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菲利普·拉金 譯/李暉
我從來不會自稱愛書之人,就像我不會自稱熱愛人類一樣:我愛不愛,完全取決于書或人的內(nèi)在品質(zhì)。我也不是藏書家:曾經(jīng)有位大學教師問我有多少本書,當時我實在答不上來。不過這也沒關系,他只是想告訴我:他有2.5萬本或5萬本書,或是某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數(shù)字。我非常有禮貌,沒有拋出一句塞繆爾·巴特勒的引言變體:“我把書存放在街角另一頭,在大英博物館里。”不過,此時我感覺到他掩飾不住的一陣惋嘆,好像他剛向一名偷窺狂或輕度心理強迫癥的病人坦露過心聲。
不過我的生活確實是處于書籍包圍之中:到底是怎樣的輕度心理強迫癥,會讓我竭力表現(xiàn)出這種公然否認的態(tài)度呢?也許是年齡的緣故:在我成長的年代里,書面語言漸漸不再是主要的娛樂產(chǎn)業(yè)。整個社會對寫作者的境遇已經(jīng)不予理睬,不在意他們能否依靠撰寫書評和新聞報道,或書寫平凡瑣屑的“中產(chǎn)者”,就可以舒舒坦坦地住在類似圣約翰森林這樣的地方,再配一兩個仆人,還能養(yǎng)活一家人。同樣,當年人們景仰的那些作家——比如說戴維·赫伯特·勞倫斯,或者威斯坦·休·奧登——都喜歡將“文學—生活”的沖突戲劇化,然后讓你毫不遲疑應該站哪邊。如果你不夠小心,最終下場可能就是“把動物當朋友,或者只留下一本回憶錄”了。第三點,當然了,書籍,尤其是那種被命名為“舊藏古籍”的書,從政治意義上就令人生疑。工人們不會費勁去讀它們:它們是食利者的徽章。左派讀書俱樂部的粉色精裝書當然都沒問題,還有第一版的企鵝出版社圖書。但如果你膽敢暗示什么“在一群沉默的朋友里陷入沉思”,就足以標明你是人民公敵。
盡管如此,我終究還是有讀書強迫癥,而這種強迫癥是為了和另一種強迫癥相匹配。這意味著我的書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偷偷溜進屋里的。就在幾天前,我還猛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打量自家公寓墻上的一塊空白區(qū)域,心想這地方可以再添上幾個書架。我把小說和偵探故事都放進臥室,這樣客人們就不至于受到引誘,想把它們借走。
起居室里安放著形式更高級的文學書籍(還有我的爵士樂書籍,這部分收藏遠未窮盡),而大廳里則存放著相當值錢的物件兒,這是我的如意算盤,讓客人們看到以后趕緊走人。它們中間沒有哪本書能稱得上出色。最好的幾本,是剛出版時買的,如今它們堪稱“現(xiàn)當代初版本”了。最次的那些,是從某個車站書攤一堆糟七糟八的書里面淘到的。我記得約翰·馬爾科姆·布林寧在哪里說過,他從來沒看見狄倫·托馬斯讀過任何東西,除了有一次看到他在讀一冊平裝本的劣質(zhì)作品。
不過,我還是在看這些書的,不像邁克爾·費恩收藏“海青色厚布面”的九卷本《佩特全集》——我懷疑這套全集從來就沒被打開過。我躺在床上讀,坐在洗手間里讀,吃飯的時候也讀。我在工作椅旁邊伸手可及的地方也放了書,右邊是參考書,左邊是12位詩人的作品:哈代、華茲華斯、克里斯蒂娜·羅塞蒂、霍普金斯、薩松、愛德華·托馬斯、巴恩斯、普雷德、貝杰曼、惠特曼、弗羅斯特和歐文。沒錯,我向右邊伸手的次數(shù)要比左邊次數(shù)多,但這12位擺在那里就是榜樣。所以說,總而言之,我應該還是惦記著我這些書的。
可能作家對待書的態(tài)度總是比較矛盾,因為一個人動筆寫作的初衷之一,是因為現(xiàn)存的所有書籍都多少有些不如人意??墒侨绻獦嬒氤隽硪环N更好的文明象征物,顯然又很困難。當然這個象征物還會再發(fā)生變化:一部優(yōu)質(zhì)書籍,它的材料、它的工藝、它的設計,都在繪聲繪色地表明這是建立在特定工具、閑暇與品位基礎上的文明形態(tài)。
當今時興的象征物是平裝本,傳播著我們認為最能代表我們思維與想象力的內(nèi)容。如果我們的價值目標是為了捍衛(wèi)世界上的某個地盤,那么,這些書籍就是贏得勝利的部隊,只不過勝利并非必然的結局。
在國外贏得的東西,可能會在國內(nèi)輕易喪失?;蛟S喬治·奧威爾在使用書籍作為象征物時的表述方式最好,可以讓雙方都感到滿意:大家應該還記得他怎樣在《1984》里面讓主角溫斯頓·史密斯對自己從“某個臟兮兮的小廢品店里”購來的一本書表示無比珍惜。奧威爾告訴我們,這是“一本格外美麗的書”,紙張和裝幀都是如此。只不過,里面的書頁內(nèi)容卻一片空白。
對于作家來說,這是一種強大有力的意象:往昔時光曾經(jīng)賦予我們的那些書,書商們經(jīng)營的那些書,都是印刷品;它們妙不可言,卻壽命有限。只有空白的書,手稿書,才可能是我們應該給予未來的書籍。它的潛能無窮無盡。
(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應邀之作:拉金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