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逸飛

一個人在歷史上和文學(xué)上的形象常相差甚遠，魏文帝曹丕常常以篡漢和逼迫兄弟的陰謀家形象出現(xiàn)于史書，直到民國時期，人們還常常以曹操比喻袁世凱，以曹丕比喻袁克定。相比之下，被逼七步成詩的曹植則顯得光風(fēng)霽月，文采飛揚得多。但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說了一句公道話：“俗情抑揚，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碑斈惴_曹丕的文字，能感到熱烈的生命和憂傷。

他給朋友的書信《與吳質(zhì)書》充滿淡然哀傷的感懷氣質(zhì)，你很難想象這是出自手握重權(quán)，就快要被立為魏王世子的人。你可能也很難想象他為什么能代表這類憂傷的情緒。按大家的印象，他是皇位爭奪的贏家，他弟弟曹植應(yīng)該比他更有資格感懷。畢竟曹植是傳說中被逼迫七步成詩的人。

魯迅說：“曹丕的時代可說是‘文學(xué)的自覺時代’。”魏晉這個亂世刺激了文化思想的活躍，文人們開始用道家、佛家思想以及個體情感來消化生命短促、人生無常這些困惑，那個“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時代，人們的苦惱、焦灼、哀傷和悲涼情緒混合在一起，又被玄學(xué)思想所調(diào)和，就醞釀出了感懷。

曹丕雖然貴為世子，但成長極為坎坷，建安二年（197年），曹丕隨曹操南征張繡，張繡先降后反，曹操長子曹昂和侄兒曹安民遇害，年僅十歲的曹丕乘馬逃脫。而曹操長期在立嗣上狐疑不決，難免不影響下屬。時間一長，下屬間漸漸形成了擁丕派和擁植派兩個集團。擁植派中的楊修是個智謀過人的奇士，又身為曹操的主簿，消息特別靈通，對曹植十分有利，在他出謀劃策之下，曹植在這場爭奪戰(zhàn)中漸占優(yōu)勢，“幾為太子者數(shù)矣”。這些經(jīng)歷對曹丕的身心帶來嚴重壓抑，也間接成為曹丕登位7年就去世的原因之一。

這種矛盾性，跟曹丕文學(xué)上的感懷特質(zhì)如影隨形。在建安二十年（215年），曹丕見到時節(jié)推移，想到昔日的朋友、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死去兩年多，心生感傷，就給他的朋友、當時的朝歌令吳質(zhì)寫了一封信。

完全忘掉曹丕的身份，哪怕不知道作者是誰，這封信我們今天讀，還是會感動。信的開頭，曹丕以親密的朋友口吻問候吳質(zhì)，解釋說：“我們各有職務(wù)，不得見面?！彼奈淖殖蹩雌降鋵嵨淖旨记珊芨?。

曹丕說，“我現(xiàn)在總是懷念我們昔日在南皮的時光?！彼倪@段回憶很馳騁，我們看一下原文：

既妙思六經(jīng)，逍遙百氏，彈棋間設(shè)，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弛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

就在這美好之中，可曹丕卻突然捕捉到了人生的無常。話鋒一轉(zhuǎn)，接著說：

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fēng)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

這一下立意就高了。按說以他的身份，享樂是應(yīng)接不暇的，一件賞心樂事接著另一件，不應(yīng)該對哀傷如此敏感；但他強烈地感知到生命的終極問題，并且很有節(jié)制地描述了出來。

接著曹丕寫道：“我當時就說：這樣的快樂不會永久。果然，我們這群朋友天各一方，有的已經(jīng)作古了。如今又是五月仲夏，又是萬物生長；我駕車出游，又是隨從吹奏音樂，又是文士幕僚們坐在后面的車里。季節(jié)相同，物是人非。我縱然憂傷又能如何？還是請你多保重吧。”

想必吳質(zhì)接到這封信，也要感慨萬千。曹丕把和吳質(zhì)的情感溝通、升華到了生命體驗的高度。

對寫作者來說，如果感受不到相應(yīng)的情緒，就寫不出到位的文字。“好兄弟一輩子”可能是順嘴一說，而寫出“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這樣的句子，要情感到了才行。讀曹丕的文章常常能感覺到他寫作時的深情。

曹丕有一句名言，寫文章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作為一個王朝的創(chuàng)立者，但他知道權(quán)力和王朝是短暫的，也不介意直接說出來?！皢蕘y以來，漢氏諸陵，無不發(fā)掘”，曹丕的父親曹操就在軍中設(shè)摸金校尉，大肆發(fā)掘墳?zāi)挂猿滠娦琛Ｋf“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也”。在政治上，他確實干了不少殘忍的事情，而在頭腦里，他又經(jīng)歷了反思的過程，知道現(xiàn)有的一切不過如此，早晚會腐朽。所以，他才把文學(xué)看得這么重，確信這是人生中唯一能長存的事物。他的文學(xué)態(tài)度是真誠的。

認識到人生的短促莫測，該怎么辦呢？曹丕的答案是通過理性加以忘懷。他文字能做到含蓄節(jié)制，就是因為后面有理性。我們今天對曹丕的印象，真是來自文學(xué)，來自他敏銳的、微妙的情緒感懷。這些篇章打敗了時間，也正是我們說“文章千古事”的意義所在。

延伸閱讀：

《三國志》《文心雕龍》《典論》《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