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召明
(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 中國語言文化學院,浙江 紹興312000)
高啟短暫的一生,留下了眾多待解的疑問,如高啟的死因、高啟為什么辭官、高啟與張士誠政權的關系等。其中,探究高啟辭官的原因,對于深刻揭示高啟的死因有直接的啟發(fā)作用,對于厘清高啟的生平行跡、深入研究高啟的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的文學史意義。
一
關于高啟辭官的原因,考察歷來文獻資料,可概括為以下四種。
(一)“年少未習理財”說
此說來自高啟的自述。高啟《志夢》載:“至(洪武三年七月)二十八日暮,出院還舍,有控馬馳召余二人,上御闕樓俟焉。既見,獎諭良久,面拜啟戶部侍郎、玄懿吏部郎中。啟以年少未習理財,且不敢驟膺重任,辭去。玄懿亦辭。上即俞允。各賜內帑白金,命左丞相宣國公給牒放還于鄉(xiāng)?!盵1]945
《明史·高啟傳》采納了高啟的自述:“啟自陳年少不敢當重任,徽亦固辭,乃見許。已,并賜白金放還?!盵2]7328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在此基礎上又加上“孤遠”的原因:“三年七月廿八日,與史官謝徽俱對。上御闕樓,時已薄暮,擢戶部侍郎,徽吏部郎中。自陳年少不習國計,且孤遠不敢驟膺重任?;找喙剔o?!盵3]“孤遠”的原因未出現于明人筆下,當是錢謙益的個人判斷。汪端《明三十家詩選·高啟小傳》沿襲“孤遠”的原因:“三年秋,太祖御闕樓召對,擢戶部侍郎,以孤遠不敢驟膺重寄辭,乞放還于鄉(xiāng)?!盵1]1029
(二)“用人不當”說
晚明文震孟從朱元璋選人用人的角度,認為高啟辭官的原因在于朱元璋所用非人:“國家官人,當視其才。如高先生之材,宜為翰林,不宜為戶部。其以不習握算辭,可謂允矣。”[4]這與高啟“未習理財、難膺重任”的觀點相當,只是分析角度不同。
今人史洪權則結合高啟為戶部侍郎之前的三任戶部尚書無一幸免于貶謫的命運,認為高啟辭官的主要原因在于“戶部侍郎一職既高且險,除堅辭不受之外,他別無選擇?!煸皩Ω邌⒉幌Ц呶?卻不能用其所長,展其所能,致使后者全身而退,這只是君臣難以遇合的又一典型”[5]。
(三)“避禍”說
晚明黃景昉認為:“高季迪編修辭戶部侍郎之擢,力請罷歸,意但求免禍耳,非有他也。卒死魏觀難。時方嚴不為君用之禁,其肯為山林寬乎?高歸,不能穢跡深藏,若袁凱然,顧炫才援上,宜其及矣?!盵6]他認為高啟辭官在于免禍,而且非??隙?“非有他也”)。陳田也持相近意見:“入史館后驟擢戶部侍郎,以不能理天下財賦力辭。蓋亦有托而逃。觀其《京師寓廨》詩云‘拙宦危機遠’,其志可見矣!”[7]陳田從“避禍”的角度揭示了高啟辭官的真正原因是“有托而逃”,與黃景昉的觀點基本一致。
(四)“不合作”說
錢伯城先生認為,“從一開始,高啟對這次帶有強迫性的征召,內心就是抵拒的”[8],“明太祖之所以蓄意要把高啟置于死地的真正原因,不是別的,乃是高啟作為當時東南地區(qū)士大夫階層一個代表人物同張士誠政權的密切關系,以及他對明朝政權的依違態(tài)度。后者似乎尤為重要,依違態(tài)度說到底就是不合作態(tài)度。這對一個剛建立的新政權來說,是不能容忍的”[9]。蔡茂雄也同意“不合作”說:“高啟是位心細的人,他了解自己堅辭戶部侍郎,是不跟明太祖合作的舉動,可能因此招來禍害,所以處處小心。”[10]宋云彬則把高啟“不合作”的原因歸結為“遺民情結”:“他為了一篇《上梁文》,竟受腰斬的酷刑,其間必有遠因在。他當元末,不做張士誠的官,屏居鄉(xiāng)村,吟詠自得。入明后,力辭戶曹,去之唯恐不速。他對于新朝,沒有多大情感,而對于舊朝卻頗有些《黍離》《麥秀》之感,在他詩里常常可以見到的?!盵11]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諸說并非各自獨立,而是彼此有較強的關聯性,如“未習理財”說與“用人不當”說、“不合作”說與“避禍”說。諸說基本上是結合有關史料記載做出的推斷,并沒有結合高啟在南京期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對其生活與精神狀態(tài)進行分析,因此在辭官原因的揭示上或與實際情形有一定的脫節(jié)之處。
二
從高啟在南京的時間線看,其仕途之路非常順利,可以說是一路升遷,“超秩”提拔。高啟洪武二年(1369)正月赴京修史,八月《元史》書成,之后在內府教胄子;次年正月授開平王二子經,二月為翰林院編修,七月為戶部侍郎。
按照一般的事理、情理邏輯,高啟的仕途一帆風順,深受帝王眷顧,又無其他意外發(fā)生,怎么會在被委以重任時辭官還鄉(xiāng)?筆者以為,要尋找其中的原因,還要通過深入分析高啟在此期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準確把握其真實的心理狀況,找到合乎邏輯的答案。
從洪武二年正月赴京修史到洪武三年(1370)七月辭官,高啟在南京的時間僅為一年半。其辭官的原因或隱藏于這一有限的時間段之內。據筆者統(tǒng)計,高啟在南京期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數量至少有195首。①筆者據金檀《高青丘年譜》、陳建華《高啟詩文系年補正》、賈繼用《吳中四杰年譜》等統(tǒng)計。據謝徽等人的記述,高啟在此期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結集為《鳳臺集》,但未見單本刊刻流傳。這些詩歌的內容類型與數量大致如下:贈答詩79首,自述詩58首,寫景紀游詩19首,詠物詩16首,題畫詩6首,臺閣體詩13首,詠史詩4首。高啟在南京期間的贈答詩數量最多,占此期詩歌總數的40%。這與他身處帝都京師、人際交游廣泛、官員流動頻繁有很大關系,如高啟詩云:“群材萃京師,有若奔海川。”(《送王哲判官之上黨》)[1]282高啟在南京期間創(chuàng)作自述詩58首,占此期詩歌總數的30%,則又說明除應酬性的贈答唱和外,高啟常以自述詩記載在南京時的個人際遇感受。
筆者檢索這195首詩發(fā)現,涉及表現仕宦痛苦、抒發(fā)客愁離憂的詩歌有60首,占此期詩歌總數比例竟高達31%!其中以自述詩為主,少量存在于贈答詩、詠物、寫景紀游詩中。而恰恰是這些私人化的寫作與表達,更真實地反映了高啟在南京期間的生活與精神狀態(tài)。概而言之,宦情憂苦與客居鄉(xiāng)愁是高啟在南京期間私人化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題,這些詩歌主要表現詩人仕宦生涯的痛苦,對家鄉(xiāng)與親人的思念。
在京師期間,高啟雖有參與修史的榮耀,有陪謁君王的自豪,也有與同僚唱和的歡愉;但他對按部就班的仕宦生涯是極其厭倦的,內心是痛苦無奈的。為了上朝,他不得不早起整裝,踏霜雪,冒嚴寒,穿越京城:“正冠出門早,杳杳鐘初歇。嘶騎踏嚴霜,驚鴉起殘月。逶迤度九陌,窈窕瞻雙闕。長卿本疏慢,深愧陪朝謁?!?《曉出趨朝》)[1]288而風雨中上朝更讓他苦不堪言:“漏屋雞鳴起濕煙,蹇驢難借強朝天?!?《風雨早朝》)[1]759如果遭遇極端天氣,則讓他感覺毫無尊嚴:“朅來京師每晨出,強逐車馬朝天閽。歸時顏色黯如土,破屋暝作饑鳶蹲?!?《京師苦寒》)[1]413《早出鐘山門未開,立候久之》《早至闕下候朝》則表達了他在等待上朝時的疲憊與無聊。仕宦南京的上朝生活令高啟痛苦不堪,他的自由個性與森嚴刻板的朝廷秩序不可避免地發(fā)生沖突。這種精神上的痛苦經歷甚至在高啟辭官歸鄉(xiāng)后仍揮之難去:“昔年霜街踏官鼓,欲與群兒走爭疾”(《曉睡》)[1]347,“卻憶候東華,朝衣寒似水”(《睡覺》)[1]293。這為我們深入了解高啟辭官歸鄉(xiāng)的原因提供了注腳。
如果說高啟仕宦生活的痛苦源自其個性中對閑適與自由的追求,那么他對家鄉(xiāng)、親友的思念則來自仕宦南京的漂泊客居之感。
修史完畢后,高啟從天界寺遷往鐘山里。雖有喬遷新居之喜,他卻道“誰言新舍好,畢竟未如歸”(《自天界寺移寓鐘山里》)[1]474-475。他一心所想的,是“不如早上乞身疏,一蓑歸釣江南村”(《京師苦寒》)[1]413。在送人入吳的贈答詩中,高啟常借以抒發(fā)對家鄉(xiāng)的強烈思念之情,如《送葛省郎東歸二首》其二:“桃葉渡頭聞唱歌,孤帆欲發(fā)奈愁何!君歸是我來時路,山水無多離思多?!盵1]740在送行之后,高啟對家鄉(xiāng)與友人的思念更加凄苦悲涼:“別時酒忽醒,客去唯空舍。風雪雁聲來,寒生石城夜。遙憶渡江船,正泊楓林下?!?《送周四孝廉后酒醒夜聞雁聲》)[1]279另外,在《送金判官之吳江》、《送葛省郎東歸二首》(其一)、《送陳四秀才還吳》等送行詩中,高啟也都表達了難以排遣的思鄉(xiāng)之情。
高啟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往往與吳中風物相系。在南京期間,他無心賞花:“兩年京師不見花”(《江上看花》)[1]315,但他卻對故園的花非常懷念:“想見故園初到處,窗前梅發(fā)又新年”(《送人之婁江》)[1]837,“帝城春雨送春殘,雨夜愁聽客枕寒。莫入鄉(xiāng)園使花落,一枝留待我歸看”(《夜聞雨聲憶故園花》)[1]738。《吳中親舊遠寄新酒二首》《京師嘗吳粳》《聞人唱吳歌》則表現了品嘗家鄉(xiāng)特產、聽聞吳歌勾起的思鄉(xiāng)之情。
另外,無論獨處孤坐,還是與朋友相聚,高啟總難以擺脫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不是羈人是木腸,怕愁不敢易思鄉(xiāng)。醉來獨滅青燈臥,風雨從教滴夜長”(《夜雨客中遣懷》)[1]768,“逢君共把金陵酒,忘卻今朝在異鄉(xiāng)”(《寒食逢杜賢良飲》)[1]780?!犊蜕嵊曛新牻浯岛崱贰厄寺暋贰兑棺旖缥鬈帯贰对⑻旖缢掠曛械俏鏖w》《春來》《寺中早秋》《四月朔日休沐雨中》《清明呈館中諸公》《京師寓廨》《至日夜坐客館》等詩都表達了他客居京城度日如年的思歸之情。
高啟的客愁除了對故鄉(xiāng)的牽掛,還包括對親人的思念。高啟與妻子周氏伉儷情深,除南游吳越與仕宦南京外,兩人未曾長久分離。應召赴京修史是高啟一生中具有轉折意義的大事,盡管高啟一度感到榮耀,但是在他內心深處,親情始終居于首位:“佳征豈不榮,獨念與子辭?!?《召修元史將赴京師別內》)[1]274所以,赴京前他流連不舍:“幾向江頭買去船,自嗟行計日流連”(《赴京留別鄉(xiāng)舊》)[1]663,“只愁使者頻催發(fā),不盡江頭話別情”(《被召將赴京師留別親友》)[1]637。這些詩作真實反映了高啟出發(fā)前的心理活動。赴京途中,高啟更為離別親人、家鄉(xiāng)而傷感痛苦,于是不停地寫詩寄情,作有《將赴金陵始出閶門夜泊二首》《曉出城東門聞櫓聲》《舟次丹陽驛》等。
高啟在南京期間寫了許多表達相思別離之苦的親情詩。剛到南京一個月,高啟作《離江館一月有感》:“憶得離家一月期,天邊明月半圓時。遙知此夜閨中望,比著他宵分外悲?!盵1]785為了抒發(fā)對家人的思念之情,高啟深夜在天界寺寫家書:“誰憐古寺空齋客,獨寫家書猶未眠?!?《夜寫家書》)[1]816他收到妻子來信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風從故鄉(xiāng)來,吹詩達京縣。讀之見君心,寧徒見君面?!?《答內寄》)[1]280見字如面、傾情傾心的親切讓高啟倍加思念妻子。另外,《客中憶二女》《仆至得二女消息》則表達了對女兒的思念與憐惜之情。
由上可以看出,高啟是一位非常珍視人倫親情、留戀故土鄉(xiāng)梓的詩人??途泳┤A的孤獨與寂寞、無聊與痛苦令高啟厭煩倦怠,度日如年。即便家人至京后,高啟思鄉(xiāng)欲歸的迫切心情也未消失:“但憂兄姊尚遠隔,言笑未了仍歔欷。何當乞還棄手版,重理吳榜尋漁磯?!?《喜家人至京》)[1]390然而,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辭官歸鄉(xiāng):“幾度欲歸歸未得,空彈長鋏和高歌。”(《客中述懷》)[1]664
應當說,這些表現仕宦痛苦與客愁離憂的詩歌反映了高啟真實而豐富的內心世界,同時也暗示了其仕宦南京時期的心理活動指向:辭官歸鄉(xiāng)。因此,我們可以斷定,宦情憂苦與客居鄉(xiāng)愁是高啟辭官歸鄉(xiāng)不可忽視的重要原因。
三
高啟是一位真誠的詩人,其詩歌創(chuàng)作往往是他內心活動與情感指向的真實反映。這是我們由詩歌作品分析其辭官原因的基本依據。
作于至正二十七年(1367)的《缶鳴集序》,應當是高啟最早的詩學理論表述。在該序中,高啟曰:“古人之于詩,不專意而為之也?!秶L》之作,發(fā)于性情之不能已,豈以為務哉?”[1]906而作于洪武三年(1370)的《獨庵集序》中,高啟更明確指出“意”為“詩之要”:“意以達其情……情不達則墮于浮虛,而感人之實淺?!盵1]885在高啟看來,詩歌并非美刺或教化的工具,而是情感的自然流露與真實表現?!八J為詩歌的功用在于抒發(fā)性情,歌吟自適,也不談什么厚教化、美人倫之類,與理學家的詩論形成鮮明對照。”[12]
與高啟同時赴京修史、同官翰林、同任新職、同時辭官、同舟返鄉(xiāng)的同郡好友謝徽在《鳳臺集序》中說:
憶予被召修《元史》,與季迪同至京師,居史局者數月,又同入內府教西學弟子員。今遂同官翰林為史屬,顧惟出處之際,蓋未嘗一日不與季迪同。而凡身之所歷,目之所寓,發(fā)而歌詩,則有不可得而相同者,季迪雖有教余而終不能如季迪之能言也。[13]
依謝徽對高啟的觀察與了解,高啟在南京期間所表現的人事、情感都是真實可靠的,是“身之所歷,目之所寓,發(fā)而歌詩”。因此,依據這些詩歌,對高啟辭官原因的探究是符合客觀實際的。
高啟是一個追求自由個性、不愿受任何拘束的詩人,如其詩云:“野性不受畜,逍遙戀江渚?!?《池上雁》)[1]151被迫應召赴京后,高啟再也無法像他作《青丘子歌》時那樣,在詩中表達對自由個性的追求與豪放不羈的性格;再也不能毫無顧忌地酬唱贈答、詩酒風流,他不得不在日常的私人化寫作中表現被壓制、被束縛的痛苦情感。
另外,我們還可以從高啟歸鄉(xiāng)后的詩文中感受到他盡享閑適的愉悅心境,進一步理解其辭官的原因。
高啟辭官歸鄉(xiāng)后,雖然北郭詩友四散飄零,交游酬唱大大減少,但他深切體會到辭官帶來的安閑、慵懶與舒適。快到家鄉(xiāng)時,“江凈涵素空,高帆漾天風。澄波三百里,歸興與無窮”(《至吳松江》)[1]292?;氐郊亦l(xiāng)后,“閑人晴日猶無事,風雨今朝正合眠”[1]759,“休輕一枕江邊睡,拋卻腰金換得來”(《雨中曉臥二首》)[1]760。另外,《始歸田園二首》《曉睡》《睡足》《示內》《晚坐南齋寫懷二首》等都表現了高啟經歷壓抑痛苦的官宦生涯后放松自我的真實心態(tài)。
有學者認為,古代文學研究應當注重生活史、心靈史的研究,以充分了解作家真實的生活狀況與精神世界。[14]結合高啟的詩學理論及其歸鄉(xiāng)后享受閑適與親情的詩歌創(chuàng)作,可以確定高啟在南京期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完全基于其自身的真實感受與真情實感。因此,宦情憂苦與客居鄉(xiāng)愁可以作為高啟辭官的重要原因,這也是之前相關研究所沒有重視的。
四
本文第一部分提到的幾種辭官原因,筆者結合有關資料,試作簡評如下。
高啟托辭“年少未習理財”,是否屬實?高啟時年35歲,固非年老,但已不再年少,正是擔當大任的盛年。高啟雖然沒有專習理財,但他是追求事功、抱負遠大的治國理政之才,以其能力而言,完全可擔當重任。
在《送劉侯序》中,高啟寫道:
昔吳之富擅南服,其屬邑旁郡,亦號蕃庶。自窺西疆相望殘毀,而松江以東,一柝之警不起,民恬物熙,獨保完實,斯其民亦幸矣。然數年間,軍旅之需殷而賦斂之役亟,彼創(chuàng)殘疲羸者,既不可以重困,則凡有所征,舍茲土奚適哉?故芻粟者往焉,布縷者往焉,朝馳一傳需某物,暮降一符造某器,輸者屬于途,督者雜于戶,地雖未受兵,而民已病矣。于是怨咨之聲流,刻弊之形見,視他邑之民,雖葺破墾廢,而泰然田廬中,無發(fā)召之勞,無課責之苦,反若有不及者。吁,其幸乃所謂不幸歟!今太尉知其然,慨然思得良吏以撫循之,而劉君獲在選焉。[1]895
可見,高啟雖未專習理財,但對地方賦稅、田地、戶籍等了如指掌。另在《送蔡參軍序》《送江浙省掾某序》《送黃省掾之錢塘序》等序中,都可看出高啟施政一方的謀略與才干。
高啟自幼飽讀史書,“無書不讀,尤邃于群史”[1]1029,對歷史、時局、人事洞察深刻。高啟深知歷代政治統(tǒng)治得失,經驗教訓,并在此基礎上形成深刻的治國理政識見。如在《威愛論》中,他強調治軍、治國當威愛并行、相兼并濟的重要性:“或又曰:然則威可以無愛矣乎?曰:何可以無愛也?專愛則褻,褻則怠;專威則急,急則怨。怨與怠,其敗一也。故愛而恐其至于怠也,則攝之以威而作其氣;威而恐其至于怨也,則濟之以愛而收其心。愛非威恩不加,威非愛勢不固,威愛之道,所以兼施并行而不可偏廢者也。雖然,豈特為將之事哉!使國君而知此,則國可以治;天子而知此,天下可得而理矣?!盵1]848-849在《四臣論》中,他認為善治之國必需四類大臣:“社稷之臣、腹心之臣、諫諍之臣、執(zhí)法之臣?!盵1]849在接下來的分析中,他洞察深刻,義正辭嚴,字里行間透出治國理政的卓識遠見。這種眼光與見識源自高啟對歷史人事的熟稔、對歷史進程的深刻思考,非一般人所能及。
由此可以看出,高啟既不是迂腐空談的書呆子,也不是只會舞文弄墨的風流詩人,而是關心時事、富有謀略、精通理政的才干之士。以高啟之才出任戶部侍郎應該說是綽綽有余的。據《明史·職官志》,戶部有尚書一人,左、右侍郎各一人。[2]1739高啟授侍郎一職,只是協助尚書,并非主持戶部全局。錢穆也認為高啟辭官難以自圓其說:“季迪之自身乞退,則仍不能圓其說。年力尚強,又無老親,乃必一意而求去,是非欲潔其身而亂大倫乎?在下者相率以求退之大義要其上,乃使在上者積忿內蘊,明祖之禮士甚至,而其待士也甚酷。而季迪之終以盛年乞退牽累受極刑,惜哉惜哉!”[15]
曾有人提出高啟辭官的時間節(jié)點問題:“如果高啟一意拒絕與朱元璋合作,那么選入西清授經、擢任翰林編修皆是很好的辭官機會,可是高啟并沒有如此選擇。究其原因,除用世之心不死外,朱元璋的恩寵也使他很難就此拂袖而去?!盵5]其實,這一問題也并不難理解?!对贰沸蕹珊?“老病者,則賜歸于鄉(xiāng)”(《天界玩月有序》)[1]286,而高啟并不符合條件。作為精通經史的儒學之士,高啟在被選入西清授經、擢任翰林編修之時,正是人盡其才,同樣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拒絕。所以,在被任命為戶部侍郎時,他才以“年少未習理財”這樣貌似正當的理由辭官。
關于“用人不當”說。洪武初年,朱元璋一改元朝重吏輕儒的風氣,以儒治國,尊儒重儒,招賢納士,“或言刑名錢谷之任,宜得長于吏材者掌之,然吏多狡獪,好舞文弄法,故悉用儒者”[16]。朱元璋胸懷宏圖,求賢若渴,下詔征賢,為歷代開國所未見,致使“山林巖穴、草茅窮居,無不獲自達于上,由布衣而登大僚者不可勝數”(《明史·選舉志》)[2]1712,“隱者之廬殆空”(《送徐先生歸嚴陵序》)[1]882。但是,朱元璋對儒士委以重任的結果是“除官多以貌選,所學或非其所用,所用或非其所學”(《明史·葉伯巨傳》)[2]3991,以致很多儒士無法勝任。官員遷轉變更速度非常之快:“開國以來,選舉秀才不為不多,所任名位不為不重。自今數之,在者有幾?豈不深可痛惜乎!”[2]3995葉伯巨認為導致這一局面的根本原因在于朱元璋“所為求治太速之過也”(《明史·葉伯巨傳》)[2]3995。用人不當是洪武初年的普遍現象,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的職位都用人不當,也不意味著高啟在戶部侍郎的位置上一定做不好。高啟以“年少未習理財”為辭官理由,貌似合乎自身實際,但其心底是否別有考量,則屬另一問題了。這也正是后人從不同側面探究其辭官真實原因之所在。
“避禍”說有一定道理,卻值得進一步商榷。雖然洪武一朝重典治亂,但是洪武三年(1370),重典懲儒、文人遭難罹禍的例子未見史載。相反,朱元璋繼續(xù)下詔求賢,“詔求賢才可任六部者”,“詔守令舉學識篤行之士,……命有司訪求通經術明治道者”(《明史·太祖本紀》)[2]23-24。事實上,洪武年間文人的處境自洪武六年(1373)《大明律》正式更定后才逐漸惡化。建文帝即位后曾諭刑官曰:“《大明律》,皇祖所親定,命朕細閱,較前代往往加重。蓋刑亂國之典,非百世通行之道也?!?《明史·刑法志》)[2]2885洪武九年(1376),葉伯巨上書:“今之為士者,以溷跡無聞為福,以受玷不祿為幸,以屯田工役為必獲之罪,以鞭笞捶楚為尋常之辱。其始也,朝廷取天下之士,網羅捃摭,務無余逸,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明史·葉伯巨傳》)[2]3991這說明文人的處境與心境較之前已發(fā)生改變。到洪武十八年(1385)時,朝廷發(fā)布10條“大誥”,其一為“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其罪至抄劄”(《明史·刑法志》)[2]2885。從此時起儒士處境異常嚴峻,如貴溪儒士夏伯啟叔侄斷指不仕,蘇州人才姚潤、王謨被征不至,皆誅而籍沒其家。從這一時間線索看,洪武三年(1370)儒士的處境還比較安全,高啟辭官以求“避禍”的可能性不大。另據統(tǒng)計,洪武二年(1369)八月《元史》修成后,參與修史的29人中除3人不知所終、9人接受官職外,有17人請求辭歸。徐大年后又參與纂修《禮書》,書成再次請辭,高啟曾為之作《送徐先生歸嚴陵序》。因此,就高啟洪武三年七月辭官時的情形而言,朱元璋尚未“嚴不為君用之禁”。至于高啟對未來是否有隱憂,還不能完全排除。
“不合作”說事實上是其他諸說的表現。明代至今,說高啟不合作的原因,或是“年少未習理財”;或為“用人不當”;或在“避禍”;或在于高啟同張士誠政權的密切關系,對元王朝的“遺民情結”。事實上,高啟與張士誠政權的關系前密而后疏,前熱而后冷。至正二十三年(1363)張士誠稱“吳王”前,高啟曾多次歌頌其仁政,但在其稱王后,高啟未再有頌揚文字。高啟在張士誠政權被滅后為晉陵徐君所作《野潛稿序》中說:“當張氏擅命東南,士之摳裳而趨、濯冠而見者相屬也;君獨屏居田間,不應其辟,可謂知潛之時矣。及張氏既敗,向之冒進者,誅夷竄斥,顛踣道路,君乃偃然于廬,不失其舊,茲非賢歟?然今亂極將治,君懷負所學,可終潛于野哉?”[1]881高啟認為張士誠稱王是“擅命東南”,這與他始終以元為正統(tǒng)的觀念一脈相承。張士誠政權滅亡后,高啟雖有《吳城感舊》《兵后出郭》等詩抒發(fā)關于朝代更迭、人事代謝的感慨,但他更關心的是天下治亂、蒼生百姓,而非同情一族一姓之興亡。而且他認為明朝興起是“亂極將治”,可見其對新王朝充滿期待,甚至高啟辭官后,在詩文中也一直對朱元璋歌功頌德。另外,《高青丘集》沒有一篇懷悼元政權的詩文。因此,高啟對元朝的遺民情結根本不存在,“不合作”說的立論基礎值得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