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霄雲
有明一代新纂修的時令類文獻,僅見于著錄的就有24家共29種(1)經筆者統(tǒng)計,明代時令類著述有李泰《四時氣候集解》、朱權《太玄月令經》《運化玄樞》、瞿佑《四時宜忌》、黃諫《月令通纂》、洪?!稓q時節(jié)氣集解》、王勛《廣月令》、袁袠《歲時記》、盧翰《月令通考》、陳三謨《歲序總考全集》《歲時事要》、馮應京《月令廣義》、宋應昌《月令廣義占候》、吳嘉言《四季須知》、陶承業(yè)《歲令匯編》、陳經邦《月令纂要》、李一楫《月令采奇》、許仲譽《月令事紀》、朱朝瞌《節(jié)宣輯》、陳堦《日涉編》《編日新書》、張鼐《二六時令》、戴羲《養(yǎng)余月令》、黃道周《月令明義》、陸啟浤《長安歲時記》《北京歲華記》、程羽文《一歲芳華》《月令演》、錢馨《月令說》等,書目源自《明史·藝文志》《千頃堂書目》《經義考》《中國古籍總目》等。張勃從卷數(shù)、目錄書著錄情形、書名關聯(lián)等角度出發(fā),推測陸啟浤《長安歲時記》與《北京歲華記》為同書異名,似難足信,故仍以二書目之。張說參見氏著《明代歲時民俗文獻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90頁。,顯然實際數(shù)量當遠在此之上。目前,學界對于明代時令類文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民俗學領域,且主要注重對其產生背景的探討,并未從文獻學角度對其整體的編纂特點和缺陷進行考察(2)目前對明代時令類文獻的研究概況可參看張勃《明代歲時民俗文獻研究》,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本文以《月令采奇》個案研究為切入點,從編纂方法和引書特點入手,探討明代時令類著述的編纂特點,尤其關注其中存在的缺陷和不足,以期為相關研究提供參考。
《月令采奇》四卷,明李一楫撰。
李一楫,字巨川(3)一說號巨川,參見李志鵬《“孝友純儒”李一楫》,載于《客家人》2014年第2期第74頁。案,《尚書·說命上》有云:“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從名與字的意義關聯(lián)角度看,似乎以“巨川”為字更可信。,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出生于潮州府程鄉(xiāng)縣松江(今廣東省梅州市)的書香門第。其曾祖李宇曾師事翰林周誠,歸鄉(xiāng)后立祀田,建家廟,以孝禮傳家;父李輝,邑庠生,晚年奉恩例納儒官;長兄李一楨為萬歷三十年(1602)貢生,以歲貢銓試第一出任廣西隆安縣知縣,在任頗有政聲。受家風熏陶,李一楫自幼便潛心舉業(yè),以求科舉登第。據其自著《李氏譜序》載(4)《李氏譜序》筆者未見,此據李志鵬《“孝友純儒”李一楫》一文摘錄部分,詳情可參見李志鵬《“孝友純儒”李一楫》,載于《客家人》2014年第2期第75頁。,他十九歲入縣學,二十五歲補廩生,一心以科舉為意。結果連上七科不第,直到萬歷三十八年(1610),才依年序補得歲貢生。后出任晉江縣學訓導,又歷任高要縣教諭、廉州府教授等職,與其時名流何喬遠、李光縉等過從甚密。致仕后回歸故里,直至天啟四年(1624)去世。著有《月令采奇》《詠史約言》《帝王歌》《家塾醒蒙》等,除本書外,它皆早佚。事跡主要見于〔順治〕《潮州府志》、〔康熙〕《程鄉(xiāng)縣志》、〔乾隆〕《嘉應州志》等方志。
《月令采奇》以四季為序,以十二月令為綱,又益之以五行生旺、調攝、占候等內容,并采用逐日雜記的方式記錄每月重要事宜,附以閏月令及諸項補遺,體例精當。就內容而言,凡仙道圣誕、節(jié)日風俗、養(yǎng)生宜忌、醫(yī)藥方劑、逸聞典故、四時占候等前人所載、親身所聞又可稱“奇”者,均采以入編,亦即李光縉《月令采奇序》中所謂“凡有一事一奇,可前民用者,靡不攟摭,種種具載”〔1〕。然觀其所采,似無定制,往往前后標準不一,失于隨意。其材料來源頗廣,引書眾多,除《禮記》外,大抵以《歲時廣記》《遵生八箋》《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云笈七簽》《四時占候》等文獻為主要代表。《月令采奇》是一部輯錄性質的資料匯編,實用性較強,對于考察晚明民間節(jié)序風俗、四時宜忌等社會生活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月令采奇》大約成書于明神宗萬歷四十七年(1619)之前,于福建晉江付梓刊行后,由于刻量較少等原因,并未廣泛流傳開來。清初朱彝尊《經義考》已著為佚書,所見僅李光縉所作《月令采奇序》。李光地編《月令輯要》,遍覽群書也未得見此書,僅從相關記載中搜得一鱗半爪。后世書目亦鮮有記載。由于《月令采奇》一書問世后不久即在國內宣告失傳,故前代學人多有不見其書之恨。僅日本內閣文庫藏有萬歷原刻孤本,中國臺灣藝文印書館1970年據以影印,編入《歲時習俗資料匯編》第八、九冊行世,該書才得以重回國內學者視線。
關于《月令采奇》的成書經過,相關記載較少,從書前后序跋中可知,此書約成于李一楫出任晉江訓導之前,編纂初衷是為“補《呂覽春秋》之所未備”〔1〕。李一楫的門生吳亮朱將成書前后經過概括為:“蓋師翁……連上七科不第,嘆曰:‘天之扤我乃爾耶?’遂圖不朽算,投禪剎方丈,自經史子集、天文地志,垍震旦內典、苦縣漆園、列仙玄箓、孤樹草木、稗官小說,搜羅披瀝者七越祀,關世教者悉采,匯輯成稿,藏之書樓。獨此稿攜入吾泉,呈與吾鄉(xiāng)縉紳先生閱。”〔1〕可知李氏曾有長達七年的材料搜集和整理過程,用力不可謂不深。正因如此,此書甫一完稿,即得到了其時一眾士大夫的推崇。
鄭維岳稱此書:“上自天道,下逮人事,靡不周浹,又斐蔚贍博。”〔1〕黃文炤更是說此書:“語相候,則自一跂一蠕,一夭一喬,以及夫都鄙歲征之俚,言舉之矣;語調攝,則自一噓一噏,一盥一靧,以逮《肘后》簡易之方,言舉之矣。紀先師先圣誕,俾景行有所觀瞻;列一切神誕,俾容止有所禁忌。噫!盡之矣!人人得是說而存之,按候體驗,防已冰兢,庶幾免陰陽之患,民無夭札,無疵厲者?!薄?〕吳亮朱稱:“此書可庀騷人采擇,可前編氓日用,宜傳也!”〔1〕著名學者何喬遠也認為該書“凡古義古事,無不備載,可以養(yǎng)身,可以治家,可以詢俗,可以博古,可以尊天,可以和人,而乾坤之事備矣”〔2〕。眾人均充分肯定了該書內容的精詳宏富,評價可謂至矣。
現(xiàn)在看來,這些評論未免有過譽之嫌,但均出自一時縉紳名流和著名學者之手,基本上仍能代表其時士大夫對該書的整體評價,這也從側面申明了該書在明代時令類文獻中的代表性地位。
得益于歲時記述傳統(tǒng)的發(fā)展和文化事業(yè)(尤其是出版業(yè))的繁榮,明代學者獲取材料更為容易,所能見到的材料也較前代大為豐富,這為他們的編纂工作創(chuàng)造了十分有利的條件。李一楫編纂《月令采奇》,主要是采用輯錄的方法,即將前代同類及其他類型文獻中有關月令時日的材料分別析出,重行整理匯編成冊?!对铝畈善妗贩菜木砉财呷f余字,卷帙雖然不大,但經筆者統(tǒng)計,書中明確標明的引文出處就有266種,除去詩歌和可能源自同書的篇目,引書數(shù)量估計仍在200種以上。就內容而言,《月令采奇》幾乎整書都是各類材料的輯錄匯編,基本達到了無一字無來歷的地步。所引文獻中既有與該書宏旨密切相關的歲時、調攝、占候之書,又有士子學人日用必備的經傳、史籍、諸子、類書、文集,以及佛道、讖緯、雜纂、小說等,大致囊括了經史子集各類文獻。
為了更好地安排輯錄材料,李一楫借鑒了類書的編排方式。他在前人所列數(shù)十種條目中,選取了最具統(tǒng)攝意義且與平民日用關系最為密切的“月令”“逐日雜記”“調攝”“占候”四個門類,立為全書主體框架。而在具體內容的安排上,則借鑒了歷書的逐月按日次編排的方式,尤其是“逐日雜記”“調攝”和“占候”三部分。其中,“逐日雜記”部分首列日次,從每月一日至三十日依次編排,部分日子實無可記,便付之闕如。每日下則詳隸當日節(jié)慶、圣誕、祭祀、民俗、典故、逸聞等,儼然一部豐富化的日用歷書?!罢{攝”和“占候”則依先整月后具體時日的次序,以具體名物、方法、功效和占驗立目,分別系聯(lián)相關內容,大體上仍依日次先后之序。這種設置和編排的好處在于,本來較為繁雜的各種材料得以有序分割,全書結構也因之顯得嚴密緊湊。
對于《月令采奇》的編纂體例,后人幾乎都給予非??隙ǖ脑u價。該書序作者李光縉就對書中“逐日雜記”的設置稱譽有加,認為此書“至于一年十二月三百六十日,無一掛漏,可與《大統(tǒng)歷書》相表里”,且自古至今“惟此書為然”〔1〕。清人李光地奉敕編纂《月令輯要》,對前代諸書均不以為意,唯獨對此書情有獨鐘,不但稱其“體例頗可觀采”〔3〕,還簡略介紹了此書的內容結構設置梗概。
需要指出的是,有學者認為《月令采奇》的這種體例結構或許并非李一楫首創(chuàng),如張勃即認為李一楫編纂《月令采奇》時受到陳堦《日涉編》和馮應京《月令廣義》影響和啟發(fā)的可能性很大〔4〕。無論事實究竟如何,始終無礙于對《月令采奇》體例結構的肯定評價。
前文已經指出《月令采奇》征引了大量的文獻,并參考類書和歷書的編排方式對內容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處理。然而,以今天的眼光來看,由于缺乏嚴謹?shù)膶懽鲬B(tài)度,李一楫在處理引文時存在很多缺陷和不足,嚴重者甚至影響到了原文的文義表達,導致了不少訛誤,為閱讀和使用文獻制造了一些障礙,學術價值也因此而受到影響。概括說來,《月令采奇》的引書缺陷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引文內容不嚴謹,任以己意增改
《月令采奇》在征引他書時訛誤頗多,致使引文的準確性和可信度大大降低。在這些訛誤中,除了形近音同之訛及部分倒乙之誤或可歸咎于刻工之外,仍有相當多的錯誤應當出自作者李一楫之手。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節(jié)氣日影的錯誤。例如,六月中氣大暑日表影長當為三尺五寸八分,書中卻誤為一尺六寸,以致竟與夏至日同,南轅北轍,實在難以認為乃刻工之誤。不僅如此,經校勘發(fā)現(xiàn),書中二十四節(jié)氣表影有誤者竟多達九例,占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強。如此簡單的錯誤大量重復出現(xiàn),可知李一楫在引書和校閱時顯失嚴謹?shù)木幾霊B(tài)度。
除此之外,李氏在引書時還常將原文割裂牽合,以致原意盡失,甚至前后矛盾。如卷二“五月逐日雜記”中“初五日”條下載:
《大明會典》:國朝之制:文武官軍校等在京者,端午賜衣服;升朝官,每歲端午賜時衣服。夏至日,皇帝祭皇地祇于方澤,配以太祖,上躬行三獻。其從祀五岳、五鎮(zhèn)、基運、翊圣、神烈、天壽、純德諸山,四海、四瀆諸水。諸侍臣分獻。端午節(jié),文武百官俱賜扇,并五彩壽絲縷;若大臣、經筵官,或別賜扇及彩絲絳、艾虎諸物,各以品級為等?!?〕
李氏本引宋人筆記以說宋代端午賜禮之事(引文中加下劃線部分),繼而又引《大明會典》解說本朝端午節(jié)賞賜之例,卻不知為何將宋代典故闌入《大明會典》之中,并在“大明會典”四字后徑錄宋人筆記中“國朝之制”四字,乃將宋明兩代典故混為一談,讀來前后矛盾,令人一頭霧水。
又如卷一“正月調攝”中,李氏援引《千金方》曰是月“食生蔥、蓼子,令人面起游風”〔1〕。然而查《千金方》原文作:“正月不得食生蔥,令人面上起游風”〔5〕?!岸挛鹗侈?,傷人腎?!薄?〕生蔥、蓼子本是效用全然不同的兩種食物,李氏在引用之時或未詳加分辨,或失于大意,竟變作同一功效,這顯然背離了原文之意。這一類的征引錯誤在書中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足見李氏引書的隨意和失誤。
2.引文出處或指明或否,一無定則
李一楫在征引他書時,有時先指明出處,引文隨后,有時則不言出處,徑將他書內容迻錄。例如,書中每月月令均先引緯書解說月中節(jié)氣淵源,再引《晉書·樂志》《漢書·律歷志》《史記·律書》《說文》等書解說十二地支之涵義,此為通例。正月中李氏尚一一指明出處,到了二月則僅指明《晉書》一種,余三書名皆沒,三月又僅指明《晉書》《史記》,余二書名皆沒,后之諸月月令中以上四書名亦時有時無,全無定制。
即便是李氏指明出處的引用,體例也不統(tǒng)一。如每月調攝部分,李氏均先援引孫真人(孫思邈)所論當月調攝大旨作為發(fā)端,引用方式一般徑稱“孫真人曰”,不注出處。然而,在“十一月調攝”中,李氏卻改稱“孫真人《導引方》”云云,明確注明出處。之所以此處特殊,或許是由于所引內容與前文所謂“孫真人曰”并非出于同一文獻,故而在此言明,以示區(qū)別。但這種前后異例無疑會造成讀者在追溯和考察引文來源上的混亂。又如,每月調攝部分大致可分為總論和析論兩節(jié)。總論側重從陰陽五行、五臟生旺等角度對當月調攝做一些總括性概論,析論則側重于飲食、宜忌、修煉、調養(yǎng)等具體的事務??傉撘话阕浴皩O真人曰”發(fā)端,至月中每日坐功方法止,中間不注明材料出處。一至十月的調攝部分均循此例。然而,在十一月、十二月調攝的總論部分,李氏卻分別援引了《保生心鑒》和《法天生意》兩部文獻,所征引內容也與之前各月所論相類似。這就不禁令人懷疑此前一至十月的調攝總論中,是否也有類似內容因未注明來源而混入“孫真人曰”的名目下,造成了內容的混淆。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此外,書中除了先書名后引文的常見征引格式外,間或又可見先引文再以小注指明出處的用例,兩者混用,讀來令人頗覺錯亂。
3.引用書目前后異名,蕪雜混亂
李一楫在引用他書時,往往同一書目前后稱謂不一,或全稱或省稱。例如,《東京夢華錄》或稱《東京夢華記》,又或省稱《夢華錄》;《京房易占》又稱《京房占》,又或徑作“京房曰”;《晉書·樂志》又稱《晉·樂志》,又或簡稱《樂志》;《汲冢周書》或稱《汲冢新書》,或徑稱《周書》(5)書中還有將《周書》誤作《周禮》之例。對于多年參加科舉后來還做過學官的李一楫而言,顯然不可能分不清《周書》和《周禮》,而“書”與“禮”無論字形還是讀音都差別甚大,似乎也很難認為是刻工的失誤,比較令人信服的解釋可能還是源于李一楫的失察和隨意。;《四時纂要》或簡稱《纂要》,《史記》或簡稱《史》,《漢官舊儀》或簡稱《漢官儀》,等等。這些文獻大都為常見古籍,本不罕見,這種前后異名的混亂情形除了從所輯錄的母本因襲而來外,主要還是李氏的隨意和失范造成的。此外,有些古書由于歷史原因,本就存在同書異名的現(xiàn)象,李氏也徑加迻錄,不作統(tǒng)一。如書中《博雅》與《廣雅》并稱,即為其例。
如果說以上這些混用只要稍加注意尚能分辨明晰,那么徑稱《本草》《歲時記》這一類征引則著實讓人一頭霧水。明代之前以“本草”為名的醫(yī)藥之書可謂汗牛充棟,以李氏引書慣于省稱來看,他所引《本草》究竟是指《本草經》還是某種衍生醫(yī)書實難確定。又,《歲時記》一書,依征引內容而言,書中所謂《歲時記》皆為《荊楚歲時記》的省稱,看似不會引起什么爭論。問題在于與李氏同時代又略早于他的袁袠曾編纂過一部時令類著作,書名就叫作《歲時記》,而且這部《歲時記》現(xiàn)今已佚,這就難免會令后人產生些許混亂和疑惑。更有甚者,如書中常常出現(xiàn)的“道經曰”“仙傳曰”“仙書云”一類引用,所指到底是某一本典籍還是某類文獻的統(tǒng)稱都難以明了,征引內容屬于直接輯錄還是間接轉述,就更不得而知了。
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類情形,究其原因,當是由于李氏在輯錄和鈔撮他書時只屬意條文,對于各本間引書的異名情形則失于考察,在匯總成編時又未加以統(tǒng)一,以致引書名目混雜不一。
4.多務羅列,失于考據
《月令采奇》中每月逐日雜記均先揭明當日是否為仙道、神圣及帝后的生辰忌日,然后記敘相關節(jié)慶、儀制、風俗、典故等,其用意在于“俾景行有所觀瞻”和“俾容止有所禁忌”〔1〕。然而,李一楫在羅列這些神圣誕忌時,常常專務羅列,而對具體的時日事跡基本不加考據,致使所載多有與史實不合之處。
經??卑l(fā)現(xiàn),書中所載本朝帝后誕辰忌日有多處錯誤。這些錯誤又主要分為時日錯誤和前后矛盾兩種情形,較為典型的例子為“正月逐日雜記”中所載明宣宗忌辰。書中相關記載如下:
初二日,萬神會。寶勝如來生。景陵宣宗章皇帝忌辰?!?〕
三十日,宣宗章皇帝忌,宣德十年。〔1〕
正月初二日與三十日均為宣宗忌日,一事兩出,且自相矛盾,顯為作者失察之誤。更尷尬的是,據《明宣宗實錄》和《明史·宣宗本紀》所載,明宣宗崩于宣德十年正月乙亥,即正月初三日,李一楫所載兩個日期均誤。
除了上述兩類錯誤外,書中還有少量關于本朝帝后的稱謂混淆之誤。如“六月逐日雜記”中“二十六日”條載:“孝宗敬皇后忌,正統(tǒng)錢氏。”〔1〕所謂“孝宗敬皇后”,據《明史·后妃二》及《明世宗實錄》:張氏成化二十三年(1487)立為后,嘉靖二十年(1541)八月初八日崩,謚曰“孝康靖肅莊慈哲懿翊天贊圣敬皇后”,可知即明孝宗皇后張氏,然而張氏忌日并非六月二十六日,而是八月八日;又所謂“正統(tǒng)錢氏”,據《明憲宗實錄》和《明史·后妃一》載:錢氏,正統(tǒng)七年立為后,成化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崩,七月上尊謚曰“孝莊獻穆弘惠顯仁恭天欽圣睿皇后”,可知即明英宗孝莊皇后錢氏,且錢氏忌日正是六月二十六日。經過梳理,可知李一楫此條所記本為正統(tǒng)錢氏,“孝宗敬皇后”當為“孝莊?;屎蟆敝`。
不僅如此,經筆者統(tǒng)計,《月令采奇》所載神圣帝后誕辰忌日有誤或疑誤者達二十余條,其中涉本朝帝后9條,涉前朝帝王6條,涉神道4條,涉圣賢2條,這顯然有失“俾景行有所觀瞻”和“俾容止有所禁忌”的撰述初衷。尤其是關于本朝帝后誕辰忌日的9條誤載,對于身為貢士和儒官的李一楫而言,更是不應有的失誤。
這種專務羅列、失于考據的情形同樣還出現(xiàn)在每月的占候部分。試以“七月占候”中所載兩例言之,原文如下:
(1)秋三月,虹出西方……黃云覆之,冬米大賤。〔1〕
虹立秋后見西方,萬物皆貴,占在十月?!?〕
《田家五行》:朔日虹見,主年內米貴。〔1〕
(2)立秋日天晴,主萬物少得成熟?!?〕
一云晴主歲稔?!?〕
例(1)中,上條所言虹占已經包含整個秋季,若依此占,則無論季中何時虹現(xiàn),只要虹出西方且有黃云圍繞,入冬后米價都會大跌。然而,若依后兩條占辭,得出的結論則完全相反。李氏在采擇這些占辭時,顯然并沒有深入地比較和分析,以致前后往往同占異驗,自相矛盾。例(2)的情形亦大致同于例(1),但又有細微的差別。在例(2)中,李氏不但注意到了同占異驗的問題,而且還特別予以說明。一方面,這表明他在處理材料時確曾加以考辨,對某些不敢肯定的材料,不輕易下判斷;另一方面,這也反映出他對這些材料的真實可靠性并沒有進行過深入確切的考察,而是一心以“采奇”為務,至于是非取舍,就全留給讀者自行判斷了。遺憾的是,李一楫并未給出這幾條材料的出處,即便讀者有心查考一番,怕也是無從下手了。
誠然,這些問題并非李一楫所獨有,古人沒有像今天一樣嚴謹?shù)膶W術規(guī)范,在引用前人文獻或他人論點之時,往往重其意而略其文,不求完全忠實于原文,這本是無可厚非的。但是,李一楫所征引書目中有相當數(shù)量后世已佚之書,今天在利用這些引文進行輯佚和校勘的時候,往往受制于引文的準確性,難以發(fā)揮出其最大的效用,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
前述《月令采奇》中的引書缺陷并非個例,究其原因,大抵與輯錄的編纂方式有很大關系。材料來源既廣,各書著錄自然互有異同,且精蕪駁雜,一旦輯錄之人失于隨意,對材料審核欠詳又統(tǒng)籌失慮,產生這些問題也就在所難免??偟膩碚f,明代時令類著述的編纂缺陷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伴隨著社會的快速發(fā)展,明代的民間生活方式和具體內容已較前代大有不同,前代文獻記述的節(jié)序風俗也與民間實際情形有了較大差距。明代學者在編纂新的時令文獻時,或未注意到這種轉變,或注意到了但未予以足夠重視,仍然采用輯錄的方式,從前人文獻記載中考求各地民俗,而未廣泛地開展實地調查,這必然造成文獻記載與實際情形的割裂,既難以達成“與編戶齊民共之”〔1〕的初衷,更是與“以露其奇于千百載之下”〔1〕的追求相去甚遠。
以《月令采奇》卷二“六月逐日雜記”中“初十日”條為例。此條下所輯數(shù)條材料除神圣忌誕和時日吉兇外,分別源于《月令》《歷忌釋》《漢官舊儀》《四民月令》《荊楚歲時記》《四時纂要》《開元遺事》等幾種文獻,而這些文獻最晚也是五代時的作品,下距《月令采奇》的編寫最少也有六百余年,所載節(jié)序風俗自然難以反映晚明實際風貌。通覽整個“六月逐日雜記”,除典章故實外,涉及明代民俗的僅有“二十四日,民間用糕果、白雞、烏豆祀灶神”〔1〕一條,而且系聯(lián)失次。要從這些記載去還原和考察明代社會生活實際,顯然不能得到令人信服的結論。
囿于地域阻隔和交通局限,古人認知外部世界較為依賴文獻記載,本無可厚非。然而,時令類文獻因其所載為一時之民風民俗,本身就對真實性和實效性要求較高,研究者非長期親歷,很難得其實況。明代學者之重輯錄而輕實地探查,材料固然可信,卻失掉了時人記時事的優(yōu)勢,史料價值自然也大打折扣。
承前文所述,輯錄的編纂方式還造成了另外一種情形,即同類文獻間轉相鈔撮,是非非是,以訛傳訛。以理度之,一時得見之文獻大略相同,諸家僅以各自不同標準和角度采擇相關材料,加以編輯而成新著,實本同而末異。然而,事實卻遠非如此。一者古人引書,尤其是征引經典以外的文獻,本多較隨意,一些博聞強記者甚至往往僅憑記憶,抑或查閱原典,對照迻錄,往往也不求完全忠實于原文。二者明代學風空浮,欠缺考據的審慎態(tài)度,纂輯者選擇文獻時喜用類書,求其材料之集中易得,可免受翻檢之勞,而類書作為非第一手的資料,本身就與原文獻有所差別,舍原典而用類書,可謂舍近而求遠。更有甚者,明代學者在編輯時令類著述時還喜歡鈔撮同時代同類文獻,致使本不誤者轉抄而致誤,本已誤者卻未加詳辨,以訛傳訛。這幾種情形,在明代時令類文獻中十分普遍。以下仍以《月令采奇》為例言之。
《月令采奇》卷三“七月逐日雜記”中“初七日”條下載:
《唐史》:穆宗即位之初,詔曰:七月七日是朕載誕之辰,其日,命婦、百寮宜于光順門進門參賀,朕于門內與百寮相見。明日,又敕受賀。〔1〕
查閱兩《唐書》,知此事見載于《舊唐書·穆宗本紀》,原文作:
秋七月辛丑朔?!宜?,詔:“……今月六日是朕載誕之辰,……其日,百僚、命婦宜于光順門進名參賀,朕于光順門內殿與百僚相見,永為常式?!薄纾罚阂宜仍t書載誕受賀儀宜停。〔6〕
兩相對讀,很容易發(fā)現(xiàn)《月令采奇》與《舊唐書》的諸多差異。其一,《舊唐書》載穆宗誕辰為“今月六日”,即七月六日,而《月令采奇》訛為七月七日,是為時日錯誤。其二,《舊唐書》詔書作“百僚、命婦”,而《月令采奇》倒作“命婦、百寮”,是為尊卑失序。其三,《舊唐書》詔書要求百僚、命婦“進名參賀”后于光順門內殿參見皇帝,而《月令采奇》訛為“進門參賀”后于光順門內參見皇帝,是為禮儀失制。其四,《舊唐書》載穆宗于下詔次日敕停受賀,而《月令采奇》脫一“?!弊?,是為顛倒事實。此外,《月令采奇》所載詔書內容也較《舊唐書》精簡省略了很多。
顯而易見,李一楫在為《月令采奇》輯錄此則史料之時,并未直接參閱《舊唐書》,又或者至少他在過錄文句時并非嚴格依據《舊唐書》,而是另有所本。經查閱,李一楫所本的正是南宋祝穆所撰類書《事文類聚》〔7〕,而《事文類聚》又本自洪邁《容齋隨筆》〔8〕,只不過這兩種書的記述都要準確得多?!妒挛念惥邸匪d如下:
唐穆宗即位之初,詔曰:七月六日是朕載誕之辰,其日,百寮、命婦宜于光順門進名參賀,朕于門內與百寮相見。明日,又敕受賀儀宜停。
通過此例,可以明顯看出李一楫在輯錄材料時慣用類書而輕原著的弊病。即便是《舊唐書》這樣的常見典籍,為圖簡便,李一楫仍然轉鈔類書中的記述。一方面,類書中的一些記載本就已失原貌,輕信類書易以訛傳訛;另一方面,類書中原本正確的內容,經由李氏的“轉引加工”而面目全非,也就喪失了原本的史料價值。
需要明確的是,盡管《月令采奇》在后世的傳播和影響都十分有限,但其編纂方法和缺陷在明代時令類著述中非常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同時代的諸如《月令通考》《月令廣義》《日涉編》《養(yǎng)余月令》等同類著作都存在與之相同或類似的缺陷和不足,僅多寡輕重略有差別而已。
試以《月令通考》為例言之,這部由人稱“盧圣人”〔9〕盧翰所編的歲時名著,向以體例精善、內容詳備、征引宏富名世。然而,根據學者研究,此書中引文篇名混淆、作者錯誤、內容重復、出處矛盾、歸類失次、誤合數(shù)條為一條等疏漏和失誤不勝枚舉〔10〕,無怪乎四庫館臣譏其“不能精核,宜矣”〔11〕。
又如與《月令通考》相埒的《月令廣義》,搜集了較前者更為豐贍的材料,且大有增補和完善前者之意,史臣也贊其作者馮應京“學求有用,不事空言,為淮西士人之冠”〔12〕。然而,即便是由這樣一位“不事空言”的士林領袖所輯,是書仍因其編纂的粗疏和材料處理的失措,被四庫館臣給予了“較盧氏《月令通考》差詳備而亦多猥雜”〔11〕的評語。
再如陳堦所輯《日涉編》,體例與諸書大體相仿而更近類書,但諸月之末遺漏閏月,且書中采輯了大量詩賦隸于逐日故實之后,是以內容頗有闕漏蕪雜之病。另一方面,作為類書,是書因限于篇幅,在輯錄詩賦時短篇全錄,長篇則隨意刪削,甚至只存數(shù)句,以致于“其去唐宋人類書,誠不可以道里計矣”〔13〕,最終陷入到既不可堪民用、作類書又嫌雞肋的尷尬境地。
至于戴羲所輯的《養(yǎng)余月令》,前輩學者更是早就注意到了其中的缺陷,如王毓瑚在介紹該書時稱:“全書基本上是匯錄前人的著作而成?!母魅舾蓜t,有的注明出處,不注書名的也很多。那些注明出處的,不但文句多有改動,而且不少是錯誤的?!薄?4〕以下王氏則擇舉書中數(shù)例誤《齊民要術》為他書的案例以為佐證,并指出書中引文“有的是與原文出入極大,有的更是根本不見于原書”〔14〕。最后王氏評價該書道:“像以上所舉的差誤,觸目皆見??磥泶藭皇且粋€深染明末文人習氣的老年人的漫不經心之作,《四庫提要》加以‘鈔撮舊籍,無所發(fā)明’的考語,還只是道出了書的缺點的一面?!薄?4〕該書的粗濫無涯由此可見一斑。
前文雖僅針對個別著述舉例言之,但事實上對其他明代時令類著述的編纂,大致上也可同作如是觀??梢哉f,以《月令采奇》為代表的明代時令類著述對考察和還原明代禮俗和民俗生活圖景所能提供的幫助較為有限。在當下“民俗熱”“節(jié)日熱”的背景下,對這類文獻的使用應予以特別的審慎態(tài)度,通過這些記述來審視和考察明代禮俗和社會生活圖景,往往并不能得到信實的結論。這是當下研究和利用此類文獻時尤所需要加以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