐叢中度過沮喪貧困的一生呢?又如何在眾多頭領的管轄下,在失意的汪洋,打發(fā)幾十年的光陰?”[8]詩人展現(xiàn)了在社會中生存艱難的人的無力感,因為在現(xiàn)實中個人的力量太過薄弱,所以只能以自我解脫的方式拯救被從屬關系、社會變故、精神迷失壓抑的自我,以一種荒謬的想象驅魔,向絕望發(fā)起反抗。
由此可見,以想象的“驅魔法”獲得解脫,是應對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的抗爭欲望的無奈卻合理的方法,米修的詩歌中不乏此類以內心陰暗情感為對象的驅魔。米修重視詩歌的驅魔作用,他利用文字的敲擊力尋求內心的解脫,正是對現(xiàn)實的無力發(fā)起的反抗。
二、“驅魔”與米修的探索
米修是一個不斷行走的人,他游歷四方,又游走在想象和現(xiàn)實的邊界。他一生都在尋找精神的歸宿,尋找填補內心空虛的方法。法國評論家布露爾評價米修說:“他描寫群魔,為的是恢復健康,擺脫夜間的暈眩,擺脫‘虛無的糾纏,那比黑暗中向我們狂吠的奇幻更怪誕更恐怖的虛無?!盵9]因此,米修對內心宇宙和外部世界展開有限地或無限地探索,涉足人的心靈中隱蔽的無人涉足的領域,用他所接受的四方智慧,用狂熱的想象在文字世界中展開驅魔,擺脫虛無。
米修的尋找,與他與生俱來的空虛感不無關聯(lián),這種虛空可在他行至南美洲寫下的一首名為《我生來身上有洞》的詩中窺見一二,他在詩中寫道:“我建立在一根缺失的脊椎上?!盵10]后來他游歷亞洲,感受各種文化,試圖以此驅除虛無、獲得盈滿。米修的文化精神之鄉(xiāng)無異是在亞洲,印度和中國對他的影響頗深,中國文化對米修有著啟示作用,這在他的游記《蠻子游中國》以及之后的創(chuàng)作精神中都有所體現(xiàn)。米修的空虛感不僅是因為他的身世經歷以及深沉的內心,更與當時歐洲社會的危機感有關,在這種背景之下,米修暫時卸下歐洲本位文化,以文化中立人的身份渴求文化滋養(yǎng),這種給予他新生的文化,他在東方找到了?!吧倥?、中國、美、文化……穿過這我領悟了一切,一切以及我自己。從此我以另一眼光來看世界。”[11]在東方,他獲得了一種新的關照,這對他之后的思想、寫作有直接的影響。米修在四處行走的過程中豐富了自己的文化,也審視著自我與詩歌的價值,他對周圍的一切始終是懷疑的。因此,米修行走、尋找也是為了驅魔,為了擺脫生命中由來已久的虛無,為了探問存在。黃蓓在談及米修對“別處”的探索時說:“旅行的全部意義,于亨利·米修,便在于離開‘原點,在移動中,實現(xiàn)生命的自由。”[12]
在東方的旅行中,與中國文化的碰撞,讓米修發(fā)現(xiàn)了中國藝術。米修不僅僅是一個詩人,同樣,作為一個畫家,米修享有盛名。米修喜愛中國繪畫、中國書法,他在水墨畫呈現(xiàn)的運動變化中,看到了線性的藝術。詩人在詩歌《線》中寫道:
在墨跡中變高貴,一條細線,一畫,沒有絲毫臭味。
并非為了解釋,并非為了展示,不重疊,不宏偉。
更像是遍地的起伏、曲折,仿佛有一群閑游的狗。
一線,一線,或多或少一條線……
碎斷,起始,防不勝防,一線,一線……[13]
《線》是米修后期評中國繪畫與書法而作的詩歌,在這首詩中,米修對水墨畫中線所帶有的藝術力量進行了分析。米修在對中國繪畫展開評價時說:“中國繪畫主要是山水畫,事物的生動性,不是靠其厚度及其重量來表現(xiàn),而是靠其線條來表現(xiàn),可以這么說。中國人能夠將事物濃縮為最具含義的事物?!盵14]詩人意識到中國繪畫之所以重線性,是為了減去現(xiàn)實的厚重感。米修認為現(xiàn)實已然是瑣碎無奈的,卻總有很多繪畫用畫筆復刻現(xiàn)實的猙獰,因而他痛恨繪畫。而在中國的水墨畫中,米修看到了繪畫的另一種可能。米修將中國藝術對線條的運用融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他運用想象將現(xiàn)實抽象化,剝離沉重和猙獰,給現(xiàn)實猛烈一擊,以達到驅魔效果。
從1956年開始,米修開始用一種實驗性的精神書寫服用麻醉品后的感受,陸續(xù)發(fā)表《悲慘的奇跡》《騷動無限》《得自深淵的知識》等書寫服毒經驗的作品,在虛幻與真實的交織中挑戰(zhàn)自我,游離于精神世界中找尋無限以驅魔。米修嘗試在麥司卡林構建的視域中觀察人以及人的精神活動,從幻覺的角度探索意識、思考現(xiàn)實。在服用了麥司卡林后,詩人的感官與情緒被藥物放大了,聲音帶有了某種形態(tài)和緊張感,視覺邊界模糊化,“突然間,喜馬拉雅山沖了出來,比任何山都高……最后淡于天際,巨大,呆滯?!比缓笏惺挛锒枷?,他看到了白:“絕對的白,超出一切的白,從天而降的白,決不妥協(xié)的白,排除一切的白……白色將在我腦海里留下某種極端的意味?!盵15]白色本就是包含了光譜中所有顏色的光的顏色,所有的顏色歸于一處便是白色,因此,白既是所有,亦是無。米修在麥司卡林的指引下看到了混亂的真實,在這種真實中,現(xiàn)實的一切都被消解、被扭曲,聲音、色彩、線條等所有感官都處在一種被模糊的迷幻狀態(tài),這種混亂的真實讓米修重新審視外部世界,在一種歸于原始的狀態(tài)中體驗生命、思考存在的意義。這種沉浸于潛意識的、探索新的真實的寫作形式便是米修“驅魔”之路上的一大實驗。當然,這種“實驗”不值得效仿。
米修在創(chuàng)作的中后期,將探索與驅魔置于他想象的國度。他虛構了一個個奇異的國度,在這些想象的異國中有各種奇怪的人,各種荒誕的事,皆與現(xiàn)實相悖。大加拉巴是米修創(chuàng)造的一個新社會,這個世界中的各個國家有著各自的秩序,或殘酷、或冷漠。哈克國崇尚搏斗,每一次犯罪活動都被視作一場尋常的節(jié)目,因此社會秩序混亂,人的生命毫無價值;在阿拉拉斯國,警察、罪犯、妓女、尋常家庭的社會地位與功用相互顛倒,土匪到警察局受訓,警察到歹徒中實習,妓女充當家庭和政府的顧問。在米修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可以沒有秩序、沒有道德、沒有人性,看似殘酷又猙獰,但是現(xiàn)實的人們所處的真實世界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他之所以構建了一個又一個想象的世界,便是借無厘頭的荒誕與幽默,嘲諷現(xiàn)實的異化與無力,在虛構世界里的隨心所欲,恰恰能夠撫慰現(xiàn)實的惡帶來的疲累與絕望,以此獲得精神的解脫,達到“驅魔”效果。
米修的驅魔與反叛在他不斷地體驗探索中完善,他懷疑、尋找、審視、再尋找,所以他渴求文化的滋養(yǎng),深入潛意識探求存在與真實,甚至顛倒現(xiàn)實以求解脫,他正是以各種形式的“驅魔”尋找語言的活力,建立自己的文字宇宙。
米修雖然不屬于任何文學流派,但是他的創(chuàng)作是極具現(xiàn)代色彩的,讓人在抽象中品悟現(xiàn)實,在想象中感受解脫,這是米修詩歌創(chuàng)作獨特的力量所在,也是詩人一直追求的詩歌價值。當然,米修詩歌的“驅魔法”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現(xiàn)實力量的薄弱與無奈,但是米修創(chuàng)作中真實、想象、夢幻的交織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代反叛精神正是詩人不斷探索的意義。
參考文獻:
[1][2][3][4][5][6][7][8][9][15][法]亨利·米修.我曾是誰[M].杜青鋼,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132,132,136,134,143,146,149,151-152,177,174.
[10][法]亨利·米肖.厄瓜多爾[M].董強,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42.
[11][法]雨果,等.法國七人詩選[M].程抱一,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124.
[12]貝阿特麗絲·迪迪耶,孟華,主編.交互的鏡像:中國與法蘭西[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5:292.
[13]杜青鋼.米修與中國文化[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55.
[14]亨利·米修.一個野蠻人在中國[J].劉陽,譯.當代外國文學,2001(02):70.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