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對內(nèi)蒙古黑土村神明“管一方”與祖先“聯(lián)自家”的比較表明,神明信仰與祖先崇拜并存但并不相同。神明信仰將村落整合為觀念中的地域共同體進而與國家共同體相聯(lián)系,體現(xiàn)了神明信仰的社會性延伸。祖先崇拜通過不斷強化村落中祖先與“自家”的聯(lián)結進而實現(xiàn)村落中家族共同體的歷史性建構,體現(xiàn)了祖先崇拜的時間性延續(xù)。神明信仰的社會性延伸與祖先崇拜的時間性延續(xù)共同建構了村落信仰文化體系,表明了村落共同體社會性延伸與歷史性延續(xù)的文化邏輯,對于從村落信仰文化角度理解村落中家庭—村落—國家共同體建構以及推進村落精神家園建設具有重要啟示作用。
[關鍵詞] 神明信仰? 祖先崇拜? 村落信仰文化? 村落共同體
[基金項目]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農(nóng)地確權后西北民族地區(qū)‘外來耕戶雙重邊緣處境與生計研究”(王紅艷主持,編號為17YJC850011)、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內(nèi)蒙古農(nóng)牧區(qū)土地草原確權中新人地矛盾生成機理與化解機制研究”(王紅艷主持,編號為2017NDB03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 王紅艷,內(nèi)蒙古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副教授,博士,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城鄉(xiāng)社會學、文化人類學、社會性別。
[中圖分類號] C91-0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1)05-0125-11
一、 問題的提出
關于村落信仰文化研究,目前學界主要有兩種路徑。一種路徑是從國家與地方社會互動角度切入,如華琛指出天后信仰變遷背后是國家對民間神明的儀式性控制強化的過程,周越通過研究陜北龍王廟的復興指出地方社會在“做宗教”過程中出現(xiàn)地方與國家的持續(xù)互動。另一種路徑是從信仰空間或信仰物自身變遷的角度來思考村落信仰進入現(xiàn)代社會,如趙旭東以“龍”信仰符號固化及其信仰觀念變遷來探討文明固化與文明觀念的變異。以上研究都指出村落信仰文化體系中神明信仰體系的演變,然而村落信仰文化體系中不僅存在神明,還存在著大量的祖先崇拜。近年來,有學者開始反思中國信仰文化研究中重神明研究而忽略祖先崇拜研究的傾向,并指出中國信仰文化體系由神明信仰與祖先崇拜兩部分構成,兩者共同促進中央政府與地方社會的互動溝通。該研究指出了中國信仰文化系統(tǒng)中神明與祖先共存的現(xiàn)實,然而在分析兩者作用時提出祖先與神明同系的觀點,未能指出兩者的區(qū)別。神明信仰與祖先崇拜具有哪些差異,仍需深入研究。本文通過比較黑土村神明信仰與祖先崇拜,進一步探析村落信仰文化體系并對相關研究進行回應。
二、 “管一方”的神神:黑土村的神明
黑土村是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賽罕區(qū)的一個行政村,位于呼和浩特市政府東13公里處,當前村民主要謀生方式為進城打工與經(jīng)商。
“神神管一方”是村落神明信仰的直接表達,“神神”包括正神與配神。正神是常年在村內(nèi)且有專門供奉空間、以神像形式存在且神像規(guī)格高于其他神、得到村民隆重且專門敬拜、被認為靈驗的神。配神是站立于正神兩邊、不單獨受奉、被視為保佑村落正神或保佑村落生活某一方面的其他神。
(一) 龍王與解放前的神明
龍王爺是解放前村內(nèi)正神,龍王正殿是專門供奉龍王爺?shù)目臻g。龍王爺由泥胎塑像而成,為坐像,規(guī)格為成人身高二分之一左右,常年靜坐于龍王殿內(nèi)。龍王爺?shù)撵`驗主要體現(xiàn)在保佑村落雨水充足。如村民所述:
龍王爺不是最大的神神,是天上派到人間掌管降雨和施雨的神,各個地方降多少雨不由龍王做主,是天上玉帝爺說了算,龍王能從各個地方調(diào)度雨水。載村兒里的龍王可靈了,一般年份,都能降足雨水,冒不準兒遇上個特別年頭,從外村請龍王來,跟本村兒里龍王一配合,總能下雨,最差也能圪擠那么個幾點子出來。
供奉龍王儀式以村民祈禱、酬謝龍王降雨并按照農(nóng)業(yè)耕作節(jié)律展開,分別為農(nóng)歷正月、五月和秋后。正月期間的供奉包括“過年”與“過十五”兩次敬拜,過年時期的敬拜儀式從正月初一一直持續(xù)到正月初五,在此期間,龍王爺受到村民常規(guī)敬拜。正月十五期間,龍王再次受到村民敬拜。
農(nóng)歷五月的敬拜儀式復雜、隆重且持續(xù)時間長,五月十三和五月十八是兩個關鍵節(jié)日。五月十三這一天被稱為老爺磨刀日,如果當天天氣晴朗就稱為老爺干磨刀,意味著當年村內(nèi)雨水較少,本村龍王爺神力不夠,還需從山里請神力更大的龍王進村共同降雨。反之,如果五月十三這天天氣陰沉或有雨水降落,就稱為老爺濕磨刀,意味著當年村里雨水充足,只需本村龍王爺就可以滿足降雨需求。五月十八是分雨布的日子,人們認為五月十八這天玉帝爺將當年所有雨水分配給不同村落,龍王爺在這一天去玉帝處領雨。五月十八之后村民就可以根據(jù)老爺磨刀情況決定是否出村請龍王。不論供奉本村龍王還是出村請龍王,村民都會在五月十八之后選取一個吉利的日子,以敬獻整羊的方式集體敬拜龍王,這一儀式被稱為為龍王爺“請牲”。每隔兩到三年還會為龍王爺重新披紅袍、描眉等,以祈求并答謝龍王爺保佑村落雨水充足。在此期間,村民可以將自家所遇不如意或不順利之事向龍王爺傾訴,或向龍王爺許愿,祈求龍王爺保佑村民渡過難關。
秋后供奉龍王爺?shù)膬x式于麥收后不久的夏末秋初舉行,以請戲為主要形式答謝龍王爺賜予的豐收,該次供奉儀式被稱為“唱謝茬戲”。
解放前黑土村內(nèi)主要配神有牛王爺、馬王爺,村民認為牛王爺、馬王爺不僅能夠護衛(wèi)龍王爺,還能夠保佑牛馬健康、免于病災且能使牛馬順服于主人或聽從主人的使喚。在村民看來,牛馬健康只是前提,更關鍵的是?;蝰R要“扶”主人家,村民認為健康的?;蝰R有時會意外受傷或喪失勞力,還有的牛馬會在干活兒時撒歡兒、脫韁,這都是牛馬不“扶”主人家的表現(xiàn)。
“我們可是攢了可長時間,才攢足了買馬子的錢,從后山讓親戚幫著踅摸好一匹三歲騍馬??珊玫鸟R子,買回來后肚子里還帶了個駒子,本打算下了駒子能賣幾個錢,三歲騍馬正是好用的時候。這馬子就是不‘扶我們。馬買回來以后就是不起秧,我這個撫恤呀,給喂米湯、割草、加料,清掃馬圈,使盡了辦法,總算將養(yǎng)地下了小駒子。把小駒子處理以后,騍馬還是不行,不聽聽兒上套,一耕地就撒歡兒。后來沒辦法就處理了,白白兒忙了兩年多,人還跟帶著受罪,聽說到了新主家甚說家也沒了,就是不‘扶你么,有甚辦法?!保ㄓ蒞GZ講述)
村民認為,牛王爺、馬王爺不僅是保佑牛馬健康、沒有病災的配神,也是使得牛馬能夠幫助主人實現(xiàn)豐收的神,如能夠保佑村民依靠牛馬完成耕地以及拉送糧食、貨物、農(nóng)具、種子等的神。
磨王爺和碾王爺是村民偶爾提及的神,磨王爺和碾王爺被視為保佑磨子與碾子不出差錯的神。有村民說早前磨王爺和碾王爺站立于正殿之內(nèi),還有村民只是聽說過磨王爺和碾王爺。通電前磨子和碾子是村內(nèi)加工糧食的主要大型器具,帶殼的糧食脫皮、顆粒糧食粉碎都離不開磨子與碾子。磨王爺和碾王爺雖與糧食豐收無明顯關聯(lián),但此類神明被認為能夠保佑收獲的糧食順利為人所用,因此,磨王爺與碾王爺也被視為保佑村民農(nóng)作過程順利完成的神。
(二) 佛祖與本世紀以來的神明
20世紀80年代以來,龍王塑像和村內(nèi)其他配神完全退出村落。關于龍王退出村落的背景,村內(nèi)老人回憶如下:
60年代,村里來了運動,有人帶頭跳到供桌上踹了龍王爺一腳,后來幾個人跟著一起就把個老龍王三下兩下就日鬼倒了,打那兒以后,龍王爺就不在了。
2009年8月,村委會換屆選舉之后,新上任村委會主任決定再次迎請正神進村。圍繞請神一事村里展開爭論,爭論焦點集中在請龍王還是另請新神。多數(shù)人認為龍王是村里的老神,理應重新為龍王塑像、開光。個別人則認為,迎請新神進村更符合時代要求,其理由為:(1)龍王爺已退出村落30多年,村民已不再以種地為主要謀生方式、已經(jīng)拉斷與龍王的交流,村民已對請龍王儀式模糊,因此擔心貿(mào)然請龍王會犯下禁忌。(2)現(xiàn)在村民主要在城里做工與經(jīng)商,村民熟悉城里環(huán)境,對去城里請神儀式更有把握。因此,城里的神更適合保佑村民在經(jīng)商、做工乃至求學等方面如愿順利。(3)請龍王不符合政策,因為龍王不在國家規(guī)定的教門之內(nèi),不如請符合國家政策規(guī)定的佛教神進村更適合當下。此外,村民一致認為可以在城里迎請新神時順便將城里的龍王爺迎請進村。經(jīng)過再三爭論,村民一致認為應該新事新辦,并決定去呼和浩特市舊城大召寺迎請佛祖大神進村。2010年農(nóng)歷正月十五時,佛祖正式進村。新配神分兩批先后進村,第一批進村的配神包括送子觀音、文殊菩薩、財神爺和龍王爺,這些配神隨佛祖一同進入村內(nèi)。送子觀音被認為能夠保佑村民如愿生子,“如愿”具有雙重含義:一是能夠保佑村中婦女順利生育且出生孩子性別能符合村民要求,二是能夠保佑新生孩子健康成長、避免疾病。文殊菩薩則被視為保佑村內(nèi)念書的孩子能夠考上好學校并能找到理想工作的“智慧神”,村民認為村內(nèi)不出人才是村里以往未重視文殊菩薩所致。財神爺和龍王爺是村民在迎請如來、送子觀音、文殊菩薩時一并請入村里的配神。請財神被視為符合當下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要舉措,村民希望財神進村后保佑村民能夠在經(jīng)商或打工中賺取更多的貨幣收入。關于為何在城市中請龍王,村民認為一來龍王爺曾作為村里正神,現(xiàn)雖讓位于佛祖,但理應在村內(nèi)為龍王爺留有位置,二來在城市中香火旺盛的大召寺內(nèi)迎請龍王爺更會增加龍王爺保佑村民的神力。第二批進村的配神是南海觀音、地藏王、關公和包公,這批配神于2011年由村內(nèi)居士等迎請入村。村民認為南海觀音是保佑村落遠離天災人禍的神,由于南方下雪與發(fā)大水、非典、四川地震、國外的暴雪甚至海嘯等以前從未聽聞的災難現(xiàn)在則不絕于耳,村民希望迎請南海觀音協(xié)助佛祖共同保佑村落與國家都太平。村民認為地藏王為孝敬和忍讓之神,供奉地藏王一是希望地藏王能夠保佑村民更加知曉孝義,二是希望地藏王能夠保佑村落遠離當前社會中諸如打架斗毆、欺騙、不孝等不良風氣。包公和關公被看作辟邪之神,是保佑包括村中眾神與眾人在內(nèi)的整個村落免受外來邪氣騷擾之神。
當前,黑土村內(nèi)諸神陣容如下:佛祖居中為坐像,左邊緊鄰佛祖的是送子觀音、南海觀音,右邊依次是文殊菩薩和地藏王,向外依次是龍王爺、財神爺、關公、包公。
不同于龍王爺以年為周期的受敬形式,佛祖接受敬奉的日期為正月十五期間全村的敬拜以及其他月份每月初一和十五清晨村民個體敬拜,佛祖所受敬品為香與果品。
三、 “聯(lián)自家”的祖先:黑土村中的祖先崇拜
楊慶堃認為:“從技術上講,祖先崇拜由兩部分組成,即人死后隨即進行的埋葬儀式和使生者與死者之間保持長久關系的供奉儀式?!北疚囊勒諚顟c堃先生研究祖先崇拜的思路,將黑土村內(nèi)祖先崇拜分為安葬祖先與供奉祖先兩個方面。
(一) 安葬祖先
安葬祖先主要包括“誥廟”“報孝”與“打發(fā)”儀式。村民過世后,首先要“誥廟”?!罢a廟”的含義是將村民過世的消息報告給祖先和閻王,“誥廟”儀式的主要參與者為逝者兒子、侄兒或逝者本家男性后代。
(村民)走了以后,要請能寫算的人把逝者的生辰八字、官名、排行、過世時辰及其他經(jīng)歷用毛筆寫到生白麻紙上,這叫“誥廟”?!罢a廟”的意思,一是告訴那家的祖先們,他們家中有人過世了,二是告知閻王爺,請閻王爺做個登記,讓過世的人順順利利地離開。
緊隨“誥廟”的是“報孝”,即向逝者在世近親報告死者過世消息與發(fā)殯具體日期。報孝儀式的主要執(zhí)行者一般是逝者兒子、侄兒等男性成員,具體過程是:報孝者身穿孝衣、手持孝棍登門將逝者過世時辰和預計發(fā)殯的時間報告給逝者親屬。
“打發(fā)”是隆重的超度亡靈儀式。一般由“打發(fā)”前一晚的“叫夜”儀式和“打發(fā)”當天的出殯儀式構成?!按虬l(fā)”前一晚,逝者所有后代親戚組成送行隊伍,從逝者靈柩前出發(fā),在嗩吶和鑼鼓聲樂中,沿著村內(nèi)主要干道一路向西,邊走邊大聲哭嚎,送行隊伍中逝者本家男性送行人邊走邊向村路兩邊撒“引路錢”。送行隊伍出村后鼓樂停止,送行隊伍向西雙膝跪下磕頭,之后轉身疾步返回逝者家中。出殯儀式也被稱為“發(fā)引”或“發(fā)死人”,參與“發(fā)引”的主要成員是頭晚“叫夜”的孝子與“發(fā)引”當天前來參與出殯的其他親屬。“發(fā)引”儀式中,逝者兒子、侄兒以及逝者其他男性本家扶著靈柩,逝者的小兒子或長孫腦著引魂幡,逝者另一個小兒子或孫子捧著逝者遺像。“發(fā)引”隊伍再次沿著“叫夜”路線向西,與“叫夜”不同的是“發(fā)引”隊伍出村后,部分孝子脫掉孝服原路返回,多數(shù)男性孝子與逝者已出嫁女兒、女婿跟隨靈車去墳地深埋逝者。
(二) 供奉祖先
供奉祖先主要包括“請云”與“上墳”?!罢堅啤币卜Q請容,春節(jié)期間是村民祭祖的重要節(jié)日。除夕當天,男性村民需要把家中新近過世的祖先牌位請回來祭拜,這一儀式稱為“請云”。還有以家庭為單位進行的定期祭祀,如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此外,新成家的男性要在典禮當天清晨去老墳燒紙,并將其結婚消息報告祖先。過年上墳或過年請云一般是一個本家中眾多男性分別從各自家中帶上備好的白酒、水果、糖塊兒、點心和各色小吃,相約一起出發(fā)到達本家老墳。上墳的具體過程是,首先為上墳人自己已逝父母或祖父母等近親進行相對隆重的敬拜,其次為其他祖先燒紙和分散小部分貢品,這稱為散墳。除夕上墳之后,要將直系祖先的云請回來,將所請祖先的姓名、稱謂寫于紙質(zhì)牌位之上,飯前上香、供奉食物。二月二是送云的日子,將祖先紙制牌位焚燒,意味著將祖先送回到墳地里。
(三) “有德行”與“損著了”:村民關于祖先的話語表述
村民將生人幸福和苦痛與祖先聯(lián)系,認為祖先的功德可以造福后人,享福之人是祖上有德行或祖先積了德,如村民家中有年輕人考上大學、做出重大成就或擁有較好工作,這些人被描述為“本人的福分、祖上的德行”。而身處逆境之人則被表述為祖上沒德行或損了德?!坝械滦小币馕吨嫦仍?jīng)行過好、能夠保佑整個家族,而“損德”是以祖上沒有積攢德行的表述來評論某人現(xiàn)世不順或身處逆境。因此,有德行、損德或損著了是人們基于生人現(xiàn)狀對祖先功過的直觀評判,在這一評判中祖先行為與活人現(xiàn)狀存在著直接關聯(lián)。當然村民也認為祖先在陰間生活是否順利或是否享福與后人言行、后人能否及時為祖先持續(xù)提供“資助”相關,比如后人是否會在各種祭祀節(jié)日準時祭祀祖先。
四、 “管一方”與“聯(lián)自家”:神明信仰與祖先崇拜的比較
(一) “一方”與“自家”范圍的比較
“一方”在村民觀念中可以指特定地域范圍內(nèi)的一群人的集合,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的“一方”?!耙环健钡木唧w含義包括:
“一方”是本村人,包括表1中敬拜神明的全體村民。在敬拜神明時,村民形成一個整體并以整體的形式敬拜神明。與此同時,神明所“管”的“一方”也是村內(nèi)所有村民,即村民在神明管護之下形成“一方”這一村落整體。這表明,在村落神明信仰中,“一方”即為由村民敬神與神“管”村民雙向整合而成的村落共同體。
“一方”也是超越村落具體空間界限的更大的社會圈子與生計圈子。
現(xiàn)在佛祖呀、三官爺呀,都被供奉在村委會窯窯里頭,村里舉辦“紅火”時候,人們誰來看紅火都行,誰誰家的七親八姨的,誰來敬神都行。村民們也出村走親串友的,也到外村敬神,只要敬神時候守規(guī)矩就行。鄰村上下的,人們都走動,都七親八拉的,一說起來都熟悉,往大方向說,都是一大大兒的。
從迎神路線來看,過去迎請龍王將黑土村與黑土村周邊的村子形成一個以水域使用為核心優(yōu)先交往的農(nóng)業(yè)生計圈子。這個圈子圍繞迎請龍王路線,主要包括黑土村北面的陶思浩村、古路板村、姚家灣村、二架子村、后營子村,這些村子也是村民聯(lián)姻、看戲或看“紅火”以及交換物資經(jīng)常走動的社會交往圈子村落與生計圈子村落。迎佛祖的路線則將村落與城市整合為新的圈子。進入21世紀以來,村民主要生計模式由過去種莊稼改為進城打工或跑個體,城市成為主要謀生的生計空間。同時,黑土村由農(nóng)業(yè)村向工商村轉型的過程也是村內(nèi)正神由龍王向佛祖轉變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村民生計圈子逐漸由周邊村莊多村互動轉變?yōu)椤按濉恰眴蜗蚧印?/p>
“一方”還是更大的地域與國家共同體空間。除正神與配神之外,村內(nèi)還有諸多數(shù)得上與數(shù)不上名字的神明,這些神明統(tǒng)統(tǒng)被稱為“天空過往諸神”,將村落與更大的社會空間相聯(lián)系。新請佛祖進村體現(xiàn)了村落“一方”在神靈選擇上向國家宗教話語體系的自動整合。同時,村民向神明祈禱中總會祈求神明保佑“一方平安”,這里的“一方”不僅包括村落也包括整個國家都平安、昌盛?!吧裆窆芤环健敝袑⒋迓洹耙环健弊詣蛹{入施“管”的神明之下,而神明則與村外乃至國家相聯(lián)系,在“管”中通過神明將村落與更大的地域最終與國家相聯(lián)系。
不同于“一方”,“自家”涵義如下:自家包括邊界清晰的具體家庭。如在葬禮中,自家主要包括戴“紅孝”的孝子群體,這一群體被稱為本家人,由葬主已婚子女、未婚子女及其已婚子女的子女構成。戴“藍孝”的孝子主要為外甥群體。紅藍兩色孝飾將孝子非常清晰地分為本家和本家之外的人群。誥廟、報孝則主要由葬主兒子進行,哭靈與守靈主要由葬主女兒與兒媳參與。由葬禮可以看出,自家邊界范圍指向清晰。
自家也包含擴大的以男性為主的近親本家和個別女性及其家庭成員。通過表2葬禮中孝子成員的構成可以看出,自家包括以男性血緣為主向下延伸的所有家族成員——同姓五服之內(nèi)后代均為自家成員,葬禮中葬主直系女兒、女婿、出嫁的侄女及其配偶、外孫及其配偶也屬于自家范圍,即本家具有縱向延伸的特征。
自家還包括對家族共同體的持續(xù)性重構。在安葬祖先與祭祀祖先的過程中,村民持續(xù)不斷地強化著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與義務。在葬禮中,平時缺少聯(lián)系的本家人或長時間未交往的五服之內(nèi)的同姓本家再次聚集在一起,而在 “叫夜”與“發(fā)引”儀式中,更多本家或自家人均需前來參與。可以說,葬禮在村落內(nèi)不斷強化、持續(xù)地重構著家族共同體,即不斷地實踐著“祖先聯(lián)自家”。胡翼鵬在研究內(nèi)蒙古中部“叫夜”儀式時指出:“叫夜主要涉及兩個核心觀念:一是與靈魂有關的復活觀念,一是與倫理情感有關的孝親觀念?!倍⒂H觀念則更進一步強化并重構了家族共同體。在其他祭祀祖先儀式中,如在散墳儀式中,上墳人同樣不斷地強化著自身與祖先之間的聯(lián)系。
(二) “管”與“聯(lián)”的信仰表征比較
“管一方”是村中神明信仰的最直觀表達。“管”包括如下含義:(1)在村落信仰文化層面,“管”被視為神明通過超自然力量將村民日常所遇困難化解并助使村民生活持續(xù)穩(wěn)定的一種力量,如傳統(tǒng)社會中的龍王可以通過“施”雨來保佑全村豐收,牛王爺與馬王爺可以通過超自然力量干預使得牲畜健壯并聽從主人使喚。(2)超越村落范圍的調(diào)控,如村民認為佛祖可以超越村落空間對外出打工、經(jīng)商或暫時進村祭拜佛祖的人提供保佑,傳統(tǒng)社會中去村外請龍王,也表明“管”可以跨越村落社會邊界將村落與周邊更大的社會進行整合,這在觀念上將村落納入更大地域社會范圍。(3)在信仰文化中,村落中神明是村民與更高神明、國家進行交流的中間力量,如村民認為龍王是村民與天上的神進行交流的中間神,龍王是上天派到人間監(jiān)督村民活動的監(jiān)督之神。佛祖進村進一步反映了村落神明信仰文化對國家官方宗教政策的響應與貫徹。因此,由“管”的含義可以看出,在神明信仰語境中村落具有超越具體地域空間的特性。有學者認為,前現(xiàn)代社會中民間信仰儀式的實踐具有視覺“遮蔽”的特征,而在“現(xiàn)代社會中一部分民間傳統(tǒng)信仰儀式逐漸轉型為視覺化民俗儀式藝術”,體現(xiàn)了認知論中“空間”型向“時間”型的現(xiàn)代性嬗變。如果從信仰儀式向藝術民俗這一有形藝術的轉變角度來審視,上述觀點合乎民間信仰有形化轉型的特征。然而,當前社會中還存在大量非有形化的神明信仰,這些信仰仍然以視角“遮蔽”的特征彌散地存在于信仰中,也正是這些視覺“遮蔽”特征將神明信仰突破具體地域空間整合到更廣泛的社會空間中。
不同于“管”,“祖先聯(lián)自家”中的“聯(lián)”具有如下三層含義:一是循環(huán)往復的互動與交流,如后代與祖先之間的聯(lián)結,同一家族內(nèi)部之間的關聯(lián),村民將此類聯(lián)結稱為“有牽連”。祖先與后人最直接的關聯(lián)便是后人對祖先以及對在世長輩的尊崇,同時祖先與在世長輩要同樣對后輩承擔保護的義務,如年長的村民將為兒子娶妻、為女兒找到好的婆家稱為“完成任務”或“交代了”。這里的“完成任務”與“交代了”,一方面表達了日常生活中作為父母完成撫育兒女的義務,另一方面,其更深層次的含義在于表示完成祖先交代的任務或完成了祖先所期望之事?!巴瓿扇蝿铡被颉敖淮恕边@些日常表述以及其實踐將活人與祖先持續(xù)地聯(lián)結在一起。二是互為因果關聯(lián),村民認為自身行為與祖先行為之間存在因果關聯(lián)。這一關聯(lián)邏輯與阿贊德人運用巫術解釋不幸的邏輯似乎具有某種相通之處。阿贊德人生活中舊的糧倉會倒塌,而關于為什么在糧倉倒塌特定時刻是某些特定的人坐在那里?阿贊德人認為,如果沒有巫術作用,當人們坐在糧倉下的時候糧倉不會倒塌在他們身上,或者糧倉倒塌了卻無人在下面,阿贊德人將自身不幸與巫術相關聯(lián)。與此類似,黑土村人將自身、家庭與祖先相關聯(lián)。三是關聯(lián)具有超人為的力量,這與“管”所具有的超自然力量相類似,但是“管”更傾向于一種跨越邊界向外延伸的超自然的力量,而“聯(lián)”所表達的是具有不受外在干預的聯(lián)結,即具有難以割斷的含義。“祖先聯(lián)自家”表明祖先與自家之間的聯(lián)系割不斷,“聯(lián)”表征著現(xiàn)在、祖先乃至歷史、未來在時間線條上的延續(xù)。
五、 結論與討論
由對黑土村神明信仰與祖先崇拜的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村落信仰文化體系包括神明信仰與祖先崇拜。這兩者并存但并不相同,神明信仰通過整合“一方”在社會空間延伸中將村落整合為村落共同體、地域共同體并進而形成與國家共同體在觀念中的深層聯(lián)系,這不僅表明在村落神明信仰中存在著村落自動向國家整合的信仰文化邏輯,也有別于華琛“神明標準化”的研究結論。華?。↗ames L. Watson)在研究明清時期天后信仰文化時提出神明“標準化”(standardization)并試圖論證中國信仰文化具有自上而下的整合機制,該機制中國家通過儀式性統(tǒng)治神明不斷實現(xiàn)神明標準化。而黑土村神明信仰則表明村落神明信仰中還存在自下而上的整合機制,即地方神明具有自我標準化的特征。自上而下的神明標準化與自下而上的神明自我標準化共同表明,村落神明信仰文化具有極強的社會整合作用,其背后的機制可以表述為神明信仰的社會性延伸。不同于神明信仰的社會性延伸,祖先崇拜表明民間信仰文化體系的時間延續(xù)性特征。在祖先崇拜中,如在葬禮與祭祀中,祖先持續(xù)地與“自家”聯(lián)結,祖先崇拜不僅清晰地表明“自家”包含的是邊界清晰的具體家庭,同時將自家范圍擴大到以男性為主的近親本家,進而在祖先崇拜儀式中持續(xù)地重構家族共同體。在祖先崇拜中,祖先、現(xiàn)世人和后代關聯(lián)在時間縱軸中,許烺光將之稱為“父子同一”的家庭一體化模式,即“家庭供奉共同的祖先這一事實,更加體現(xiàn)這種家庭整體化”。許烺光所提出的家庭一體化受到后來研究者的反思并指出其“忽略了社會并不總是穩(wěn)態(tài)、常態(tài)發(fā)展的現(xiàn)實”。黑土村祖先崇拜不僅表明家庭一體化,更表明家庭縱向一體化的動態(tài)延續(xù)。通過對黑土村神明信仰與祖先崇拜的比較,我們一方面可以看出當前村落信仰文化體系的深層差異,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村落信仰中共同體積淀的文化邏輯,這為從民間信仰文化角度理解村落中家庭—村落—國家共同體建構提供新的分析視角,也為從村落信仰文化體系角度推進村落精神家園建設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
(責任編輯:余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