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景迅 楊雪婷
種族問題是當代美國最為嚴重的社會問題,也是極易引發(fā)大規(guī)模社會騷擾的敏感問題。長期以來,美國社會存在的種族不平等問題一直都沒有得到徹底解決,一遇到星星之火就很容易瞬間燎原,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fā)的5月末,發(fā)生在明尼蘇達州的警察“跪殺”黑人事件所引發(fā)的全美大規(guī)模的騷亂就再次證明了這一點。而教育領域的種族不平等問題一定程度上固化、助推了美國種族不平等現(xiàn)象,這也成為學界分析美國社會不平等的重要切入點和主張種族平等的重要突破口。在廢除種族隔離之后的美國,不同種族間能否享有平等的教育機會和學業(yè)成就,是判斷美國社會公平與否的重要標準。然而,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一系列研究卻發(fā)現(xiàn),黑人學生哪怕有機會和白人學生同校,哪怕獲得了各類傾斜性的教育資源的投入,他們在學業(yè)成就上的表現(xiàn)仍然遠不如白人學生。①CARD D, ROTHSTEIN J. Racial Segregation and the Black-White Test Score Gap[J]. Journal of Public Economics, 2007,91(11): 2 158-2184.于是,應如何解釋黑白人學生間學業(yè)成就所存在的巨大差異,就成為了當代美國教育學界討論得最多的熱點話題之一。
1986年,西尼提亞·福德漢姆(Signithia Fordham)和約翰·奧格布(John Ogbu)在學術界第一次系統(tǒng)地提出了“扮作白人”(Acting White)的概念。②"Acting"一詞在英文中有表演、扮演的意思, 考慮到表演一詞較為口語化, 扮演一詞又稍顯戲劇化, 本文決定采用“扮作”一詞來對應"Acting", 扮作一詞詞性中性, 又有扮演成為的意思, 較為適合于本研究。他們指出,一些黑人學生為了適應白人文化為主流的學校氛圍,會從事一些通常被認為是白人才會做的行為,但此舉卻導致他們因此而備受黑人同伴指責是在“扮作白人”,這種“扮作白人指控”最終影響了他們在學校的表現(xiàn)。③FORDHAM S OGBU J U. Black students' school success: Coping with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J]. The Urban Review,1986, 18(3): 176-206.“ 扮作白人”理論的出現(xiàn),因其創(chuàng)新、生動而又具有啟發(fā)性的描述,在學界引發(fā)了巨大的爭議,圍繞著這一概念及理論的適用性,許多學者對其形成了迥然不同的評價。有學者認為,“扮作白人”對于黑人學生而言,不僅是一種會影響黑人學生表現(xiàn)的指控,而更像是一種策略,在白人為主的美國社會,黑人學生面臨著“扮作白人”的現(xiàn)實壓力,他們會依此做出不同的策略選擇。而批判“扮作白人”學者則指出,“扮作白人”理論存在簡單化的傾向,這一理論忽視了美國教育制度深層次的意識形態(tài)偏見,而將黑白人學生的差距簡單化為黑人的同伴壓力。事實上,無論黑人怎么努力去“扮作白人”,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在現(xiàn)有教育體制中是注定要失敗的。而經過多年積累和沉淀,“扮作白人”似乎演變成了一個階級問題。
“扮作白人”的相關理論在過往幾十年間有過許多精彩的討論,其多元化的分析視角和激烈的理論攻防是我們洞悉當代美國教育制度公平與否的一個非常難得的視角,也是本文所要致力于去梳理的問題。接下來,本文將從“扮作白人”理論對黑白人學生學業(yè)成就差異的基本主張、該理論對“扮作白人”作為當代黑人學生生存策略的解釋、不同學者對該理論的批判,以及相關討論對我國研究的啟示等四個部分來展開詳細論述。
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學者們就注意到了種族融合后的美國學校,黑人學生在學業(yè)成就上的表現(xiàn)普遍低于白人學生的現(xiàn)實。種族隔離廢除之后,許多黑人學生得以進入黑白同校的學校接受教育。①二戰(zhàn)后, 美國在教育領域內廢除種族隔離的標準性事件是1954年布朗訴教育委員會一案(Brown v. the Board of Education)的判決. 在該案中, 美國最高法院裁決公立學校中種族隔離的所有做法都是違憲的, 從而真正結束了維持了上百年的黑白人種族隔離的教育時代. 學界通常也認為是在布朗一案后, 美國教育領域才進入了種族融合的新時代。有研究指出,一些黑人學生,如果他們在學校里表現(xiàn)出追求更高學業(yè)成就的某些特征,如努力學習、常泡圖書館、說標準的英語、②MURRAY M S, NEAL B A, DEMMINGS J L, et al. The acting White accusation, racial identity, and anxiety in African American adolescents[J]. Journal of Anxiety Disorders, 2012, 26(4): 526-531.準時、喜愛閱讀和寫詩、在學業(yè)上積極要求上進且成績較好等,他們就會很容易被其他黑人同伴認為是在“扮作白人”,因為,以上的行為通常被認為是白人專有而不是黑人所擅長做的事。
安吉拉-尼爾-巴內特(Angela Neal-Barnett)等人的研究指出,“扮作白人”的現(xiàn)象不僅表現(xiàn)在行為上,而且還表現(xiàn)為思想態(tài)度、文化價值觀等方面的變化,而黑人群體通常最容易在以下幾個方面被認為是在“扮作白人”:學術成就的取得、著裝、音樂偏好、演講技巧、說話的方式、價值觀等。③NEAL B A, STADULIS R, SINGER N. Assessing the effects of experiencing the acting white accusation. Urban Review[J],2010, 42(2): 102-122.有研究曾經舉過一個生動的例子,“一個平均績點為4.0的黑人青少年,穿著學院風格衣服(比較正式的服裝),講一口標準的英語,結交不同種族的朋友,他就很可能會被人指責他是在扮作白人”。④同本頁②。
尤其是在教育領域,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種族隔離時代結束沒多久,學業(yè)成功向來被認為是白人學生的專屬,而黑人學生一旦在學業(yè)上取得進步,或者他們?yōu)榱双@得學業(yè)進步而付諸的任何努力,都很容易被其他黑人同伴認為是在“扮作白人”。⑤TYSON K, DARITY W, CASTELLINO D R. It's Not "A Black Thing": Understanding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 and Other Dilemmas of High Achievement[J].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2005, 70(4): 582-605.多年來,白人在學業(yè)成就上所形成的絕對優(yōu)勢地位,使得任何在教育中取得進展的黑人學生似乎都容易被污名為是在“扮作白人”,因為,無論在白人還是黑人看來,取得良好的學業(yè)成就似乎從來都不是黑人學生的特長。⑥MOCOMBEA P C. A social structural reinterpretation of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 a hermeneutical analysis[J]. Discourse Studies in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Education, 2011, 32(1): 85-97.這種可稱之為是“扮作白人指控”(Acting White Accusation),是許多黑人青年都曾經歷過的生活或學習經歷。⑦OGBU J U. Collective Identity and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 in Black History, Community, and Education[J]. Urban Review, 2004, 36(1): 1-35.盡管在拉美裔和亞裔等其他少數(shù)民族身上也會存在類似的指控,①FRYER J R, ROLAND G.; PAUL T. An empirical analysis of 'acting white'. Journal of Public Economics, 2010, 94. 5-6: 380-396.②LEW J. Burden of Acting Neither White Nor Black: Asian American Identities and Achievement in Urban Schools[J]. Urban Review, 2006, 38(5): 335-352.但是,無論是學術研究還是在現(xiàn)實中,這一現(xiàn)象卻是跟黑人群體最頻繁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③DURKEE M I, WILLIAMS J L. Accusations of Acting White: Links to Black Students' Racial Identity and Mental Health[J].Journal of Black Psychology, 2015, 41(1): 26-48.
有學者指出,“扮作白人指控”對黑人青年學生造成了一定的壓力,這成為了他們在成長過程中不得不面對的一種負擔,如福德漢姆和奧格布就認為,這種負擔是黑人學生在學術上難以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④FORDHAM S OGBU J U. Black students' school success: Coping with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J]. The Urban Review,1986, 18(3): 176-206.從根本上來說,“扮作白人指控”與美國社會、教育制度長期以來形成的對黑人的標簽和定位有關。從奴隸制時期開始,白人至上主義者們就認為,黑人在智力上是無法取得和白人一樣成就的,學術成就是白人的專屬。這種看法的長期存在根深蒂固地影響了黑人對自身、對教育制度的看法。⑤OGBU J U. Collective Identity and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 in Black History, Community, and Education[J]. Urban Review, 2004, 36(1): 1-35.很多黑人青年學生似乎對教育、對學業(yè)成就天然存在著一種抗拒心理,他們的潛意識認為,獲得學業(yè)成就是白人的特權,好的學業(yè)成就跟黑人關系并不大。⑥BARBARA T, JOHNSON D J. Exploring Black Immigrants' and Nonimmigrants' Understanding of "Acting Black" and "Acting White"[J]. Journal of Black Psychology, 2016, 43(3): 280-304.不少黑人學生甚至認為,自己沒有必要在學術上努力,因為哪怕去努力了,也難以取得像白人一樣的成就。他們甚至有意或無意地去勸阻同齡的同伴也不要做這樣的無用功。⑦同本頁④。
但是,總是有部分黑人學生仍然期望取得學業(yè)成功,然而,他們在這種“扮作白人指控”的情境下,會面臨著更大的壓力。有研究表明,同齡人的負面評價會讓黑人青少年感到沮喪,甚至會對他們的幸福感產生沖擊。⑧LAURENCE J C, TRACY L C. Is Being Gifted a Social Handicap?[J]. Journal for the Education of the Gifted, 1988, 11(4): 41-56.而教育工作者和臨床醫(yī)生也反映,來自同伴的“扮作白人指控”的壓力,會對一些黑人學生身心健康造成負面影響。⑨同本頁⑤。
更多的黑人學生由于擔心遭到這種指控,在學校里,他們不得不為了迎合其黑人同伴而企圖去“隱藏”“偽裝”自己:比如故意不努力學習,只與黑人同伴玩耍,選擇參與一些具有明顯黑人特征的活動,如嘻哈文化、街舞的活動,⑩嘻哈(Hip Hop), 是最早誕生于美國貧民區(qū)街頭黑人青年中的一種文化形式, 后來在全球范圍內游行, 它包括打碟(DJ)、饒舌(Rap)說唱、涂鴉和街舞等表現(xiàn)形式, 在當代美國, 嘻哈文化的活動在黑人青年中更受歡迎。或者參加打籃球等對抗性比較激烈的運動,來避免黑人同伴指控其在“扮作白人”。?BARBARA T, JOHNSON D J. Exploring Black Immigrants' and Nonimmigrants' Understanding of "Acting Black" and "Acting White"[J]. Journal of Black Psychology, 2016, 43(3): 280-304.
有學者指出,正是由于擔心其他黑人同伴“扮作白人指控”,許多黑人在學校中并沒有付出全部的努力,這是他們學業(yè)成績表現(xiàn)不佳的主要原因之一,即使許多黑人學生在學業(yè)上不見得是失敗的,但他們的表現(xiàn)也遠低于他們應有的潛能,尤其是和白人學生相比。①FORDHAM S OGBU J U. Black students' school success: Coping with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J]. The Urban Review,1986, 18(3): 176-206.而有研究指出,“扮作白人指控”在學校里經常被泛化使用,一旦被指控是在扮作白人,黑人就能感受到直接的、粗暴的各種嘲諷和辱罵,這對他們自身的種族認同造成了嚴重的沖擊,使他們在情感上感覺很痛苦。②NEAL B A, STADULIS R, SINGER N. Assessing the effects of experiencing the acting white accusation. Urban Review[J],2010, 42(2): 102-122.
不同的學者從不同的角度進一步闡釋了“扮作白人指控”對黑人學生所造成負擔的形成機制,比如秉持“對立的同伴文化”(Oppositional Peer Culture)這一理論的學者就認為,“扮作白人指控”對于黑人學生而言是一種難以消除的對立的同伴文化,這種在學校里存在的并不友好的文化,對于被指控的黑人學生而言,容易形成一種強大的心理壓力,對其成長較為不利。③AINSWORTH-DARNELL J W, DOWNEY D B. Assessing the oppositional culture explanation for racial/ethnic differences in school performance[J].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1998, 63(4): 536-553.而內化的種族主義(Internalized Racism)等理論則認為,在“扮作白人”的指控中,指控者對被指控者實施的也是一種種族主義行徑,只不過這種行徑與一個種族對另一個種族的霸凌不同,這種種族主義是發(fā)生在同一個種族內部的,它是黑人族群因自卑而產生的一種被壓迫感轉移到內部的一種表現(xiàn)。同一種族群內部的成員,通過向其他群體成員傳達具有種族歧視意味的行為和態(tài)度,這實質上也不自覺地支持了對其實施壓迫的其他種族的種族主義者的所作所為。④HARPER S R. Peer support for African American male college achievement: Beyond internalized racism and the burden of“acting White”[J]. The Journal of Men’s Studies, 2007, 14(3): 337-358.
“扮作白人”理論及其相關主張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一經被提出,就在學界引起巨大反響,不少學者依照這個理論的主張去說明當代美國不同種族學生之間學業(yè)成就差異的原因:同伴壓力造成了黑人學生的學習成績不佳。然而,對于這種論斷,學界是有爭議的。比如有研究中表示,一些學有所成的黑人學生反映,自己從來沒有經歷過來自同伴的壓力。⑤ANDREWS R J, SWINTON O H. The Persistent Myths of "Acting White" and Race Neutral Alternatives to Affirmative Action in Admissions[J]. The Review of Black Political Economy, 2014, 41(3): 357-371.那么,“扮作白人”對于黑人學生究竟是一種負擔,還是意味著其他呢,看待這一現(xiàn)象需要更細致的梳理和更深入的分析。
“扮作白人”的概念及其理論被福德漢姆和奧格布提出之后,它的相關概念在美國學界引起了很大的爭論,反對這一理論的學者們質疑“扮作白人指控”對黑人學生所帶來的負擔、壓抑或壓力在現(xiàn)實中是否真實存在,他們認為這是一個有待證實的問題,如有研究證實,有黑人學生甚至否認自己在上學時遇到過這種指控。①TYSON K, DARITY W, CASTELLINO D R. It's Not "A Black Thing": Understanding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 and Other Dilemmas of High Achievement[J].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2005, 70(4): 582-605.如果“扮作白人指控”不存在,那么,對于黑人學生而言,“扮作白人”這種現(xiàn)象又是否存在呢,它是不是黑人普遍所面臨的一種壓力呢,“扮作白人”這種現(xiàn)象及行為對黑人學生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這是一個在學界存在著不同看法的問題。
奧格布在“扮作白人”理論提出被廣受質疑之后,他試圖從文化生態(tài)學的視角,全面梳理黑人青年學生在美國白人主流的歷史脈絡中的生存境況后指出,那些指責他把黑人學生是因為一種學校里常見的“同伴嘲諷”而導致學業(yè)成就落后的說法,是淺薄而不客觀的。他認為,“扮作白人”對于黑人青年而言,是在漫長的歷史和社會背景發(fā)展出來的一種生存策略,而要理解黑人學生的這種策略,則需要從美國歷史發(fā)展的長河去梳理相關線索。②OGBU J U. Collective Identity and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 in Black History, Community, and Education[J]. Urban Review, 2004, 36(1): 1-35.
“扮作白人”這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最早要追溯至美國早期的黑奴時代。在奴隸制剛開始時,黑人奴隸是被禁止說非洲方言的,他們被白人奴隸主要求學習說英語,③GREEN V M. Blacks in the United States: the creation of an enduring people[M]. Persistence Peoples: Cultural Enclaves in Perspective. Tucson AZ: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 1981, 69-77.但是,白人又不準黑人完全像白人一樣說話和行動,于是,黑人就發(fā)展出了一種白人聽不懂的英語方言。④BECKNELL C F. Blacks in the Work-force: A Black Manager’s Perspective[M]. Albuquerque, NM: Horizon Communications,1987, 30-31.這個時期黑人奴隸的“扮作白人”行為,其實是為了滿足白人奴隸主的要求,按照他們的命令去說話和行事。⑤同本頁④。格雷斯·西姆斯·霍爾特(Grace Sims Holt)指出,黑人英語的產生其實就反映了黑人已經存在的一種反抗意識,在黑人英語中,他們故意顛倒某些英文的用詞和排序,這體現(xiàn)了他們對標準英語的一種抵制與反抗的態(tài)度。⑥HOLT G S. Inversion in Black communication[M]. Rappin and Stylin’Out: Communication in Urban Black America. Chicago,IL: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72. 152-159
剛剛獲得解放之初,黑人面臨著要融入白人社會的需要,“扮作白人”成為他們不得不采取的策略。黑人一方面需要學習白人的語言和行為方式去參與白人所主導的社會活動,另一方面,他們仍然要保持自己的語言和行為方式來與黑人同伴交流。但是,即使他們將“扮作白人”扮演得很像,但他們卻遠未能被白人主流社會平等地看待和接受。⑦OGBU J U. Collective Identity and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 in Black History, Community, and Education[J]. Urban Review, 2004, 36(1): 1-35.
20世紀五六十年代,隨著民權運動在美國取得了巨大進展,①美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年代的民權運動, 是以1954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判定教育委員會種族隔離的學校違法, 以及1955年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市黑人公民的全面罷乘公交事件為標志的, 這場以非暴力的抗議行動在60年代初席卷全美, 終于在60年代中期取得重大進展, 標志是美國國會于1964年通過《公民權利法案》, 1965年通過《選舉權利法案》, 正式以立法形式結束了美國黑人長期以來在選舉權方面受到的限制, 和各種公共設施使用方面遭受的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制度。黑人在法律權利上取得了重要進展,其主體地位得到確認,他們的集體認同(Collective Identity)更加清晰,也逐漸建立了更能獲得主流所認同的文化體系(Cultural Frame of Reference)。但是,在當代美國,黑人族群仍然需要面對必須像白人一樣地說話和行事,才能獲得向上層社會流動的現(xiàn)實。“扮作白人”對所有的美國黑人而言,仍然是一種必須具備的生存策略。奧格布認為,在這種不得不“扮作白人”的巨大壓力下,當代的黑人群體通常會有五種不同的應對策略:②OGBU J U. Collective Identity and the Burden of " Acting White " in Black History, Community, and Education[J]. Urban Review, 2004, 36(1): 1-35.
第一種是同化或是模仿白人(Assimilation or Emulation of Whites)。選擇這種策略的黑人基本放棄了黑人的文化和語言,他們甚至會對黑人英語表現(xiàn)出憎恨,對自身的黑人文化及身份極不認同。他們認為,同化可以幫助他們在教育方面取得成功,獲得更好的社會流動,也更能被主流白人社會接受。他們把自己的小孩很早就送到私立學校學習,讓他們從小學習標準的白人英語,為以后升學作準備。威廉·克羅斯(William Cross)在20世紀90年代的一系列研究證實了這種黑人同化現(xiàn)象的廣泛存在。③LUSTER L. Schooling, Survival, and Struggles, Black Women and the GED[M]. Unpublished Doctoral Dissertation, School of Education, Stanford University, 1992, 22-23.
第二種是采納而不同化(Accommodation Without Assimilation)。采用這一策略的黑人,為了能在學校和社會中取得成功,他們會學習白人的語言、文化,但是,他們并沒有放棄自己的黑人身份認同,他們仍有清晰的黑人種族認同感,他們之所以采納這種策略只是為了在白人至上的社會更易取得成功。④EDWARDS H. The Struggle that must be: An Autobiography[J]. New York: Macmillan, 1980, 120.
第三種是矛盾心理(Ambivalence)。持有這種策略的黑人通常比較矛盾,他們也清楚掌握“標準英語”對于黑人取得成功來說非常重要,但是,他們傾向于認為,即使表現(xiàn)跟白人一樣,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種族主義在美國卻無處不在,黑人的失敗是注定的,也是無可避免的。所以,他們對于扮作白人的感覺是既無奈又矛盾。⑤OGBU J U. Beyond Language: Ebonics, Proper English, and Identity in a Black-American Speech Community[J]. American Educational Research Journal, 1999, 36(2): 147-184.
第四種是抵制或反對(Resistance or Opposition)。采用這個策略的黑人反對任何采用白人文化和語言的做法,他們反對“扮作白人”,因為他們認為鼓勵黑人去模仿白人的舉止、行為和語言,是白人有意識地貶低黑人,迫使他們放棄自身生活方式和族群認同的伎倆,而不少研究都佐證了這種抵制在學校和其他社會機構的存在。①LUSTER L. Schooling, Survival, and Struggles, Black Women and the GED[M]. Unpublished Doctoral Dissertation, School of Education, Stanford University, 1992, 22-23.
第五種是封閉(Encapsulation)。采用這一策略的黑人,他們完全將自己封閉在黑人文化認同和方言的框架中,完全拒絕像白人那樣表現(xiàn)或說話,這是五種策略中最為保守也是比較極端的一種做法。②BIRRELL, J. R. “ Learning how the game is played ”: An ethnically encapsulated beginning teacher's struggle to prepare black youth for a white world[J]. Teaching and Teacher Education, 1995, 11(2): 137-147.奧格布指出,經歷了種族融合之后,當代美國的許多黑人都有自己清晰的種族認同感,但是,采取完全抵制、拒絕“扮作白人”策略的黑人仍然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的黑人為了在白人至上的社會生存,傾向于采取前三種策略者居多。
其實大多數(shù)黑人很清楚,即使他們愿意去“扮作白人”,他們仍然沒法得到主流社會的認可。而更嚴重的是,他們還面臨著被黑人同伴質疑背叛自身族群的巨大壓力,這比之前提到過的“扮作白人的指控”要更嚴重。③OGBU J U. Collective Identity and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 in Black History, Community, and Education[J]. Urban Review, 2004, 36(1): 1-35.而為了緩解這種壓力,當代黑人群體會采用偽裝(Camouflaging)、不同化的適應(Accommodation Without Assimilation)以及獲得團隊支持(Support Group or Mentorship)等做法來應對這種壓力。所謂偽裝,是指積極參加黑人民權活動來偽裝自己不是在“扮作白人”;采納而不同化類似于以上所提到的第二種策略,這是黑人運用得最多的策略,也是他們在黑人社會和白人社會中交替生存的重要辦法;而團隊支持則是指現(xiàn)今美國存在的許多專業(yè)的幫扶黑人的機構,這些機構注意到了黑人普遍面臨的“扮作白人”的現(xiàn)實困難,而在有針對性地為這些黑人提供心理輔導和幫扶等。④同本頁③。
奧格布的研究專門談到,在美國學校中,黑人學生也普遍面臨著“扮作白人”的壓力,而且他們也是采用以上談及的五種策略。黑人學生相比其他黑人群體而言,為了取得更好的學業(yè)成就,他們在學校里所面臨的“扮作白人”的壓力會更大。但不少學生都表示,他們在學校的黑人同伴對學業(yè)成就本身其實并沒有惡意,⑤OGBU, J. U., & SIMONS, H. D. Cultural models of school achievement: a quantitative test of ogbu's theory. [J]. Cultural models of literacy: a comparative study, 1994, project 12: 23.他們不滿的其實是黑人學生們?yōu)榱巳〉煤玫某煽兌龀龅囊恍┕室狻鞍缱靼兹恕钡男袨椤"轔GBU, J. and SIMONS, H. D. Voluntary and involuntary minorities: A cultural-ecological. theory of school performance with some implications for Education.
現(xiàn)在,一些學校已經意識到了采取“扮作白人”這種策略對黑人學生所造成的影響,有個案研究報告了一些學校在緩解類似壓力上所作的有益嘗試。比如有的學校會建立某種學業(yè)認同的項目,專門幫助成績較好的黑人學生去應對同伴的壓力。學校還會聯(lián)合家長一起干預、幫扶那些學習成績較好的黑人學生,教會他們如何和黑人同伴相處。①OGBU, J. Black Students in an Affluent Suburb: A Study of Academic Disengagement. Hillsdale[J]. NJ: Lawrence Erlbaum,2003: 11-12.但是,大多數(shù)學校在這個問題上仍然沒有太多作為,如有研究證實,對于力圖取得更好學業(yè)成就的黑人學生而言,“偽裝”仍然是他們面對壓力時采取得較多的一種做法:這些學生在學校里總是會頻繁參與一些被認為是“黑人”的活動而避免某些被認為是“白人”的活動。有些學生在課堂上會故意表現(xiàn)得很笨或像小丑,但卻暗地里用功,他們其實故意在誤導其他黑人同伴,讓同伴們以為,他們并不怎么學習也能取得好成績,而這要歸功于他們的“天生聰明”。②OGBU, J. Black-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academic achievement gap: What else you need to know[J]. Journal of Thought,2002, 7(4): 9-33.
和將“扮作白人”看作是一種負擔相比,將“扮作白人”看作是一種策略的理論,似乎更符合當代美國教育的實踐,但是,無論是負擔還是策略,“扮作白人”的相關理論對于解釋多年來業(yè)已存在的黑白人學業(yè)成就之間的差異,似乎總缺乏更深入的分析。于是,越來越多的學者指出,看待黑白學生的成就差異,必須從宏觀的層面去剖析美國社會更深層次的癥結,才能得出更有說服力的結論。③同本頁②。
“扮作白人”理論提出后,對于這一現(xiàn)象所具有的意義,不同的學者持不同的看法,有研究者認為,“扮作白人指控”是真實存在的,它是黑人學生在學校普遍面臨的一種負擔,是造成黑人學生學業(yè)成就不佳的重要原因。但是,另外一些學者通過實證研究指出,這種指控在學校場域內并不存在。又有研究者認為,“扮作白人”對于黑人學生而言,是一種必要的生存策略,這是他們在白人至上社會生存的重要保障。然而,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指出,無論是負擔說還是策略說,“扮作白人”理論似乎都無法完整、全面地解釋美國黑白人學生之間存在的懸殊的學業(yè)差距的現(xiàn)實。在這個關系教育公平和種族平等的關鍵問題上,“扮作白人”理論似乎誤導了學界和公眾對這一問題的看法。④MICHAEL Foster, K. Coming to terms: A discussion of John Ogbu’s cultural-ecological theory of minority academic achievement[J]. Intercultural education, 2004, 15(4): 369-384.
戴維·斯丁森(David Stinson)就認為,福德漢姆和奧格布的理論給這一復雜的問題提供了一種過于簡單的解釋方法,他們將美國種族不平等的責任歸咎于一群黑人學生以及他們的同伴身上,從方法學上來說,這種解釋的確比深入剖析美國教育體制乃至學校結構要簡單而輕松?!鞍缱靼兹恕崩碚摯嬖诘囊粋€致命的問題是,在這一理論嘗試用種族的相關理論、概念去解釋美國教育不平等時,卻忽視了美國教育體制中已有的痼疾。①STINSON, D. W, When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 is not a burden: school success and african american male students[J].The Urban Review, 2011, 43(1): 43-65.
斯丁森進一步指出,任何試圖解釋當代美國黑白人學生所存在的學業(yè)成就差異的研究,都需要重新解構影響當代美國教育公平的白人至上霸權的意識形態(tài)所主導的社會結構。也就是說,研究者必須拒絕過于簡單化地只把焦點或指責放在某一類孩子(學生)身上的行為,而要聚焦于美國學校結構本身及其主導其意識形態(tài)的不公平的制度實質。②STINSON, D. W, When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 is not a burden: school success and african american male students[J].The Urban Review, 2011, 43(1): 43-65.有學者指出,過多地討論“扮作白人”對黑人學生所產生的負面影響,其實是轉移了公眾的注意力,會使人們忽視美國教育體制所存在的不公平的結構及其意識形態(tài)。③HILLIARD, A. G. Race, identity, hegemony, and education: What do we need to know now[M]. In W. H. Watkins, J. H. Lewis and V. Chou(Ed). Race and education: The roles of history and society in educating African American students, Boston: Allyn&Bacon, 2001: 7-33.這類似巴西著名的批判教育學者保羅·費雷爾(Freire Paolo)多年前提醒過的,統(tǒng)治階層總會強調教育結構所具有的表面的公平性,來摧毀我們對社會制度和結構的“批判意識”。④FREIRE, P. Pedagogy of the Oppressed[M]. (Trans. Myra Bergman Ramos). New York: Herder, 1972: 13-14.
事實上,“扮作白人”相關理論里面提到的一些觀點也經不起推敲,比如大多數(shù)黑人學生并不像某些研究中描述的那樣對學習有很強的抵觸情緒,不少黑人學生其實并不排斥學業(yè)成就的成功,他們中的許多人一直都在努力爭取好的學業(yè)成就以便為未來作準備。⑤FOLEY, D. Ogbu’s theory of academic disengagement: its evolution and its critics[J]. Intercultural Education, 2004, 15(4): 385-397.而一些黑人學生盡管已清楚地意識到社會制度結構對其造成了不公平,但他們仍然主動參加學術活動,并積極追求學業(yè)進步。⑥O’CONNOR, C. Race, class, and gender in America: Narratives of opportunity among low-income African American youths[J].Sociology of Education, 1999: 72, 137-154.黑人同伴之間并不是經常存在“扮作白人指控”的,而取得良好的學業(yè)成就也不意味著就一定會被同伴指責。相反,有被訪者在質性研究中反映,黑人同伴是黑人學生取得學業(yè)成功和形成更清晰種族認同的重要支持者,尤其是在學業(yè)上,許多取得成功的黑人學生都反映自己能自由地和其黑人同伴分享學習心得和經驗,同伴支持是他們取得學業(yè)成功的重要保障。⑦CARTER, D. Why the Black kids sit together at the stairs: The role of identity affirming counter-spaces in a predominantly White high school[J]. The Journal of Negro Education, 2007: 76, 542-554.
現(xiàn)今,許多美國的黑人學生都在積極地追求學業(yè)成就,但結果卻依然很殘酷:即便黑人學生沒有因“扮作白人”而遇到過種種壓力,他們在學業(yè)成就的取得上和白人仍然有天壤之別,這提醒研究者們需要從更深層次的原因去剖析黑白人學生學業(yè)成就差距的根源。
斯泰西·奧力特斯基(Stacy Olitsky)對此有深入的看法。她指出,社會制度結構總是受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黑白人學生存在巨大差異的結果也受這種特定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許多黑人學生從一進入學校開始就被實施特定的分類,學校和教師對其早已形成固定的評價,這些評價還多是負面的,因此,他們從接受教育始就處于一種弱勢的地位。①OLITSKY, S. Beyond "acting white": affirming academic identities by establishing symbolic boundaries through talk[J]. Urban Education, 2014, 50(8): 961-988.正如前面所指出的,大多數(shù)黑人學生都有追求良好學業(yè)成就的意愿,他們對學業(yè)的重視程度和其他族群是一樣高的。但是,美國白人為主的意識形態(tài)主導的社會制度結構中卻總讓他們無法被平等地對待,這種不公平的、充滿偏見的、刻意貶低及惡意標簽黑人學生的意識形態(tài)及其做法已經內化到美國教育體制的方方面面,而“扮作白人”理論顯然是忽視了這一點。②SPENCER, M. B, etal. Identity and school adjustment: Revisiting the “acting White” assumption[J]. Educational Psychologist,2001, 36: 21-30.
對于部分在學校體制中能取得成功的黑人學生而言,他們在進入學校伊始就已經對白人的主流文化進行了全盤接受,也可以說,他們從一開始就已經被同化了。即使他們中的部分人一開始并不愿順從,但也都很早就開始主動或被動地去適應白人主流的學校和社會。然而這個適應過程對他們而言并非一帆風順,而是漫長而艱難的,但幸運的是,還是有部分黑人學生既能保持清晰的種族認同感,又能在白人主流社會中獲得成功。③同本頁①。
而在當代,更多的黑人學生卻仍然受到不公平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在教育乃至就業(yè)結構中處于不利的地位。比如有研究表明,黑人男性對學業(yè)成就的消極態(tài)度往往與教師對其的低期望值是高度相關的,在學校體制中,黑人男生常被認為是成績較差而又不努力學習的群體典型,而且,他們很少得到學校體制的支持。白人教師、學校管理人員和維持白人霸權的教育、社會結構是造成黑人男學生成績不佳的主要原因,但是,黑人群體包括黑人男學生自己似乎都接受這種定位和標簽。④HARPER S R.. Peer support for African American male college achievement: Beyond internalized racism and the burden of“acting White”. The Journal of Men’s Studies, 2007, 14(3): 337-358.
而且,和社會結構及主導其意識形態(tài)的不公平相關的一些因素,比如種族隔離制度對學校的持續(xù)影響,⑤TYSON, K. Integration interrupted: Tracking, Black students and acting White after Brown[M]. New York, 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17.教育資源獲得上的差別、學生教育發(fā)展機會,乃至就業(yè)上的不公平的劃分體制等,⑥HARRIS, A. Kids don’t want to fail: Oppositional culture and the Black White achievement gap. Cambridge[M].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130-131.都對黑人學生學業(yè)成就的取得多多少少造成了諸多不良影響,而這些因素在“扮作白人”的相關理論中都沒有被討論到。⑦GOULD, M. Race and theory: Culture, poverty, and adaptation to discrimination in Wilson and Ogbu[J]. Sociological Theory,1999: 17, 171-200.
白人為主的社會制度結構及其意識形態(tài)對黑人學生的影響是很關鍵的,但是,由于其表現(xiàn)形式并不直接,甚至趨向于隱形,許多黑人學生都對其造成的影響的感知并不明顯,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什么當代許多黑人學生對自己在學校的遭遇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不公平感。①FRYER J R, ROLAND G.; PAUL T. An empirical analysis of 'acting white'. Journal of Public Economics, 2010, 94. 5-6: 380-396.但是,有學者指出,學校體制中無處不在的意識形態(tài)總是不停地散播著某種思想、看法和偏見,表達著白人主導群體的利益。②WILLIS, P. Learning to labour: How working class kids get working class jobs[M]. Farnborough, UK: Saxon, 1977: 111-112.而我們從表面上看到的是,公共教育為所有族群提供了平等接受教育的機會,個體可以通過自身的努力最終實現(xiàn)“美國夢”,以及教育促進不同族群的交流和融合等現(xiàn)象,這些其實都遮掩了美國社會教育體制種族間并不公平的本質。③FINE, M. Framing dropouts[M].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1: 82-83.
更重要的是,意識形態(tài)上的不公平還體現(xiàn)在學校微觀的具體的教育事務中,如教師和學生在學校場域中的交流、相處、對話,無論是正式場合的還是私底下的,無不體現(xiàn)了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反映了白人至上的權力架構在學校里的控制與支配地位,這種微觀層面的交流對黑人學生的影響往往會更大。比如學校乃至教師經常試圖去跟黑人學生說明精英主義教育存在的合理性,說明美國教育體制選拔制度的合理性和公平性,這的確蒙蔽了部分黑人學生。整體來看,意識形態(tài)所主導的制度環(huán)境無論在宏觀還是微觀層面,對黑人學生的學業(yè)發(fā)展均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和阻礙,這也是黑人學生在學業(yè)成就的取得上和白人相比更加艱難的重要原因。④OLITSKY, S. Beyond "acting white": affirming academic identities by establishing symbolic boundaries through talk[J]. Urban Education, 2014, 50(8): 961-988.
而黑白人學生的差異,似乎還不僅僅是種族的問題。近些年,有學者認為,它更像是一種階級的問題,這種質疑將“扮作白人”現(xiàn)象的討論升華到了更高的層次。保羅·卡米·莫康貝(Paul Camy Mocombe)在其研究中,對“扮作白人”理論所主張的同伴壓力造成黑人學生不愿意學習的說法進行了深入的反駁。他認為,黑人學業(yè)成就較差與黑人學生文化、對立的同伴文化等是沒有關系的。黑人學業(yè)成就不佳其實是美國資本社會階級不平等的一種結構性副產品。⑤MOCOMBEA P C. A social structural reinterpretation of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 a hermeneutical analysis[J]. Discourse Studies in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Education, 2011, 32(1): 85-97.黑白學生學業(yè)成就的差異看似是種族問題,但是其實追本溯源,是一個階級的問題,不少學者對此有類似看法。⑥AKOM, A. A. Black metropolis and mental life: Beyond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 toward a third wave of critical racial studies[J]. Anthropology & Education Quarterly, 2008, 39(3): 247-265.
在當代美國,中上階層的黑人和中下底層的黑人對待學業(yè)成就和“扮作白人”的態(tài)度是完全不一樣的。中下層黑人的確更加堅持黑人的文化認同,他們對學業(yè)成就的追求似乎也更消極,這跟他們的社會心理脫節(jié)有很大關系。處于美國社會底層的黑人,在事業(yè)或者經濟上,并不像中上層的黑人或者白人,可以依賴通過教育來取得成功。相反,他們中的某些幸運兒,卻是通過從事某類運動(籃球或拳擊)、玩音樂①經過多年的發(fā)展, 當代美國黑人在一些特有的音樂類型上由于極具天賦而發(fā)展得很成功, 尤其是在流行音樂方面, 許多黑人歌手或樂隊在全美乃至全球都享有較高的聲譽. 這些音樂包括藍調(Blues)、爵士(Jazz)、迪斯科(Disco)等不同的品種, 這類音樂多強調即興演奏, 節(jié)奏感極強, 強調表演的視覺效果, 歌詞內容和日常生活也較為貼近。以及其他的一些有黑人特色的活動來取得成功的,而這些活動幾乎都與教育關系不大,這些成功者是黑人學生中的極少數(shù)。對于更多生活在美國城市底層的黑人兒童而言,學業(yè)成就和日后社會、經濟地位的取得似乎是沒有必然聯(lián)系的,底層黑人被定格為天生的不適合學習的人群,是學校教育的注定失敗者,于是他們從一開始就打算另謀出路。②MOCOMBEA P C. A social structural reinterpretation of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 a hermeneutical analysis[J]. Discourse Studies in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Education, 2011, 32(1): 85-97.這和經典文化資本理論的討論中,許多中下層學生因為自身文化與主流格格不入,早早就在學校教育中自我放棄的現(xiàn)象如出一轍。③FOLEY, D. E. Learning capitalist culture: Deep in the heart of Tejas[M].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0: 11-12.
時至今日,當代美國黑白人學生之間的差異究竟單純是一個種族問題,還是一個階級問題,這的確是一個更為復雜的議題。奧格布本人一直都堅持認為,和其他少數(shù)族群不同,美國最早的黑人歷史上都是非自愿(被迫)來到美國的,他們經歷了長時間的制度性的歧視,種族是分析美國社會不平等繞不開的首要因素,它是獨立存在的,不能簡單地混淆為階級問題的。④OGBU, J. Minority coping responses and school experience[J]. Journal of Psychohistory, 1991, 18(4): 433-456.但也有學者持不同的意見,尤其是當代美國,經過了多年的種族平權運動,種族平等盡管還未徹底實現(xiàn),但種族間的不平等的確比之前有了很大的改觀。而相反,階級間的不平等不但不見緩解甚至還有加劇的跡象,這也不難理解為什么有一些學者會主張當代美國黑白人學生的學業(yè)成就差異更像是一種階級差異而不是種族差異。⑤TYSON K, DARITY W, CASTELLINO D R. It's Not "A Black Thing": Understanding the Burden of Acting White and Other Dilemmas of High Achievement[J].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2005, 70(4): 582-605.
而在當代美國的社會結構中,種族、階級甚至包括性別,往往是結合在一起對社會公平交織產生作用的。如朱莉·貝蒂(Julie Bettie)就指出,美國的族群認同的建構更多的是階級、種族、性別相互作用的產物,這三種因素相互交錯,很多時候都是疊加在一起產生作用的。⑥BETTIE, J. Women without class: girls, race, and identity[M]. Oakl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4: 20-21.道格拉斯·弗利(Douglas.Foley)就指出,在學業(yè)成就和社會流動的問題上,很難說是單一的階級或種族因素的作用,需要結合兩者來進行合并分析。⑦FOLEY, D. Ogbu’s theory of academic disengagement: its evolution and its critics[J]. Intercultural Education, 2004, 15(4): 385-397.在當代美國社會,當以上幾個因素交織在一起的時候,種族問題注定會變得更加復雜。一個清晰的事實是,當代美國社會的底層聚焦了更多的黑人群體,由于社會結構及其意識形態(tài)多年來的影響及作用,黑人群體中的許多人都被固化在社會底層,種族問題經過多年的累積和沉淀,就這樣變成了一個更為難解的階級問題,但是,從源頭上來說,這似乎仍然是一個種族問題。
眾多學者對“扮作白人”理論的批判,是試圖去告訴學界和大眾,在當代美國社會,對于黑人學生而言,不論他們是否需要“扮作白人”,在這個白人至上的意識形態(tài)所主導的社會結構中,黑人學生在學業(yè)成就上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不如白人學生的?!鞍缱靼兹恕钡南嚓P理論對意識形態(tài)所主導的社會結構的忽視,導致其在分析黑白人學生差異時無法準確把握美國教育乃至社會不公平的實質,這是“扮作白人”理論的一個重要缺陷。然而,“扮作白人”的相關理論在過去的三十多年間,一直力圖去解釋、分析黑白人之間的差距問題,從理論上來說,盡管其所受攻擊頗多,但在學界,至今也沒有產生更系統(tǒng)、更完善的理論來取代它。而“扮作白人”的相關理論及其爭論,卻極大地激發(fā)了美國教育領域討論種族平等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產生了海量的文獻。①FOLEY, D. Ogbu’s theory of academic disengagement: its evolution and its critics[J]. Intercultural Education, 2004, 15(4): 385-397.這些討論不但是美國教育公平研究的重要成果,更是我們觀察、分析當代美國社會不公平的重要視角和切入點,這在當前美國種族沖突仍然沒有平息,甚至一有苗頭就越演越烈的形勢下顯得更為重要。
和美國相比,我國并沒有存在如此顯著的種族差異問題,換句話說,種族或民族差異的問題,向來不是我國教育公平領域研究的主流問題。然而,種族問題的分析視角從來不僅限于分析種族問題,就好像女權主義理論向來不是僅能用來分析女性問題一樣。難能可貴的是,“扮作白人”理論的相應主張,著重分析的是在美國白人為主的意識形態(tài)主導的社會結構中,黑人學生所面臨的偏見,以及他們面對這種困境時所采取的各種策略,這種分析思路和相應的概念,對于我們在中國的情境中,去分析同樣身處異質文化情境的人群,如殘疾學生、農村學生、外來務工人員子女等弱勢群體學生都有重要的啟發(fā)。在文化關注多元化的今天,過去一些并不為我們熟悉的弱勢群體,已經走進了社會大眾和學術研究的視野,他們也同樣面臨著陌生甚至有所排斥的制度結構環(huán)境和學校情境,而“扮作白人”的相關理論和概念啟發(fā)我們,要關注這些弱勢群體學生可能所面臨的制度偏見和同伴對待,并要對其在異質情境下的應對策略進行系統(tǒng)分析與歸納,這也是相關行政部門和學校更有針對性地對其提供幫扶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