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新外務大臣：既知華，也知美

曹然

11月13日，日本新任外相林芳正出席記者會。圖/澎湃影像

日本議員辦公室的會客室，除了一面日本國旗外，往往會擺放議員從各地獲得的禮物。林芳正將一件雙面湘繡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有來客時，他會興致勃勃地介紹這件訪問中國湖南時獲得的禮物：“雙面都可以看到花！”

2021年11月，60歲的林芳正被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任命為外務大臣。前首相安倍晉三、前副首相麻生太郎等自民黨高層反對新外務大臣的任命，稱林芳正僅為資淺眾議員，且有“親中”嫌疑。以溫和著稱的林芳正并未正面回應。不過，他輔佐岸田文雄擊敗安倍領導的細田派，已經(jīng)讓日本媒體稱他為“安倍的宿敵”。

東京大學國際關系教授川島真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當前，新任首相岸田文雄和自民黨新任干事長茂木敏充都有外務大臣經(jīng)驗，岸田、茂木和林芳正的外交理念接近，都試圖在中美之間找到最佳平衡點。因而，未來一段時間日本外交政策或是“三巨頭”并駕齊驅。

“在日本，如果首相對外交政策缺乏興趣，外務大臣的作用就大;如果首相本人有興趣，首相就發(fā)揮主導作用?！?川島真說。

“一任內閣、一任大臣”

2021年9月9日，林芳正作為岸田文雄參選自民黨總裁的助手，出席了日本外國記者俱樂部組織的專場記者會。當被問到對另一名總裁參選人河野太郎的評價時，林芳正頓了頓，笑著說：“他有時感情太充沛，就會大吼。我不覺得他是鷹派，但他在變。”

林芳正與河野太郎相識30余年，有許多相似之處：世家出身，美國名校畢業(yè)，上世紀90年代中葉進入政壇，如今分別是自民黨內麻生派和岸田派的新生代領袖。岸田文雄成為日本首相后，林芳正與河野太郎又有新的共同點：最可能成為下任首相的人。

1961年，林芳正出生于山口縣下關市一個商人兼政客家庭，曾祖父、祖父、父親均擔任過眾議員，但不曾出任首相?！岸虝簭纳蹋缓髲恼笔羌易鍨榱址颊O定的道路。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yè)后，他作為三井物產的業(yè)務員跑遍希臘、土耳其、巴西、阿根廷、美國、泰國等地，1991年進入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攻讀碩士學位。其間，因父親林義郎出任大藏大臣（財政部長），林芳正一度休學回國任父親的秘書。1994年，林芳正從哈佛畢業(yè)，第二年就當選參議員，進入政壇。

在哈佛時，林芳正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天生外交家”的能力。他的日式英語發(fā)音并不標準，但表達流暢，爭取到在美國參議員辦公室實習的機會。正值“遏制日本”時期，美國社會對日本的印象日趨負面，參議員羅斯讓實習生整理幾個“對美日關系有幫助的點子”。林芳正很快拿出了一個“讓美國政府官員到日本政府工作交流”的方案，又用六個月將之完善為法案。1994年4月，以此為基礎的曼斯菲爾德基金項目在美國國會通過，一直運行至今。

林芳正后來回憶，這段經(jīng)歷對他隨后在日本的從政生涯產生了很大影響，尤其讓他認識到溝通、交流的重要性。川島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曾聽說林芳正年輕時“有點愛發(fā)火”，但實際接觸中并沒有感受到，只是覺得林芳正說話直率，不繞彎子。此后20多年，同期成為眾議員的河野太郎因“言論出格”飽受爭議，而身材微胖、一團和氣的林芳正被輿論質疑的焦點往往是“過于溫和”。

日本順天堂大學教授汪先恩和兩位自民黨“明日之星”都有交往。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林芳正給人的感覺比河野太郎更溫文爾雅，有中曾根康弘等老一輩政治家的風范，“有儒家作風，像知識分子”。

日本僑報出版社總編輯段躍中也和林芳正有近20年的交誼。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在酒會遇到林芳正，向他贈書，他會微笑著拿起書合影，這一點和岸田文雄很像，但“不是所有議員都會如此”。

2008年，林芳正獲得了第一個內閣部長職位。8月2日，首相福田康夫任命他出任防衛(wèi)大臣。第二年，他短暫出任分管經(jīng)濟和財政事務的特別大臣，也只干了兩個月。

在此背景下，當林芳正于2012年12月被新首相安倍晉三任命為農林水產大臣時，外界將此視為安倍平衡小派系的手段，并不看好林芳正的前景。除了他與安倍的選區(qū)宿怨外，《華爾街日報》質疑林芳正缺乏農業(yè)知識和經(jīng)驗。但事實上，林芳正一直干到了2014年，2015年又短暫回任，前后任期超過兩年，是安倍執(zhí)政期間十三位農林水產大臣中最“長壽”的。

“全才”走上外交舞臺

在農林水產大臣任上，林芳正肩負起一項重要的外交任務：主持和國際捕鯨委員會的“最后談判”。自1951年加入國際捕鯨委員會以來，日本與委員會在禁止商業(yè)捕鯨問題上始終沖突不斷。林芳正與安倍都來自捕鯨產業(yè)發(fā)達的山口縣，林芳正還曾擔任參議院促進捕鯨議員聯(lián)盟秘書長。最終談判結果以日本2018年正式退出國際捕鯨委員會、自2019年起重啟商業(yè)捕鯨告終。

2021年岸田文雄勝選之際，林芳正對媒體披露，在2020年安倍突然辭職之后，岸田沒有信心參加總裁選舉，是在林芳正苦苦勸說下才愿意和菅義偉競爭。彼時，林芳正已經(jīng)是岸田派的“座長”，即負責主持本派系議員會議的二把手。

“當岸田先生沒有作出決定時，他是在考慮各種可能性?！绷址颊忉?。岸田文雄的猶豫不無道理：岸田派只有30名左右的眾議員，是黨內排名第四、第五的小派系，歷經(jīng)分裂，自1993年以來再未誕生過日本首相，其所持溫和自由主義的立場也和風頭正勁的安倍、麻生相距最遠。

但2020年，岸田在自民黨議員投票中以微弱劣勢敗給菅義偉，重塑了信心。今年，岸田文雄毫不猶豫地選擇繼續(xù)參選，成功獲得總裁職位，又帶領自民黨扭轉菅義偉低支持率的頹勢，贏下眾議院選舉。

岸田派是如何做到的？林芳正在選舉前就公開表示，自民黨內的派系已經(jīng)發(fā)生“結構性變化”，除近百名沒有派系的獨立議員外，各派系成員考慮到自身的政治前途，也會傾向于獨立選擇投票對象。事實證明，河野太郎在投票中就未能得到本派系的一致支持。

在加強岸田派內部團結上，林芳正功勞不小。段躍中觀察到，長期以來，林芳正對年輕議員以及落選的本派系候選人都非常關照，對于落選的成員，他還是會去站臺，呼吁大家支持。

哥倫比亞大學國際關系助理教授佐佐木文子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林芳正在參議院擔任過預算委員會主任等職，在經(jīng)濟、財政領域早有積累，被熟悉他的政治人物視為“全才”。這次選舉，只不過是他首次將自己的才能全面展現(xiàn)出來而已。

連說五遍“實用主義”

11月11日上午，林芳正召開就任外務大臣后的首次記者會。他帶著標志性的微笑，宣布辭去已任四年的日中友好議員聯(lián)盟（日中議聯(lián)）會長職務，以“避免不必要的誤解”。

此前20余年，親歷中日關系的起起伏伏，又曾在安倍政府長期任職，但林芳正從未在涉華問題上改變過自己的立場。每逢休假或日本黃金周，身為日中友好議員聯(lián)盟（日中議聯(lián)）成員、事務局長、會長的他都會訪問中國。中日關系向好時，他爭取推動更多經(jīng)貿交流;日本社會對華輿論惡化時，他主張“訪華才能推動兩國關系改善”。

林芳正的曾祖父林平四郎經(jīng)營《馬關條約》簽字地春帆樓旅館時，與孫中山相識，家中至今收藏孫中山題寫的“博愛”條幅。林芳正的父親林義郎擔任過日中議聯(lián)會長。段躍中回憶，林義郎喜愛中國酒，飯桌上一旦談起中國酒文化就會滔滔不絕。日本順天堂大學教授汪先恩說，林義郎還略通中國詩詞與書法。

不過，河野太郎的父親河野洋平也是著名的“知華派”政治家。但河野太郎進入政壇后更接近安倍晉三、菅義偉等新興鷹派，公開表示“河野洋平是河野洋平，河野太郎是河野太郎”。川島真坦言，新一代政治人物不曾經(jīng)歷戰(zhàn)爭，“意識形態(tài)上親華的幾乎沒有了”。

汪先恩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林芳正最終選擇和父親一樣的“知華派”道路，緣于他從政后所處的政治圈子。十六次當選眾議員的自民黨資深政治家、日中協(xié)會會長野田毅一直培養(yǎng)林芳正，希望他成為外務大臣甚至首相。己故日中協(xié)會理事長白西紳一郎也對林芳正影響很大。

2004年，林芳正和14位日中議聯(lián)成員一起在新大谷飯店與中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代表團座談。代表團副團長蔡名照后來在回憶文章中寫道，林芳正首先發(fā)言，坦言“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小泉參拜靖國神社。中國特別提到把日本與德國相比，但是大多數(shù)日本人不知道德國是怎么做的”。之后，座談大大超出了預定的時間，雙方代表還共同為中日兩國世代友好而干杯。

近年來，這樣的聲音在日本政壇顯得愈發(fā)珍貴。杜倫大學日本研究教授亞當·布朗森指出，安倍政府時期，日本社會整體上經(jīng)歷了一次“民族主義擴張”的文化轉型。雖然修憲失敗顯示出日本社會的韌性，而安倍捍衛(wèi)多邊主義也展現(xiàn)出其政策是實用主義而非右翼的，但捕鯨等事件事實上讓日本社會中的右翼思想有所復蘇。汪先恩的印象是，自中美關系出現(xiàn)波折后，日本的對華友好人士，“原來理直氣壯，現(xiàn)在易受攻擊”。

與此同時，林芳正、河野太郎以及同在安倍政府擔任大臣的岸田派議員宮澤洋一與上川陽子，也都屬于“知美派”。林芳正、宮澤洋一、上川陽子都畢業(yè)于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上川陽子和林芳正還都曾在美國參議員辦公室實習，經(jīng)常一起參加哈佛日本俱樂部等組織的活動。

遵照“美日同盟”的傳統(tǒng)，11月13日，林芳正將上任后的第一通外長電話打給了美國國務卿布林肯。他隨后表示，布林肯在電話中向他保證，美國對所謂“尖閣諸島”（即我國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負有防衛(wèi)義務，雙方一致認為“臺灣海峽的和平與穩(wěn)定很重要”。

“短期內，岸田政府配合美國印太戰(zhàn)略的政策不會改變，可能較少提及‘自由開放的印太等安倍政府時期用語。”佐佐木文子說。林芳正對此的解釋是：“當你成為首相或外務大臣，你不可能立刻將外交、安全政策進行戲劇性的大轉向?！痹?月的記者會上，當被問及岸田派的外交立場，他連續(xù)說了五遍“實用主義”。

川島真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岸田政府的平衡外交思路可能是，保持美日同盟關系不變，然后尋找和中國合作的空間?！澳懿荒苷业较裰忻罋夂蜃兓献髂菢拥念I域？可能是RCEP嗎？可能是經(jīng)貿合作嗎？目前還比較模糊。”

在9月的記者會上，林芳正坦言：“不要使用Friendly來形容（對華政策）。”他說，岸田外交的實用主義是指平衡民意和外交需要，但意識形態(tài)不在考量范圍內，“我可以說岸田文雄會是最實用主義的?！?/p>

佐佐木文子指出，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日本外交政策將有強有力的領導，岸田文雄與林芳正的組合避免了外務省和自民黨分裂為“親中”“親美”兩個派系，而是會形成一個強有力而一致的政策?！斑@就像安倍政府時期，不論是他對華強硬時還是想建立更具建設性的中日關系時，他都能做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