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止庵先生有很多交集,尤其在年度各種好書榜的評選中,更是頻繁見面。對于他的閱讀觀和好書理念,有著深切的認同,在評選不同榜單好書時,也有著高度共識。記得有一年在深圳評好書,主辦方建議對某本書大家要慎重,而止庵先生正好是這本書的主推評委,他秉持專業(yè)評委的立場,用他深刻而生動的推薦,打動了眾人,最終,這本書幾乎全票當選并成為年度好書。
在對待好書的態(tài)度上,止庵先生一直有自己鮮明的主張,不管別人怎么說,他總能講出有別于他人的道理。用他的話說就是:“讀書這事沒法取巧。一是老老實實讀書;二是把那些無用的干擾去掉?!敝光终J為,最理想的讀書人應(yīng)該做一名雜家,但其中有些小領(lǐng)域可以做到專業(yè)。比如莊子、張愛玲、周作人、日本文學、西方文學等方面,止庵都有著廣泛而深入的研究,并編著有相關(guān)專業(yè)著作。
早聞止庵先生書房之壯觀,在我所有畫過的書房速寫里,止庵先生的書房是最整潔、清爽的,大家也公認止庵對書籍有“潔癖”。我在畫他書房時,也盡量不多加廢筆,簡單的線條,清晰的書架,并且,第一次嘗試不上色。
親睹書房,對自己的拙筆深感慚愧。止庵先生的書房遠比我的畫精彩百倍,不能顯現(xiàn)書房之美實乃水平有限。在和止庵先生對話中,不時瞟瞄書房各個角落,書架上清晰的分類,整齊的擺放,以及各種小物件的點綴,真是我心中最理想的書房的樣子。
方緒曉:看過很多關(guān)于您家書房的報道,今天終于造訪,您的書房是如何成長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
止 庵:1997年搬到望京這兒住,已經(jīng)20多年了。除了《樗下隨筆》《樗下讀莊》和《如面談》這三本最早的作品是在城里寫的,之后的多本書都是在這間書房寫的。我寫東西有一習慣,上午必須寫出一開頭來,哪怕一句話都行,下午接著寫。如果上午沒開頭,下午就寫不了了。晚上從來不寫東西,就是看看碟、看看書。
我的書房格局大致是這樣:一大塊是中國古典文學和學術(shù),還有一塊為現(xiàn)代文學,不收當代文學;還有一些上世紀80年代買的新印線裝書,再就是西方文學和學術(shù),主要是法國、英國、德國、美國、日本、拉美的。此外,還有電影、藝術(shù)、詩歌和傳記,社科書都放在一起沒作分類。
方緒曉:您的書房里,不同類型書籍的比例,是根據(jù)您個人的趣向分配的嗎?
止 庵:我主要的興趣,第一在文學,其次是歷史,在中國古典方面下的工夫比較多。一個人得有個東西打底子,我的底子一是中國先秦的哲學,二是中國古典詩詞。讀書必須有個底座,其它的閱讀才能在這個底座上生長。我曾經(jīng)把先秦的書都過了一遍,其實沒有多大量,就是諸子加上史部的《春秋》《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等,再加上經(jīng)部。然后寫了《樗下隨筆》和《樗下讀莊》,還有一本關(guān)于《論語》的書,在電腦里放著,寫了好幾十萬字了,但一直沒想好形式,也就一直沒有拿出來出版。接下來很長時間,可以慢慢來寫這個。另外,我還有一個想法,準備把宋詞一家家讀下來,看看以什么形式再寫一本。
方緒曉:關(guān)于閱讀,您談過很多,還專門寫有著作,您的基本態(tài)度和主張是什么?
止 庵:這要從個人經(jīng)驗談起。我在小時候就留下了很深的閱讀饑渴,沒書讀的結(jié)果,是讀了很多不適齡的書,要不就是讀早了,要不就讀晚了。那時候沒得選,有什么書都讀。我主張人在年輕的時候,應(yīng)該多讀分量重的書,因為等老了想再讀這些書,基本讀不動了。有的人喜歡買書,把書房填得滿滿的,說等我退休了讀,但等退休了,這個愿望往往很難兌現(xiàn)。我的人生哲學是趕前不趕后,什么事往后放,基本上就“瞎”了。
讀書就跟在銀行存錢一樣,是保底的,知識這個東西,一定得有些是沒用的?,F(xiàn)在很多人學多少用多少,有時甚至用的比學的還多,我一直主張生活中得儲存一些沒用的東西。其實,閱讀觀就是人生態(tài)度問題。
我只讀書,不藏書。有一次我跟謝其章說,我要是早年開始藏書,現(xiàn)在早發(fā)達了。人只能精一項,因為精力是有限的。大多數(shù)藏書家,都不能算是讀書家,因為他的精力都用于藏書了。但藏書是值得說的事,讀書卻是不太值得說的事。讀書是自己的事兒,沒法“炫耀”,但藏書可以,比如收到好的古籍善本。
方緒曉:雖然總說無書可讀,但那一代人讀的書,可能比現(xiàn)在的人讀的書要多得多。
止 庵:沒錯?,F(xiàn)在一個家長領(lǐng)著孩子去書店,可以把孩子一生要讀的書都買了,但他就是一本都不買。上世紀70年代那時候,書店賣書的速度趕不上我閱讀的速度,我們那一代人的閱讀饑渴感可想而知,現(xiàn)代人也許沒有這樣的饑渴感了。
我一直認為,閱讀是一種能力,這種能力最好是小時候養(yǎng)成的,我對讀書的渴望,從小時候開始保持到現(xiàn)在,見到有字的東西,不管什么先讀了再說。我的很多朋友,原來讀書的現(xiàn)在不讀書,但少有聽說過誰原來不讀書的現(xiàn)在讀書。閱讀的能力并沒有高下之分,但有沒有就存在很大差別。
書房就如同一個讀書按鈕。我買的所有書,都有讀它的可能性,所以才會買,別人送我的書,我也要判斷有讀的可能性,才留下來。書房對很多人來講,是提供了閱讀的可能性,而不是閱讀的條件。我們過去讀書,在公共汽車、辦公室、餐廳……哪兒都能讀,不一定非要在書房。
方緒曉:每次參加好書評選,您在解讀和講述一本書時,總是特別打動人,您是怎么做到的?
止 庵:第一,這些書肯定是我讀過的——尤其是批評的時候,一定要認真讀過。第二,自己得有一個切入點,不管別人怎么討論,都得找到自己和這本書的特殊關(guān)系。尤其不要信那些所謂名家推薦、名人作序之類,也不要聽信那些所謂公認的權(quán)威等等。嚴格來說,讀書這事沒法取巧,一是要老老實實讀書,二是最好能把那些無用的干擾去掉。讀書這事沒人管,喜歡和不喜歡都是自己說了算。
我們還是要讀很多很多書,包括“不好”的書,才能判斷哪本好,哪本不好。要是說,我只讀好書,但最后也可能營養(yǎng)不良。有一段時間我讀了很多差的小說,后來我才知道什么叫好小說,讀書不可能一步到位。
讀書的速度和寫書的速度有一種微妙的關(guān)系。如果作者是認真的,慢慢寫出來的書,你就必須慢慢地、認真地讀;如果作者是敷衍了事寫出來的,你讀的時候也認真不了。這種微妙的關(guān)系,捧起書本時就知道。
方緒曉:您關(guān)注的領(lǐng)域很廣,又似乎很容易成為某方面的專家。
止 庵:我喜歡做一個“沒用”的專家。舉個例子,我最近在看日本女演員尾野真千子的戲,已經(jīng)看了兩個月,還得再看一個月,我把能找到她的電影都看了一遍。我敢說,日本人都沒我看得這么全。這樣,我就成為尾野真千子專家了,由這個演員入手,我就進了日劇這個門了??煽催@么多她的電影有什么用?我甚至不一定要寫一篇關(guān)于她的文章,但我愿意成為這個小領(lǐng)域的內(nèi)行。
讀書也是如此。我不喜歡僅僅停留于涉獵,我要鉆研一個東西,就喜歡鉆研透了,然后再開始關(guān)注別的。當年胡適收到一封陌生人的來信,寫信人叫袁瓞,是個在臺北街頭叫賣芝麻餅為生的默默無聞的年輕人。他喜歡研究政治問題,當時他遇到一個難題,于是冒昧地寫信向胡適請教,就這樣在書信往來間,大學者與小餅販竟結(jié)成了忘年交——其實,我正想當那個賣芝麻餅的人。
讀書這事,腦子里得有一張地圖,最好對某個門類有明確的方向感。比如說唐詩宋詞或歷代散文,要是突然說起一個人,你得知道他在什么位置,他周圍都有誰,前后是什么關(guān)系等等。但有些方面我不太愿意涉獵,比如當代文學,我從來不參加當代文學的活動,原因一是多為朋友,沒法說話;二是確實“地圖感”不強,無從得知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
外國文學里的小說,我基本上有自己的地圖,隨便提一個作家,我大概知道他在什么位置上。還有現(xiàn)代繪畫,提一個畫家,大概也能知道他在什么位置上。至于電影,大師一級差不多可以,再往下就很難清晰了。但我如果想弄清楚一個導(dǎo)演或一個演員,我就把他東西都看一遍,大致就清晰了。
方緒曉:這幾年,您又開始寫起小說,新作《受命》出版以來口碑甚好,最后來談?wù)勀膶懽餍牡冒伞?/p>
止 庵:這個小說緣起于1988年,當時就寫了一些筆記和故事梗概,人物小傳等也都準備好了,還有一些內(nèi)容片段。1989年,我到外企上班,特別忙,就把這個小說放下了。2016年,我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說集《喜劇作家》,翻早年筆記的時候,又把這個提綱翻了出來,于是覺得可以重新提筆,但小說中古代和現(xiàn)代的兩條線索怎么交集,一直沒想好。突然有一天想明白了。
之后,我又做了幾個工作。一是寫了一年的植物日記;二是買了很多上世紀80年代北京的地圖;三是買了很多北京地名志;四是去首都圖書館看了小說中涉及的那兩年前后四年左右的北京報紙,如《北京晚報》《北京日報》《精品購物指南》等,我關(guān)注當時報紙上的生活信息,穿什么衣服、看什么電影、去哪兒吃飯等等。還有,我一直買不同版本的北京話詞典,一直留意北京話的演變。我以前寫文章不太涉及生活,但這本小說,讓我第一次大量采納上世紀80年代的生活場景。
我去城里把小說中涉及的地方都走了一遍,絕大多數(shù)地方都變樣了。比如,長安街上的花墻,我一直特別喜歡這段路。我在電腦里做了一個很大的檔案,把這些用到的東西全擱里頭,用到什么便調(diào)出來查閱。
很幸運和楊早住同一個小區(qū),小區(qū)里的書店——讀易洞聯(lián)合書店主人邱小石發(fā)起“閱讀鄰居讀書會”,十多年來,每月舉辦一期讀書會,因此吸引了很多書友常年和我們一起讀書?;谧x書會的閱讀社交,是這些年來最重要的收獲。我們的讀書會提倡譜系化閱讀,倡議讀書會成員,自覺養(yǎng)成閱讀閉環(huán)(閱讀—思考—表達—寫作),多年來,每個人都從這樣的閱讀和輸出中獲得提升,并深深愛上了閱讀。
我們?nèi)粍?chuàng)始人經(jīng)常在一起探討閱讀的書目和主題,每回總是楊早說服我們,選讀他推薦的書。對于閱讀,楊早有一套非常清晰的路徑,通過這個路徑,可以收獲閱讀的深層價值。正如他的研究一樣,在主題明確之后,他會把所有目光都引向主題相關(guān)中來,構(gòu)成另一種閱讀的格局。
楊早書房面積不大,但相對獨立。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立著好幾個顯示屏,橫的豎的,楊早坐在電腦前,像個電臺DJ一樣,同時兼顧著好幾個“頻道”。一臺電腦打開著正在參考的論文,另一臺電腦正下著電影,還有一臺則播放著音樂,同時開著微信電腦端。楊早說自己有強烈的好奇心,不管是閱讀還是寫作,總希望“反套路”,不想做別人做過的事情。
這幾年,楊早創(chuàng)作產(chǎn)量驚人,既規(guī)劃和創(chuàng)作著大部頭“清末三書”和“民初三書”,同時應(yīng)對時效,研究和創(chuàng)作了《拾讀汪曾祺》,參與主編了《汪曾祺別集》等。最新作品《早生貴子》涉足童書領(lǐng)域。同時應(yīng)多家音頻平臺之請,開設(shè)了《簡說中國史》《簡說中國人》等音頻課程。三頭六臂,四面開花。
這種種成果,均緣于他在書房里的日常閱讀。就讓我們走進楊早書房,看看他書房里到底有什么“秘密武器”。
方緒曉:您的閱讀啟蒙源自何時?對您以后的人生和學術(shù)研究有何影響?
楊 早:小時候能看的東西不多,基本上是有什么看什么。小學時除了在書攤上看《三國演義》《西游記》《丁丁歷險記》等連環(huán)畫,“字書”看的就是《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封神演義》《飛龍全傳》《興唐傳》《李自成》等,還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白皮本魯迅作品。
上了初中,有了一點零花錢,看的比較多的是從書攤上租來的武俠小說,金庸、古龍、梁羽生、溫瑞安、陳青云、柳殘陽、云中岳、曹若冰……什么都看。這項閱讀開拓了我對通俗文學的認識,到現(xiàn)在我也從來不拒絕閱讀與研究俗文學。但小時候看這種東西,經(jīng)常會遭到家長或老師的批評,當時的心態(tài)就是慚愧兼不服氣。后來,金庸得到很多大學和研究機構(gòu)的認可,給了我很大的信心,我也開始尋找各種“證據(jù)”,以此說明閱讀通俗文學并不是沒有價值的。這也養(yǎng)成了我的一種眼光——再俗再爛的作品,換一種讀法,也有它的文化內(nèi)涵與學術(shù)意義。
高中時,對我影響最大的是《魯迅全集》,主要是前八卷,雜文和小說。直到現(xiàn)在,依然覺得對我影響最大的中國作家還是魯迅和汪曾祺。而且也讀魯、汪對推崇作品的闡釋——像魯迅對中國古典文學的解讀,汪曾祺對古典的現(xiàn)代性解析。這種讀法對人的滋養(yǎng)不太一樣,他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很好的轉(zhuǎn)化,通過讀他們的作品來吸收傳統(tǒng)文化的滋養(yǎng),是很好的一條路徑,親近古典的同時又能結(jié)合現(xiàn)實。
我的語言訓練來自于魯迅、汪曾祺和金庸,還有王小波。這幾個人都是語言高手,從他們的作品中學習怎樣精簡文字,怎樣文白交雜,怎樣有效地表達以與讀者共鳴。經(jīng)常讀他們的作品,會有洗滌身心的感覺?,F(xiàn)在不少人的寫作,廢話太多,如何保持語言的純粹和有效,經(jīng)常讀他們幾位的作品,是很有幫助的。
上大學后,雖然我念的是中文系,但我基本是一個哲學愛好者。那時候年輕,比較喜歡思考一些大問題,比如“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到哪兒去”……那時候,常常把世界想象成一個整體。從哲學入手,很容易進入到大的體系中去。
我念的中山大學幾位老師輩的學者,如陳少明、單世聯(lián),他們編了一本書叫《被解釋的傳統(tǒng)》,這本書對我影響挺大。書中說,傳統(tǒng)就像河流一樣,河床是不變的,但河流是不斷變化的,有時候會溢出,有時候會枯竭。所以,我們審視傳統(tǒng)時,一定要有“變和不變”的眼光與分寸。
方緒曉:您的閱讀和學業(yè)都是偏文學的,后來怎么轉(zhuǎn)向歷史,并鎖定到了近代史研究?
楊 早:工作后,要解決的問題就不再是大的問題,反而是更細碎的問題。當時我在《羊城晚報》當編輯,在這個過程中,慢慢轉(zhuǎn)向喜歡歷史。歷史的好玩之處,是打破了我們原有的很多預(yù)設(shè),讓我們面對這些現(xiàn)實問題時,不會震驚,而變得可以理解。比如,我們讀《世說新語》,會覺得那里的人瀟灑、飄逸,過得很愜意。但真正讀魏晉時期歷史,會發(fā)現(xiàn)真實歷史中很多人相當齷齪。
所有的歷史都是不完整的,不管歷史敘事者是出于無心還是有意,難免會根據(jù)自己的立場來保存記錄。我的寫作,跟專業(yè)歷史研究者不一樣的地方,在于我是文學和歷史的結(jié)合。有些事情純粹用歷史研究的眼光去看,是沒辦法復(fù)原的,也無法提供現(xiàn)場感。而文學可以提供一些想象,這些想象在專業(yè)歷史學者看來,可能是不能用于歷史研究的。但文學的加入,可以讓歷史變得有血有肉,而不只是干巴巴的材料。
工作兩年后,我辭職考研,碩士、博士都在北大陳平原教授門下,自然就比較關(guān)注近代歷史。轉(zhuǎn)了一大圈我發(fā)現(xiàn),研究文學的人只談文學,是有問題的——我們做任何研究,不能只關(guān)注單一學科。比如文學,就不可能只關(guān)注文本和作家,而必須要去理解文本與作家背后的時代。我受微觀史學影響頗深,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史景遷的《王氏之死》,小人物的視角和細節(jié),這是兩個最重要的“抓手”。我們要去追索歷史中的細節(jié),關(guān)注那些不被關(guān)注的東西——這就是我的“反套路”。我不愛做別人做過的東西,不管是主題還是研究方法,我一直在選擇一條沒有人走過的路,之前寫的《野史記》《民國了》等,既不是學院派思路,也不是通俗寫史的思路。
學歷史,往往會不斷地往前追。而且越往前面越好講,因為前面的歷史相對清晰,離現(xiàn)在越近的歷史則相對復(fù)雜。我為什么要停在近代史呢,因為這段歷史空隙特別大,細節(jié)特別多,近代材料特別多,多到你沒辦法做出一個全局的明細判斷。所以,近代史學者能做的就是拼圖——你做一塊,我做一塊,慢慢拼起來。
我選書和讀書也是如此,關(guān)注這本書有沒有“拼圖”的意義,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比如,做魯迅研究,一定要弄清楚魯迅的經(jīng)濟來源,要弄清楚這個問題,還得去了解當時的版稅制度、當時的物價以及整個社會的經(jīng)濟運行邏輯等等。不管研究哪個作家,最終我們都要理解這個作家所處的時代,而要理解他的時代,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拼圖”工程。
我經(jīng)常引用費孝通先生的說法:“中國不缺研究型的學者,缺的是傳播型的學者”,我自覺不自覺在選擇后一種道路。
方緒曉:讀您的多部歷史作品,像讀小說一樣有趣。您怎么定義自己的作品,在文學和歷史之間,應(yīng)該建立一種什么樣的聯(lián)系?
楊 早:歷史和小說不一樣。我一直不想寫小說,雖然我的《民國了》和《元周記》在出版時被分類歸為“長篇小說”,但我覺得,小說應(yīng)該有一種更特殊的能力和功力。像錢鍾書的《圍城》,我一直認為不是成功的小說,它有趣,但并不能說是優(yōu)秀的小說。我寫東西,希望有真實的人物、事件與細節(jié)可以觸碰,在這個基礎(chǔ)上再建立想象。歷史上很多的事情和人物已經(jīng)足夠精彩,我只需要把這些歷史,通過豐富的細節(jié)加以還原,其精彩程度自然就不亞于小說。
方緒曉:以后還會繼續(xù)沿著這個“反套路的套路”寫下去嗎?
楊 早:是的?!睹駠恕穼懙氖?911年,《元周記》是1912年,準備再寫一本1917年的,這是啟蒙前期,“五四”源頭,合成一套“民初三書”。接著還想寫一套“清末三書”,分別寫1905年、1907年和1909年。1905年主要用《京話日報》做資料,1907年則用我高祖楊芾的日記和我自己去東京的踏訪,1909年,還沒想好用什么資料。
清末民初,是近世中國非常重要的轉(zhuǎn)型期,我試圖用這六本書,作為我對清末民初的拼圖和想象。接下來的十年,應(yīng)該基本上就做這個事情。
方緒曉:除了清末民初,您還對哪個朝代有興趣?
楊 早:我其實不是單純對哪個朝代感興趣,而是對不同朝代中的某些歷史感興趣。呂思勉的《中國通史》上下兩部,上部按朝代劃分,下部是從婚姻、制度、軍事等類別來入手。我比較關(guān)注歷史中的法律、教育、市民生活、物質(zhì)文化等幾個類別,但這一類著作相對較少,所以需要去爬梳。我買書的時候,也特別關(guān)注有沒有這些我喜歡的類別。我不太在意皇家和貴族的思想行為,反而比較關(guān)心底層百姓的日常生活。
方緒曉:那您是否比較在意地方志中呈現(xiàn)的歷史?
楊 早:當然,歷史是有等級的。一國、一省、一鄉(xiāng),影響力是不一樣的。地方史藏在各種地方志中,有豐富的底層生活細節(jié)。史景遷的《王氏之死》主要從地方志入手,書寫山東郯城小人物的命運。我去任何地方,都會去找當?shù)氐姆街?,了解當?shù)氐臍v史。長期關(guān)注的有祖輩所居的高郵、老家富順等。還有一些我去過的地方,比如不久前去安順,就對那里的地方志很有興趣,也收集了一些。
對于地方史的研究,總的來說是很不夠的,尤其是能轉(zhuǎn)化為著述的,更少。這方面,海外漢學家相較于國內(nèi)學界做出了更有效的研究,像史景遷的《王氏之死》,羅威廉的《漢口》等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作品。他們能把地方史做成一個具有普世性的歷史命題,成為一個縮影,這樣的研究是很有意義的。
方緒曉:您在史料取舍上有什么獨到的方法嗎?
楊 早:我最關(guān)注報紙資料。對報紙的看重,遠遠大于檔案材料,因為報紙是最原始的一手材料。檔案主要是事情的描述,缺乏細節(jié)和人。我更關(guān)注人是怎么想的,當時的心態(tài)是怎么樣的。引用日記時,最好多參考別人的日記,同時參照別的史料,才能從中找出相對客觀的表述。日記的好處是反映了作者當時的心態(tài),講了什么和不講什么,都帶有主觀的成分。當然,怎么使用日記需要進一步的探索與拓展。我寫1917年,就打算更多地使用不同人的日記。當然,年譜、書信這些也是必要的,有時為了日記、年譜、書信,還不得不買一些人的全集。
方緒曉:最后談?wù)勀侨绾螤I造自己書房的吧。
楊 早:書房的構(gòu)建,是主人精心鋪設(shè)的閱讀路徑,通向自己想抵達的境界。首先要確定你想在書房里做什么;其次是怎么去建構(gòu);而后是怎樣規(guī)范和優(yōu)化,這樣慢慢建立起自己的書房體系。我的書房,基本上是我研究路徑的延伸,由問題驅(qū)動,順應(yīng)時勢,盡量圍繞當下的研究,把相關(guān)書籍都引向當下主題中來。
我們這一代人最大的困境,是要處理海量的書籍與信息,如果沒有自己關(guān)心的特定范疇,選擇是非常之難的──早期成長的年代還沒有那么難,那時基本上是書店進什么書,我們就讀什么書,可以說,書店擔負了規(guī)范我們閱讀的角色。我在中山大學讀書的時候,像廣州的博爾赫斯書店、學而優(yōu)書店等,深深影響著我們的閱讀。那時只有去中區(qū)郵局才能買到《讀書》雜志,去晚了就買不到了?!蹲x書》雜志里提到的書,就構(gòu)成了我們的閱讀體系。
后來到了北大,買書主要是周邊的書店,風入松書店、萬圣書園、國林風書店,海淀圖書城,還有地壇書市、潘家園等,那時我住在北大校外,搬過很多次家,書都不敢開箱,除了床,出租屋內(nèi)其他地方都是書箱?,F(xiàn)在更多依賴網(wǎng)上買書,電商、孔網(wǎng)、布衣等。同時,合理清書也是書房的“必要動作”,一年內(nèi)不會用到或閱讀的書,我會果斷清理掉,給日益擁擠的書房騰出空間。
(作者系文化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