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劍
1
一個秋日正午,母親讓我去把太平舅牽來。母親說“牽”,而不是“接”,太平舅眼盲。太平舅以說書為生。
母親讓我早點去,說去晚了,怕別塆接走了。太平舅每到一個塆子,都得三五天。逢好年景,一個小塆子,會留他十天半月,把整部書說完。
我喜歡太平舅,他一來,整個竹林灣都熱鬧了。
太平舅不是我的親舅。
這年我六歲。人生第一次獨自到外塆去。是去我外公家,跟母親和哥哥們?nèi)ミ^,路我熟悉。外公家在王家田。
路上有水塘,有河,要上橋,有山和樹,有很深的巴茅草,我一個人去,有些害怕。母親說,去吧,別玩水,哪怕一個小水凼,都不要下。我就往門口走。母親追上我說,莫怕,路過墳地,要是害怕,就往手心吐口痰,雙手把掌心搓熱,再用手把頭發(fā)從前往后抹,使勁抹刷七下,百么事都不敢碰你。母親不這么說,我倒忘記路上要過墳地。我頭皮緊了一下,像勒了一道橡皮筋。我立在那里不動。母親說,去吧。她的語氣那么堅定。
母親和父親要下地干活,哥哥們上學(xué)去了。若帶上三歲的大弟,也能壯個膽。大弟沒空,小弟還在搖籃里,小弟哭時,他要搖搖籃。牽太平舅,只能是我去。
我踏上石拱橋,過了石橋河。田畈里寂靜無人。過了田畈,就是山路。路在松樹間向前延伸。每座山,都有一片墳地,那些墳地離路都很近,就一兩丈遠。頭頂一陣撲騰,我驚出一身冷汗,是一只斑鳩飛騰而去。行了數(shù)十步,墳里突地鉆出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我的心突地一下,差點從嗓子眼蹦出來。是一只野兔。我想起電影里那些孤膽英雄,我不讓自己害怕。
走過一片水田。稻谷都割了,田里只剩下稻茬支棱巴翹,指向天空。過了那片水田,就是旱地,地邊都有巴茅草,這使得路像是一條深溝。巴茅草在頭頂彎成弧形,我走在路上,像走在陰森森的洞里。
王家田的后山浮現(xiàn)在眼前,我只需走過一片田畈,就能到那個山腳。山腳有一汪水塘,水塘里有荷,荷花已謝,荷葉繁茂,裝點著水塘,也帶給我恐懼。我懷疑那荷葉后面,藏著一個女人的魂。
一年前,這個水塘里淹死一個女人,是王家田王福來的女人。王福來娶進的這個女人,三年了,肚子沒有動靜,這讓王福來在塆子里抬不起頭,那天,他干了半天活兒,回家,女人的飯還沒做好。他餓急了眼,罵了女人,還打了女人。女人跑了出去,他沒管她。他從來不慣著女人。他說,跑吧,女人就那么三招:一哭,二鬧,三往娘家跑。他想他的女人是到娘家去了,誰知她跳了水。就是這汪水塘。
我走在塘埂上,心里虛。
我管王福來也叫舅,轉(zhuǎn)了好幾個彎兒的舅。王福來的女人死后,他精神受到刺激,瘋了一段時間,不做飯,不洗臉,不下地干活,他的驚人之舉,是抓地上的牛糞往嘴里塞。但我二哥說他是裝的,他逼死了女人,怕他的兩個舅哥收拾他。他的兩個舅哥說,他是哪只手動了他們的姐姐,他們就要剁掉他的哪只手。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他用打他姐姐的那只手抓牛糞吃時,他們決定把那只手給他留下。
王福來后來就好了,但畢竟是吃過牛糞的人,王家田人嫌棄他,不讓他串門。他往別人家進,人家往外出,他一氣之下,反過來拋棄全塆人。他搬到村子?xùn)|南角,與王劉秀地界相鄰。他在那片坡地搭了個茅棚,住了進去。他說,全塆沒個好東西,就他的女人是個好女人,他要跟他的女人在一起。他的女人在水塘里。他的女人在墳里。他女人的墳,就在水塘邊的坡地接近山林的地方。他的女人因為是野死,塆里人不讓她入祖墳,他就將她埋在這水塘邊的坡地。他說他守著她,她就不是孤魂野鬼。
塆子里的人,對他這種做法嗤之以鼻:早這么癡情,女人就不會死!
王福來是有名的懶漢,但每天到底還是會做些事。突然有一天,王家田的人看見后山的東南角辟出了一塊地,還挖了一口窯。那片荒地上的廢土,都被他利用上了。他做磚坯瓦坯,自燒磚瓦。一年時間,他在那里蓋起兩間紅磚瓦房,外加一間小屋。他本想蓋青磚瓦屋,那磚沒燒好,成了紅面黑心。
滿塆人都嫌他,巴不得他離得遠些,他占用的這塊地,就輕松批給他了。
王福來的事,我是聽我二哥說的。二哥說王福來是能人,將來能成大事。你想想,能把牛屎往自己嘴里塞,那得多狠的心。二哥是當(dāng)笑話講的,那語氣也是嫌棄的。我跟母親或哥哥到王家田,常會遇到王福來。盡管他是吃過牛糞的人,我們依然管他叫舅,他笑著回應(yīng)我們。有時讓我們進屋坐,喝口茶。哪個敢端他家的茶碗,想起他吞牛糞的樣子,肝都得吐出來。
我是嫌惡他的,但此刻,我是那么渴望他出現(xiàn)。我擔(dān)心他那個女人就躲在那些荷葉后面。微風(fēng)輕拂,荷葉發(fā)出窸窣之聲,像一個女人正在荷葉后撫弄裙紗。
福來舅!我大聲喊。沒有回音。
那個女人的孤墳,就在王福來房屋的東側(cè)。如果不是那座孤墳,且沒人知道這個水塘里淹死過婦人,這里入眼的,倒是一處好的所在。
經(jīng)過孤墳?zāi)且豢蹋魂嚳謶忠u來。我想起母親的話,往手心吐口痰,把額前的頭發(fā)往后腦勺抹去。我這么做了,繃緊的頭皮松下來,恐懼感減輕了,但它依然存在。
我走過了那座孤墳,進入林子,把整個山甩在身后。下了坡就是王家田,房屋依山而建,一家挨著一家。
外公的家在前排,挨著水塘。太平舅家在外公家的屋后,兩家隔著一條幽深的巷道,寬不足十步。我走過去,一股陰涼穿透脊背。
太平舅坐在陰影里。這時候應(yīng)該有西曬的,但他家門口被我外公的房子擋著,沒有陽光。在他家門前,能看見我外公的后門,但那后門長年不開。老人說,有后門的屋,是有錢人的屋。外公有沒有錢,我看不出來。他睡著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多,我來接太平舅,不想去見他。外婆早年死了,我都沒與她打個照面。外公的兩個女兒出嫁后,他就一個人過日子,把日子過得一團糟。人家都盼著上外公家好吃好喝,我們可憐,到外公家,鍋涼灶冷。春天的時候,二哥帶我到外公家來過。我們坐在外公家堂屋里,太平舅的娘在門前水塘洗菜,同我們打招呼,外公聽見她的聲音,罵起來,老女人了,年輕時是怎么惦記我的,現(xiàn)在嫌我了,不給我送吃的送喝的咧。我不懂外公的話,太平舅的娘說,你家公老糊涂了,瞎罵人呢,他這是要死呢。
外公硬是挺了十年才死。
2
我掃一眼外公家那個后門,外公酣睡的樣子在我腦子里出現(xiàn),我不去打攪他。我走過那扇后門,緊步往陰影處的那個影子走去。我喊一聲,太平舅。太平舅聽出了我的聲音,說,見亮來了。他穿戴整齊,坐在門前的木頭椅上,陰影里的太平舅額頭飽滿,方臉。若不是眼盲,他是一個排場人呢。
那只不離手的竹竿靠在他身上,腿旁是一把二胡。一面紅身黃皮的鼓,紫紅的夾板,都在他腳旁的那個大帆布包里,帆布包的拉鏈沒有拉上,像是讓它們透氣。一個黃掛包張著嘴,里面有他換洗的衣服。
我撲到太平舅懷里哭。他說,嚇著了吧?他說著,抽出一只手送到嘴前,往手心哈了口氣,手掌順著我的額頭往后捋,說,好了,不怕。我知道你們要來接我,我都準備好了。
荷香姐也真是的,怎么讓一個細伢來接我。
太平舅的娘聽見我們說話,從屋里往外走。她說,外孫來了。我急忙伸袖抹了眼淚,抹了眼淚又抹臉,裝作是擦汗。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嚇哭了。太平舅的娘說,外孫,進屋喝口水。我說,家婆,我不渴。
太平舅的娘穿著一身黑,站在黑洞洞的門口,只有頭發(fā)是白的。若不是太平舅在這兒,我會駭一跳。
太平舅一個人行走時,要借助竹竿,敲敲打打地探路。與我一起走時,他把竹竿遞給我。我抓著竹竿一端,他抓著另一端,我牽著他走。雖然有我牽著,太平舅好像還是不放心。他看不見的雙眼不斷地翻動,好像在看路。他的頭略歪著,一只耳朵前探,在認真聽動靜。和著他的節(jié)奏,我也深一腳淺一腳,像踏在棉花上,總也不實沉。
王福來站在家門口,露著兩顆大門牙朝我們笑。他說,見亮一個人來接你太平舅?我說,嗯。他說,挺能耐呀。我本不想理他,被他表揚,話就多了。我說,福來舅,剛才我從這兒走,沒見到你咧。他說,我剛才到青草坡?lián)炫<S去了,那東西曬干,火才旺呢。
又是牛糞,莫非他這輩子離不開牛糞!
我們走過他家門口,朝向塘埂。王福來說,見亮慢走啊,我回屋睡覺去了。他說著,打了個很響的哈欠。我說,大白天睡瞌睡?太平舅笑道,他一個老光棍兒,不睡瞌睡干什么。王福來說,笑我呢,你不也是光棍兒?
我扭過頭去,看見太平舅的笑僵在臉上,像是有一道陰影遮住了他臉上的光。而王福來的兩只大板牙,亮得刺眼。他笑得真開心。
王福來的大板牙并不難看,反倒使他面部更有層次感,飽滿、棱角分明。當(dāng)然,這個感覺是我多年以后回想起來的,我當(dāng)時不知怎么形容他。
晚飯后,鄉(xiāng)鄰涌到我家,太平舅受到明星般的歡迎。他準備說書,二哥把他的三腳架支開,把他那只鼓架上。
太平舅此時并不敲鼓,他拉二胡,《東方紅》和《二泉映月》?!稏|方紅》曲調(diào)簡單,我們小孩子都會哼?!抖吃隆仿犉饋砗軕n傷,很美妙,好幾個人閉了眼,陶醉在這樂聲里,光棍麻球會跟著節(jié)奏搖頭晃腦。有兩位婦人,竟然陪著落了幾滴眼淚。這樣的人,常遭哥哥們的恥笑,說他們不懂裝懂。太平舅的二胡曾影響過二哥,二哥向太平舅學(xué)拉二胡。他起先拉出的動靜像驢叫,學(xué)了數(shù)次,那動靜還是像驢叫,二哥的二胡夢斷了。二哥認為敲鼓簡單,他說他干脆當(dāng)一名鼓手,把鼓敲成疾風(fēng)驟雨。母親說,莫敲咧,吵死了!二哥后來多次埋怨母親,說他的鼓手夢是母親給毀滅的,但二哥沒有白練,向太平舅學(xué)習(xí)敲鼓之后,與人打斗,他出拳速度快了許多,以至他在報紙上看到拳王阿里的故事后,又想當(dāng)一個拳擊手,但現(xiàn)實讓他最終成為一個鄉(xiāng)村木匠。
兩曲二胡獨奏完畢,太平舅背向我家中堂,面朝大門,敲鼓,打夾板。太平舅左手拇指挑著夾板,右手拿鼓槌。左手腕翻轉(zhuǎn),右手腕揚起,落下。咚咚嗒,咚咚嗒,咚咚咚咚咚嗒,咚嗒咚嗒咚咚嗒……
打上好半天,這是讓人注意,他馬上就要開始說書。那鼓和紫檀夾板敲得特別響,整個竹林灣都能聽到。越來越多的人擠到我家來,坐不下的,站著,一直站到門外。
天怕烏云地怕荒,
人怕老弱樹怕傷。
忠臣就怕君不正,
子孝最怕父不良。
草怕嚴霜霜怕日,
惡人自有惡人擋。
……
這是引子。喘口氣,喝口茶,太平舅用手背擦一下嘴,接著唱:
居家一本教兒經(jīng),
萬古長流到如今。
若是人家有一本,
興家創(chuàng)業(yè)人上人。
樁樁事兒說得好,
句句言語句句真。
有用兒孫聽此教,
無用兒孫莫留心。
……
他是在唱。他嗓音沙啞、低沉。多年以后,我那么愛聽刀郎的歌,就因為他的歌聲,讓我回想起太平舅的唱腔,聲音透著生命的滄桑。太平舅還有一絕,那就是唱悲歌,書說到悲傷之處,他會哭,像哭喪一樣,那場景震撼我們。有一回,戲里的主角死了爹,太平舅說著,唱著,就流下了眼淚。大伙兒這才想起,他很小時就死了爹,他是借戲文,哭自己的爹呢。那唱聲凄涼婉轉(zhuǎn),讓人傷心欲絕。
3
太平舅開始說書。這天晚上,他說的是《紅綢鐵骨蘭天鵬》,講的是一個叫蘭天鵬的大俠,力大無比,性格豪爽,好殺富濟貧,因為這樣,常惹些麻煩。當(dāng)母親的很是著急,趁他熟睡時,與孩他爹一起,將他捆將起來。什么樣的繩索,他吸口氣,一用力,就掙脫開了。當(dāng)娘的找來習(xí)武高人,用鐵絲將他捆了,他照樣掙開。當(dāng)娘的成天提心吊膽。一日,娘在村外的溪溝邊浣衣,想到兒子這么大了,還恁不成氣,唉聲嘆氣。這時來了兩位女子,富有人家裝扮,一個像是小姐,另一個像是丫頭。那小姐問老人,為何浣衣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什么難處。老人就說她的兒子,管不了呢,用鐵絲都捆不住,一掙就開。那個小姐,生在官宦人家,喜讀詩書,書中很多奇談怪事,像老人兒子這等奇事,在現(xiàn)實中倒是不多見。她就想去見見這個怪人?;蛟S小女子有辦法呢。那個小姐說。
那個小姐叫顏如玉。
當(dāng)娘的也是“有病亂投醫(yī)”,就想讓這位小姐試試。她們約定幾月幾日,當(dāng)娘的故意把浣洗過的衣服忘記在溪溝邊,讓兒子到溪溝邊取。這女子按老太太吩咐,到溪溝邊游玩,制造一場偶遇。顏如玉幼時跟隨父親征戰(zhàn),學(xué)過一些拳腳,也是好斗之人。
見了蘭天鵬,女子拿話逗他,惹他生氣,兩人在溪邊坡地打斗起來。蘭天鵬果然力大無窮,他不忍心傷害女子,一掌拍在溪溝的溝壁上,頓時飛沙走石。女子手握一鐵棍,學(xué)著燒火丫頭楊排風(fēng),舞將起來。她用鐵棒去敲他的脊背,蘭天鵬也不躲讓,任她夯下去。如玉震得手麻腕痛。硬的不行,來軟的。如玉抽出腰間纏的紅綢帶,揚手甩開,紅綢帶在空中飛舞,像一綹紅色的霞,從蘭天鵬頭頂飄落,將他的兩只手縛在腰間,他動彈不得。
一段姻緣就這么成了。
太平舅雖然是個盲人,動作卻很夸張,在講兩人打斗時,聲音忽高忽低,情緒一會兒飽滿,一會兒低落,那手的伸展,腳的飛踢,都特別像模像樣。倘是在夏日的夜晚,在月光下的碾場,他會跳將起來。太平舅的聲音能男能女,或掩鼻哭泣,或仰天而歌。他哭時熱淚雙流,笑時聲如響雷。
太平舅帶給我們的快樂是真實的,持續(xù)的。他好像就是為說書而生的。不說書時,他喜歡獨坐屋子一角,像一尊雕像,可一旦說書,他整個人就活了,甚至有些瘋癲。
太平舅書說完了,余音難散,那書里的人物,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與我們相伴著。他不少書里的語氣和說詞,成為我們現(xiàn)實中模仿的對象,比如我的小伙伴紅船,說了句不受聽的話,我會噴他:“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呸!”或曰:“氣死老夫也!”
太平舅住在我家的那幾天,父親面無表情。他嫌太鬧,他喜歡靜。母親說他是小氣。在我家說書,不但要供太平舅吃喝,還要招待聽書人,開銷大。要燒水沏茶,要散煙。那么多人,一圈下來,一包煙不夠,整個晚上,煙得散幾圈,那都是錢哩。
太平舅接著說《水滸傳》,原來《紅綢鐵骨蘭天鵬》依然只是個引子。
《水滸傳》太長,一兩晚講不完,他將書本里的人物撇出來,單獨講。那天話武松,那場書說得好,只是略去了西門慶與潘金蓮?fù)登榈募毠?jié),光棍麻球大概看過《金瓶梅》盜本,直喊:“王師傅,講講西門慶怎么勾引潘金蓮的,講細些哈?!庇信司土R他:“嚼舌!不要臉?!眳s是滿臉期待。
太平舅窘迫地立在那里,他不講,或許是不愿講,或許他師父就沒教他這一段,他根本講不了??傊?,他是尷尬了。
那天晚上,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戲文,還是《紅綢鐵骨蘭天鵬》,我喜歡聽這樣才子佳人的故事。
那時候的太平舅,能抬高我家在塆子里的地位,母親可以靠太平舅說書,籠絡(luò)一些人,也擠兌少數(shù)人,比如那個叫金花的女人,同母親吵了架,兩人多日不搭腔,在路上碰見了,必定有一人繞道或踅身而返。這次太平舅來我家說書,一塆子的人都可以上我家,她男人可以來,她兒子女兒可以來,唯獨她不能來。我甚至想,母親那次叫太平舅來唱戲,似乎僅僅是為了氣金花。
紅船嫁到鎮(zhèn)上的姑來竹林灣,給紅船帶了軟糖。紅船拿了軟糖,不給我吃,饞我。我生氣了,威脅他,我太平舅再來說書,不讓你聽。他說,太平不是你親舅,你管不著。我說,太平舅在我家說書,我不讓你進我家的屋。紅船想聽說書,就給了我一顆軟糖。
4
太平舅說書,影響著哥哥們,他們那些十幾歲的孩子,會在第二天,把太平舅說的書,在山林里,在河水畔,演義一遍,特別是那些殺富濟貧的戲。他們有時入戲太深,弄得頭破血流。太平舅也影響著我,多年以后,我成為一名講故事的人,潛心寫小說,與太平舅不無關(guān)系。
天晚,都快轉(zhuǎn)點了,大伙還不離開。有人給些零錢,都是三角五角的。有人沒給,沒給也沒人說啥,總得有人捧場。如果沒給錢的都不讓聽,那書場就沒氛圍,怕是說不成。
太平舅一連在我家等了三天,跟我睡一張大床,哥哥們到他們各自的同伴家借住。三天后的那個下午,太平舅要走,同母親告別時,欲言又止,像是戀戀不舍。母親以為他不想走,說,那就再待一天。他轉(zhuǎn)著頭,用耳朵聽了聽,知道身邊人不多。他說,姐啊,這三天都是見亮照顧我,見亮這孩子好,可愛。我也想要個兒呢。我的母親后來告訴我,說她當(dāng)時心哆嗦了一下,怕他是要把我過繼給他當(dāng)兒。母親說,那我可不干,他的眼睛那樣。幸而他說的是另一件事。他說,姐,你給我說個媳婦吧。母親吁了口氣,說,可不,你二十五六了吧?太平舅說,二十八呢。母親說話直接,她說,全乎人怕是找不著。太平舅說,全乎人我倒沒想呢。母親說,過花嫂怕也不好找。太平舅說,過花嫂我也沒想呢。母親就明白了,他是要找有缺陷的,他也只能找有缺陷的。母親心里倒是有個人,她曾想過,也在家說過,但到底沒忍心介紹給他。那是我姨家那邊的,在沙河,有十五六里地,那是個啞女,與我姨一個塆子。母親曾動過這個心思,我姨不讓她多管閑事。我姨說,一個瞎子,一個啞巴,那日子怎么過,還不得憋出病來。母親就放下了?,F(xiàn)在,太平舅自己提出來了,母親說,我說說看。
我按太平舅的意思,送他到下河景去。下河景建塆歷史不長,先前是一片河邊灘地,后來,鎮(zhèn)上把我們整個石橋河大隊的地主富農(nóng)遷到那里,墾荒蓋房。有幾家是王家田遷過去的,是太平舅的本家。他們到那兒定居不久,地主富農(nóng)的帽子就摘了。他們當(dāng)時每家輪流請皮影戲熱鬧,皮影戲熱鬧慶賀過后,他們請?zhí)骄诉^去說書。太平舅連續(xù)去了好幾年,都是這時節(jié)。
下河景路好走,站在石拱橋上,朝著石橋河放眼望,下河景就在遠處。我們出發(fā)時,紅船要一起去。他這幾天一直跟著我,當(dāng)然是因為太平舅。他媽是一個知識分子,只因成分不好,才嫁到我們竹林灣當(dāng)農(nóng)民。她媽嫁到我們竹林灣后,不愛跟人說話,與鄉(xiāng)村的婦人格格不入,我們都管母親叫娘,她非讓兒子管她叫媽。紅船每次出來玩,都得他媽同意。我們倆家住得近,我卻很少上他家去。他家有個院子,院子里有天井,進了天井,轉(zhuǎn)個彎才是他們的住處。他們的屋子總是幽暗的,而他媽又很少出來,無論外面怎么熱鬧,似乎都與她無關(guān)。她家的門長年關(guān)著,紅船出來玩,喊媽,她就開門,站在天井里迎紅船。天井里射入的陽光不明不暗,她站在那道光里,有著特殊的韻味,如果是別的女人站在那樣的光里,我會被嚇著的。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穿戴總是那么整潔,頭發(fā)挽起,脖子修長,白凈臉龐像一輪明月。也只有這樣的女人,才可以不下地干活,她的男人是縣城的建筑工人,養(yǎng)活著一家人。她最多也只是上菜園,弄些干凈的菜回來的。她把她家的菜園弄得像花園一樣。她在我們竹林灣,是一個神秘的存在。
幾年后,紅船的伯死了,他媽僅三個月后,就嫁給了縣城一個干部,紅船跟了過去,還改姓后爸的姓,吃商品糧。我特別羨慕,為他的離去傷心了好長時間。母親安慰我說,莫眼饞人家,親老子死了,日子再好,心里也不快活。這個女人,我早看出她在我們這山溝野畈待不住。這不,一個寡婦,嫁了個城里人,還是個干部,家里睡席夢思,坐沙發(fā),紅船長大了還能接后爸的班。母親自說自話:“不羨慕人家,死了男人那陣,哭得像被雨淋?!蹦赣H說一次也就罷了,常說,就讓人覺得,她還是羨慕人家。
紅船走后,我再沒見過紅船。紅船走了,太平舅就這么失去了一個粉絲。
我喜歡太平舅。太平舅如果不是眼盲,我們兩家會走得更近,他也會像毛刺的舅舅一樣,當(dāng)毛刺一家在塆子里遭人欺負,就會過來幫他們撐腰。
那天我和紅船送太平舅,走到半道,太平舅停下來想撒尿,問我們周邊有人沒有,我說沒有,他就叫我們轉(zhuǎn)過身去,他解褲子撒尿。我和紅船都轉(zhuǎn)過身,紅船轉(zhuǎn)過身去后,悄然回頭。太平舅朝他說,回過頭去,看個么東西?我頭皮一緊,嚇著了。紅船臉紅了。我們等了很長時間,等太平舅說走吧,我們才轉(zhuǎn)過身去。回來的路上,我們還在說這件事。紅船說,他不是瞎子嗎,怎么看得到?我說,我聽我二哥說,瞎子的眼睛看不見,但耳朵特別靈,有一點動靜,就能聽見。紅船說,可我沒動靜呀,我又沒挪腳,我只是轉(zhuǎn)動了一下脖子。他真是太厲害了。
5
送太平舅去下河景那天下午,母親去了我姨家,第二天午飯后,她帶回一個姑娘。那個姑娘,我們一看就不正常,母親說,她是啞巴,是你太平舅的媳婦,你們得管她叫舅娘。
我們一看,她不但是啞巴,還有些苕。她就坐在我家靠雞窩那張椅子上,朝著我們傻笑。她的脖子很粗。
母親的意思是,讓啞女在我家住一晚,第二天讓人去把太平舅牽來,她給啞女頭上纏上紅頭繩,再讓人牽著太平舅,讓她跟太平舅走,這樣,好像我家是啞女的娘家,把啞女就這么嫁過去。好像這樣,太平舅就是明媒正娶。母親話一出口,一家人都像一鍋黃豆炸開了,父親責(zé)怪她,你沒得事做。大哥一貫是走為上策,以示不滿。二哥雖然年少,卻一直是家庭“正義”的捍衛(wèi)者,他讓母親必須把她送走。那時候,我十二歲的二哥知道很多事,他說,他們的下一代,也許同樣會是啞巴,或苕貨,將來也是麻煩。二哥好像有先見之明,多年以后,他成為我們石橋河村的書記,這些人,果真都需要花大量精力照顧。
母親罵二哥不講良心,你太平舅說書,你聽得多開心。二哥說,既然她是太平舅的媳婦,你就直接把她送到太平舅家,不要在我家過夜。這是我們最起碼的要求。
二哥把他的想法強加于我們,事實上,我也是這么想的。母親無奈。她倒了一杯涼茶遞給啞女,二哥手快,一下子搶了過來。母親罵二哥心狠。
母親帶著啞女繼續(xù)前行。母親走到門口,說,莫說我呢,我勞苦功高,我?guī)土藘杉胰四?,啞女的一家人,不曉得幾高興,非要請我在她家吃頓飯。這個女兒,終于嫁出去了。我聽說母親在她家吃飯,剛輕松下來的心情又緊張了。二哥的心情跟我一樣,他問,你在她家吃飯?你也張得開嘴。母親說,沒呢,我在你姨家吃的。我們同時長吁一口氣。
母親作為媒人,得到了一塊藍的確良布,六尺,她想給大哥二哥一人做一件上衣,大哥二哥不要,好像那布是從啞女身上扒下來的。母親罵了兩句,就說要給三哥和我做,我見大哥二哥他們不要,我和三哥也不要。我說,給小弟做衣服吧。整塊的布,要剪碎了,可惜了,母親就給她自己做了一身藍的確良的衣服,她成套穿著,像石橋鎮(zhèn)汽水廠的女工。這套衣服,讓我們排斥了母親很長時間。
許多年過去,我們還忘不了那個啞女坐在椅子上,朝著我們傻笑的情形。很長時間,啞女坐過的凳子,除了母親,我們沒人去坐。那段時間,二哥面對那個空蕩蕩的椅子,用手一指,我們就會意,哄堂大笑。二哥那個指椅子的動作,在很長時間里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啞劇。直到有一天,二哥不知什么原因,生了很大的氣。他拿起斧頭,把那個椅子砍得稀爛。
母親把啞女送到太平舅家后,整日沉浸在喜悅之中,似乎她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她時常自我表揚:“你那個太平舅家,是個么人家,一個老娘,帶著瞎子兒。不給他找個媳婦行嗎?雖說是個啞巴,可也能傳個后。啞巴家也是高興呢,他們想甩包袱呢。在人家那里是包袱,可在太平舅那里,就是個寶呢,一家好兩家好,大家都好?!备赣H和我們,對母親的話嗤之以鼻。母親不管我們咋想,自顧自喜悅。然而,她這種喜悅只持續(xù)了三天,第四天早飯后,太平舅的娘來到我家,她前面是啞女,啞女不知咋走,她用兩只手架著,像趕一只雞。她滿臉愁苦。母親正在灶屋燒火,她熄了火迎出來。太平娘說,荷香啊,不行呀,她死也不跟太平同房呀??蓱z的太平,臉上深一道淺一道,紅一道白一道,都是這個女人撓的。解鈴還得系鈴人,你把她送回去吧。
二哥當(dāng)著太平娘的面,念叨,活該!母親拿起笤帚就要去揩他的嘴,說他的嘴像屁股,二哥逃出屋去。母親朝太平娘說,嬸啊,我以為多大個事兒,這點事兒,犯得著把她送回去?你把她送回去,你們輕松了,她怎么辦?她再回去,就是嫁過一次的人了,就不是黃花閨女了。母親突然看我一眼,對我說,你出去。我就走出屋,在門口,我回望,我見母親湊到太平娘跟前,咬著她的耳朵說著什么。我看見太平娘的嘴突然咧開,露出殘缺不全的牙。那牙都黑了。我才想起太平娘是抽煙的。我有一次問她,家婆,你么樣抽煙?太平娘說,你還小,不曉得做人的難,你家婆抽的是愁咧。這次,她臉上的愁云瞬間沒了。她當(dāng)即帶著啞女回。她不再像趕雞一樣,而是牽著啞女的手。
二哥在我家南邊的碾場看見這一幕,沖過來問我,不是說把她送回去的嗎?娘跟太平舅的娘說啥了?我說,娘把我趕出來了,我沒聽清。二哥突然笑了,說,一定是告訴太平舅,夜里把這個啞巴捆起來??墒?,他一個瞎子,怎么捆得了她。說著,他做了鄙夷的表情。我問,為么事要把她捆起來?二哥朝我笑,說等你長大了就懂了。
四年時間,啞女為太平舅生了兩個女。生第一個女時,按我二哥的說法,他臉上是笑的,他畢竟有了孩子。生第二胎還是女,太平舅臉上的笑容就有些勉強。他想要個兒呢,他娶啞女,就是想留個后呢。
那時候,計劃生育政策正嚴格,村干部要太平舅去結(jié)扎,太平娘求著說好話,說你們看,一個瞎子,一個啞巴,還是個苕,得照顧一下,讓再生一胎。我們家這樣的人,娶個媳婦,不就是想留下后嗎?村干部沒松口,說,各家有各家的理由。
太平舅到底到鎮(zhèn)上挨了一刀。
6
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時的那個暑假,太平舅來了。這次,是他娘把他送過來的。這時候,雙搶也快完事了,農(nóng)活不是特別緊。待了兩三天,他要走。他想去山里,老君山。老君山好遠,一百多里地。以前每年天正熱時,他會到山里,山里有人來接他。山里涼快,他像是去避暑,一待就是一個月。往年山里都有人來接他,今年接他那人有事,沒來。太平舅想讓我陪他去。我都滿十歲了,暑假結(jié)束,就是四年級的學(xué)生了。我可以牽著他走,可以幫太平舅買車票,扶他上車。太平舅以前給我講過老君山,那里有野豬,有鹿,我特別想去。母親不放心,說我還是小。太平舅說,沒事兒,山里的人,可實在呢。母親點頭說,行。一張嘴帶出去了,母親挺高興。母親讓我把書包里的書拿出來,裝上我的換洗衣服,還有一只牙刷。母親沒給我牙膏,說,山里人家有呢。
坐在車上,我嚇出一身冷汗。那山道彎彎轉(zhuǎn)轉(zhuǎn),彎的前面,必定是懸崖。我第一次坐汽車,顛簸得幾次要吐,我怕司機說我,努力地忍住了。
山里人沒有牙膏,他們竟然很少刷牙,牙都是那么白,說是吃山泉水,水質(zhì)好。我用鹽水漱口,嘴里倒也清爽。
我與太平舅搭腿睡,山里的夜晚陰涼,一點也不熱。山里的村莊不像我們那兒那么緊密,好遠才有一戶人家,每次說書,三兩戶人家湊在一起,十來個人。他們熱聽書。我們在山里,很容易就把時間打發(fā)了。
太平舅肚子里的戲多,每晚說的書都不一樣。山里人實在,用炒花生、炒地瓜片、炒黃豆招待我們。
在山里,我認識了一個叫翟天明的人,他欣賞太平舅,說太平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往年就是他到王家田接太平舅進山。近兩年,他不想在山里待了,想往外走,又怕外面不好干,人財兩空,說太平舅會說書,書中有大道理,想太平舅給他指出一條道。太平舅告訴翟天明,他出外闖蕩,可能成功,但也存在風(fēng)險,不如在家,在山里。翟天明有些不信,這山里怎么會發(fā)財?日子永遠過得緊巴巴的,太平舅說,書里說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也就在這年,改革開放之風(fēng)吹到這深山老林。很多人到山里搞山貨,到漢口去賣。很多人來旅游,再后來,翟天明在門前的對天河搞漂流,坐在家里就把錢掙了。翟天明就特別信太平舅,器重他。投資新項目,哪天開業(yè),他都會來問太平舅,先前是坐長途汽車,轉(zhuǎn)三輪車,后來騎摩托,風(fēng)塵仆仆。
翟天明還養(yǎng)黑豬。黑豬幾乎沒有肥肉,只有精肉,黑豬肉人吃了不發(fā)胖,深得漢口人喜歡。漢口有錢人,周末就開車到山里采購。
十幾天眨眼就過去了,而我還沒待夠,要回去上學(xué)。太平舅知道我不想回,說,明年再來。第二年暑假,我再次跟太平舅進山。這次進山,太平舅格外快樂,因為此時他有了一個兒子,兩個多月了。雖說計劃生育,罰了五千塊錢。他還是非常高興。
太平舅說是我?guī)Ыo他的好運,孩子是他去年與我一起,從老君山回去后懷上的。他說去年在山里的那些天,他特別開心。他說,那些日子,你是我的眼睛呢。我覺得太平舅說話有水平,像作詩一樣。
第二年那個暑假之后,我再也沒去老君山。我大了,快十二歲了,該下水田幫家里干活了。
太平舅眼睛看不見,他要想知道別人長得啥樣,就用手摸。當(dāng)然,這僅限于孩子。他每次到我家,都要摸我的臉,而且是當(dāng)著別人的面摸。然后他說,瞧這額,寬寬的,光光的,前途遠大呢;這鼻子高,好看;再看這牙,沒有一顆齙牙,很整齊地排著呢。這孩子俊啦!這孩子頑氣!太平舅總是這么說。他的話,讓我喜悅,誰不喜歡聽好話。我十二歲那年,是太平舅最后一次摸我的臉,他說,長這么高了,來,讓舅看看。然后,他的手就在我臉上摸。那次摸我的臉,他沒夸我俊,他突然驚訝道,哎呀,見亮的臉是受風(fēng)了吧?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們說,不知道呢。太平舅說,一邊臉松軟,一邊臉僵硬呢。他們就讓我笑,我就笑了,二哥說,果然呢,嘴巴歪了。母親就讓二哥帶我去見鄉(xiāng)村醫(yī)生,醫(yī)生給我開了三服藥,雖然后來沒有徹底好,但也算是及時制止了嘴繼續(xù)歪下去,以至它不太明顯,并沒影響我多年以后走進軍營。
我初中是住讀,見太平舅就少了。有個周末我回家,太平舅也在,他還把他的兒子帶著。他的兒子叫王長根,兩歲多了,能滿地跑,很可愛的孩子,眼睛黑亮黑亮的,有兩顆大板牙,但并不難看,反倒使他看上去多了幾分淘氣。這么好的孩子,可惜太平舅看不見。我想讓太平舅好好“看看”他的兒子。我抱起王長根,讓太平舅摸。太平舅就一手扶著孩子,一手在他臉上摸著。他滿臉堆笑,蕩漾著幸福的喜悅。我說,太平舅,你看,像不像你?他說,像呢,像呢。我說,你摸摸他的嘴,兩顆門牙,有那么一點點齙,可好玩呢。我說著,就抓住太平舅的那只手,往王長根嘴上送。太平舅的手碰到王長根的那兩顆門牙時,像遭了蛇咬,倏地縮抽回來。我笑了,說,這孩子,咋還咬人呢。
孩子第一次到我家來,母親給他一雙新布鞋,略大一點,明年還能穿。這是母親親手納的鞋,想來她是早有準備。
7
風(fēng)吹拂著我記憶,像吹開一層薄霧,我看到我的少年時光重現(xiàn)。那是我家最困難的時候。大哥去了部隊,還是個兵,沒開始掙工資;二哥在別人家當(dāng)學(xué)徒,不拿工錢,還要帶一日三餐的口糧;三哥比我才大兩歲,就去深圳打工,杳無音信。春節(jié)已過,鄉(xiāng)村靜下來,我該去上學(xué)了,我卻并不走向校園。我整日不出屋,坐在床頭,等待父親的腳步聲。我常常是從清晨等到深夜,在風(fēng)吹松枝的瑟瑟聲里,慢慢睡去。
父親每天都出門,與其說是給我借學(xué)費,不如說是逃避。他心里清楚,正月里,山里人講禁忌,不愿拿錢借人。
先到學(xué)校去吧,我借到了,就給你送去。那天早晨,父親說,是一種商量的語氣。他目光躲閃,一直不敢面對我。偶爾我們目光相撞,我捕捉到的,是他滿眼的愧疚。
我眼前浮現(xiàn)出開學(xué)時教室里的情景:交了學(xué)費領(lǐng)到書的同學(xué),滿臉喜悅,有的拿著新書,在課桌間追逐嬉鬧,或坐在座位上,把書翻得嘩嘩直響。而我,獨在教室一角,鴕鳥一樣將頭埋在手臂間,不敢看別人,卻分明能感知同學(xué)們的目光射了過來,尤其是女同學(xué),目光如針,將我那點可憐的自尊,一點點刺破。從小學(xué)到初中,開學(xué)時的狀況大都如此,我挺過來了。但現(xiàn)在,我突然對教室充滿著惶惑與恐懼。我已經(jīng)是一名初中二年級的學(xué)生了,人大了,自尊心強。拿不著學(xué)費,我選擇逃避。
我沒有回應(yīng)父親,他就又出去了。他的腳邁過門檻那一刻,回過頭,目光卻并沒看我,而是盯著堂屋的墻角,仿佛是在同墻說話。他說,你等著,今天應(yīng)該能借得到。父親的聲音很小,不像說給我聽,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那天晚上,父親依然空手而歸。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父親說。我明白父親為什么說這句話,他是在暗示我,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但是,我已經(jīng)不相信明天了。父親每次空手而歸時,那副可憐的樣子刺痛了我,我要走了,打工去。
夜在黎明中醒來。我像村子里別的打工仔一樣,一個蛇皮袋,塞著我的鋪蓋,我向鎮(zhèn)上走。在那里,我將坐上去漢口的車。
父親送我,他在前面走。出了村口,他沒走大路,選擇了一條田間小道。我懂父親的心思,他怕碰見熟人,怕熟人看見我上不起學(xué)。
過了田埂,是山,山間是細石子馬路。踏上馬路,我看到了太平舅。他正在山道上。竹竿敲打路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他的大女兒翠花牽著他,六七歲的樣子,與我最初牽著太平舅時差不多大。不同的是,我那時是牽著太平舅的竹竿,而她,是牽著太平舅的手。
父親本來不想與太平舅打招呼的,反正他又看不見,而他的女兒,對我們印象也不深。但我忍不住還是喊了聲太平舅。他聽出我的聲音了。他說,是見亮啊。他顯然感覺到了我身邊還有一個人,他問,你們到哪里去?父親再不吱聲就說不過去了。父親說,去上學(xué)。我不喜歡父親這一點,他虛榮心太強,怕別人說我家上不起學(xué),他就撒謊。我說,太平舅,我不上學(xué)了。我跟你學(xué)說書吧?他說,哪有全乎人學(xué)說書的,說書有個么出息。他問,你為么事不讀書?你這么靈性。我和父親都沉默不語。他問,是不是沒籌到學(xué)費?他的話觸到我的痛處,我抽泣起來。
太平舅就明白了。他說,這樣吧,大志哥,你帶見亮到我家,讓我娘給你們拿錢。我那兒還有點錢,是準備這幾天抓兩頭豬養(yǎng)著,我家就先不抓了。春天的豬太能吃,過陣子再抓。 你們?nèi)グ?,就說是我說的。我就不跟你們一起回去了。我這一路走去,得走到何年何月,再說,人家定好的日子。
我心里一陣狂喜。父親急忙說多謝。太平舅說,謝個么東西,是借見亮,又不是給他。照說,當(dāng)舅的替外甥交學(xué)費,也交得。父親說,你有你的難處,這就很好了。
我們先把行李送回家,再去王家田,太平娘有些舍不得,猶豫著,但她最終還是把錢給我了,可能看我兒時多次接送太平舅吧。
那年過后,我就再沒有為學(xué)費發(fā)愁,大哥這年提了干,拿工資了,每年的學(xué)費,都是他提前給我準備。
回來的路上,父親說,其實他想到過向太平舅借錢,但想到他瞎著一雙眼,走村串巷,像要飯似的,覺得他的錢來得太辛苦,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問父親,太平舅眼睛看不見,別人為何總讓他去看風(fēng)水。父親說,他眼睛看不見,心里明亮。父親說太平舅了不起,借看風(fēng)水之名,阻止了周邊幾家污染企業(yè)建廠,也讓不少人家,打消了亂建住房的念頭。有些人信這個,其實哪里是看風(fēng)水,按我說,他就是一個鄉(xiāng)村心理醫(yī)生。既然有人信風(fēng)水,他就利用別人這種的心理,做些造福后人的善事。
我聽著心里暖暖的,覺得太平舅了不起。
8
我重回石橋鎮(zhèn)中學(xué)后,認識了王勝利,他是插班生,以前在覓兒鎮(zhèn)上初中,嫌覓兒鎮(zhèn)太遠,來到我們班。我返校晚,自然只剩下后排的座位。王勝利來了,只有我身邊有空座,我們就成了朋友。聽說他是王家田的,我覺得特別親。我說我家公是王家田的呢。我告訴他我家公的名字。他太高興了,給了我一個擁抱。
為什么從沒見過你?我問。
我從小跟著我姐在覓兒讀書。我姐長得好看,嫁給覓兒鎮(zhèn)郵電所一個郵電員。他不無自豪地說。我直著脖子看他一眼,他長得白,臉白,牙也白,就是有些瘦,像白面書生。他姐長得好看,應(yīng)該不是吹牛。
我特別佩服王勝利,他天南地北,好像什么都知道。他后來考上了郵電系統(tǒng)中專,找了個城里女孩當(dāng)老婆,讓人羨慕,只可惜天妒英才,他三十五歲得了喉癌,死了。
王勝利嘴大,特別能白話。他牙白,嘴唇略厚。他笑的時候,白牙露出來,那略顯厚的嘴唇鋪展開,這個時候,他是最好看的。他可能知道這一點,總愛說笑話,把別人逗樂,自己也樂。
每周六下午放學(xué),我與王勝利一起回家。我們在白虎山分手,他往西北,去王家田,我沿著石橋河繼續(xù)北上,回我的竹林灣。在此之前,我們一路同行。王勝利滔滔不絕,向我講著故事。他不像太平舅,說的都是書里的人物,是歷史故事,他說的是他們塆子里的真人真事,有趣得很。有兒打老子,老子把自己的兒媳婦“爬了灰”的;有嫁出去的女打了脫離,退回到娘家的;有跳河跳井尋死,沒死卻淹傻了的。我那時還小,沒有憐憫之心,只當(dāng)趣聞軼事,在王勝利的講說中,我忘卻了在山地和田埂上尋走的疲憊。
但有一天,他的話題讓我不快。他說,見亮,我告訴你,王長根不是太平的兒。我說,王長根是啞巴生的,啞巴是我太平舅的媳婦。啞巴生的兒子,當(dāng)然是他的兒子。他說,錯,王長根是王福來的兒。
我說,莫瞎說。
王勝利說,你聽我講。他說話前,喜歡說“你聽我講”,好像要開始長篇大論。事實上,他常常是長篇大論,而且是帶著情緒。他說,太平不是結(jié)扎了嗎,可太平的娘想要個兒,把香火延續(xù)下去。瞎子是后天瞎的,不會遺傳。啞巴生的孩子,也不會是啞巴,兩個女兒就是證明。太平娘就趁太平到老君山講書那些天,把村南頭的王福來找到他家,跟太平的啞巴女人睡覺,太平這才有了兒子王長根。
我說,你莫放屁!
王長根說,兒騙你!
我還是不信。我說,你怎么知道?王長根說,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太平不在家時,我們塆有人半夜撞見王福來去他家。從王長根長出牙開始,就有人斷定,王長根是王福來的種。
我回想王福來的模樣,回想無數(shù)次路過他的窯場,他除了兩顆門牙有些突出,模樣倒也過得去。他怎么會看上啞女,怎么就睡得下。王勝利說,這叫饑不擇食。
王勝利說,王福來不但饑不擇食,還吃個沒夠,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wù),還去,三天兩日地去。王勝利說,太平娘以王福來幫他家水稻田看水為由,請他吃飯,喝酒,算是酬謝,這事兒也就過去了??伤?,還要,不讓他,他就要把這事說出去??蓱z太平娘也沒辦法。好在太平常在外,好應(yīng)對。
我想起我讓太平舅摸王長根臉的情形,心里像塞了一塊鉛,有些沉重。
9
那天行在路上,王勝利說,還有個秘密要告訴你。我說,說吧。王勝利說,你要有思想準備,不是我說的,是別人說的。我說,你說。他說,都在傳呢,傳你家公跟太平的娘。我說,跟太平的娘怎么了?他說,你是真不懂還裝不懂?一個老光棍,一個老寡婦,還能怎么了?我臉一紅,他說我親外公呢。我說,你別瞎說。他說,你知道你家公的那個后門嗎?我們這里的人家,誰家會有個后門呢,只有你家公有,這是為了太平娘去他那兒方便呢。黑夜里,他門一開,太平娘三步五步就邁進去了。他們相好好多年呢。
我上去踢他一腳,那一腳踢得重,踢在他屁股上。他急忙往路旁的樹林里鉆,拽下褲子就拉屎。然后,他用石頭和樹葉處理了,提起褲子回到路上。他說,見亮,你下手真狠。我說,你罵人。他說,我沒罵你呀。我說,我用的是腳,不是的手。他說,你出腳真狠,一腳踢出我的屎來了。我說,你早就憋一泡屎,一路臭屁連環(huán),以為我不知道?我嫌他屁股沒揩凈,嫌他身上有臭味,離他遠遠的。走了百十來米,他追上我,我也就不再逃,都是怕孤單的人。
不覺就到了白虎山下,該分手了。王勝利說,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到我們村的過路塘處,你就能看到王福來,你看吧,別看別的,就看那兩顆門牙,王長根的門牙,跟他的一模一樣。
我說,不去。我想,王福來的樣子,在我心里裝著哩。
我回到家時,太陽偏西,陽光灑在我家坐東朝西的房子里。母親正在清掃堂屋。地上有雞屎,她將河沙往雞屎上撒,然后用笤帚去掃。我說,娘,王勝利說王長根不是太平舅的兒,是王福來的。母親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了,突然跳起來罵我:“你的臭嘴巴再亂說,我把它撕到你屁股門前去吊著?!蹦赣H罵人狠,刻骨銘心,我們都怕她。
母親的尖刻刺激了我。我說,我沒亂說,他還說家公跟太平舅的娘好呢。母親這次沒饒我,她舉起笤帚就向我的嘴掃過來。她罵道,你這張臭嘴巴,我要給你揩一下。那笤帚上還掛著雞屎,我脖子一歪,躲過了。母親揩不著我的嘴,就打我的后背,狠勁地打,打了兩三下,我逃開去。母親的聲音追過來,你再說,我就找根針,把你的嘴巴縫上。
那天晚上,母親沒給我們做飯,她徑直去了王家田,去了王勝利家,他去告狀,把王勝利說的話倒給勝利的娘聽,王勝利的娘拿起笤帚疙瘩,抽了王勝利好幾下,還咒他,再瞎說爛喉嚨。二十年后,王勝利喉癌離世,母親還去送過他,母親流了好多淚。母親跟我說,那天她不該去告王勝利的狀,滿塆子人都在說王福來和王長根是父子,傳你家公與太平娘好,堵住他王勝利一張嘴,能管什么用!
我以為王勝利會生我的氣,不再理我,他卻像沒事似的,照樣說笑,不過他不再說我家的親戚,說別人,常把我弄得哈哈大笑,有時也讓我沉默不語——那必定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我家弟兄多,總是沒有錢,一到要用大錢,就得東挪西借。我目睹無數(shù)次父親因借錢而碰壁,這讓我對未來很悲觀,我最怕的不是窮,是窮導(dǎo)致的結(jié)果——打光棍。光棍的生活,王福來就是參照,我害怕成為他那樣的人。這種害怕,讓我對未來的擔(dān)憂,甚至有一絲恐懼。那年我十五歲。有一天,我倚著石拱橋上的石頭獅子,凝望石橋河水緩緩而流,一種惆悵的情緒纏繞著我,我突然想到了太平舅,就去了王家田。那是一個寂靜的午后。穿過了太平舅家的后山坡,我聽見悠揚的胡琴聲,是太平舅呢。他拉的二胡曲調(diào)我熟悉。
下了坡,循著琴聲,踏上外公家門前的塘埂,我看到了太平舅,他在塘埂的另一端。我走到他身邊,不想打斷他拉二胡。他可能是聽見了腳步聲,停止拉二胡,說了句,坐。他身旁有一只小凳,是專門給聽眾準備的。我喊了一聲太平舅,太平舅聽出我的聲音,滿臉高興。他伸出手來,拉了一下我的手。我坐下。他問我,看你家公來了。我嗯了一聲。
太平舅與我嘮起家常,問我父親怎樣,母親好嗎。這都是禮節(jié)而已,兩家相隔三五里地,信息是通的,我回答得心不在焉。他就問我的學(xué)習(xí),我說,不像小學(xué)時那么拔尖。太平舅說,莫急,慢慢來。然后就無話。我們在沉默中聽到了溪水聲,還有水塘里魚翻著浪的聲音。靜默中,我聞到了一股香味。我說,好香呢。太平舅說,是的,過了這個石板橋,就是油茶嶺。我抬眼望,溪邊一棵油茶花正艷,粉的,紅的。那種純白中間帶著暗紅的道道,像極了一個有著抓痕的美女臉龐,讓人憐愛。
太平舅說,油茶嶺是周圍一帶最好的墳地。有水塘,有溪流,有茶樹。還有松樹,柞木,橡樹。我問,太平舅,你咋都知道呢。他說,知道,我小時候見過。我才想起,太平舅是后天失明的,但他失明時,也就五六歲,記憶應(yīng)該不會深刻,可能有想象的成分。
我的伯就埋在那片墳地,將來我娘也會埋在那里,太平舅說,我們王家田的人死了之后,都埋在油茶嶺,包括我。
太平舅坐的位置,在一個石橋的盡頭,石橋與塘硬的連接處。他說,見亮,你知道這個橋叫啥名嗎?我說,知道,叫太平橋。他說是的,我們王家田的人死了,八人抬著棺材,從這塘埂走,過這太平橋上山。人啊,過了這太平橋,就太平了。
我不知道太平舅那天為什么那么傷感,活著多好。他說,是的,活著好,但總有那么一天。我后來才知道,可能是預(yù)感吧。一年后的夏天,太平舅的娘就去世了,埋在了油茶嶺。
太平舅起身,讓我牽著他的手,站到太平橋上。他用竹竿敲著太平橋。那是一整塊石橋,長約一丈,寬足可以過一輛牛車。太平橋在陽光下閃著青幽幽的光,像是訴說古老的歲月。我說,太平舅,這橋應(yīng)該很老了吧?太平舅說,比茶樹古老,比山年輕。他的話有哲學(xué)味道。他肚子里有貨,只是不能寫。我說,應(yīng)該有好多年了,那時沒有吊車,這么大一塊石頭,怎么就弄來架上的呢。太平舅說,舊時人的智慧,不可低估。
既然塆子里死去的人都要從這橋上過,而這橋又叫太平橋,他這名字,應(yīng)該是不吉利的。我問,太平舅,你為何叫太平呢?他顯然明白我的疑惑,他說,這個太平與那個太平,意思是不一樣的。我伯給我起這個名,是希望我的人生沒有波折,可你看我這命。
我本想安慰太平舅一句說,你挺好的,有個王長根,香火沒斷,多幸福,可我想起王勝利的話,就把這話咽回去了。
清風(fēng)吹來,柳枝輕拂,這里的確是一個美麗的所在,太平舅雖然看不見,但他能感知得到,所以他常到這里坐。他今天談的話題是死亡,這增加了我的惆悵。太平舅好像猜測出我的心思,他說,見亮機靈,心眼也好。這么多外甥,就你像親外甥那么待我,牽著我到這兒到那兒。我說,只是我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上學(xué),幫不了太平舅呢。太平舅說,上學(xué)是主要的,你將來錯不了。太平舅這么說,我的膽子就大了,鼓起勇氣說,我家這么窮,弟兄多,我將來怕是很孤獨吧?我會不會孤孤單單一個人?太平舅笑了,他讓我把他牽回椅子上坐著。他笑著說,你這么聰明,心地善良,將來肯定能討個好媳婦。
我內(nèi)心竊喜,塆子里那些光棍不像日子的日子,讓我不寒而栗。
太平舅拉起二胡,是一曲《梁?!罚莾?yōu)美的旋律,和著溪流、水浪、細微的風(fēng)聲,真是天籟之音。我陶醉在這美妙的世界??上覜]有音樂細胞,總是學(xué)不會一門樂器。
我記得那天我落淚了。太平舅的啞巴女人,只是他為了延續(xù)香火娶來的,那一定不是他的愛情,他內(nèi)心深處,是否也渴望屬于他自己的愛情?我不知道。太平舅的《梁祝》,讓我想起我們班上的某個女生,我與她在校園的槐樹下,捧著一本小說。隨后,我與她化作兩只蝴蝶,翩翩起舞。
這自然是我腦子里的幻影。
數(shù)年后,我穿上軍裝,去了東北,后來入了軍校。軍校畢業(yè)第三年,我?guī)Щ匾粋€東北女子,她是我的妻子。我特地去看太平舅,這時候,他的身體已經(jīng)很不好,在臥房里躺著,聽見我的聲音,硬要支撐著起來。媳婦把禮物塞到他手里,叫了一聲舅,他樂得合不攏嘴,露出滿嘴的黑牙笑。他說,見亮有福啊,這媳婦俊。我知道,太平舅“看”人是要用手摸的,我很想讓他摸一下我的漂亮媳婦,但那似乎不合情理。
10
關(guān)于太平舅的悲苦,我聽母親說過。太平舅六歲時得了一場病,高燒不退。那時家里窮,也沒錢送醫(yī)院,吃了江湖醫(yī)生的藥,昏睡了三天,再醒來,燒是退了,眼睛卻不明了,但沒全盲,有一只眼還能看見些光亮。小孩子淘氣,好玩耍,又因眼神不好,容易摔跤。有一次摔倒了,那只能見微光的眼,碰巧磕在石子上,流了很多血,那只眼,也完全盲了。
六歲的孩子是有記憶的,他比先天性眼盲者要痛苦,因為他曾經(jīng)見過的世間美好,突然失去了。不像先天性盲眼人,他從未見過,不可能把世間的色彩,想象得那么美麗。
我聽著母親的講述,一陣顫栗,感到有冷風(fēng)撲來,我不敢想象那種情形。母親說,你太平舅,也不知招了什么東西,總是不順。有風(fēng)水先生說,他家的屋下面是古墳。太平舅的伯,就想著新選個地兒,重新蓋房。你太平舅八歲那年,他伯去山上砍樹,被樹砸斷了腰,癱了,在家躺了半個月,死了。你太平舅的伯,不曉得幾好的個人,長得排場,還沒脾氣,就知道悶頭做事。你太平舅眼瞎了,他一點沒嫌他是拖累,對他更好,只要他不做事,走到哪兒,都把你太平舅牽著,可惜了這么好一個人??蓱z你太平舅家,從此孤兒寡母,你太平舅的娘不知流了多少眼淚。為了讓你太平舅將來有口飯吃,就給他找了個師父,也是盲眼。那師父教他說書、算命。那師父心狠,下手也狠,打起你太平舅來,一只手死死地抓著他,另一只手扇他的耳刮子。把你太平舅臉打腫了,鼻子打出血了,也不撒開,你太平舅去掰他的手,怎么也掰不開,他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死死地抓住。可憐你太平舅就不想活了。他說娘身體不好,想回來看娘,師父隔了好多天才給了他假。他回來與娘見了面,說了話,趁娘在廚房給他煮雞蛋的工夫,就往水塘邊摸。當(dāng)娘的看他臉上有傷,有愁苦,就盯上了他。當(dāng)娘的看他到了水塘邊,一把把他薅住。當(dāng)娘的說,兒啊,你要死,娘就跟你一塊死吧。
你太平舅撲在娘的懷里,號啕大哭。他說,娘,你就不該把我生下來。當(dāng)娘的說,兒啊,你莫要這么說,你這么說,是拿刀捅娘的心。娘也不知道你會眼盲,兒啊,這都是命。兒啊,你要是不想去學(xué),就不學(xué),咱要飯也能活個命。
第二天,太平舅回了師父家。
我打斷母親的講述。我說,娘,你別說了,我受不了。母親就不再說了,只顧坐在椅子上抹眼淚。她也曾想幫幫太平舅,可我們自己有難處,何況“隔層紗,隔重山”。不是親舅,自己家的事又多。我們兄弟當(dāng)兵的、做工的、讀書的,都奔自己前程。父親母親成天在田里,用光棍王福來的話說,兩個人搞得像泥巴狗似的,成天在水田里驏,也就夠個吃喝。真是顧不上他。
太平舅好歹學(xué)會了說書,但他沒學(xué)會算命。有人說他學(xué)不會,也有人說,他不信算命,不愿忽悠人。
太平舅靠說書,好歹能掙幾個零錢花,還把自己的一張嘴帶出去了。
軍校時的第一個暑假,我是去看過太平舅的,太平舅的身體,大不如前。太平舅的那個啞巴女人,身體也很虛弱,見誰都沒有表情,喉嚨里像有一臺風(fēng)箱在拉拽。
我本想與太平舅長談,但他那黑漆漆無聲的世界,我一刻也待不了。我走出他們的土墻瓦屋。
我剛到家,王長根就來了,他滿十一歲了。四表哥,他喊我,露著兩顆大板牙笑。他算得上一個可愛的孩子。他說,他剛才跟同伴玩去了,聽說我去了,就攆了過來。那幾天,他像我的影子。他的嘴,像蜜蜂一樣嗡嗡的,總有話說。我倒樂意。我離家這么多年,家鄉(xiāng)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很陌生,小孩嘴里吐真言,他的話,讓我知道一個真實的故鄉(xiāng)。
母親說,吵死了,吵死了,見亮,你帶長根出去玩吧。我就帶著長根,上石拱橋,上觀音寨,到處走。王長根在我后身,不斷地說著話,說他們村子里的事、學(xué)校的事。他讓我想起王勝利,我暗自笑了,覺得他們王家田,出這種能說會道的人。我問,你們塆的王勝利呢?他說,他讀黃岡師范。他笑道,他倒挺適合教書。王長根說,他上次回來說你們是初中同學(xué)呢。他下次回來,我讓他來看你。我說,他下次回來,我就回軍校了。他說,那就下下次,你們總會碰到一起的。我說是的。但后來,我們真的沒碰著,直到他離世。
王長根在我家住著不走。我二哥那時在縣建筑隊當(dāng)合同工,隔三岔五回來。他看見王長根,有些不喜歡,背著王長根說,瞧他那雙骨碌碌轉(zhuǎn)著的眼睛,還有那兩顆大板牙,一看就滑,將來怕不會是個好東西。母親罵二哥,你莫放屁!
母親心里,到底還是有娘家人的。
住了幾天,太平舅可能想兒子了,也可能是覺得王長根在我家待的時間太長,不好意思,托人捎口信,讓他回。走前,王長根向我要軍用水壺,還有軍用掛包。我說,我還要用兩天,回軍校前我給你。我的軍用水壺我沒帶回來,我怕他失望,到縣城軍人服務(wù)社買了一個給他,也不知是不是正宗軍品。
11
我入軍校后,喜歡寫小說。但我寫作僅出于愛好,寫出的東西,平淡無味。我寫小說的興趣,應(yīng)該是受太平舅的影響,我希望像他那樣會編故事。小時候,是無意識地聽,現(xiàn)在,我想重聽他說書,帶著目的去聽,看能否學(xué)到他的精髓。那是軍校的最后一個假期,我對母親說,想去把太平舅接到家住幾天。母親說,接他做么事?我說,我想聽他說書。母親說,現(xiàn)在都貓在家看電視,哪個還聽說書。你太平舅,不說書已有兩年了。我說,我想聽,兩年,他應(yīng)該不會忘了吧。母親說,那倒沒有。去年老君山里還有人接他去,今年聽說山里也有了電視,就沒人來接。
我說,我想聽。母親說,那你就去接吧,只怕會塌火。我說,我試試。
我把話放出去了,希望我們竹林灣的人,晚上都到我家聽太平舅說書,就像我小時候那樣。
那天晚上,家里來了十幾個人,都是年齡大一些的,而且好像都是給我面子,畢竟我回來了。家里備了好煙好茶。
太平舅果然不在狀態(tài),這不僅僅是他的說唱生疏了,他竟然有些害羞。一個說書人害羞,怎么能說好書。我知道他是覺得人少,沒有氛圍。我說,太平舅,你就想象有很多人在聽。他就打了一陣鼓和夾板,說了一段《水滸傳》,而此時,《水滸傳》的電視連續(xù)劇已經(jīng)在幾個電視臺翻來覆去播過,眾人對那些故事爛熟于心,孩子們扯著嗓子,滿村滿巷唱“大河向東流啊,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啊……”那個晚上,無人喝彩。我也沒有聽出小時候的味道。沒那個氣勢,也沒那個氛圍。
太平舅講了一會兒,就停下來,陰影在他臉上鋪陳開,越來越重。他喝了口茶,拉了一段二胡。家里來的那十幾個人,抽了煙,喝了茶,慢慢地走了。
軍校畢業(yè),我回了東北,路途遙遠,加之軍營忙,我很少回老家,偶爾回去,太匆忙,一晃七八年,除了那次帶媳婦回家,我沒再見到太平舅。關(guān)于太平舅的消息,主要是從電話里得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問太平舅怎樣,母親說,能么樣?還那樣。母親似乎不耐煩說太平舅家的事,我后來也就不再問。突然有一天,母親給我來電話,專門說太平舅,她說,你太平舅太可憐了,好像老天派他到世上,就是讓他來受罪的。周圍十里八鄉(xiāng),也有苦人,怕沒得哪個像他那么苦。我問,出了么事?她說,杏花死了。我只覺得渾身血涌上心房,腦瓜子也感到血之沖撞。杏花是太平舅的小女兒,才十六七吧。我說,么樣死了?得了么?。磕赣H說,不是病,淹死了。
杏花小時候,我對她印象極好。她學(xué)習(xí)好,自尊心強。母親說,壞就壞在她這爭強好勝上。你太平舅的娘死后,她姐翠花就不再讀書,在家燒火做飯種田地,供弟弟妹妹們讀書。這杏花也真是爭氣,考到縣城讀高中。這孩子,自從到縣城讀高中,星期天就沒在家住過,回家拿點米拿點菜,匆忙返回學(xué)校學(xué)習(xí)。那天上午下了一場暴雨,到下午,雖說雨停了,但到處是泥,滿塘滿堰都是水,溪溝里的流水像雷轟。杏花非要回學(xué)校,你太平舅留不住,杏花硬是背著米和菜走了。
杏花到了堰家塘塆,發(fā)現(xiàn)石橋橋面被淹,水在石橋上流,齊膝深的水。一個看水的老人對她說,孩子,過不去,回去吧,明天再來。杏花挽起褲腿非要過,結(jié)果被水沖到河溝里,第二天,在十里外的下水處才找到人,死了。
我能想象杏花的樣子,也能揣摩她的心理。她周六周日不休息,是努力學(xué)習(xí),也是在逃避這個家。
我長時間沉默。母親問,見亮,你在聽嗎?我說,在聽。她說,翠花還成了“神經(jīng)”(抑郁癥)。我的心,被母親的話刺痛。我說,這又是么樣搞的?母親說,翠花總得有自己的生活吧,她總不能一輩子在屋里燒火。她將來是要嫁人的。她到廣州打工,談了個對象。過年時,對象非要到家里來看看,攔不住,見這樣個家庭,就不可這門親。翠花受了刺激,就不再出去打工,成天悶在屋里不愿見人,誰到她家,她就往里屋躲。妹子杏花一死,她抱著妹子的身體不讓下葬。眾人拽開她,強行把妹子入了棺,翠花就“神經(jīng)”了。
我聽見母親在抽泣。我安慰她,我說,太平舅好歹有個王長根。母親說,不提他還好一些,一提他就來氣,成天在外面游蕩,打架,借錢。那伢子,廢了咧。
我嘆口氣。我說,再回去,我去看看太平舅。母親說,你干你的工作,莫操心家里的事,破事爛事太多,你操心不過來。
這年年底,我請假回了家。
回想十五歲那年,我害怕自己將來打光棍,找太平舅聊天。他說我能找個好媳婦?,F(xiàn)在想來,太平舅那時的話,是一個美好的祝愿,那祝愿,在當(dāng)時驅(qū)走了我對未來的擔(dān)憂,點燃了我內(nèi)心的希望。我想到太平舅對我的好,想把他接來住幾天,享幾天福??此顷幇档姆孔?,成日不見太陽。
時位移人,再讓我像小時那樣與他同床共榻,已是不可能了。我家門前有個小屋,是父親建來用于烤煙葉的,幾年前,父親身體差下來,不再烤煙葉,小屋留下來。小屋是土筑的墻,冬暖夏涼。我把小屋清掃干凈,在里面架了一張單人床。太平舅眼盲,上廁所不方便,我怕他摔著,給他準備了個馬桶。太平舅不好意思,說,怎么能讓一個大軍官給我倒馬桶。我說,沒事的,讓我老父親倒。我已跟父親說好了,白天太平舅上廁所,我牽著他去,晚上,就讓他用馬桶,清晨父親負責(zé)倒。父親平時種菜,常擔(dān)著馬桶給菜施肥,習(xí)慣了。
頭兩天,待得挺好的。沒事的時候,我會把太平舅牽到我家堂屋,同他說說話。第三天頭上,出了事。中午該給他送飯,我沒在,我那天去了縣城,同學(xué)聚會。父親在田畈剩下一點活兒,想一氣兒干完,回來得晚。我在家,或者父親在家,是牽著太平舅過來,同桌用餐。那天只有母親一人在家。母親給他送飯。母親端著夾了菜的一碗飯送到烤煙小屋時,正看見太平舅蹲在馬桶上,母親憤怒了,嗓子炸開:“見亮搞的個么名堂,非要把他接來住,自個兒有兒有女,跑到這兒來折磨我?!?/p>
母親把那碗飯端回來,重重地磕在我家的飯桌上。等父親回來,再去牽太平舅過來吃飯時,他說他不餓。他說他要回家。父親說,你要回,也得等見亮回來再說。
我回來了,但我留不住太平舅,他說什么也要走,我們都說沒時間送他,他說他自己走,我只得去牽著他。不送是不行的,怕他摸到水塘里,或掉到河里。
走到半道,他轉(zhuǎn)過身來,嘴唇抽搐成微笑的樣子。他說,你媽人挺熱心,也善良,就是脾氣太暴,說來就來。我說,是的。我們都怕她,她罵起人來,往死里咒。
太平舅安慰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幾十年的脾氣,是改不了的,你們多讓著她,畢竟是你們的娘。我說,知道呢太平舅,我們都躲著她。太平舅又說,這是我最后一次到你家,我不會再來了。我說,太平舅,你別這么說。
我就落了淚。
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的親爹親娘,我都沒接到東北去過,何況是舅,更何況是叔伯舅。
我回家,天已完全黑了,父親等我吃夜飯。母親在灶屋忙活時,父親對我說,你媽呀,性子太烈,脾氣說來就來。這一發(fā)脾氣,人家走了,怕再也不會來。別說是自己的兄弟,就是個外人,瞎著個眼睛,在這兒住幾天,吃幾頓,算得個么事?
以前,父親不喜歡太平舅上我家,母親卻常讓他來?,F(xiàn)在,母親不待見太平舅,父親的態(tài)度卻變了。
第二天,母親消了氣,便后悔起來,說太平舅在這兒住幾天,都沒把他當(dāng)客人,沒單獨給他弄點吃的,雞蛋都沒給他煎幾個。她拿出十來個雞蛋,用手帕包了,系成十字花,讓我給太平舅送去,我賭氣,沒給送。
12
一晃,王長根二十五六歲了。這么大的人,還沒定性,說是在外面打工,其實是在外游蕩。干什么都沒長勁,這兒干兩天,那兒跑幾趟,掛在嘴邊的詞語,都是“發(fā)展”“前途”“出息”“命運”,這事兒沒發(fā)展,那事兒沒前途,打工沒出息,滿嘴跑火車,腳落不到實處。掙點小錢,就買身衣服。不像農(nóng)民,也不像工人,像個老板,穿戴干凈,背著個假鱷魚牌的小皮包,東游西蕩。我的父親、母親和哥哥他們,都看不上他,說這孩子丟了,成不了人。
作家常有探人隱私的習(xí)慣。我很想問太平舅,當(dāng)年他娘讓啞巴女人懷上王福來的孩子,僅僅是他娘的意思,還是事先同太平舅商量好的,這個問題折磨了我很久,終究是不好意思開口。有一天,我就問母親。母親從椅子上一下跳起來:“我把你的個嘴巴用針縫上!”二哥當(dāng)時也在場。二哥說母親,見亮也是幾十歲的人了,你不想說,就不說,莫要罵人。母親就抱了一盆衣服,去河邊浣洗。二哥說,我分析呀,太平舅事先應(yīng)該是不知道,是當(dāng)老人的,續(xù)香火心切,并殺望太平舅將來有個人養(yǎng)老,才想出此策。孩子懷上后,太平舅應(yīng)該知道這孩子不是他的,可他能怎樣,一個生命呢。我說,太平舅其實很偉大。二哥說,偉大說不上,也是無奈。
說起來,我的名字“見亮”,還是太平舅給我起的呢。這個名字,把一個盲人對光的渴望表現(xiàn)得那么強烈,也是對我有一個光明前途的寓意與祝福。這個名字再次讓我想起太平舅,并為之動容。
正當(dāng)我們替王長根的未來擔(dān)憂時,他來了財運。這財運其實不是他的,是王福來的。一條高鐵,從王家田塆路過。也是王福來運氣好,整個塆子,那么些人家,誰家的地沒占,獨占了他的。他的窯場,他承包的水塘,他的那片山地,還有他的那兩間半磚墻瓦屋都被占了。
王福來有心計,早聽說高鐵要從王家秀過。他說,王家秀塆與王家田挨著呢,未必一點也不壓我們王家田的土地。他的窯場,正在王家秀與王家田搭界處。房屋旁的水塘,他是承包了的,他特地放了一些魚苗,淺水處還有藕。他那窯場,幾年棄之不用,他趕緊做起磚瓦,拿出一副要燒窯的架勢。
也不知怎么算的,就給了他九十多萬補償。一塆子的人感嘆:懶人有懶福。
這幾年,農(nóng)村人都時興到城里買房,尤其是年輕小伙,縣城沒房,媳婦娶不進來。王長根沒娶上媳婦,與他在縣里買不起房有關(guān)。王福來拿到補償金,就到縣城買了房。他買房,倒不是想娶媳婦,塆子早先那兩間舊屋,他實在回不去。他買的房子,是那種裝修好的,即買即住那種。
王福來住進新房的當(dāng)天,王長根就跟了過去。王長根喊王福來“伯”。王福來愣了一下。王長根平時可是跟王福來叫叔的。王福來說,怎么管我叫伯。王長根說,你是我親爹,我不管你叫伯,管誰叫伯?
王長根住著不走。王福來趕他,王長根說,我這條命是你給的。兩條路任你選,一是把我還給你,我是你的兒子,從今天起,你我以父子相稱,同吃同住,再也不分離,將來我給你養(yǎng)老,你也算有了后,有一個還算完整的家庭。如果你不要我,那么,我就說第二條路。我本不想來這個世界,是你讓我來的。你看我過的是什么樣的人生,沒有前途,沒有希望,沒有未來。我早就想死。我過得這么慘,連個媳婦都找不到,我死在你屋里,你收回這條命。
王福來說,你這是以死相逼呀。這么多年,你東游西蕩,也沒瞧得起我,現(xiàn)在來認老子了?誰告訴你我是你親爹?王長根說,全村人都知道。你自個兒照照鏡子,你的兩顆大板牙,遺傳給了我,我們都不用親子鑒定。
王福來年齡也大了,五十多歲奔六十的人,有了這個兒子,也好歹有個家。他同意了,提出的條件是,王長根不能管他叫伯,土,他要王長根像城里人那樣,管他叫爸,洋氣,也好在縣城混。王長根當(dāng)即就叫他爸。王長根叫得甜,王福來老來有了兒,親生的,他樂得屁顛屁顛。不久,他花二十萬,給王長根買了一輛車。兩人也不需要回農(nóng)村種地了,就在縣城逛蕩,有時驅(qū)車去漢口。開車的時候,王長根像王福來的司機,下了車,王長根像老板,王福來像替王長根跑腿兒的管家。
王福來與王長根的故事,在石橋河一帶流傳。有人說王長根是“認賊作父”,有人說他是“認祖歸宗”。他們成天黏在一起,可苦了太平舅,這不只是王長根不再管他,這涉及一個面子問題。太平舅是說書的,古往今來的故事聽得多,知道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他一氣之下,就病了,倒了床。
作為村支書,我的二哥去做王福來的工作,叫他不要認王長根這個兒,二哥說,王長根是圖你的錢呢,他這人,靠不住。二哥有他的想法,王福來若不認王長根,王長根就還有義務(wù)養(yǎng)他伯太平,誰知王福來油鹽不進,就認了這個兒子。王福來說,人,不就是活個面子嘛。我有兒子,很好的事呢。有種,有根,有香火延續(xù),多幸福。二哥于公于私,都不好再說什么。
王長根這是作死呢,他早晚沒得好報呢!母親聽說這個消息,喊冤般地在我家門前說。母親的喊叫,如沉重的鐘聲敲打在我心上。我決定去看看太平舅,安慰一下他。
里屋太暗,終年見不到太陽,二哥已帶上村委會的幾個人,把太平舅的床挪到了外屋。我去時,他躺在床上,也沒下床,就那么躺著。天悶熱,他穿不住衣服,渾身赤裸,只在胯襠處了遮了一條毛巾。
太平舅眼里的淚水,像兩條溪流奔涌而出,在那木然的臉上流淌。我敢不相信,他干癟的眼里,竟然還有那么多淚。那淚水,包含了多少悲痛,那臉上的表情,映照出他內(nèi)心是何等絕望。
他雖然赤裸著全身,但看不到他腹部在呼吸,看不到一絲生氣。他太老了,比我父親還顯老。憂傷比歲月更無情地將他催老了。
因為眼盲,太平舅的眼睛一直沒有光亮,他沒法傳遞眼神,只能看清他的臉籠罩著一層陰影。他的整張臉在這陰影里,像一盞行將熄滅的燈。他的雙唇劇烈顫動,拼命想要說話。他終于開始說話,有氣無力的聲音,暴露著他的疲憊,他的病痛。他說,橋。他說,太平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死后,一定要過太平橋,要埋在油茶嶺。我點頭,我說行,我來做這件事。但我說得沒有底氣,鄉(xiāng)村已不同于以往的鄉(xiāng)村,為了青山長綠,碧水長流,鄉(xiāng)村開始像城里那樣建公墓,不能再像以前,山山都有墳?zāi)?。我們石橋村也在建公墓,地點在王家秀后山,那是一片荒山,土質(zhì)不太好,風(fēng)景也不如油茶嶺。如果政策不太緊,太平舅離世后,將太平舅抬過太平橋,埋在油茶嶺,應(yīng)該不會太難。我安慰太平舅:你別考慮那么多,你好好養(yǎng)身體。太平舅看我答應(yīng)得不干脆,又說了句:太平橋。我點頭,大聲說,你放心!
太平舅說,他還想求我一件事。他說他好久沒洗澡了,我能不能給他洗個澡。他說的洗澡,其實就是抹汗,用毛巾將他全身擦一遍。我就去找他的毛巾,找來臉盆,我還得去燒熱水。他家的灶屋黑漆漆的,我進去的時候,仿佛看見太平舅的娘在朝我笑,那個啞巴女,正用癡呆的目光望著我。這兩個故去的人,讓我毛骨悚然。我退出灶屋。太平舅說,涼水就行。我說,涼水抹不干凈。他說,總比不抹強。
我站到太平舅床前,一股氣味撲向我,還有他那野人一樣的頭發(fā)和胡須,他像一個死去的野人,他讓我想起在展覽館里見過的干尸。他讓我恐懼,我沒有勇氣去觸摸這樣的身體。我掏出手機,我說,太平舅,來電話了,我有急事,我該走了,明天我再來。
第二天,我并沒有去太平舅家。第二天晚上,有王家田的人捎來口信,說太平舅讓我去給他洗個澡。我對那個人說,我明天就要回部隊,沒時間呢。
我其實沒有回部隊。我去找王長根,沒找到,我找來他的電話,打過去。我說,你別成天不落屋,你回去給你伯洗個澡。他說,他不是我伯。我伯是王福來。我說,你是他養(yǎng)大的。王長根說,我不是他養(yǎng)大的,我是我奶養(yǎng)大的。我說,你奶是他娘。計劃生育罰你伯五千塊,那是你伯說書掙來的,他說一句唱一句,句句如血。
王長根沉默了兩三秒鐘,說,我家的事,不用四表哥操心。然后,他掛斷了電話。
13
晚上,二哥家請我吃飯,我把太平舅死后,想入油茶嶺的事跟他說,二哥說,懸。我說,他是殘疾人,是我們的叔伯舅,你是村支書,通融一下。二哥說,正因為我是村支書,才要公事公辦。
我說,太平舅太可憐了。二哥說,可不是,翠花抑郁之后,清醒一陣,糊涂一陣。清醒時來看他。太平舅的那個女婿,要掙錢養(yǎng)一家人,又要照顧有病的翠花,離這兒又遠,就顧不上他了。那個王長根就不是個東西,我真想抽他幾個耳光。我說,叔伯表哥,抽也抽得。二哥說,抽不得的,老虎的屁股,誰敢摸?,F(xiàn)在的人,可不像先前那么認親。
第二天,二哥去看太平舅,于公,他是村支書,于私,他是太平舅的叔伯外甥。二哥給他買了一些餅干、面包、火腿腸,放在枕頭邊他伸手就夠得著的地方。他說他想吃方便面,二哥上鄰居家找了點開水,給他泡上了。二哥回來說,真是可憐,連方便面都吃不上。我問他,他跟你說洗澡的事了嗎?二哥說,沒有。我問,他死后想葬在油茶嶺,從太平橋過,他說了嗎?二哥說,這個他說了,我沒敢答應(yīng)。
那天夜里,太平舅家就著火了。整個王家田塆年輕力壯的沒幾個人在家,好在發(fā)現(xiàn)得早。鄰居被煙味嗆醒,爬起來看,知道是太平舅家,大喊救火,眾人聽到喊聲趕來,在水塘里擔(dān)水滅火。算好的,人沒傷著,那火苗也沒躥上屋頂,只是把太平舅的被子和墊絮被燒著了。太平舅可能被燒痛了,滾到地上,渾身赤裸。
鄰居一直發(fā)著牢騷:“么樣不過細,跟你做鄰居,我成天提心吊膽的?!编従咏o我二哥打電話,說他兒王長根不管,你們村上怕是要管一下哩。他把自家燒了不要緊,我怕他所我家的屋給連帶著燒了。
二哥沒有驚動我,從自家拿了一套被褥,連夜去了太平舅家。第二天早上,二哥告訴我,太平舅倒是沒燒著,打火的人,也沒先把他救出來,只那么一味地潑水,他渾身淋了個透,總算是洗了個澡。
我說,他哪兒來的火?二哥皺著眉想了想,說,壞了,我昨天去看他時,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他身上的味太大,我就點了一根煙,那火機,順手放在他的床頭柜上了,走時忘了拿。
母親正在院子里掃地,聽說是二哥把火機忘記在太平舅身邊,叮囑二哥,莫瞎說,說不得呢。別看王長根平時不管,真出了事,他不得這么算了的。
我已經(jīng)讓人捎口信,說我回了部隊,就不方便再去看太平舅。我在家待了兩天,就回了東北軍營。
那場火,我猜測是太平舅故意點燃的。他不抽煙,眼盲,也不需要點火照明。
太平舅到底死了,他死在這年的臘月。母親告訴我這個消息時,離過年不到十天時間。那時候,我們紅安天氣特別冷,下了一場雨,接著降溫,滿地都是光亮亮的冰凌。母親說,你太平舅可憐,是凍死的。鄰居好幾天沒聽見他的咳,過去一看,身體都硬了。他那個屋,墻窟窿都能塞進一個雞蛋。
我說,就沒人給他準備個電熱毯?母親說,怕他著火。農(nóng)村的房子,一家挨一家,自己著了事小,怕把別人家點著了。
我其時正在冬季野營拉練途中,任務(wù)特殊,不能回去參加太平舅的葬禮。我急忙跟我二哥打電話,告訴他,出棺時,一定要讓太平舅過太平橋,要將他埋在油茶嶺。我說,他父母都在油茶嶺,他眼睛看不見,他是多么依賴他的娘,他怕在那邊找不到娘。他雖然為人夫,為人父,但在娘眼里,他還是個孩子,幾十歲了,還要他娘牽著他。
二哥解釋說,再好的風(fēng)景,死人要讓給活人。油茶現(xiàn)在是王家田最大的經(jīng)濟收入,不僅王家田,整個石橋河村,都要擴大油茶種植。油茶嶺是石橋鎮(zhèn)的油茶種植示范基地,不但不能占用一寸土地,還要把嶺上的雜樹、荊棘、灌木清除,擴大油茶種植面積,讓油茶嶺變成真正的金山銀山。那些最早的古老的沒有后人祭奠的墳塋,慢慢地,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沉入黃土之下,掩埋于青草灌木叢中,數(shù)年后,那上面也會種上油茶樹。擴大油茶種植,油茶賺錢了,才能留住那些不愛種田的人,尤其是年輕人,讓他們回來發(fā)展經(jīng)濟。留住他們,就是留住鄉(xiāng)愁。下一步,鄉(xiāng)村亡人可能要實行火化。按鄉(xiāng)俗,太平舅好歹能入土為安。
我說,那我有個請求,讓太平舅的棺材,從太平橋走。二哥說,太平橋與墓地方向相反,塆子找不出更多抬棺的年輕人,硬湊的幾個,沒有替手,繞太遠的路,他們吃不消。我說,塆子里找不到年輕人,就到縣城找,找那些刮大白的,砸墻的,無非就是多給點錢,這錢我來出。
太平舅的棺材,最終被那些與他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陌生人抬著,從太平橋上行過,算是了卻他的遺愿。
我問二哥,王長根去送太平舅了嗎?二哥說,去了,但沒戴孝,也沒有下跪。我說,他不是個東西。二哥說,也可能是王福來叫他這么做的吧。王福來告訴他,他只能有一個伯。
王長根也孝順過太平舅一段時間,那是二哥用的計。二哥說,太平舅早年在老君山里頭說書,書中教人行善的大道理,教育一個壞人學(xué)好了,那人因此放棄一場打斗,躲過了一場劫難,保住了性命,發(fā)了財,走了桃花運。那人感恩太平舅,給過他不少大洋。二哥假裝與他們塆子里的人聊天,把這個消息吐露出去。那幾天,王長根在太平舅身邊,鞍前馬后,伺候得可好呢。但堅持一段時間后,見太平舅不說大洋的事,便再次棄他而去。太平舅死后,他竟然拿雙筷子去掏墻縫,懷疑里面藏了“袁大頭”。
按扶貧政策,太平舅活著的時候,二哥申請給太平舅蓋新房,但會議投票沒通過。群眾說,他兒子王長根有錢,如果這樣的人政府都給蓋房,只會增長鄉(xiāng)村不孝之風(fēng),往后,誰都不管老人,都交給政府。
二哥說,王長根有錢,找了個對象,準備春節(jié)后結(jié)婚。算了,不說他了。我們這幾個叔伯外甥,都給太平舅戴了孝?;钪啵懒说购軣狒[。太平舅,走得也算是排場的了。
第二年春,風(fēng)裹著熱浪,清明節(jié)到來,我回去給太平舅上墳??匆娔贡?,才想起,太平舅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王漢卿。太平舅的爹能給他起這樣的個名字,應(yīng)該也是個文化人。只是碑文后的落款,不是王長根,是石橋河村委會。
給太平舅上過墳后,我走向王家田門前的那口水塘。我踏上塘埂,走到油茶嶺下的溪溝邊,凝望太平橋。陽光落在橋面,太平橋閃著青幽幽的光。橋那邊的油茶嶺上,茶花怒放,春風(fēng)送來清香。我看見太平舅走過來,他手握著竹竿,在塘埂上敲敲打打。他脖子直直的,臉向左微傾,他在靠竹竿和耳朵探路。我迎過去,抓起他的竹竿,拉著他慢慢地走著。這時,一個聲音傳來,四表哥,你抓著空氣搞個么卵?是王長根的聲音,我回過頭去,問他干啥。他說,政策變了,下一步,農(nóng)村的土地該值錢了,農(nóng)村的房屋,也將有房產(chǎn)證。他打算把他家的舊屋拆了,蓋樓房。我問,哪個舊屋?他說,你太平舅留下的呀!
王長根朝著我笑,他的兩只大板牙閃著白亮的光。太平舅消失了,像是隱入了水塘。水面空寂無人,春風(fēng)過處,水在太陽光里泛著碎銀般的浪花。水浪拍打塘埂邊上那些暗穴,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像一個男人在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