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晏銣
(濟南大學,山東濟南,250024)
唐詩是我國文學藝術寶庫中一顆璀璨的明珠,是中華民族一份極其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它之所以有如此大的魅力,除了其詩中有畫,更在于詩中有情。當詩人對這個世界表達自己的看法時,常常通過寫詩以寄情抒懷。然而有這樣一類詩人群體,他們有著不同于世俗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他們本該遠離紅塵,修禪悟道,奈何卻與世俗有著割舍不斷的聯(lián)系,他們是詩僧,他們有著雙重身份,既是僧人,也是詩人。
“詩僧”一詞首次出現(xiàn)在唐代皎然的《酬別襄陽詩僧少微》一詩中,但論及這一群體的出現(xiàn)時間,則可追溯至東晉時期,那時雖沒有明確的用“詩僧”來命名這一群體,卻已有詩僧之實,支遁、慧遠等人便是最早的一代“詩僧”。
僧本應忘情,而詩則是傳情。有情之詩何以被忘情之人所吟詠?僧人的本務是修行,修行便應將世俗情感隔斷,然忘情卻并非是無情,當內(nèi)在的真性情為世俗之情所燃,便引發(fā)了詩性,作出有別于禪詩的有情之詩。本文便著重探討唐代僧詩中的世俗情懷。
唐詩的繁榮帶來了唐代僧詩的大量出現(xiàn),僧詩也成了唐詩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據(jù)統(tǒng)計,《全唐詩》中共收錄僧人118位,僧詩多達3127首,再加上《唐才子傳》《全唐詩補編》等書中收錄,唐代僧人共計406位,詩作達四千四百多篇[1],這不能不算一個龐大的群體。那么,有著僧人和詩人雙重身份的詩僧,為何會在唐代大量涌現(xiàn)?他們的詩歌中又為何會體現(xiàn)出世俗情懷呢?
論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僧詩在唐代的繁榮,離不開唐代統(tǒng)治者對佛教的高度重視,以此相對應的是僧人地位的提高,而唐代又是一個高度重視詩歌的時代,士人往往通過作詩以揚名,同樣的僧人也往往因為詩歌而受到重視。地位的提升使得僧人的生活狀況得到改善,他們不需要繳納賦稅和徭役,不受普通律法的限制,他們自身也無需承擔經(jīng)濟壓力,唐時的寺院經(jīng)濟支出全部由國家承擔。在這樣的政治寬容下,詩僧有一個相對寬松的創(chuàng)作氛圍,這使得他們有更多的時間精力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也為詩僧的世俗化奠定了基礎。
正如趙宏、宮波在《宋初晚唐體清寒苦吟詩風與佛家懷抱》中指出:“詩僧的苦吟與一般寒士不同,詩僧大都享受著僧祿,不必為生存煩憂。中晚唐以后,士大夫與禪僧交游成風,與其交往的僧人或多或少都能得到朝廷的賞賜或士大夫的捐贈,即使地位低下的詩僧也有基本的生活保障。由此看出,詩僧的苦吟并非饑寒、貧苦所致,而是他們對山居單調(diào)生活環(huán)境的熱力釋放。”[2]11
此外,元代的辛文房也曾在《唐才子傳》中做出過解釋,他指出:
“自齊梁以來,方外工文者,如支遁、道道、惠休、寶月之儔,馳驟文苑,沈淫藻思,奇章偉什,綺錯星陳,不為寡矣。厥后喪亂,兵革相尋,緇素亦已狼藉,罕有復入其流者。至唐累朝,雅道大振,古風再作。率皆崇衷像教,駐念津梁,龍象相望,金碧交映。雖寂寥之山河,實威儀之淵藪,寵光優(yōu)渥,無逾此時?!雹傩廖姆?唐才子傳[M].北京:中華書局,2020:卷三。
從這段話可以得知,唐代詩僧創(chuàng)作的興盛與唐代的統(tǒng)治者高度重視佛教有關,唐代僧侶的社會地位普遍提高,寺院林立,高僧輩出,僧人與文人交往頻繁,因此在交往中大量創(chuàng)作詩歌。
詩人進入佛門后,修身養(yǎng)性,崇尚自然,娛情山水,擇幽而居,有“世事悠悠,不如山丘。山云當幕,夜月為鉤”(王梵志)、“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皎然)等描寫自然雅趣的詩不足為奇。為了宣揚佛理,明佛正禪,而寓禪于詩,教化眾生,有“苔滑非關雨,松鳴不假風。誰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保ê剑?、“無去無來本湛然,不居內(nèi)外及中間;一顆水精潔暇翳,光明透出滿人間?!保ㄊ暗茫┑仍娨酂o可厚非。但若從僧詩中讀出“酒禿酒禿,何榮何辱?但見衣冠成古丘,不見江河變陵谷”(元寂)、“朱鬣飾金鑣,紅妝束素腰。似云來躞蹀,如雪去飄飖?!保ǚㄐ┑染洌瑒t會讓人眼前一亮,因為此等流于世俗的詩句本不應出自修禪悟道的僧人之手,這便與詩僧的個人性情有關。食色性也,僧人雖受清規(guī)戒律之制約,卻不能完全摒棄此俗念,因而作詩遣懷。
此外,詩僧俗念的難以摒棄還體現(xiàn)在對功名的追求,他們希望通過作詩以求得名利。這一說法雖不能囊括所有的詩僧,但也有普遍的適用范圍。因為唐代的詩僧并不像早期的僧侶那樣面壁參禪,不入世俗,相反,他們大量的結(jié)交達官顯貴、文人雅士,好將自己的詩文流傳于世。古已有之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的追求想必對詩僧也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詩名不彰為詩僧所不甘。齊己對此便直言不諱:
他年立名字,笑我老雙林。②彭定求,沈三曾,楊中訥等編.全唐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卷841_9。(《答陳秀才》)
須防知佛者,解笑愛名僧。③同②卷840_25。(《勉詩僧》)
難求方至理,不朽始為名。④同②卷842_11。(《逢詩僧》)
由此可看出詩僧的求名之心的嚴重,在齊己看來,成不了佛名也可成詩名,做不了高僧也可成詩僧,這樣依然可以實現(xiàn)“三不朽”,依然可以憑借詩歌光照史冊。皎然亦是如此?!皬膩斫鸸燃嗬^有詩名”⑤同②卷819_54。(《送潘秀才之舒州》)、“何人此時不得意,意苦弦悲聞客堂”⑥同②卷23_56。(《風入松》)、“運開應佐世,業(yè)就可成名”⑦同②卷816_15。(《五言兵后與故人別予西上至今在揚楚因有是寄》)等詩句中可看出皎然對于功名是未曾忘懷的。
求名的背后往往是求利。無作詩云“云鶴性孤單,爭堪名利關”,可見名利這一關也是僧侶難以跨越的鴻溝。錢詠在《履園叢話》中也說過:“唯利之一字,是三教同源?!边@表明儒釋道三教都是逐利的,只不過佛家的“利”與別家有所不同。文人作詩多求功名利祿,他們期待通過作詩以贏得天子賞識,賺得一生顯貴。而僧侶作詩其實也是有實際的利益的,具體說來,這些利益包括賜衣、賜號、任僧職、領俸祿等[2]79。賜衣對于僧人是無上的榮耀,能得到君主親賜袈裟,并御賜封號,是多少僧人魂牽夢縈的事情,因此他們便對作詩保持了高度的熱情。貫休便曾因詩文被賜衣,并被賜號“禪月大師”,還擔任了許多僧職,之后他“食邑三千戶”(《唐音癸簽》)??梢?,賜衣賜號可給僧人帶來極大利益,有了這些利益,僧侶的社會地位便可大大提高,從而受人尊重。
可見,詩僧俗念的難以摒棄也是詩僧世俗化情懷的重要原因。
唐代的士人與僧人交往頻繁,佛教與儒教關系密切,是這一時代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其實,士與僧的交往,除了彼此欣賞,其背后還有一定的利益需求,而這種需求是也是雙向的,總的說來,便是僧人可以通過結(jié)交士人而揚名,進而得以提升地位,而士人也可以通過僧人獲取功名,實現(xiàn)入仕抱負。
郭紹林先生在《唐代士大夫與佛教》中曾經(jīng)對士與僧的關系作過如下總結(jié):在士大夫和僧人兩大類人并存的唐代,彼此交游就成了必然的事。士大夫和僧人結(jié)識交往,是世俗友誼的補充和世俗生活的點綴,積習所染,競相仿效,成了一件十分時髪的事。反過來,僧人和士大夫接近,一方面能獲得一些實際利益,一方面借賦詩撫琴邀得名聲,充實生活,無疑是一件高雅的事。這種兩者都可得到好處的交往,便構(gòu)成了唐代社會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3]。
士與僧在交往的過程中,僧人不可避免會受到士人思想風氣的影響,許多儒教的思想觀念被帶入到佛寺之中,如儒家追求入仕的人生目標、忠君報國的理想抱負、父父子子的人倫觀念無不滲入到佛教修行,這也在客觀上加速了佛教的世俗化。
通過探析詩僧的作詩緣由,可知他們詩歌中世俗情懷的流露乃“人之常情”,細分起來,可以歸納為:難以割舍的紅塵情歌、與方外人的唱和雅集、不忘固本的忠君孝親、關心現(xiàn)實的憂民情懷。
僧詩中描寫女色、愛情從六朝時便已有之,被鐘嶸在《詩品》中評為“淫靡”的南朝宋僧惠休,就經(jīng)常在詩歌中寫兒女之情,比如他的《怨詩行》,身為不經(jīng)風月的僧侶,能將閨怨詩寫得如此華美流暢、哀婉動人,可見惠休對于兒女情長是難以忘懷的。他的另一首《白纻歌》也是如此,《白纻》是一支產(chǎn)于吳地的舞曲,內(nèi)容多為描摹舞女的舞姿體態(tài),惠休的這首詩卻打破了陳規(guī),而寫男女相思之情。詩中刻畫了一位有著絕美容顏,而又羞于吐露愛情的嬌癡女子,感情描寫得細膩準確,給讀者一種栩栩如生的感覺。如若沒有深入觀察生活,真切地體驗過這種情感,相信作者無法將這種感情刻畫得如此細微動人。
到了唐朝,這種類似宮體詩的僧詩并沒有消逝,清毛先舒在《詩辯坻》曰:“六朝釋子多賦艷詞,唐代女冠恒與曲宴,要亦弊俗之趨使然也?!雹嗝仁?詩辯坻[M].四庫全書本,卷二。在這里暫且不論其詩之弊端,由此可見,唐代的僧侶心中亦難以割舍那剪不斷理還亂的兒女之情。如江南常州弘業(yè)寺法宣的《和趙郡王觀妓應教詩》曰:
“桂山留上客,蘭室命妖饒。
城中畫廣黛,宮里束纖腰。
舞袖風前舉,歌聲扇后嬌。
周郎不須顧,今日管弦調(diào)?!雹嵬诰?08_24。
此詩極力描繪了舞妓妖嬈的情態(tài),有種南朝宮體詩的味道,可見詩人的生活并非世人眼中的潛心清修,而是與王室權貴一起尋歡作樂,詩中用語也無半分清雅及禪意。他的另一首《愛妾換馬》亦然。
再如皎然的《相和歌辭 長門怨》:
“春風日日閉長門,搖蕩春心自夢魂。若遣花開只笑妾,不如桃李正無言?!雹馔诰?0_34。
這首詩寫的是漢武帝皇后陳阿嬌的故事,將女性失寵后的心理寫得纏綿悱惻、細膩動人。此詩首句概括了阿嬌失寵后被謫長門宮的生活,整日被關在深宮之中不見春意,可見生活多么凄苦。盼君不至,唯有夢里方可相見,以慰藉那寂寞的春心。門外的花兒,你開得那么燦爛,莫不是在嘲笑我嗎?我和你同是這般美麗的年華,你依舊絢爛,襯托著我如此可憐,倒不如未開的桃李,沉默無言,只將萬千的思念藏于心中。短短四句,將陳阿嬌的絕望與悲哀抒發(fā)得淋漓盡致,這悲戚的背后,同樣蘊含著對漢武帝綿綿不絕期的思念,不然不會盼著夢里來相見。皎然將此詩寫得如此細膩柔情,可見其藝術造詣非同一般。皎然同樣描寫女性題材的詩還有:
“思君轉(zhuǎn)戰(zhàn)度交河,強弄胡琴不成曲。日落應愁隴底難,春來定夢江南數(shù)。萬丈游絲是妾心,惹蝶縈花亂相續(xù)?!?同②卷820-37。(《七言效古》)
“春信在河源,春風蕩妾魂。春歌雜鶗鴂,春夢繞轘轅。春絮愁偏滿,春絲悶更繁。春期不可定,春曲懶新翻”?同②卷820-36。(《擬長安春詞》)
“自倚嬋娟望主恩,誰知美惡忽相翻。黃金不買漢宮貌,青??章窈鼗?。”?同②卷19-54。
(《昭君怨》)
“強開尊酒向陵看,憶得君王舊日歡。不覺馀歌悲自斷,非關艷曲轉(zhuǎn)聲難?!?同②卷19-97。
(《銅雀妓》)
能將怨情詩寫得頗為艷麗而又不失含蓄典雅,在唐代的詩僧里也便只皎然一人而已。但皎然描寫女性題材的詩中并不是直白地描寫現(xiàn)實生活中的女性,而是通過對歷史人物的刻畫,來寄托內(nèi)心的那份依戀,因為縱觀這些閨怨詩,可以發(fā)現(xiàn),詩中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多是濃濃的相思深情,而對于其他思想情感,例如表現(xiàn)閨中女子的怨恨、青春易逝的惋惜、王朝盛衰的蒼涼、常年征戰(zhàn)的痛苦、幸福生活的向往、人生感慨的寄寓等則遠沒有抒寫相思之情的比重大。
這固然是不符合佛教的清規(guī)戒律的,但皎然并未對此加以約束,他亦近女色。雖然其詩《答李季蘭》:“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同②卷821-43。表明自己不會對女色動心,可他在詩歌中如此大膽地描寫愛情生活,刻畫女性心理,由此看出他的心頭未必沒有佳人縈繞。
其實僧人近女色也是有一定的說法的,或者說有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那便是“色中悟空”。他們認為只有切身的去體驗凡塵俗世,才能真正的實現(xiàn)超脫,才能從俗世中走出來。他們本身也很矛盾,一方面是佛門戒律的桎梏,一方面是本能的春心萌動,他們不是天生的圣人,自然無法抗拒七情六欲,至于能不能走出來,是不是真正的走出來,則要看詩僧自身。但通過品讀這些僧詩中對女性心理的描寫,通過感受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濃濃的相思之情,我們不可否定詩僧心中那份難以割舍的紅塵情懷。
詩僧與世俗的交往早在東晉時期就頗為頻繁,唐代以后,這種來往更是無所禁忌。從詩僧交往對象來看,多是王侯公卿、文人墨客。這便是所謂的方外交,即世俗中人與出家僧道結(jié)成朋友,又稱方外友。方外,即是世俗之外。唐代,方外交風氣大盛。李唐尊佛教,故皇室貴族與僧侶交往甚密,他們甚至在宮廷里修廟立觀,供僧侶修行。而一批文人士大夫也常常游走寺觀古剎,與高僧酬唱交往,他們或攜手同游,或談詩論道,或品茗下棋。他們逾越世俗與方外,在心靈處實現(xiàn)契合,留下不少佳話。
皎然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他的詩歌不僅數(shù)量眾多,在藝術成就上也較為突出,嚴羽的《滄浪詩話》曾指出:“釋皎然之詩,在唐諸僧之上。”葉夢得《石林詩話》也認為唐代詩僧“惟皎然為杰出”,可見其詩歌成就之斐然。皎然的詩多為酬和應答所作,據(jù)統(tǒng)計,與皎然交好的文人名士多達200余人,皎然更是雅集詩會的活躍人物[4]110-113。這樣的交往,不免使得皎然的詩帶上強烈的世俗情懷。
例如他的《尋陸鴻漸不遇》《感興贈烏程李明府伯宜兼簡諸秀才》《送旻上人游天臺》《陪盧中丞閑游山寺》《康造錄事宅送太祝侄之虔吉訪兄弟》《同顏使君真卿、李侍御萼游法華寺登鳳翅山望太湖》《冬日梅溪送裴方舟宣州》《夏日集裴錄事北亭避暑》等作,從詩名便可知其交友之廣泛,與文人墨客往來密切。其實,這樣的廣泛交游多是因為彼此是“詩中友”“禪中侶”,皎然便有句曰:“若非禪中侶,君為雷次宗……若作詩中友,君為謝康樂”?同②卷815-1。(《奉酬于中丞使君郡齋臥病見示一首》),借慧遠與雷次宗、謝康樂的關系比喻自己與友人的交情之深。
像皎然這樣,出于彼此的志趣相投而交往,結(jié)為詩友禪侶,互相酬唱應和的詩僧不在少數(shù),然而還有一部分詩僧,他們與文人墨客、王孫貴族的交往是出于利益的考慮,想借此以揚名,胡震享在《唐音癸簽》中評論道:
釋子以詩聞世者,多出江南。靈一導其源,護國襲之,清江揚其波,法振沿之。風氣漸盛,背篋笥,懷筆牘,挾海泝江,獨行山林間,脩脩然模狀物態(tài),搜伺隱隙,凄愴超忍,游其心以求勝語,若有程督之者。嗜吟憨態(tài),幾奪禪誦。嗣后轉(zhuǎn)噉羶名,競營供奉,集講內(nèi)殿,獻頌壽辰,如廣宣、棲白、子蘭、可止之流,棲止京師,交結(jié)重臣,品格斯非,詩教何取?
可見詩僧對青史留名不曾忘懷,他們想通過結(jié)交權貴求功求名,比如讀護國的詩作,詩中大量充斥著對功名利祿的向往,他在《山中寄王員外》一詩中希望王員外“望在軒階近,恩沾雨露多”?同②卷811-6。,而他自己也曾袒露向往“移居儻得地,長愿接瓊林”的生活。在《贈張附馬斑竹柱杖》詩中又說:“為有歲寒堪贈遠,玉階行處愿提攜”?同②卷811-13。,在《別盛安》一詩里竟對自己及朋友的不得志感到憤怒:“欲除豺虎論三略,莫對云山詠《四愁》。親故相逢且借問,古來無種是王侯。”?同②卷811-10。[5]由此可見詩僧與方外人的交往也并非純粹的出于志趣,也有世俗方面的考量。當然這樣的交往必然有違僧之初衷,有損僧之清明。
覃召文在《禪月詩魂》中將詩僧與文人墨客的交往可分為神交、趣交及詞交三種。神交往往出自彼此的情投意合,他們不僅為詩友禪侶,更引為知己;趣交則是出于詩趣、禪悅的一致,并非是知音共賞;詞交則純粹是文學來往,沒有志同道合的基礎,只是把詩歌作為功成名就的敲門磚而已。
世間倫常,以忠孝為本。那么這類倫常觀,詩僧是不是具備呢?答案是肯定的。表面看來,他們和“忠孝”二字是不沾邊的,因為“方外人”無國亦無家,他們屬于佛門,佛法無邊,何來邊界之說呢?又何故受倫常所制約呢?然而,在封建社會,皇權至上,皇帝是不可能容許任何人不臣服于自己的,哪怕他是出家人。若僧侶不忠君,一紙詔書足以讓他人頭落地。至于“孝親”,這是僧侶難以割舍的情懷,盡管已經(jīng)出家,但心中定惦記著家。正如《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在做了和尚之后見到父親賈政時,依然拜了幾拜。因此忠君孝親的觀念在僧侶的心中根深蒂固。
“忠君”之作往往是在僧侶與宮廷的交往中產(chǎn)生,前文中說道僧侶求名求利之心嚴重,而這名和利都是君主給予的,所以他們?yōu)榱艘栽娗竺?,詩作?nèi)容多歌功頌德或?qū)m廷生活酬唱應和[6]。好比僧子蘭的《夜直》一詩:“宴榮陪御席,話密近隴章。吟步彤庭月,眠分玉署涼。欲黏朱紱重,頻草白麻忙。筆力將群吏,人情在致唐。萬方瞻仰處,晨夕面吾皇?!?同②卷824-4。寫自己入宮參加帝王夜宴,吟詩助興。這樣的詩雖沒有較高的文學鑒賞價值,卻可以側(cè)面反映出僧侶的生活狀態(tài),即廣泛的參與宮廷生活,此種類型的詩深受皇帝喜愛。再如貫休的《壽春進祝圣七首·山呼萬歲》:“聲教無為日,山呼萬歲聲。隆隆如谷響,合合似雷鳴。翠拔為天柱,根盤倚鳳城。恭唯千萬歲,歲歲致升平。”?同②卷834-8。這首詩是純粹的頌圣詩,歷來被視為貫休詩集的糟粕,無可取之處。
至于“孝親”之作,僧詩中大有所在。用詩歌來表現(xiàn)孝心之情起于王梵志,他在詩歌中大肆弘揚孝道、譴責不孝。再如寒山的詩:
琴書須自隨,祿位用何為。投輦從賢婦,巾車有孝兒。風吹曝麥地,水溢沃魚池。常念鷦鷯鳥,安身在一枝。弟兄同五郡,父子本三州。欲驗飛鳧集,須征白兔游。靈瓜夢里受,神橘座中收。鄉(xiāng)國何迢遞,同魚寄水流?同②卷806-1。。
詩中描寫的是溫馨的家庭生活,顯示了自己的生活理想,一來有自給自足的“麥地”“魚池”,不愁溫飽,略有盈余。二來有琴書自隨的精神生活,怡然自樂,無拘無束。三來有長于理家的賢婦,孝敬父母的孝兒。這種理想也許是中國最典型的小康家庭的生活模式。從中也可以看出他對親情的神馳。
再如清江的《送贊律師歸嵩山》:
禪客歸心急,山深定易安。
清貧修道苦,孝友別家難。
雪路侵溪轉(zhuǎn),花宮映岳看。
到時瞻塔暮,松月向人寒?同②卷812-9。。
此詩將一位初次踏入佛門的僧人的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詩人出家后的心理掙扎。從小接受的傳統(tǒng)教育——孝養(yǎng)父母、友愛兄弟使他難以割舍這份親情,離開家鄉(xiāng)走向深山禪寺對他來說是多么的困難,可最終他還是擺脫了種種羈絆,內(nèi)心的痛苦可以想見。
詩僧的許多作品中都表現(xiàn)出強烈的關心現(xiàn)實思想及憂國憂民的大愛情懷,但這個思想體系與儒家提倡的仁政民本思想略有不同,詩僧的愛民思想淵源一方面與佛家要求的普度眾生思想有關,另一方面則是出自內(nèi)心的深切觀照。在中晚唐時期,社會動蕩不安,百姓流離失所,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面對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他們不免繼承杜甫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
貫休是其中的代表。作為僧侶,他入世頗深,一生隨軍參政,寫下了大量反映現(xiàn)實、關心民生疾苦的作品,這與在宮廷酬唱應和的詩僧截然不同。他創(chuàng)作了近二百余首的古體詩,繼承了樂府詩歌“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反映了晚唐社會的方方面面[4]59。他同情百姓,常常把個人命運與百姓的遭遇連在一起,直面慘淡人生,作出了一支支苦難之歌。正如他在《陽春曲》中唱道:“歷數(shù)雍熙房與杜,魏公姚公宋開府。盡向天上仙宮閑處坐,何不卻辭上帝下下土,忍見蒼生苦!苦!苦!”?同②卷826-1。此詩用淺白通俗的語言抨擊了達官顯貴只知享樂,不管百姓疾苦的現(xiàn)象。這哀憐民生多艱之作在他的詩歌中比比皆是:
“誰信心火多,多能焚大國。誰信鬢上絲,莖莖出蠶腹。嘗聞養(yǎng)蠶婦,未曉上桑樹。下樹畏吞饑,兒啼亦不顧。一春膏血盡,豈止應王賦。如何酷吏酷,盡為搜將去。蠶蛾為蝶飛,偽葉空滿枝。冤梭與恨機,一見一沾衣?!?同②卷828-1。(《偈作五首》)
“霰雨灂灂,風吼如劚。有叟有叟,暮投我宿。吁嘆自語,云太守酷。如何如何,掠脂斡肉。吳姬唱一曲,等閑破紅束。韓娥唱一曲,錦段鮮照屋。寧知一曲兩曲歌,曾使千人萬人哭。不惟哭,亦白其頭,饑其族。所以祥風不來,和氣不復?;群跸尯?,東西南北?!?同②卷828-1。(《酷吏歌》)
這一類詩歌與杜甫、白居易的詩風相近,都是反映社會現(xiàn)實,抒寫底層社會百姓生活的苦難,吳融曾在《禪月集》中贊揚貫休“不失頌美風刺之道?!闭\然,作為一個僧侶能如此關心百姓疾苦,在唐代詩僧中并不多見。這對于后世詩僧也有著很大的影響。
在皎然的詩中,也充斥著大量擔憂百姓的佳作。安史之亂后,唐朝由盛轉(zhuǎn)衰,“安史之亂,亂兵不及江、淮,至是,其民始罹荼毒矣”[7]1513。戰(zhàn)爭讓百姓深受流離之苦,皎然將小我命運與國家命運聯(lián)系起來,在詩中流露出深切的憂患意識。如他的“歲晏無斗粟,寄身欲何所?空羨鸞鶴姿,翩翩自輕舉。”?同②卷815-40。(《五言贈烏程李明府伯宜沈兵曹仲昌》)、“戎寇夜刺閨,民荒歲傷國。賴以王猷盛,中原無兇慝?!?同②卷815-1。(《五言同薛員外誼久旱感懷兼寄呈上楊使君》)等作。
齊己的詩中也有關心民生、同情百姓之作,如他的《耕叟》詩就寫道:“春風吹蓑衣,暮雨滴箬笠。夫婦耕共勞,兒孫饑對泣。田園高且瘦,賦稅重復急。官倉鼠雀群,只待新租入”?同②卷847-7。詩中對下層百姓悲慘的生活作了深刻的揭示:夫妻辛苦耕耘,兒孫依然饑餓,田園莊稼不茂盛,賦稅既重又急。這個“耕叟”形象可以說是唐代百姓的群像,體現(xiàn)了詩僧對百姓生活的憂患。
值得一提的還有晚唐時期可朋所作的《耘田鼓詩》:
農(nóng)舍田頭鼓,王孫筵上鼓。擊鼓兮皆為鼓,一何樂兮一何苦。上有烈日,下有焦土。愿我天翁,降之以雨。令桑麻熟,倉箱富。不饑不寒,上下一般足。
這首詩,是可朋在赴宴時所作,他目睹山下農(nóng)民于烈日之下?lián)艄脑叛?,揮汗如雨,便借此諷諫歐陽炯飲酒作樂的生活。從中可以看出可朋關心民生疾苦,敢于諷刺為官當權者的慈悲情懷。詩中揭露了當時社會的貧富不均,苦樂不齊的兩級對立狀況,對辛苦勞作的農(nóng)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詩中所說的“不饑不寒,上下一般足”表現(xiàn)出農(nóng)民的“均平”的思想,也包含了“以我不平,破汝不平:汝若得平,即我平也”的佛教意識[2]207。
中晚唐時期社會苦難加重,詩僧們更多地深入體驗社會生活,其大量詩作表達了對百姓苦難生活的同情,對動蕩時局的擔憂,對貴族官僚的奢侈享樂也多有諷刺。這一點跟文士已無多少相異[7]1513。在這些詩歌中,我們仿佛看到了像屈原、杜甫一樣敢于直面黑暗現(xiàn)實、關心百姓民生直言敢諫的忠臣義士,在這一點上,詩僧成功繼承了風騷美刺、怨憤的傳統(tǒng),將僧詩推向了更深廣的境界[8]。
詩僧這一群體,以積極的態(tài)度參與世俗,客觀上促進了儒教與佛教的融合。佛教傳入中國后,其本身與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有很多不相適應的部分,與本土的儒家文化也存在較多沖突,譬如儒教追求入仕以實現(xiàn)自身抱負,而佛教則看淡名利;儒教講究世俗倫理道德,重視等級關系,而佛教則要求舍棄七情六欲,實現(xiàn)眾生平等;儒教強調(diào)社會交往,而佛教不問世事。詩僧的出現(xiàn),則在儒教與佛教之間起到了橋梁的作用,他們關心社會生活,與文人墨客多有來往,并用詩作表達自己的人生觀與價值觀,將一些儒家文化中的思想觀念帶入佛寺修行中,在客觀上促進了二者的融合。
詩僧的世俗化情懷對佛教自身的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具體體現(xiàn)在影響了佛教中人日常參禪悟道的行為方式。詩僧在討論佛法時,常常創(chuàng)作詩偈,一些詩僧甚至因為詩偈而成為禪宗繼承人,或者因之而名留青史,如慧能就因為一首廣為傳頌的《菩提本無樹》繼承禪宗衣缽,由此可見創(chuàng)作詩偈已成為詩僧日常修行必備的一種能力,有助于他們傳播佛法。
此外,詩僧的世俗化情懷對唐詩的發(fā)展也起到了一定的幫助,詩僧數(shù)量眾多,而世俗化情懷的表達更擴大了僧詩的題材與表現(xiàn)手法,從而成為唐詩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增加了唐詩的內(nèi)容與藝術表現(xiàn),使唐詩散發(fā)出多元魅力。另外,詩僧與文人的交往,也影響了文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文人將禪宗的體驗有意帶入詩歌中,使詩歌具有空靈的韻味。他們將一些佛教標志性意象融入詩歌之中,如寺院中的“鐘”與“磬”以及佛家用以證心性的“水”“月”“云”等,創(chuàng)作出大量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促進了唐詩的發(fā)展。
總之,僧詩的世俗化情懷,在六朝初現(xiàn)端倪,于唐代大量出現(xiàn),至宋代蔚然成風,到元代達到高潮,元明清雖時移世易,然歷久彌堅。縱觀其發(fā)展歷程,世俗化情懷是在唐代扎下根基。唐代詩僧的世俗化創(chuàng)作無論在數(shù)量還是內(nèi)容表現(xiàn)上都為后世詩僧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為唐詩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