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解(河北)
我是轉世的鑄鼎人。我曾在黃帝帳下鑄鼎。我曾研習河圖洛書,取山川之精華,鑄黃銅大鼎。我曾日夜不歇,燃爐火,化干戈,居九州之中央,鑄鼎以安天下。
我是轉世的鑄鼎人。我用三生,熔煉一滴血。我用血脈橫穿塵世,流經千年而不竭。肉身恒溫,而歷史已成絕壁,返回了萬古的回聲。
那時,大地還是扁的,炊煙隨風而去,傳說中的太陽,已經燃燒了多年。那時火焰赤紅,飄浮在大河上的晚霞,有金屬的反光。在莽莽中原,我鑄鼎,也曾是犧牲者,用命,獻上祭壇。
我是轉世的鑄鼎人。我鑄鼎,用重器,聚軒轅之氣,存八荒之魂。我鑄鼎,從來不知疲倦,我累死一次,就會重生一次,我死了也不倒下,倒下也不消亡。
我是鑄鼎人。你不必認識我,你只需認識鼎。你不用勸我歇息,我不可能歇息。我有使命在身。如今,黃銅已經生銹,我把鼎鑄在心里。有鼎在,我就是沉的。如果大鼎隱身到黃土深處,我就在人間站起來,成為鼎。我就是鼎本身。
有人要在天空里下棋,于是云臺山拔地而起,制造了一個平臺,在云中。早年我曾在山下仰望過白云,烏云,火燒云……也見過麗日騰空,中原大地向天邊展開,人群暴露在黃河兩岸,而伸著懶腰的神仙借助云氣,隱藏其行蹤。那時智者在高處對弈,永遠不分勝負。那時星星還沒有生銹,夜晚有多個出口,讓拂袖而去者,閉著眼睛也能走到來生。那時天空并不太高,伸手可以摘下星辰。我記得我來自河流的北方,就簡稱河北吧。為了生我,祖先給我準備了一個國家,然后劃出省份,配備了偉大的漢語,在體內,安排了一個詩神。那時火焰已經出生,但天空還未發(fā)紅,人們在地上勞作,經常做夢。那時傳說還在嘴里,一旦說出,就等于命名。那時我來到云臺山下,本想寫出內部發(fā)光的詩句,并在絕壁上,不留下姓名。當我看見了云臺山,詞語找不到巖石,話語失去了聲音。云臺山威脅了我,用雄奇和壯美,迫使我承認自己的渺小和無能。它把平原擋在山下,只許天風推動的云陣,趁亂越過山頂。它甚至擋住了時間,讓摧毀一切的推手,軟下來,承認它的永恒。它確實高聳。它確實險峻。它確實云氣繚繞,與眾不同。如今是2017年5月,我再次趕往云臺山,再一次,被它的巍峨所征服。我不想看山里紅色的峽谷,碧綠的深潭,飛流的瀑布……不想看它茂密的樹林,珍奇的花草,以及斷層下面的幽深和寧靜。我只想遠遠地望著,在山前止步,看它的氣勢,它的造型,它的上方,被山脊截斷的天空。我呆呆地望著,驚異,感嘆,內心翻卷,啞口無言。我愿意一整天就這么望著,然后原路折返,回到河流的北方。在這里,我不提這條河流的名字,我只說云臺山,只說山頂上那些看不見的人。他們白色的衣服在云彩里,飄,不住地飄,而云臺山永不移動。是我們這些凡人,在大地上漂浮,構成肉體的潮水,不知疲倦,不能停息,一代一代,永世奔流。當我想到這里,天色大開,從云臺山的絕壁上,瀉下的陽光忽然一亮,時間告訴我:此時正午,萬物光明。
如果薄霧散去,華山一定會隱現(xiàn)出輪廓,山后的長安城里,裝滿絲綢的駝隊向羅馬出發(fā),先行者已經越過蔥嶺。在那荒遠之地,朔風吹開驛站的門窗,大俠在出沒,劍氣逼人處,亡靈咬住刀鋒。而在黃河東岸,蒲州城里商賈云集,文華薈萃,大袖里藏著書卷和白銀。把酒臨風者登高遠眺,望見白日落山,黃河不盡。而今我登此樓,恰逢薄霧彌漫,前人已經遠去,來者紛紛登陸,向此世索要身體和命運。透過蒙蒙霧氣,我看見黃河匍匐在地,現(xiàn)出渾濁的反光,那唯一的古老的太陽,正在天空里橫行。這是王之渙的太陽,今天屬于我了。這是王之渙的黃河,攜帶著泥沙和石頭,正在吞噬自己的濤聲。這是公元2013年5月18日,霧氣專程趕來,遮擋歷史和未來,讓我感到郁悶。蒼天啊,我要的是晴空和曝曬,我要在晚風里抓回落日,看看它背后的光和轉動的軸心。為此,我隱藏在河北已經多年。我喝過毒素,念過詩書,也撫摸過山頂上的星辰。今天我終于來了,我登上了鸛雀樓,卻看見大霧吞下山河,而女媧的長子,一直尾隨在身后,向我索要泥土和基因。他一定是認出了我。我確實在耕種時挪用過土地,我確實盜取過黃河水系,喝下了漩渦。我確實隱姓埋名,在一條小胡同里,寫下過無人知曉的秘密。我也曾帶著一家四口,在地圖上旅行,用筆尖指著中條山下,果斷地說,就是這里。對,就是這里。我來了,我看見王之渙在最高一層等我,他已經變成了黃銅。我看見紅男綠女的游客,隱藏了前生,仿佛從未來過世界,仿佛大地是一個新鮮的去處,必須指指點點。就在拍照的游客中,我認出一個人,他來自西漢,他曾在河西走廊里奔走,他死在風沙里,也曾多次出現(xiàn)在長安、洛陽、北平,而今他穿著牛仔褲,手拿相機,已經登上了樓頂。我必須與他說話,然后回憶往昔,直到最初的那一天。就在我邁步的一剎那,一陣罡風從天而降,越過鸛雀樓,越過游人,越過黃河,向蒼茫大地鋪開,薄霧開處,露出了耀眼的陽光。我不禁長舒一口氣,大喊了一聲:天??!我喊出之后,突然感到,遠方的大地變得彎曲,地球慢慢升起,懸在了空中。
如果有一尊佛,面朝石壁走進巖石里,消融在其中,誰將在后面跟隨?
如果,所有的佛都轉過身去,背對塵世,甚至放棄塵世,只留下背影,我將看不到他們的臉,衣服上的皺褶,慈悲的眼神。
佛沒有這樣做。他們背靠石壁,笑對蒼生。臉皮都脫落了,手也破損了,甚至腦袋都掉了,佛依然是佛。
假如他們開口說話,問候我,祝福我,我就低下頭去,不做回應。
我將雙手合十,祝福佛永世安詳。祝福天下人,一生喜樂。
當我面朝石壁,走進巖石里,佛啊,如果你們留戀此世,請不必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