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敦太
老鄭打算盤,根本不看算盤珠子,兩眼只管盯著賬本,右手五個手指就像吸鐵石,吸著那些算盤珠子在他手里上下飛動,發(fā)出悅耳的聲音。最后那一下,故意緩一緩,再“啪”的一聲結束。頭一仰,撇撇嘴,一臉豪橫。
想當年,老父親為了逼迫一肚子耍心的老鄭(那時還是小鄭)學打算盤,手提著尺子站在他身邊,他一住手就給他一下子,他的右手很少消過腫。等手消腫了,老鄭盲打算盤的絕技也練成了。老鄭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咱打算盤,那是下過血本的?!碑斎谎緵]白下,他成了全鎮(zhèn)打算盤算賬最厲害的高人。
至于計算器,那玩意兒,老鄭從來不碰。就有新參加工作的小青年不服氣,別人用計算器,老鄭用算盤,現場比賽算賬,結果被老鄭甩下了半條街。
老鄭很看重自己算盤上的功夫,為了保持大腦清醒,從不敢喝酒。有時鎮(zhèn)里來人非陪不可時,便喝一小口,手一抖,就勢灑在肩后衣服上。老鄭還給這躲酒的妙招取了個好聽的名字—“乾坤大挪移”。當然,喝酒的人都看到了,但老鄭是老會計,又有這樣的絕技,也就裝作看不見,一笑而過。
那天,鎮(zhèn)農經中心楊主任和村書記一起找老鄭談話:“你到了年齡,鎮(zhèn)里決定讓你退下來。你啊,安心在家享福吧?!?/p>
老鄭一下猝不及防,這一過60歲就不讓干了?雖然不情愿,還是配合交賬。楊主任明白他的心情,說:“老鄭啊,你這個老黨員,覺悟就是高?!?/p>
老鄭心里說:“咱不光覺悟高,而且?guī)资隂]錯過一筆賬,哪個村的會計能與我比?”
移交最后一年的賬目時,農經中心的年輕會計對楊主任說:“這賬不對?!?/p>
老鄭一下子發(fā)飆了:“我打了幾十年的算盤,能算錯賬?”楊主任知道老鄭的脾氣,也知道他打算盤的功夫,根本不相信他會算錯賬,就親自核查了一遍,還真不對!
老鄭急了,他取過算盤,往左手吐口唾沫,兩眼看著賬本,右手撥打算盤珠子,就見那些算盤珠子在他手下急速飛動,發(fā)出悅耳的聲音,幾個人看得走了神。按老鄭打算盤的習慣,最后那一下,要故意緩一緩,節(jié)奏就出來了。但這次,他的那聲“啪”,顯得有些沉重。響過之后,老鄭兩眼直直的。
眾目睽睽,老鄭的老臉通紅,這最后一年的賬有1960元的虧空。老鄭一拍大腿:“那張1960元的票據與我的出生年份一樣,我印象很深,肯定能找出來?!?/p>
老鄭的艮勁兒上來了,在會計室折騰了三天。老婆心疼他,說:“你60多歲的人了,身子骨不撐??!不就千把塊錢嗎?反正你有幾份墊付的錢還沒有處理,用這個頂了不就齊了?”
老鄭火冒三丈:“用我的錢頂了,那不就是我貪了?我是這樣的人嗎?人不混賬,賬不混人,這個賬我一定要弄清楚?!?/p>
老鄭又在會計室里查了兩天,還是沒有眉目。楊主任打來電話,讓他抓緊點兒,畢竟不能拖太長時間。
老鄭擦擦汗,盤算了一會兒,丟下算盤來到老宅里,里邊放了一些竹子,編竹器用的,他還有這個手藝,農閑時掙點兒錢。老鄭劈竹子、裁竹條,開始編一種叫“提盒”的可以組合的竹器。歲數大了手抖,眼也不太好,編了一天帶半夜,才大功告成。
第二天,老鄭帶著這件“老古董”,坐公交車來到縣城,直奔老牛的住處。老牛和老鄭是同一批的會計,去年不干了,到城里幫女兒看孩子。
聽老鄭說明情況,老牛很肯定地說:“老弟你不是那種占集體便宜的人,我去幫你看看賬?!钡酱搴?,老牛把那份有問題的賬本拆開,一張一張地細看,很快,找出了那張1960元的票據。原來,這張票據不知怎么回事,折成幾折,隱身在賬目的扎線側。看賬的人只掀開一半,不拆開根本發(fā)現不了。老牛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老鄭:“這個賬本還有誰能接觸?”老鄭說:“我明白了,是小鄭這小子!”
妥了。老鄭移交了賬目,光榮退休。逢人就講:“咱做了幾十年的賬,一清二楚,人不混賬,賬不混人?!贝謇锶硕颊f:“你算賬絕對沒問題!”
老鄭不干村會計,清閑了許多,沒事就到大街上轉轉。那天回家后,上衣被扯破了,臉上還有抓痕、血印子,老鄭卻笑嘻嘻的。
老婆嚇壞了,說:“你這是怎么回事?”
老鄭沒有言語,倒了一杯酒,“嗞”一聲喝了一口,習慣性地想往肩后倒,又一停頓,一仰頭,一口喝干了,把酒杯用力地往桌上一頓,說:“爽!”
老婆不放心,伸手摸摸他的頭,說:“你怎么了?中邪了?”
老鄭示意老婆坐下,說:“你知道我交賬時那一千多塊錢的票據是誰干的?”
老婆一臉不屑,說:“都知道啊,除了小鄭,還能有誰?他接了會計,這錢就是他的了。我說你這個門里,怎么出了這樣的人?”
老鄭點點頭:“這小子,我差點兒被他糊弄了。把我躲酒的‘乾坤大挪移用在了做假賬上,這要是讓他干會計,咱村的錢還不讓他貪污了?我到鎮(zhèn)里反映了他,上邊不讓他干了。這小子沒處泄憤,就裝醉與我打架,在我身上賺了點兒便宜?!?/p>
女人慌了:“你這個歲數,肯定吃了虧,傷得重不重?”
老鄭瞇上眼,一臉笑:“集體不吃虧,咱吃點兒虧心里也順。沒事的,咱會‘乾坤大挪移呢!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