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來思
一
我從小就沒什么朋友。左鄰右舍的孩子很早就被家長們教育,與我默契地踐行著距離產(chǎn)生美的經(jīng)典格言。原因嘛,大抵就是每當有成年人自以為逗趣地問我是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的時候,我時常仰起臉,天真地笑著說:“反正不喜歡你?!?/p>
那時候我爸在外打理生意,我媽一個人辛苦帶著我的同時也因為相貌出眾帶來了“原罪”。我家成了主婦們茶余飯后的談資,那些無中生有的閑言碎語如薄而利的刃,時不時凌遲著我尚未長大的心。
等到那些流過血的地方都結(jié)了痂,我也自然而然長成了另類的怪小孩。不過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這樣的小孩不只我一個。
街角水果攤后的裴家主婦總喜歡在爭吵的時候叉起腰來,這個動作似乎對于提升氣勢取得勝利至關重要。吵到最后,裴家的女主人照例呼號著跑走,男主人低聲嘟囔幾句,到底還是追了上去。
忽然安靜下來的攤位上就只剩裴安一個人。盛夏的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抱著一箱碩大的芒果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遠處玩耍嬉鬧的孩子陸續(xù)被父母半嗔半寵地拉回家,裴安的手忽然一松,那些熟透的果實摔滾在地上,跌出黏稠的汁液。
遠遠的,我看見裴安抬起手臂,很用力地擦著眼睛,卻沒有哭出半點聲音。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說不清是要走向孤獨的裴安,還是走向同樣孤獨的自己。
那一年,我跟裴安都是八歲。
我跟裴安之間有一種黑色幽默般的彼此羨慕。我企望著家的熱鬧細碎,她則渴望父母間的平靜順遂。我們似乎注定了要相識,要用陪伴讓彼此的少女時代變得溫暖而生動。
有了裴安,上學和回家的那條小路不再孤獨寂靜,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再也不用一個人遠遠走開,課間去洗手間我們也可以像其他女生一樣成雙結(jié)對。黃昏的時候我們在她家的水果攤上吃那些賣相殘次的水果,下雨的時候我們在飛檐綠瓦下嬉鬧玩笑。我們牽著彼此的手一路向前,等到我們輕笑著討論隔壁班哪個男孩子比較好看的時候,初三的大門也已經(jīng)向我們打開。
中年的語文老師習慣將條紋T 恤掖進褲子里,咂著茶水踱著方步要我們寫出暑假讀“四大名著”的感受和最欣賞的人物。
少男少女,女生們總在紅樓里流自己的眼淚,男生們則都希望能跨上三國的戰(zhàn)馬。可我跟裴安,卻心照不宣地選了《水滸傳》。
我寫的人是晁蓋,裴安寫了宋江。
裴安笑笑,說:“我只是覺得世人諸多咒怨對宋江不太公平,他也不過是渴望被接納吧?!?/p>
我看著她落寞垂下的睫毛,笑著揉皺手里的答案:“其實我也不喜歡晁蓋,倒霉又短命啊。”
我倆遏制不住的笑聲成功吸引了老師的注意。我慢騰騰地站起來,然后拿出了如小時候般天真的微笑,說:“老師,我最喜歡《西游記》里的奔波兒灞?!?/p>
語文老師從已經(jīng)滑到鼻頭的厚鏡片里抬起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睛,沉聲道:“原因?”
“ 因為吳承恩的腦洞夠大啊?!蔽也患偎妓鞯卮鸬馈?/p>
我甚至沒有看到過程,語文老師就站在了我面前,發(fā)抖的手指差點碰到我的鼻尖。
我苦笑了下自覺轉(zhuǎn)身出去站走廊,走到門口的時候,卻忽然聽到裴安的聲音。
“老師,我也想回答這個問題。我,我最喜歡的是《西游記》里的灞波兒奔,原因,嗯,跟我同桌一樣?!币回灠察o順和的裴安幾乎發(fā)出了顫音,可仍然站得筆直堅定。
那一天,我們的“刑期”從一節(jié)課拉長到一個下午。我側(cè)過頭去,說:“奔波兒灞的腿好麻呀,灞波兒奔你還挺得住嗎?”
那一天的黃昏很美,我們一同笑出聲的那一刻我仿佛聽到身后窗臺上一朵君子蘭開花的聲音。
人在年少的時候很容易想到天長地久,那多半是因為還不懂得什么是“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高中開學的時候,我爸的生意有了起色。我們搬了新房子,一家人在一起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我留了長發(fā),有了漂亮的裙子,加入了學生會,也不再像從前般特立獨行。
我時常拉著裴安一起去參加活動,一起跑出去吃小吃,給她講我爸帶回來的有趣的東西。那些時刻,我以為自己同時擁有了幸福的家和珍貴的友誼,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卻沒能發(fā)現(xiàn)裴安日益沉默。
直到那一天我被叫去校辦籌劃給貧困生捐款的活動事宜,推門而入的一刻卻猛然見到了裴安的臉。
我們就那么定定站著。我以為自己是她最親近的朋友,可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她家里出了事情,火氣太旺又總是抽煙的裴先生被查出肝臟問題。外表柔弱骨子里卻堅強無比的裴安,寧愿求助于他人,也不愿意跟我言之一二。
我看著她紅了的眼眶,心里五味雜陳。有心疼,有歉疚,可同時也有酸楚和受傷。我們用過往砌起的那座名叫友誼的城池,輕易就斷了梁柱。
那之后,我跟裴安還是一起上學一起回家,一起在黃昏的小攤上吃殘次的水果,可曾經(jīng)的美味對如今的我們來說卻味同嚼蠟。
我隱隱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逝去,可我還是愿意用盡全力去挽回。
所以當高考前夕,我爸媽之間爆發(fā)激烈爭吵的時候,我忽然想起自己和裴安之間那黑色幽默般的彼此羨慕。如今的我們像是正好調(diào)了過來,我的父母開始為了要走還是要留爭執(zhí)不休,裴安的父親要住院,家里時常冷清得只有她一個人。一切就像是最初的倒影,那我跟裴安呢?是不是我們也可以回到我們初識的曾經(jīng)?
我急急地向著街角也是向著我們的曾經(jīng)而去。我對裴安訴說我家里的境況,說我無疾而終的暗戀,說我所有隱秘的心事,也說我有多么希望能回到過去。
我那時還不明白,朋友可以幫你保守秘密,可秘密卻從來都不能換來朋友。那一天,裴安始終沒有說話。
于是我在十八歲那年明白了,生活的軌跡原來會循環(huán)往復地出現(xiàn)。
八歲那一年,我坐在房門前,任那些吐著瓜子皮的嘴中不斷飄出的細小刀子將我凌遲。
十八歲的時候, 我坐在教室的角落,在那些三五成群的女同學們不斷飄來的眼神中茫然無措。因為越過那些眼睛,我看見了裴安。
她終于融入了她一直渴望的集體。那么被接納的籌碼是什么呢?也許是從此遠離我這個怪胎,也許是向同學們提供一點關于我的談資吧。
我在父母的爭執(zhí)中表明了立場,我贊成隨著爸爸的生意舉家搬遷,并跟媽媽保證不會影響我的高考成績。
生活遠比電視劇冷漠,積年深厚的情誼,消逝的時候大都不是轟轟烈烈,只因為悄悄才是離別的笙簫。
我走的那天沒有見到裴安。
街上有小孩子追著撿一只翻滾的芒果,我忽然就想起初見裴安的那天。我不自覺地就紅了眼眶,可到底微仰了頭,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我跟裴安,就此走失了彼此。
后來,生活給了我另一番喜悅模樣,可過去的事卻仍舊蟄伏在心底,讓我無法釋然。
直到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我在圖書館翻看一本詩詞輯錄,在看到納蘭性德的一首《浣溪沙》時,怔了良久。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p>
跟裴安之間的那些過往猝不及防地跳出腦海。無數(shù)個并頭而坐的黃昏,無數(shù)次踏過的青石小路,歡笑躲雨的飛檐綠瓦,一同罰站的窗前廊中,我們一起走過太遠的路,童年、少年、青年,然而從此以后,卻只有此去經(jīng)年。
我想起那一年我們寫下的答案,一個是晁蓋,一個是宋江。
也許許多事、許多離合都是早已注定好的也說不定。又或許多數(shù)友誼建立的基礎就是同舟共濟,一旦有一方有了新的船只,他們相攜走過的旅程也就到了盡頭。
我跟裴安誰都沒有錯,我們只是在逐漸消逝的友誼面前束手無策。
那么你能來我很高興,你走,我也不再遺憾。
青春里的那些好時光,總會在往后漫漫歲月里,在某個閑寂的午后或似曾相識的黃昏中悄然跳出腦海,隔著歲月山海,那些愛過的、恨過的、哭過的、笑過的,便都只化作了一句“當時只道是尋?!?。
(秋水長天摘自《中學生百科·悅青春》,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