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麗蕊
(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津島佑子(1947—2016)是具有全球視野和世界聲譽的日本當代作家,被認為是“亞洲當代女性作家的代表性人物”[1],在其四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筆耕不輟、頻獲文壇獎項,其作品被翻譯成英語、法語、德語、漢語等多國語言。短篇小說集《默市》(1984)是津島佑子前期小說①千石英世對津島佑子小說的分期如下:1971 年的《謝肉祭》—1984 年的《逢魔物語》為前期小說;1986 年的《在夜光的追逐下》—1995 年的《風啊,馳騁在天空的風啊!》為中期小說;從1998 年的《火山—山猿記》開始的為后期小說。(千石英世.水の匂い、キャディの行方[J].フォークナー:フォークナー協(xié)會志(20),131-150:133。)本文沿用這一分法。的代表作之一,同名短篇小說曾獲得1983 年第十屆川端康成文學獎,井上靖認為該小說“構思精巧出眾,結尾等部分實為精彩”[2]182。中村光夫認為小說文風新穎別致,清淡的文筆滲透著言外的艱辛,頗為打動讀者的心靈[2]183。大江健三郎稱贊其很好地捕捉了東京都市中被埋沒的六義園的庭院,并進行了神話性的描寫[3]。吉原幸子認為小說集《默市》“平實描寫的內部隱藏著人類景象的干澀的悲傷,這種悲傷前所未有地直入讀者的心靈”[4]。短篇小說和小說集《默市》均受到文壇和評論界的高度肯定和贊揚。目前中國國內有關《默市》的先行研究多僅指涉短篇小說《默市》,鮮見針對小說集《默市》的研究成果。
圍繞小說集《默市》所體現(xiàn)的家庭觀,學界存在兩種具有代表性的解讀,一種觀點著重關注津島佑子在張揚母性方面的獨具特色的努力,認為作品“大膽且明確地表現(xiàn)了并不需要血緣上的父親這一思想”[5],反映了在近代家族制度解體后的母子單親家庭里,“男性對于女性來說,只是生孩子或者滿足性欲饑渴的存在,既不是孩子的父親也不是女人的合作者”[6]。與此相對,另一種解讀傾向是認為作品兼具“對傳統(tǒng)家庭模式的留戀和對新家庭模式的探索”[7],“并非單純地完全否定傳統(tǒng)家庭觀,而是具有雙重構造。一方面對傳統(tǒng)家庭模式持有留戀,另一方面通過對以往的傳統(tǒng)家庭的挑戰(zhàn)探索無血緣的家庭”[8]。但是筆者認為,小說集《默市》所表現(xiàn)的其實既非由于母性張揚的徹底性而絕對摒棄、排斥男性的觀念,亦非對傳統(tǒng)家庭①本文中的“傳統(tǒng)家庭”指以父權為中心的家庭,包括父系社會下的核心家庭、主干家庭、擴大家庭。模式的留戀,而是對男性尋求合作的態(tài)度,以及對傳統(tǒng)家庭模式的審思與質疑。這種家庭觀主要源于作者具有女性主義和原始主義傾向的邊緣文學意識。本文將從《默市》②后文中出現(xiàn)的《默市》如未做特殊說明處均指小說集《默市》,指短篇小說《默市》會在《默市》前加“短篇小說”或“小說”以區(qū)別小說集《默市》。家庭書寫的特質,家庭書寫所隱含的邊緣文化意識,當代日本女性作家的后現(xiàn)代家庭書寫三個方面,對上述觀點進行論述,并進而探討津島佑子的家庭書寫在日本當代文壇的獨特地位和時代意義。
《默市》的家庭書寫注重兩性合作、維系母女同盟關系的家庭關系構建,具有強調多元與反思現(xiàn)代家庭制度的原始主義傾向,并呈現(xiàn)出多樣而流動的時空描寫特色,作品體現(xiàn)出對于傳統(tǒng)家庭模式和現(xiàn)代文明的深度思考。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出生的作家津島佑子經歷了20 世紀60 年代日本全國性學生運動的全共斗(全國共斗會議)和女性解放運動,屬于質疑現(xiàn)代父權制度、具有現(xiàn)代性批判意識的一代[9]。津島佑子通過家庭關系的文學重構,深刻而自由地凝視和捕捉自己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凝視和反思自我,由此探索作為人的,尤其是作為女性的新的躍進的可能性[10]?!赌小吠ㄟ^描寫了不和諧的單親家庭關系,這種家庭關系的構建滲透著注重話語均衡感和差異性的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思想。
母女關系是20 世紀70 年代美國女性主義研究的一個重要話題。南?!潭嗔_(NancyChodorow)、南?!じトR荻(Nancy Friday)、塞恩·赫曼(Signe Hammer)、朱迪斯·阿卡納(Judith Arcana)等多位學者從心理分析和社會現(xiàn)實的角度對母職的再生產過程中的母女關系給予了深入闡述和討論。正如阿卡納的著作從不同角度對母女之間建立同盟關系的必然性的討論,津島佑子在小說集《默市》中,“嘗試突破母女之間的重重關隘,使女兒了解到母親所受的壓迫,從而學會接納母親,學會愛母親,最終建立起母女之間應有的聯(lián)系”[11]150。
這部小說集的母親和女兒雖然同為單親媽媽,但是母親是因丈夫去世而被迫走上單親媽媽的道路,女兒則是自主選擇獨自撫養(yǎng)孩子的生活方式,母親對女兒的這種選擇表示不認可和憂慮,女兒則對擁有主流的、傳統(tǒng)的家庭觀念和核心家庭成長經歷的母親既羨慕又嫉妒,母女間的隔閡逐漸加深、彼此疏遠,這導致了女主人公的原生家庭的不和睦。在小說《幻》中,當處于臨產期的女主人公不得不將大女兒寄居在母親家里時,母親“只是臉色突變,放聲大哭”[12]52,在小說《那個家》中,面對和自己一樣成為單親媽媽的女兒,母親表現(xiàn)出“悲嘆、痛苦、屈辱、憤怒”[12]132。然而這種不融洽甚至僵化的母女關系又是動態(tài)變化的,在矛盾與對立的同時,因由血緣親情和彼此同為單親媽媽而遭受周遭歧視目光的共同經歷,母女之間產生互相的理解并和解,從而維系和強化了一種內在的聯(lián)系。《默市》中,女主人公對于母親從逃離到回歸,青春期反叛與出逃原生家庭后最終搬家至母親家附近,暗示了母女同盟關系的維系。并且這種同盟關系不是以放棄邊緣身份或者屈從于主流意識的方式獲取的,而是在保持邊緣人主體性的前提下實現(xiàn)的與代表主流價值觀的母親的連接。
津島佑子所刻畫的“家”和“家庭”的一個顯著的特征,即“欠缺現(xiàn)象”。不是孩子沒有父母,就是孩子只有母親;要么母親失去孩子,要么丈夫離開妻子,甚或親人中常常有患先天癡呆癥的人物。這種人物以及人物關系的設定構成了津島文學的獨特風貌[13]。學界普遍認為津島佑子的家庭書寫是通過拒絕和排斥血緣關系上的、社會制度下的“父親”來否定男性中心價值觀。但是本文認為,《默市》對于“父親”并非簡單化地拒斥,而是在流露出其可有可無的同時展現(xiàn)出交流合作的姿態(tài)。
基于血緣關系、在社會觀念上普遍認為不可或缺的“重要他人”的“父親”在《默市》這部短篇小說集中的存在感欠缺:單親媽媽們獨自育兒,孩子的父親另有家室,孩子的生父、女主人公的丈夫是欠缺和可替代的。例如在小說《默市》的女主人公的想象中,貓化身父親替代生父與孩子相擁而眠。面對貼著“父親”標簽的陌生他者的生父,孩子們倍感疏離、毫無依戀,父子關系的嚴重疏離與母子關系的緊密連接構成鮮明的反差。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可有可無只是表層的。比如,小說結尾寫道:
下回,不知何時才能讓孩子見到男人,或許再也不會見面,或許兩年后又能相見。雖然如此,我知道我和男人不會永遠互不關心,而是在內心某一個地方永遠惦念著。但是,我們不能說出自己的思念。沉默是必要的,只要持續(xù)沉默,就不會侵犯彼此的領域,才能永遠維持再度交易的狀態(tài)[14]。
單親媽媽和孩子們與生父的男子不定期約會見面,表現(xiàn)出希望與男性在育兒上合作的姿態(tài)。孩子們的生父實際上是被需要的、參與育兒的合作者。這體現(xiàn)出與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思想的契合——主張接納差異性、打破性別沖突模式,倡導男女關系從原有的男性統(tǒng)治模式轉變?yōu)榛锇殛P系模式,以對話、互補、共識取代沖突、矛盾、對抗,并“形成一種多元的性別話語場,在其中男性和女性都只能是一種平等的對話的方式,那種緊張的沖突狀態(tài)為一種新的話語的均衡感所取代”[15]。小說《默市》的女主人公在接納與男性在家庭理念和生存方式的差異性的基礎上與其展開合作,爭取男性成為女性的盟友、伙伴,在親子見面的敘事過程中,兩性處于平等合作與對話的狀態(tài),并且女性主人公積極謀求與男性在育兒、親子互動上的和諧,這都契合于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的主張。
不論是母女之間既矛盾抵牾又因由愛的牽絆和相同經歷達成同盟關系,還是對于孩子生父表現(xiàn)得既可有可無甚至可被替代、又努力謀求與其在育兒方面的合作,《默市》的矛盾、復雜、含混的家庭關系構建,反映出作者對于母職再生產以及男性與女性的相互依存關系的深入思考。對于邊緣人的女主人公而言,“母親”和“男性”具有作為“主流”和“中心”的文化隱喻意義,這種以血緣和情感為紐帶建構的、基于邊緣與主流/中心互動的家庭關系構建,并未表現(xiàn)出對父權制下的傳統(tǒng)家庭模式的留戀或對男性完全的否拒。
在全球化、后工業(yè)化、反傳統(tǒng)性的綜合影響下,傳統(tǒng)的結構、體制和規(guī)范消退,這使得日本當代社會凸顯出更大的不確定性和焦慮[16]。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敗、美國戰(zhàn)后對日本的和平改造、象征天皇制的確立,日本戰(zhàn)后社會凸顯“父權失墜”的狀態(tài)以及經濟繁榮表象下精神層面的不安。這促使日本當代作家對社會現(xiàn)實、當代人心理狀況及現(xiàn)代性的反思,文學呈現(xiàn)出對努力喚起人們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情、回歸傳統(tǒng)文化的世界、追求富于神話般浪漫主義情調等傾向?!白?0 世紀70 年代以來,日本重新興起了對民間故事和童話的興趣,尤其是(但不限于)女性作家,她們和世界其他地方的作家一樣,利用這些故事來質疑身份認同、性別政治以及女性在當代社會中的角色。”[17]《默市》通過具有原始色彩的民間傳說的引入,建構了由母與子組建、父親欠缺的新型家庭模式,突顯人類女性的性、母性、孕育和生產所表現(xiàn)的自然的力量,反思傳統(tǒng)家庭模式和性別政治。
津島佑子曾談道:“返古是不可能的,恰恰因此,我們必須要思考遠古。關于男女關系,也不能總是以加害者與被害者的構圖去理解。我深深地以為我們應該重新思考‘何為女性’,必須根本性地反思我們自身的存在、全面地反思自身的生存方式。(中略)并且必須思考原始社會的母性的問題、原始社會的女性的處境、作為個人性的自己的性。同時必須從社會層面反思女性的作用。”[18]可見,津島佑子的文化反思滲透著不以二元對立的姿態(tài)踐行性別政治的主張,同時,她感到現(xiàn)代文明所帶來的弊病,注意到以“推崇原始狀態(tài)下的本真、批判文明帶來的瘤疾”,“認為返璞歸真是補救現(xiàn)代文明種種缺陷的藥方”[19]的原始主義批判思潮的某些合理性,卻又現(xiàn)實地認為返歸原始終究不是一種出路。津島富含原始主義傾向的文學想象始終以自身所處的“現(xiàn)代”為思考的出發(fā)點和歸著點。
小說《默市》通過孩子們與貓之間、女主人公和孩子們的生父之間進行的兩種想象的“默市”交易,以被現(xiàn)代婚姻制度和核心家庭模式邊緣化的人物的視角反思主流價值觀,表現(xiàn)出對于原始時代生存方式和價值觀的認可。津島佑子在川端康成文學獎的“獲獎詞”中談到,小說題目“默市”取自柳田國男的關于山人的短文,南方熊楠也曾將(沉默交易)介紹為默市或鬼市[20]165。“默市”在中國被稱為“沉默交易”“啞市”或“鬼市”,是“物物交換的一種形式,即從事交換的雙方互不見面、以易有無的貨物交換形式”[21]。默市交易源于史前時期,原是互相對立的原始部落之間的一種交換方式。在女主人公的想象中,她的孩子們白天給貓喂食,作為交換,貓晚上來到孩子房間探視,化身為“貓父親”,把與孩子們擁抱共眠、給予其溫暖的夢作為回報。貓和人類的孩童語言不通、互不相見,但彼此接納對方的異質性,這是默市交易成立的前提。單親媽媽的女主人公自主地調控與另有家室的孩子生父的距離,帶著孩子與其不定期約會,使孩子保有生父的記憶,保持互不侵犯、互通有無的“默市”交易。在挪移于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原始時代默市交易的想象中,交易一方的貓?zhí)钛a了單親家庭中的孩子所缺失的父愛,父親成為可替代的家庭角色,小說以巧妙的想象表現(xiàn)當代家庭模式的多元可能性,反映出崇古慕俗、返璞歸真的主題意向。
小說《沼澤》穿插收錄于柳田國男民俗學論著《遠野物語》和《日本的民間傳說》中的“河童”和“沼澤之主”的民間傳說[20]154,通過幻想隱藏于家園周邊的沼澤的魑魅魍魎,賦予家的外部空間以原始性、神秘性的空間特色。小說以傳說中的“沼澤之主”化身女性之身、與喜愛的男性結合生子,表現(xiàn)具有原始性的女性之性。女主人公“我”和友人因均為單親媽媽身份遭受邊緣化、歧視和敵意,與核心家庭的人們關系疏離。小說從邊緣反觀作為“日本從戰(zhàn)后一直到20 世紀80 年代之前的基本的、主流的家庭模式”[22]的現(xiàn)代核心家庭模式,表達邊緣人的女性對傳統(tǒng)家庭模式的審視和質疑,同時隱含對于缺乏包容異質性的日本當代社會的批判。
小說《石碎記》借帶有原始奇異色彩的民間傳說、從現(xiàn)代社會的邊緣群體的視線,表達對于傳統(tǒng)家庭形態(tài)的復雜態(tài)度、對于和諧共存的理想社會的期待與落空。小說借用曾出現(xiàn)在江戶時代雜話集《耳袋》,并被柳田國男的《日本的民間傳說》所收錄的民間傳說——“長崎的魚石”[20]149,描寫了出身母子單親家庭的“我”對成長于核心家庭的友人萬里子的羨慕、嫉妒、厭惡的復雜心理。小說以世間稀有的魚石象征來自不同家庭形態(tài)的女性人物間的紐帶和難以消除的隔膜,魚石的破碎暗喻友情的破滅,也暗示邊緣與中心對話、交流的失敗。
“20 世紀是空間的紀元”[23],恩格斯說:“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間和時間,時間以外的存在和空間以外的存在,同樣是非常荒誕的事情?!盵24]津島佑子尤為注意小說多重時空的構建,非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的多重時空變換交織于其小說作品。在《默市》中作者將記憶與夢境、想象與現(xiàn)實相交錯,描寫了非現(xiàn)實的想象的家園、現(xiàn)實的家園、家園周邊的自然界,投射出邊緣人物對于核心家庭的復雜視線與反思。在小說《那個家》里,出現(xiàn)了兒子用玩具建造的家、想象的母親的家、夢中的家、友人的家等幾個不同的家,小說通過描繪人物歷經的不同時空的家,書寫隨著時間流逝、家庭成員的離世帶來的關于家庭的記憶變化與重組。在《幻》和《彼方》中以想象的方式詳細地描寫了成長于核心家庭的母親和友人的家的內部空間,表現(xiàn)出作者對于傳統(tǒng)家庭模式的核心家庭的嫉妒、向往而又疏離的復雜情感。
小說集《默市》突出表現(xiàn)了時空流動中的界限感,比如小說《默市》的人物被動態(tài)地設置于不同的邊界之境:小說敘事開始于白天與夜晚交界的“傍晚時分”,大女兒和女主人公“我”搬家至六義園時都處于即將結束兒童期的十歲年齡,故事中心地帶被設置在處于都市大廈周邊的古老庭院——六義園,“我”和孩子們的生父以互不逾越彼此生活的界限為前提的“默市”交易也極富界限感。仿若“森林”的六義園里的貓,雖棲居于這一都市的邊緣,但被賦予了跨越人類社會和非人類社會的特權,在“我”的幻想中,貓跨越了象征“森林”與都市界限的“我”家里的陽臺,自由地穿行邊緣區(qū)域與中心區(qū)域的交界,變身為人類的孩子的父親,實現(xiàn)了動物的身份流變。其他幾部小說還打破生死界限,描寫去世的家人化身幽靈再現(xiàn),以及經由流變的記憶或想象跨越過去與現(xiàn)在的邊界?,F(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交織、邊界模糊,幽靈、記憶、創(chuàng)傷、夢魘纏繞著身處現(xiàn)在的小說人物?!赌小吩跁r空的流動性敘述中,利用想象和幻想,質疑刻板的身份和邊界界定,挑戰(zhàn)已有的文化模式。邊緣人物處于流動的、邊界感強烈的時空,不斷打破邊界。《默市》以多樣而流動的家園內外時空描寫,表現(xiàn)處于邊界時空中的邊緣人的復雜情感、心理和生存狀態(tài)。
小說集《默市》父性的負面化書寫并不具有徹底性,兩性間通過“交易”保持著交流和合作。作品反映出崇古慕俗、返璞歸真的主題意向,將具有原始藝術幻想特征的民間傳說納入創(chuàng)作,這種藝術思維方式的原始轉向基于對日本現(xiàn)代社會、兩性關系的反思,隱含著作者的邊緣文學意識。《默市》運用民間傳說的原始想象,借由母性、女性性欲的肯定和父性的負面化處理,“尋求女人存在的原始生命意義”[13]26,建構以女性為中心的、母與子構成的新型家庭模式?!赌小返倪@種原始主義傾向決定了對于父權制下的傳統(tǒng)家庭模式的態(tài)度,更多的是質疑視線下的疏離,實則交織著疏離、羨慕、嫉妒等的復雜態(tài)度。而且這種態(tài)度的底層隱匿著邊緣對中心的反思,貫穿著從邊緣觀察日本當代社會、反思現(xiàn)代家庭制度的邊緣文化視角,傳達出作者對男性中心社會規(guī)范的審思。
“人類文學的發(fā)展史,實際上就是‘邊緣’與‘中心’相互頡頏、不斷更迭的過程?!盵25]《默市》反映著在合作姿態(tài)下保持抵抗的性別政治,在新型家庭模式構建下反思現(xiàn)代主流文化,以多樣而流動的時空描寫表現(xiàn)邊緣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意圖,隱含著作者對于邊緣群體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視線以及主流與邊緣的動態(tài)交互關系的思考。這種家庭觀的復雜含混源于作者對于打破邊界、包容他者的理想社會的期待,以及對于邊緣人的主體性的思考。
作者津島佑子的邊緣文學意識的形成除受前文提及的西方女性主義思想的影響之外,還與其本人的原生家庭、人生經歷、邊緣身份有密切的關聯(lián)。津島佑子的父親是日本戰(zhàn)后無賴派的代表作家太宰治(1909—1948),父親與情人的殉情是津島佑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她的文學作品幾乎一直書寫缺席家庭生活的父親,父親的死成為不能言說、不愿提及的廣為人知的秘密。可以說,“父親”是津島文學的核心,是解鎖其文學的重要鑰匙,對于其存在津島佑子既無法回避而又曖昧踟躕,對于父親有“愛恨交織的復雜情感”[13]28,“父親”成為一種“缺席的在場”,一個徘徊于津島佑子整個文學脈絡中的幽靈。自幼父愛的缺失、單親家庭的成長經歷、哥哥和長子的離世、離異給津島帶來連續(xù)的心理創(chuàng)傷,其作品貫穿著單親的、不和諧的家庭的反復書寫,持續(xù)和侵入式地閃回父親的死亡,《默市》也不例外。津島佑子的單親家庭成員和單親媽媽的邊緣身份讓她經歷歧視和痛苦,同時這樣的身份使得她關注少數(shù)邊緣群體、思考家庭和性別問題,以社會邊緣少數(shù)群體的視角重新審視人類的存在與社會觀念,看待世界的多元視角使她產生獨到而深刻的洞見。
“‘邊緣’是文化種種對立二元之間或多元之間相互對話和交流、不斷生發(fā)出新氣象的地帶,也是一個開放的和多元共存的地帶?!盵26]津島佑子的小說創(chuàng)作一貫滲透著邊緣意識,關注性別、族群、宗教等維度的邊緣人,這種遠離中心、關注邊緣的創(chuàng)作手法使她的作品更能引發(fā)人們的深思和共鳴。在這部反思傳統(tǒng)和主流的作品《默市》中,作者以地理位置和文化意義上的邊緣反觀和批判不包容異質性的中心和主流,通過描寫邊緣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溝通交流、動態(tài)地消解和模糊邊界,在流動和變化中,思考邊緣人的主體性問題。身為邊緣人的生命體驗使津島佑子意識到邊緣文化的活力,使她將目光投向迥異于中心的邊界之境,從主流“之外”的邊緣文化視角尋找文學之“源”,反思制度化的、固化的認知、價值判斷、思維體系。這種關注視線和創(chuàng)作理念促使其后期小說繼承描寫單親媽媽群體的路線,從弱者、受迫害者的角度關注少數(shù)民族、移民、難民等生活于邊緣和底層的更為廣泛的人群。如從核爆炸和種族歧視受害者角度出發(fā)的《水光閃耀的時代》(1994),從戰(zhàn)爭和后殖民主義角度思索邊緣問題的《微笑的狼》(2000)和《太過野蠻的》(2008),從生態(tài)女性主義角度對男權和人類中心主義展開批判的《奈良·報告》(2004),關注少數(shù)民族生存狀態(tài)的《黃金夢之歌》(2010),直面3·11 東日本大地震、思考生態(tài)命題的《山貓之家》(2013)等。津島佑子堅守與主流社會相對立的邊緣立場,其小說作品通過描寫邊緣人來展示真實的世界,從不同側面擴展了針對人類社會不平等現(xiàn)象的批判主題,表現(xiàn)出對于更具包容性和多元平等的社會的期待。津島佑子小說創(chuàng)作的邊緣意識具有深度的批判性反思和廣義上的生存拷問,這是其后期作品的格局不斷開闊,成為日本當代文壇為數(shù)不多的具有世界影響力和全球視野的作家的重要原因。
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潮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于歐美西方社會興起、于20 世紀七八十年代達到高潮,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在后現(xiàn)代多元文化語境中以寬容并包的姿態(tài)追求差異性,以反傳統(tǒng)、擯棄“終極價值”,崇尚“零度寫作”等為特征。日本自20世紀60 年代經濟高速增長開始,逐漸顯露大眾化消費、個人主義傾向、多元文化共生等后現(xiàn)代社會的某些特征,日本當代女性作家積極創(chuàng)作了反映日本后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狀的文學作品。
縱觀日本女性文學史,繼平安王朝、明治時代的前兩個高潮期后,包括津島佑子在內的一大批日本當代女作家將日本女性文學推向新的高度。解構父權、重差異性的歐美女性主義浪潮在20 世紀70 年代開始影響日本,伴隨日本女性自我意識的提升,日本女性文學于20 世紀80 年代進入興盛期,且多表現(xiàn)為對“家”與“家庭”主題的追求。日本的“核心家庭化”迅猛發(fā)展于日本經濟增長的高峰期,而到了20 世紀70 年代,從整齊劃一的日本家庭向多元化轉變,“家庭解體”“家庭瓦解”這些論述家庭問題的描述已經成為老生常談[27]。這種結束整齊劃一的家庭時代而轉向“個人的時代”,家庭呈現(xiàn)“個人化”與“多樣化”的時代變化,在諸多日本女性作家的作品中有多樣化的呈現(xiàn)。她們的家庭書寫影射著日本當代女性對于傳統(tǒng)家庭模式及自身社會角色的深刻思考。具體而言,日本20 世紀70 年代后大量出現(xiàn)的女性作家所寫的小說往往將傳統(tǒng)的家庭——即由丈夫、妻子和孩子組成的核心家庭——描繪成需要通過非標準形式的家庭和家庭實驗逃脫的陷阱[28]。她們表現(xiàn)的家庭由過去傳統(tǒng)模式的家族、家庭擴大到當今離異后的單親家庭、單身家庭,故事的主角也擴展到離異后的單親父母等,描寫人們在獨立與附屬、孤獨與家庭之間徘徊不定的身影[29],這種表現(xiàn)旨在以女性的非主流家庭的日常生活對抗和解構以父權為核心的傳統(tǒng)家庭模式,積極摸索女性敘事話語。作為其中一員的津島佑子致力于以邊緣群體的單親媽媽的立場,表現(xiàn)“父親欠缺”的母子家庭形態(tài),表達出反思傳統(tǒng)家庭模式、反對父權社會價值觀的女性主義立場。在津島佑子的文學作品中,由父親、母親、孩子這種性別角色構成的近代家庭的三角構圖不僅已經完全稀薄化,作者還試圖反抗這些角色。并且,由于女性人物對男女關系之幻想的摒棄,男性的存在感也越來越缺失。
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底色不僅是男權社會,也是父權社會,父子關系(弒父與閹割)以及父親的缺席、歸來被認為是社會轉型的癥候,是社會文化心理的反映[30]。在津島佑子的文學建構中,女性人物擁有家族制度解體之后的新式家庭觀,母親身份成為抵抗父權制度的武器,母性成為女性力量之源。在經歷了20 世紀60 年代的對母親身份進行批評與抵抗的“反母親”浪潮之后,20 世紀70 年代以來的當代西方女性主義學者們傾向于更為積極地接受母親身份,致力于尋找賦予母親能量的方法。她們一方面擴大母性的內涵,將包括男性在內的各種承擔起母職的人囊括在內;另一方面,她們立足于差異性以及女性日常的生活實踐,致力于母性譜系的尋找,為母親擺脫傳統(tǒng)的母性束縛而成為具有主體性的母親出謀劃策[11]153。雖然20 世紀80 年代以來的日本女性文學提出了一系列諸如“反母性”“娼婦性”等命題,但津島佑子在她的多部小說中極力肯定和贊美女性的生育功能、性欲、母性,在對抗男性中心社會的原理和關切社會邊緣的文學基調之上,描寫自由奔放、精力充沛的女性的性和張揚具有原始性的母性?!敖驆u佑子小說中的單身母親所構建的與孩子的世界,解脫于傳統(tǒng)的家庭形式,構成生育的場所和戲劇的空間。其描繪的是不同于現(xiàn)實社會的普通家庭的母性,是異類的女人的家庭的母性?!盵31]
發(fā)表于20 世紀80 年代的津島佑子的前期代表作《默市》反映了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的上述思想和70 年代母性建構的轉向:在注重差異性、多元和日常實踐的同時,謀求與男性在育兒上的合作和母性譜系的維系,尋求以更為和諧的話語對話建構女性主體性、踐行性別政治。目前學界普遍以二元對立的思維認為津島佑子文學以否定男性和肯定母性去昭示女性的自強與偉大,進而使女性獲得新生。但是津島佑子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西方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思想存在契合之處,“不再把男性都看作壓迫女性的敵人,而是關注男性與女性的相互依存關系,(中略)以一種新的以性別差異為基礎的男女平等觀取代傳統(tǒng)抽象的男女平等觀,把男女關系從男性統(tǒng)治模式轉變?yōu)榛锇殛P系模式”[32]。《默市》即表現(xiàn)出這種以重建性別話語對話的方式踐行性別政治的意圖。
《默市》以注重兩性合作、維系母女同盟關系的家庭關系書寫,強調多元與反思現(xiàn)代家庭制度的后現(xiàn)代原始主義,以及流動的后現(xiàn)代家園書寫,反映出后現(xiàn)代文化思潮影響下的富含女性主義和原始主義傾向的邊緣文學意識,蘊含著作者對于現(xiàn)代社會制度和現(xiàn)代文明的深度思考。津島佑子以源于自身生命體驗的邊緣書寫,通過《默市》為代表的多部作品的家庭描繪,為日本當代女性文學的后現(xiàn)代家庭書寫畫卷留下了獨具一格的筆墨。
目前學界對于《默市》的家庭觀,在二元對立思維下認定為“否定男性”或簡單化約為“對傳統(tǒng)家庭的留戀”均為對小說集誤讀。本文通過深入考察發(fā)現(xiàn),《默市》的兩性關系、對待傳統(tǒng)家庭模式的態(tài)度問題均被置于相互沖突又相互關聯(lián)的文化格局內部?!赌小敷w現(xiàn)出以對男女平等觀的差異性擴展來建構女性話語的后現(xiàn)代女性意識,以及審視日本現(xiàn)代社會制度,反思現(xiàn)代文明的后現(xiàn)代原始主義傾向,文本深層隱匿著作者主張消解邊界與中心、反抗壓迫與邊緣化、謀求與中心的和諧互動、重塑邊緣人主體性的邊緣意識?!赌小返囊饬x已然突破家庭的單向維度,指向邊緣與中心之關系的文化層面的思考,具有深度的批判性反思和廣義上的生存拷問。津島佑子以強調兩性合作、多元、流動且滲透著獨特的邊緣文化意識的后現(xiàn)代家庭書寫,在終結日本父權社會的舊傳統(tǒng)、積極建構女性話語權方面,開拓出一片新的活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