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簽發(fā)完最后一條稿子,余林關(guān)上電腦,收拾起快散架的身心,準備回家。他想,如果開快一點的話,還能親一親即將睡著的女兒,聽她惺忪地說聲“晚安”。
桌上的內(nèi)線電話響了。
又有突發(fā)新聞。
電話那頭,是熱線小妹略有些疲憊的甜美聲音:“余主任嗎?有個綁匪挾持人質(zhì),上了茂晶大廈樓頂……”
“通知夜班值班記者!”
“已通知了!”
“那好,我這就聯(lián)系編輯部,請他們留版!”
“前方記者已通知編輯部了!”
“都通知了,還給我打電話?”余林有點小小的光火。
熱線小妹趕緊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本來已按夜班流程通知了,可是出現(xiàn)了異常情況,那個綁匪,指名要見你!”
茂晶大廈是這座城市的第一高樓,此刻,在最頂上的旋轉(zhuǎn)餐廳外,一個兇悍的殺手,正舉著一把明晃晃的刀,挾持人質(zhì),而且指明要見余林。
帶著好奇,他驅(qū)車來到現(xiàn)場。
現(xiàn)場總指揮黃Sir之前與余林認識,沒多寒暄,簡單說了一下疑犯和受害人的位置,并說:“疑犯情緒非常激動,按照處置流程,狙擊手隨時可以出擊,但考慮人質(zhì)安全的同時,也希望能給那個劫持者一個改正的機會,畢竟,還那么年輕……”
在通往樓頂?shù)挠^光電梯上,余林仍是滿頭霧水,他努力搜索,自己認識范圍內(nèi)能搞出如此響動的人物,但始終沒有答案。
露臺外,風(fēng)很大。整個城市的燈火,都成為小小天臺的背景,它們像戲臺下的觀眾,正屏住呼吸等待著一幕大戲上演。
負責(zé)談判的警官喊:“你要見的余老師來了,不要激動,放下刀,出來吧!”
“不行,你讓他過來,我看是不是他?”
黑暗的天臺盡頭,傳來疑犯的聲音,沒有想象的那么兇悍,反倒感覺是因膽怯而孱弱,又不得不裝出兇巴巴的樣子,像一只小白兔在扮演老虎。
過不過去?
余林很為難。聽聲音,對方年紀不大,也不像是一個慣惡之徒。但越是初出茅廬的混小子,越不知道輕重,連老江湖都怕愣頭青,他們在恐懼和倉皇中,不知道會干出什么兇猛的事情。很多不可收拾的兇案,都是這種熊小子干的。
黃Sir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見。
余林一咬牙,上。
黃Sir輕拍他的肩說:“你放心去吧,至少有兩支狙擊步槍已瞄準他了?!?/p>
這話不僅沒讓余林輕松,反而讓他更加緊張。破空而出的子彈,炸裂的疑犯的頭,四濺的鮮血,這些只在電影中見過的畫面,比刀更可怕。
余林硬著頭皮往前,不出幾步,就看到天臺西南角的盡頭,兩個身影黑乎乎地擠在一起。前面是個中年胖子,一臉驚懼。他的脖子上架著一把尖刀,刀尖上已有血珠滲出。刀的背后,是一雙血紅的眼睛。
余林仔細打量,那是一張少年的臉,年紀至多不超過17歲,但他確實沒印象。
年輕人打量了他一眼,眼里閃過一絲喜色,像很遠的地方打了一道閃電,令他的眼疾速地亮了一下。
“你是余叔叔!對,是余林余叔叔,晚報記者!”
余林點頭,但仍然不知道對方是誰。
“我是黃小強,黃小強??!”
對方一臉他鄉(xiāng)遇故人的興奮,就差沒有蹦起來和他擁抱了。
但余林確定不知道他是誰。
一瞬間遲疑,讓對方跳脫的思維重回現(xiàn)實,他重新握緊刀,把刀口逼近人質(zhì)瑟瑟發(fā)抖的脖子。
“你是那什么學(xué)校的來著?”
余林故意裝出想起來的樣子,他想,這么大的孩子,說學(xué)校想必是沒錯的。
黃小強眼里閃過一道淚光,這讓余林心中踏實了許多,像卡嗒一聲給槍拉上了保險。至少在這一刻,他眼前是一個孩子,不是劫匪。
“我是揚帆小學(xué)的!”
他的話語里,有一種與氣氛不相容的溫情。他覺得余林應(yīng)該不會忘記這個名字,包括自己。
余林記得,那是郊外的一所民工子弟學(xué)校,這類學(xué)校,通常愛起與啟航或騰飛有關(guān)的名字。
“那你現(xiàn)在……”顯然,這孩子已不是小學(xué)生了。
這話像突然扯了一把黃小強的頭發(fā),讓他頓時面露兇光地從短暫的平和狀態(tài)中跳出來。
他用刀背敲了一下胖子的頭,一副隨時剁下去的樣子。
“別!”
余林趕緊制止他。
黃小強這才停手,說:“沒讀書之后,就出來打工,因為年齡小,沒人肯收。后來到他飯館里,只要一半工錢,干的是跟大人一樣的活。一晃幾年,我馬上滿18歲了,想讓他漲點工錢,他不漲,我要走,他就誣賴我偷東西,還……還說我偷看他老婆洗澡。我沒干過這些事,但說出來,沒人信。我在這城里沒什么熟人,只有請你來當(dāng)個見證,今天我和他死在這里,但請你一定要幫我討個清白!”
黃小強的語速很快,最后一句,幾乎是喊出來的:“我要用死,證明清白!”
現(xiàn)場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余林甚至已感覺到狙擊手的指尖已叩上扳機。
他舉起手,示意黃小強和胖子,還有周圍的警員冷靜。
“你為什么覺得我能為你證明?”余林故意把他的注意力往一旁引。
“因為你是記者,是大人物!因為長這么大,你是唯一一個瞧得起我的人!”
“瞧得起?”
“是的,那年,你來我們學(xué)校講課,還叫過我的名字!”
余林頓時有了一點印象,幾年前,他受一位志愿者的委托,去過幾所民工子弟學(xué)校,給孩子們做過關(guān)于知識改變命運之類的講座。為了拉近與孩子們之間的距離,每次開講前,他會翻翻講臺上的作業(yè)本,暗暗記幾個名字,講課舉例時偶爾提一下,以顯示親切感。
這不過是演講中的一個小小技巧,不料卻在這個孩子心中,留下這樣的記憶。
“那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一天,我這個從小沒人看得起的人,被您在那么多人面前提起。從那一刻起,我就想好好生活,像您說的那樣,努力,就一定會過上好日子……可是……可是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
黃小強哽咽著,像個久別重見母親的孩子。
余林已不再害怕,他伸手,從黃小強手中,接下顫抖的刀子……
這個故事,是多年后在一次針對新聞專業(yè)的大學(xué)生的培訓(xùn)課上聽余林講起的。那堂課的主題,是講小人物的尊嚴。那天,余林的臉上紅撲撲的,那是在黃小強的酒館里喝了三杯慶賀他女兒滿百日的酒鬧的——因為余林的出面化解,事情沒有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黃小強坐了兩年牢就出來了,去學(xué)了廚師,還開了一家小酒館,和一個胖胖的打工妹結(jié)了婚。他說這一切都是余林給他的。而每到這個時候,余林就會羞怯地喝上一大口酒,用紅臉來掩飾自己的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