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喬琦
史蒂芬·平克
這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常常讓人覺得前路未卜、緊張不安。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是個異類,他的發(fā)聲往往積極向上。這對他本人也是件好事,因為他的著作《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為什么會減少》(The Better Angels of Our Nature:Why Violence Has Declined)以及《當下的啟蒙:為理性、科學、人文主義和進步辯護》(Enlightenment Now: The Case for Reason,Science,Humanism,and Progress)都很暢銷。這也讓這位67歲哈佛大學認知心理學家的影響力超越了學術圈,進入了公共知識領域。當然,平克的觀點也激起了不少反對的聲音。舉兩個批評者經(jīng)常提到的觀點:其一,平克的世界觀過度同情資本主義的越界行為;其二,平克對許多人仍舊面對的艱難困苦過度冷漠。平克于2021年9月28日正式發(fā)布的最新作品《理性:什么是理性?為什么理性似乎很少見?為什么理性很重要?》(Rationality: What It Is, Why It Seems Scarce,Why It Matters)則討論了另一個頗有爭議的龐大課題。平克表示:“據(jù)我所知,很多哲學家都覺得,如果有更多人了解一些邏輯知識,那么這個世界將變得更美好?!?/p>
您常常提到,如果更多人能夠更理性思考,那么世界就會變得更美好。正是這個理念催生了您的這本新書。不過,似乎大家都覺得自己很理性。那么,什么樣的機制才能誘導更多人主動反思自己是否真的理性?
理想情況下,我們的對話范式應當改變。傳統(tǒng)的對話模式以八卦、爭執(zhí)乃至人身攻擊為特色——這些應當糾正。當然,沒人可以明確構建所有社會規(guī)范,但我們也知道,這些規(guī)范確實可以改變。只要出現(xiàn)促進這一過程的契機,就有可能讓這種變化擴散開來。另一方面,我在本書中寫到了一個結論:讓人們變得更理性的最有效方法就是,不要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人身上。因為人們在面對涉及自己生活的問題時總是會相當理性。例如,父母總是會給自己的孩子穿戴整齊,耐心喂食精心準備的早飯,然后按時送他們上學。他們會小心工作和按期還賬單。然而,人們堅持某些信仰,并不是因為這些理念可以證實或證偽,而是因為它們振奮人心、充滿力量,是引人入勝的好故事。不過,關鍵問題在于,我們究竟是怎樣的物種?智人究竟有多理性?答案不可能是我們從骨子里就不理性。要真是這樣的話,我們根本就無法建立所謂理性的標準并用來評判某些人在某些時候做了不理性的事。我覺得,上面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是:我們制定了適用于人類社群的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讓人類集體變得比任何人類個體更加理性;于是,通過執(zhí)行這些規(guī)則,我們也就達到了某種程度的理性。這個答案尤其適用于那些公眾信奉的重要信仰。人們通過互相批評以消弭彼此之間的偏見。每個人可以有不同意見,立場最堅定的人會占上風,信仰需要服從經(jīng)驗驗證。
1976年的史蒂芬·平克,當時他正在麥吉爾大學念本科
1991年,在麻省理工學院做研究的平克。他在兒童語言學發(fā)展研究中使用了玩偶
我們常常有這樣的感覺:明知某個舉動不理性,但還是忍不住去做。您在生活中有沒有這樣的情況?
答案幾乎是肯定的:我也有。我很可能會做一些道德上無法證明合理的事,比如吃肉。我很可能會冒險做一些預期效用無法證實的事,比如騎自行車——因騎行而意外死亡的概率要高于遠足或游泳等鍛煉方式。然而,我就是喜歡騎自行車。于是,我試圖削減騎行的風險,并且調(diào)整我的行為以便讓騎行在道德上無懈可擊;哪怕我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無論我做什么調(diào)整,騎行這種運動方式也很可能談不上最佳選擇。
您有遇到過雖然非理性但的確有用的信仰嗎?
有的。例如,當媒體把火災和暴風歸咎于氣候變化的時候。實際上,這種說法很可疑,因為與這些事件直接相關的是天氣,而非氣候。你永遠不能把某個特定事件歸咎于某種趨勢。這個例子也是如此,由于人類認知總有獲得性偏差,我們總是會更多地受到圖像、故事、傳聞的影響,而非某種客觀存在的大趨勢。如果在公眾眼中,某個特定的傳聞或者事件可以等同于趨勢,如果某張絢麗的照片給大眾留下的印象能讓他們意識到真正的趨勢,那么即便這種方式是非理性的,我也贊同繼續(xù)使用。
那么,愛呢?愛是理性,還是非理性?
愛,沒有任何非理性的地方。歸根到底,人類的價值觀既不是理性的,也不是非理性的。我們的價值觀就是這樣,我們的目標就是這樣。大衛(wèi)·休謨(David Hume)說得很對:“我們應該快樂,而非悲傷;我們應該保持健康,而非臥病在床?!边@種判斷完全不能用理性或者非理性來衡量。相反,我們必須承認人類的基本需要。人們總是錯誤地認為,愉悅或者敬畏意味著某種非理性,若能像機器人一樣做事則意味著理性。恕我直言,這種想法才是非理性的。
我現(xiàn)在時常感到,獨裁主義的抬頭、新冠疫情的暴發(fā)、氣候危機的加重,都標志著人類正在墜入地獄。我想,有這種念頭的絕不止我一人。那么,我是不是有點非理性呢?
認證對人類生活的真正威脅肯定不是非理性。不過,把一連串在同一時間段內(nèi)發(fā)生的危機解釋為人類即將走向末日的信號,這是非理性。隨機分布的各種事件有時會碰到一起,這是一種統(tǒng)計學現(xiàn)象。這聽起來似乎有些悖論的感覺,但除非你用一些非隨機過程刻意把它們分割開來——比如,未來每6個月我們都會遭遇一場危機,但我們不會在一個月內(nèi)遭受兩場危機——否則事件就總是會聚到一起。這正是隨機事件始終擁有的傾向。
您剛才提到改變社會規(guī)范。那么,我們怎么才能知曉學術圈里就言論自由展開的一系列論戰(zhàn)——想必您本人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是不是只是新規(guī)范帶來的陣痛?另外,我們要怎么判斷這些規(guī)范最終具備的是積極意義還是消極意義?
這些論戰(zhàn)清晰地反映了一種全新的規(guī)范制度。我們評估它們是否宣揚真理的方式主要有兩個:其一是分析它們鼓勵什么、批評什么。這些規(guī)范是專門用來褒獎更準確的信念并且排斥不太準確的嗎?就像科學規(guī)范應該做到的那樣。實際上,在我自己的研究領域內(nèi)就有這樣的例子,比如:預注冊研究。這種10年前還是12年前才出現(xiàn)的研究規(guī)范已經(jīng)證實有效,因為我們知道,原來的舊規(guī)范會引出不少錯誤,而這種新規(guī)范可以減少錯誤。此外,規(guī)范不僅僅是規(guī)矩。為了實現(xiàn)我們追求真理的目標,就有必要不斷修正、改變規(guī)范。有些規(guī)范的改變就像某種規(guī)矩一樣降到人們頭上,并且沒有人審視它們對實現(xiàn)追求真理目標的效應,這顯然是有違初衷的。第二種評估方式則是:制定、執(zhí)行這類規(guī)范的社群更貼近真相還是虛妄?你可以對比一下維基百科和推特的規(guī)范,這兩個數(shù)字平臺為了引導用戶走向真相而使用的規(guī)則大有不同。維基百科的跟蹤記錄是否還不錯?確實不賴,堪比大英百科全書。如果有人想在推特上做類似的事,我覺得答案會很清晰。
您剛才提到,我們必須評估新規(guī)范是不是用來褒獎更準確的信念并且排斥不太準確的。這種方式要怎么應用到那些主觀性很強的事務中?比如那些和身份有關的?
我猜測,這類事務就像所有有關道德的爭論一樣,沒有客觀正確的答案,但我們可以從大家秉持的價值觀一致性入手。如果大家的價值觀都提倡公平,提倡教育、健康、幸福和長壽,那么你就可以通過闡述異見者的特定立場與他信奉的一般價值觀相矛盾,來反擊他的道德爭辯。我在《理性》一書中用到了下面這個例子。約翰·洛克(John Locke)曾論述過,人們不應該屈從于他人的隨意意志。英國女權主義者瑪麗·阿斯泰爾(Mary Astell)援引了他的觀點。阿斯泰爾稱,如果反對獨裁、反對奴隸制的觀點的確有效,那么為什么在有關婦女的問題上,每個人不持有這樣的觀點?類似的,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為大眾所接受的有關種族平等的觀點先延伸到了性別平等,后來又延伸到了性取向平等上。所以,對于言論自由這個話題,如果你認為,當初的反奴隸制觀點以及后來的反對吉姆·克勞法(1876年至1965年間,美國南部各州以及邊境各州對有色人種實施種族隔離制度的法律)只有在人們可以自由表達非主流意見時才會得到表達,那么你就不能聲稱言論自由在本質(zhì)上是危險的。
1997年給學生上課時的平克
隨著時間的推移,學術研究領域以及主題研究領域都大大擴展了。我覺得,這個說法應該還算公正。今天人們研究的很多東西在過去是永遠不可能為學術圈所接納的。然而,在大眾眼中,學術討論的話題反而在不斷縮小。這種擔憂是真的嗎?這方面的證據(jù)只是傳聞?
這個問題對我而言很尖銳,因為我的一大基本觀點就是,不要讓那些極端例子沖昏頭腦,要關注總體趨勢。回到你剛才說的那個問題,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就我們目前所知,情況在不斷惡化??纯磦€人教育權利基金會每年處理的嚴重侵犯學生/教授表達觀點權利的案件數(shù)量,看看學生的態(tài)度,你會覺得開除一個秉持激進信仰的教授是正當?shù)淖龇▎??最?年來,情況變得更糟了。所以,這的確不只是傳聞。不過,有些傳聞確實太夸大了,簡直令人毛骨悚然。就拿最近的一個例子來說,那個因提出新冠病毒可能源于實驗室事故的法學教授直到現(xiàn)在都被認為是跨國種族主義者。我可不希望這是真的,但我又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有可能是事實。然而,我們不能因為某個人提出了某種可能性就稱他為種族主義者。另一件我們知道的事無疑也是這種趨勢帶來的結果:很多人都覺得學術圈正在墮落。這個趨勢很令人遺憾,因為它意味著,在那些學者本該擁有信譽度、研究本不該受到政治正確影響的領域,比如氣候變化,公眾對科學界共識的信心正在減弱。既然幾乎所有氣候?qū)W家都認為人類活動導致全球變暖,人們還能如何否定這種觀點?答案是,公眾并不必然相信科學家的話,因為他們正確地意識到,身處學術界的學者會因為提出異見理論而受到懲罰。
對氣候變化的懷疑是不是更多與企業(yè)家及政客的不誠信有關,而非對學術圈的信心減弱?
我認為,兩方面的因素都有。事實就是,公眾的確有擔憂學術圈趨同思維的理由,這就意味著那些公認的既得利益者會獲得過高的關注。也就是說,如果既得利益者能壓制學術圈內(nèi)的爭論——就像現(xiàn)在這樣——他們就能收獲信譽。
您認為,道德與理性之間的紐帶是什么?
在那些指出理性并不等同于道德的哲學家中,休謨很可能是第一個。也就是像那句諺語說的一樣,我們沒法從“是”中得到“應該”。從技術角度上說,這個觀點沒錯,但它并不深入。因為一旦你做出像“健康優(yōu)于疾病”“生存優(yōu)于死亡”“我們介意他人對待我們的方式”(或者說“我們的命運取決于他人的行為”)這樣的非理性承諾,很多人會理性跟隨。例如,我不能證明以不同于我期望你對待我的方式對待你是正當?shù)?,因為“我”和“你”之間并沒有邏輯區(qū)別。因此,那些非理性的立場——關心自身健康、認為自身健康取決于他人行為、認為他人可以理解自己——就催生了一條黃金定律,也即康德所說的“定言令式”或“絕對命令”。說到這里,有人可能會提出反對意見。舉個例子,如果你相信人有來生,與救贖相比那就有可能看低地球生命的價值。然而,實際上,就人類對地球生命的關懷來說,即便他們信奉來生,也會做一些理性的事情。
關于您對進步的觀點,有一種反復出現(xiàn)的批評聲音。持此種意見者認為,雖然我們已經(jīng)意識到如今貧困人口的生活相對過去已經(jīng)大為改善,但這也不能真正提高任何人的生活質(zhì)量,實際上也無法縮減當代生活在困苦中的人的數(shù)量。其中是否存在某些道德上的鴻溝?
我認為這是謬論?,F(xiàn)實就是貧困人口確實越來越少了,受壓迫的人口確實越來越少了,暴力的受害者也越來越少了。另一方面,貧困人口、受壓迫人口、暴力受害者也的確仍舊存在。兩方面都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希望盡可能削減這些仍生活在困頓中的人口。我們已經(jīng)取得進步這個事實有助于我們確認究竟是什么因素削減了貧困、暴力和疾病。不過,這里也的確有道德因素,也就是:讓我們擺脫宿命論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給了我們進一步減少戰(zhàn)爭的勇氣?或許,我們可以消滅戰(zhàn)爭或貧困?聯(lián)合國、世界銀行和發(fā)展專家說:看看,我們已經(jīng)把貧困人口從90%削減到9%。我們能進一步把它削減到0嗎?這似乎有些烏托邦,但既然我們已經(jīng)把這個比例從90%削減到9%,那就努把力削減到6%,然后5%,然后4%,然后3%。無論如何,貧困人口從90%下降到9%這個事實,讓我們可以理性地認為,繼續(xù)削減貧困人口并非異想天開;也可以讓我們清醒地認識到,為了完成這個目標,究竟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如果我們都贊同幸福優(yōu)于哀傷,那么經(jīng)濟平等應該在何處體現(xiàn)?這是不是幸福的核心內(nèi)容?
我覺得經(jīng)濟平等并不是核心問題,但公平是核心內(nèi)容。核心內(nèi)容還包括繁榮、擁有健康生活所必需的資源。至于像沃倫·巴菲特(Warren Buffett)這樣的富豪的存在,其本身不會讓我的生活變糟。我們得清醒地認識到,有些人賺得更多與他們可能通過非法手段獲取財富之間并沒有任何聯(lián)系。當然,不公平在道德上的確不正確。然而,不平等呢?人們可能就有不同意見了。在《當下的啟蒙》中,我提到了蘇聯(lián)的一個老笑話。兩名赤貧農(nóng)民伊戈爾和鮑里斯都只是靠他們擁有的一小片土地生活。唯一的區(qū)別是鮑里斯還有頭山羊,而伊戈爾沒有。后來有一天,有個仙人來到伊戈爾面前,對他說:“我會讓你的愿望成真。”伊戈爾說:“我希望鮑里斯的山羊死掉。”如果你能明白其中的幽默,或許就能明白那些只會讓“某些人的生活更糟,不會讓任何人的生活變好”的平等,很是值得懷疑。更加可靠、可行的道德善舉應該是提升下層人民的生活質(zhì)量,而非消除上層與下層之間的差距。
“水漲船高”式的經(jīng)濟觀點是否為富人的財富給予他們的利己不平等提供了道德外衣?
哦,絕對是這樣。這其實是所有民主國家都需要防范的危險:影響力和權力隨著財富而來,接著就會出現(xiàn)富人通過制定游戲規(guī)則來保護自身利益的體制缺陷。還有一件與此相關的事:為了維護公平,稅制體系的基本原則就是富人需要交納更高比例的稅,因此,稅收制度應該是階梯累進式的。理由也很明顯:同樣是一美元,對窮人的意義要比富人大得多。因此,富人比窮人交更多的稅,可以極大程度提升社會總福祉。在美國,所有有關政府是否應該消除貧困、支持教育、支持醫(yī)療體系的爭論都在某種程度上結束了,因為我們覺得已經(jīng)做到了這些,并且認為所有富裕國家都做到了這些。于是,人們很容易為一些激進的自由主義觀點所誘導,比如:政府的角色應該只是促進各項條文的實施,維護法律和社會秩序。然而,雖然這種想法在理論上的確很有吸引力,但在實踐中并不存在。在自由主義者的想象中,總有一個民主、富庶的天堂,那里沒有政府強權建立的廣泛社會安全保障網(wǎng)??蓪嶋H上,這樣的天堂壓根不存在。
2011年,平克在大英圖書館做講座
再回到學術界改變規(guī)范的問題。目前的氛圍是否會影響到你愿意在公眾面前談及的內(nèi)容?
這也是我在思考的東西。我小心翼翼地管理著自己的爭議話題卷宗。這部分是因為,正如我已故的同事鮑勃·諾齊克(Bob Nozick)所說,你不必對每件事都發(fā)表意見。
就是那個寫了幾本試圖解釋人性的書的家伙?
(大笑)沒錯,是的。我不會羞于捍衛(wèi)我認為可以捍衛(wèi)且應該捍衛(wèi)的立場,但我也不會為此而浪費大眾對我的信任。我支持一種抽象的原則,也即人們應當有權力表達出他們可以捍衛(wèi)的觀點。不過,這與美國公民自由聯(lián)盟捍衛(wèi)納粹在斯科基游行的權利不同。美國公民自由聯(lián)盟想要表達的觀點是,我們應當允許人們表達那些瘋狂、激進、怪異的信念,因為這就是言論自由的內(nèi)涵。這沒錯,實際上我也這么認為。然而,當人們因表達很可能正確且既不反常又不瘋狂的可捍衛(wèi)立場而遭受孤立、懲罰時,那才是更深重的危險。
資料來源 The New York 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