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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山頂上

      2021-12-21 00:42:52竇紅宇
      安徽文學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王曉阿爸張老師

      竇紅宇

      勒沃鎮(zhèn)同山下的勒沃縣城遙遙相望。

      冬天的時候,勒沃鎮(zhèn)在勒沃縣城的仰視下,顯得特別美麗。純白的雪山頂上,勒沃鎮(zhèn)的輪廓時隱時現(xiàn),山氣氤氳,有時披上一層青黛,有時又披上一層金黃,像有一支筆,隨意涂抹著這落雪鋪出來的底。勒沃鎮(zhèn),頓時變成了一頂雪山上的王冠,好像眾神護佑,充滿了堂皇之氣。

      如果說,勒沃縣城被人們稱為天上的城,那么,勒沃鎮(zhèn)就是云端之上盤旋的一只鷹,一首天上的歌。這兒的人都會唱:“小鳥啊小鳥,你往高處飛吧,飛吧,飛到勒沃山的山頂,就會變成一只雄鷹……”

      勒沃鎮(zhèn),在天上的天上。人們一抬頭,就能看見它。

      可勒沃鎮(zhèn)實在是太小了。有時候,一支大一點的馬隊進來,就能塞滿。只有一條石板鋪成的小街,小街上只有一個賣煙酒日用品的雜貨鋪,一部老舊的公用電話機。也有供銷社,那是用來囤積過冬的糧食和物資的。黑漆漆幾大間倉庫,山下一卡車一卡車的貨物,要拉一個春天,也填不滿。

      馬隊歇息的男人們,黑漆漆的,喂了馬,人就圍住了雜貨鋪。他們很少買食物,只要酒。他們也很少說話,喝醉了,就橫七豎八躺滿一條小街。所以,在娜朵的印象中,勒沃鎮(zhèn)同雪山的雪一樣,是沉默的。只聽得見風,甚至只聽得見雪落在雪上的聲音。

      所以,勒沃鎮(zhèn)的人,也是沉默的。

      山太高太大了。坐班車進城,從早到晚,繞繞顛顛,不到一百公里,要走一天。總是在轉(zhuǎn)彎,總是在下坡,剎車和慣性讓人根本就沒有一刻是坐穩(wěn)了的,顛起又落下,很容易讓大家都吐起來,繞過一座山又一座山,都快要散架了。

      娜朵坐過兩次這樣的班車,就再也不坐,寧愿騎馬,也不坐。

      勒沃鎮(zhèn)海拔太高,一年只有冬春兩季。春天很短,從五月開始,八九月的時候,滿山綠油油開滿鮮花,很美很美。之后,就是冬天,大雪封山,車根本進不來,人也根本出不去。所以,從前勒沃鎮(zhèn)的鹽巴、食物和過冬的物件,都是等到春天,人背馬馱進來的。后來修通了公路,大卡車可以進來了,勒沃鎮(zhèn)的人才稍微輕松了一些,可以在春天喝喝酒唱唱歌,圍著雪山跳跳舞了。

      可公路也只是一條灰撲撲的土路,到了冬季,車輛照樣上不來,勒沃鎮(zhèn)照樣被封凍著。直到山下的人,幫他們建了一個新鎮(zhèn)。

      新勒沃鎮(zhèn)離山頂?shù)睦湘?zhèn),只有兩公里左右,可彎彎繞繞走下來,海拔卻降了七八百米,從雪線以上變成了雪線以下,地勢也寬闊了起來。那地方叫歇馬坪,就是說,從前從勒沃縣城走到這兒,連馬都爬不動,要歇歇了。

      每家都是兩層樓的新房子,大院子,看了,叫人心里好不高興。那工程叫扶貧搬遷,是縣里的干部給他們講通了道理帶著他們建的。全是水泥路,有三四條街,有一排一排的鋪面和路燈,還建了衛(wèi)生院、學校和車站。還有手機了,有一家電訊公司在這兒建了基站,在街面上租了房子,招了工,成立了勒沃鎮(zhèn)的分公司,由波魯和阿米一家值班。

      更重要的是,高速公路修進來了,在山下打了個隧道,架了橋,就再也不怕雪季封凍路面,冬天也通車了。這一下,勒沃鎮(zhèn)的人興奮得像是雪山上的雄鷹,他們覺得,他們也可以像山下勒沃縣城里的人一樣,自由自在掙錢了。

      娜朵就回來了。

      娜朵生得野,興許是從小沒有阿媽的緣故,感受不到女人的好,也沒有學到女紅之類的手藝,只知道跟著波魯、米東、阿桑一幫男孩子瘋玩。她阿爸是個編草匠,干的是細活,靠手眼精到的配合,所以無暇管她。只是闖了禍了,就掄起草鞭子,把她當男孩一樣收拾。

      有一回,娜朵偷吃了隔壁老阿奶的糍粑,還偷了老阿奶家的酒,帶著波魯、米東和阿桑,拿到草山上喝。醉了,就在一片野花盛開的草叢中摔起跤來。這事被娜朵她阿爸知道了,找過來,一腳就把娜朵踢得順著草山滾到峽谷里。還不行,晚上,還把娜朵像山上的金絲猴一樣,吊起來打,滿身的血痕?,F(xiàn)在回想起來,阿爸那模樣,是真想給她開膛剝皮呢。然后就把她趕出家了,讓她滾。娜朵前半夜在離家不遠的小樹林里蜷著,像是在舔舐傷口,到了后半夜,冷得跳起來,冷得渾身一點也不疼了。勒沃的山里,就是這樣,白天艷陽高照,晚上冰凍萬物。娜朵冷得實在沒有辦法,只好跑到后院,牽了她最喜歡的那匹老青馬,跳上馬背,使勁趴著。

      馬背的暖漸漸焐熱了娜朵,她趴著趴著,就睡著了。等醒來,發(fā)覺老青馬已經(jīng)把她馱進了勒沃縣城,屁股后面,還跟著她家的大黃狗。那是一條柴犬,樣子挺兇,狗模樣十足。娜朵一想,干脆打發(fā)它們兩個相伴著回家,自己留在了縣城。

      一去六七年。離家的時候十五六歲,回來,已經(jīng)到了該嫁人的年紀。六七年里,她去了省城,去了廣東、深圳、上海……去過太多地方?;貋淼臅r候,錢肯定是賺了很多,更重要的是,大家都說娜朵出去見了世面,回來再也不野了,待人接物都不一樣了呢。

      其實哪里話?隔壁老阿奶說,是因為娜朵從一個小姑娘變成大姑娘了,懂事了。

      就拿搬遷來說,娜朵家也分了新房,可阿爸就是不愿意搬。阿爸說了,他要留在老屋里陪阿媽,他怕人都走了,阿媽的魂和阿媽的神靈找不到家。娜朵一聽,也留了下來,她倒不是因為阿媽的魂和神靈,她知道,阿爸草編的手藝,離不開老勒沃鎮(zhèn),那兒有他的作坊和大片大片的火草地。

      干脆,娜朵投資,在老勒沃鎮(zhèn)建蓋了一個民宿??h里的領(lǐng)導(dǎo)見了都使勁夸,說好啊,老勒沃鎮(zhèn)就是不能拆嘛,要不然,在山下就看不見它了嘛。老勒沃鎮(zhèn)就是要保留下來,讓山下的人一抬頭,就能看見它。

      從此以后,老勒沃鎮(zhèn)成了勒沃地區(qū)的標志,很多人都想爬上山來,在老勒沃鎮(zhèn)住一段時間。他們說,這是天上的日子。爬不上來的,每天早晨,都會被旅行社的大巴車拉著,來到城外一個叫觀景臺的地方,看太陽從老勒沃鎮(zhèn)的頭頂升起。運氣好的,守得云開霧散,陽光被分割成一縷縷織錦般的色彩,從老勒沃鎮(zhèn)這頂王冠上鉆出來。頓時,金光四射。人們紛紛拿起相機,“咔嚓咔嚓”使勁拍,都說看見了看見了,這一年的運氣都要好了。還有的人,干脆跪下,雙手合十,開始喃喃念叨起來,激動得淚水橫流。

      娜朵機靈著呢,很快,她便同勒沃縣城的旅行社簽訂了協(xié)議,做起了民宿生意。

      生意好得不得了。

      一般,都是客人們被旅行社的大巴拉來,在新勒沃鎮(zhèn)吃完午飯,休息夠了,也看夠了那兒的風景,就分道揚鑣了。大部分客人跟著大巴回勒沃縣城,只有少部分,敢騎上娜朵他們的馬,往老勒沃鎮(zhèn)爬。

      這個時候,客人最興奮,也最艱難。興奮就不必說了,哪有見到雪山不興奮的?就連娜朵他們,也跟著興奮呢。一般,客人到了這兒,肯定要有高原反應(yīng)的。喘不過氣來,缺氧,渾身無力,一個個嘴唇發(fā)紫,頭暈?zāi)垦!D榷渌麄冊缇蜏蕚浜昧吮銛y式氧氣瓶,客人們一人一個,讓他們不舒服的時候,就吸上幾口。他們會告訴客人,心不要急,動作要慢,要平緩,要慢下來,慢下來,你才能看見最好的風景。因為呼吸困難,要消耗大量的體力,很多客人走到一半,就會冷,瑟瑟發(fā)抖,娜朵他們就會讓他們從馬背上下來,緩緩走一段。說,走走,緩一緩,讓身體慢慢熱起來。慢慢走,慢慢走……這樣下來,兩公里多的山路,要走一個多小時。奇怪的是,這種時候,客人們都很聽話,沒有一個人抱怨或者質(zhì)疑什么。

      娜朵想,他們肯定是被眼前的雪山,震懾住了。

      這一天,娜朵接到山下旅行社的電話,說是要上來六個客人,讓娜朵去新勒沃鎮(zhèn)等著接。

      娜朵放下電話就去找阿爸了,她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大片大片枯黃的草在眼前起起伏伏,綿延出去,成千上萬畝。它們從一個山包沖下去,又從另一個山包沖上來,一個山包連著一個山包。要是到了春天,草就綠了,一山一山的綠草,夾雜著一山一山的野花,黃的、白的、粉紅的、紫藍的……好看極了。還有一群一群的羊,順著山坡一處一處走,有時候,看花眼了,還以為它們是天空上飄著的一團一團的白云呢。

      到了冬天,羊群也不出來了,馬和牦牛也蜷縮在廄里,整個勒沃山頂,都枯萎著寂寥著。這個時候,雪花從天上飄下來,大塊大塊的白,像是從枯草間長出來一樣。它們替換了羊群,替換了野花,讓整個勒沃山頂,變成了一件白色的絨袍,像是天上的白云,都涌到娜朵家門口取暖呢。這個時候,一眼看出去,雪落著雪,雪鋪著雪,干凈得讓你的心都會跟著顫抖緊縮一下。就連呼出一口氣,都會覺得打擾了這些天空中飄灑的精靈。

      阿爸的小屋就在不遠處的山包上,春天,就像百花朝圣的宮殿,花們開放著,朝小屋匍匐著。到了冬天,又像是白色海浪中起伏飄蕩的一艘船,在娜朵的心中,要么起錨了,要么歸航了。

      想到這兒,娜朵的心里,一陣暖暖的甜。

      整個冬天,阿爸都在編他的火草。他說要用勒沃山頂?shù)牟?,給娜朵編一條嫁人時穿的火草裙。還有,再編一所房子,讓娜朵帶走。娜朵說,阿爸,我不走,我就要守著勒沃山頂。阿爸就說,你不走就嫁不出去了。

      娜朵又說,阿爸,山下來人了,我要去接。阿爸把眼睛從手中的草繩上抬起來,說老天,終于有人來了。娜朵,你快去接,說不定,這里面有你的新郎呢。阿爸說著,就笑起來,露出他黑漆漆的牙齒。

      來了六個人,四男兩女。

      其中一對白發(fā)夫婦,最喜歡笑也最喜歡說話,說是退休了,無牽無掛了,終于可以來爬山了。他們的情緒又飽滿又高漲,好像在生活的面前實實在在松了口氣,又好像在奔赴什么新生活呢。娜朵甚至都受到了感染,也跟著長長舒了一口氣。另外兩個男的,一老一少,老的是大學教授,年輕的,跟娜朵差不多大,是老教授的學生,說是來山里搞研究的。娜朵好奇,說山里有什么可以研究的?老教授哈哈一笑,很爽朗,說,我們要研究的,就是你們說的沒有什么可以研究的。娜朵聽不懂,就說,好啊好啊,你們要是研究出點什么來,那我們肯定跟著享福了。

      還有一男一女,戴著厚厚的口罩,面目不清,一路上寡言少語,不說一句話。像是面前的山路,已經(jīng)耗費了他們所有的精力。娜朵試著對他們笑,不理,試著跟他們說話,也不理。就想,人家也許不喜歡跟人說話呢。旅行社的阿全叮囑,說這個戴口罩的女人,得了肺病剛剛?cè)?。娜朵仔細看,果然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樣子?/p>

      “沒有山天生高如云,沒有河天生大浪寬。沒有愛天生甜如蜜,沒有恨天生是仇敵……”一路爬,娜朵和米東、阿桑一路唱。他們的歌聲,從新勒沃鎮(zhèn)一直傳到老勒沃鎮(zhèn)去了。老教授最認真,緊趕幾步追上他們,問,你們唱的什么?能不能再唱一遍?娜朵就唱:“沒有山天生高如云,沒有河天生大浪寬……”老教授追著問:“沒有山天生高如云”這一句,你們是不是就是這樣唱的?娜朵說,這是我們當?shù)氐母?,我們天生就是這樣唱的。

      老教授一下激動起來,對他的學生喊,小艾小艾,聽見了嗎?就是這里了,肯定就是這里了。才喊完,老教授就感覺氣不夠用,呼吸急促起來。研究生小艾忙對娜朵喊,快,快給老師一個氧氣瓶。

      老教授吸氧,大家就跟著坐下來,休息一陣。小艾很不好意思,說,平時比這高的山教授都在爬,從來不吸氧的,不知道今天怎么搞的。白發(fā)夫婦說,肯定是教授年紀大了,我們看他快七十了吧。老教授點點頭,說沒什么,在這山上,你就是不能跑,我剛才是跑了。小艾就笑,說,老師激動了。老教授喘著氣,說,是……激動了……激動……了。

      白發(fā)夫婦中男的在自言自語,說,空氣稀薄的地方,才有干凈的石頭。女的很欣慰,看了他一眼,說,是呀,干凈的石頭,每一塊都是寶石。剛一說完,感覺不行了,忙著讓男的找娜朵,拿氧氣瓶。男的笑著,使勁喘著氣,說娜朵,要兩個,我還以為只有她要呢。想想又不服,說,這可不是身體的問題,這是激動的,激動的。娜朵就說,你們不能再說話了,說話費體力的。

      只有那對戴口罩的男女,不聲不響,早就把氧氣瓶上透明的面罩,壓在了鼻孔上。

      老教授聽見“石頭”,頓時一陣狐疑,忙過來問白發(fā)夫婦,我剛才聽見你們說石頭,你們也是搞研究的?化石嗎?你們搞的哪方面研究?白發(fā)夫婦笑起來,男的說,我們哪有你那么大的學問呀?我們就是中學里的老師。女的忙補充,說,教授,我們是來撿石頭玩的。老教授還是沒有聽明白,說,撿石頭?爬那么高的山,撿石頭玩?有意思,真有意思。

      白發(fā)夫婦沒有說話,他們使勁喘勻一口氣后,相視一笑。

      這個時候,戴口罩那女人,望著遠處的莽莽群山,悄聲喊了一句,天哪,這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呀。戴口罩的男人一聽,一皺眉,遠遠走開了。

      一陣大霧飄了過來,好像是戴口罩那女人喊過來的一樣,正午的陽光一下不見了,就連天空中的白云也看不見了,四周彌漫著一陣一陣濕淋淋的冷。風一起,一陣一陣直鉆進心窩里來。

      娜朵一看,說,要下雪了,我們抓緊走吧。雪路太難走,讓你們走那樣的路,我們實在是過意不去。

      可他們還是沒有躲過一場大雪。

      娜朵說,要是再晚一陣,怕是都不敢爬上來了呢。鋪天蓋地的大雪甚至讓大霧都透明起來,整個勒沃山頂,白得什么都看不見。娜朵緊緊抓住一匹馬的籠頭,這個時候,娜朵知道,他們已經(jīng)越過了雪線,新下起來的雪加上積雪,快要沒過了小腿,如果這個時候再不到家,等到雪過膝蓋,人很可能就要被困死在這路上。在勒沃山頂,還沒有死過人呢。

      還好,馬還在使勁朝前爬,娜朵一看它們使勁爬的樣子,就知道家就在眼前了。要知道,馬也是會絕望的,如果它們這時感覺離家還遙遠,它們就會不走了,干脆趴下來,是死是活,任由天定。

      研究生小艾叫米東拉停馬,從馬背上的一個大旅行背包里,抽出一件斗篷一樣的羊毛氈子,送到緊跟馬蹄的老教授面前。老教授使勁搖手,說我不要,爬山不冷,你給后面那個騎馬的女人吧,我看她快不行了。

      小艾猶猶豫豫,朝那個戴口罩的女人遞過去。那女人騎在馬上,由阿桑牽著籠頭,高高在上的樣子。雖然穿得厚,還是冷得瑟瑟發(fā)抖,再加上缺氧,眼睛都是青黑的,看著隨時都可能跌下馬來??伤€是沒有接那羊毛斗篷,只用眼睛斜了斜,說,什么???不要,拿走。

      娜朵看見了,心里一緊,想,這女人肯定把那么好的羊毛氈子,誤以為是我們給她準備的了。正在想,卻只見那戴口罩的男人,一把從小艾手上搶過羊毛氈子,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之后,大雪彌漫。娜朵什么也看不清,只聽見那對白發(fā)夫婦互相在喊,老伴,你在前邊還是后邊?看不見你呀。然后又喊,老伴,我看見你了。

      阿米已經(jīng)把每間房的火都燒得旺生生的了。白皚皚的山頂上,一眼就能看見勒沃山莊冒著炊煙的樣子。雖是山莊,卻是很小的一個院子,建在比老勒沃鎮(zhèn)稍微低十幾米的一小片平地上。遠遠看去,那平地其實是一塊巨大的巖石,沒有臺階,要爬好幾個坎,才能翻上去。

      戴口罩的女人看上去已經(jīng)不行了,一步都挪不動了。阿桑急了,看了一眼戴口罩的男人,就要去背。那女人使出最后的力氣,把阿桑一把推開,說不要,我自己來。

      娜朵使勁拉著一匹氣喘吁吁的馬,回頭一看,嚇得要死。使勁喊,阿桑,快把她背上來吧,再冷一陣,她要死的。

      院子雖小,也有六七間房。一進門,就是一間小巧的過廳,看上去,像個酒吧。要從過廳掀開厚厚的草簾穿出去,才能走進院子里。

      剛爬上山來的客人們,都要在過廳里歇息一陣,喘氣。

      過廳一側(cè),是長長的吧臺,阿米在里邊忙來忙去??腿司驮谶@兒登記住宿,順便,每個人可以領(lǐng)到一杯滾燙的紅茶,或者滾燙的咖啡。還有火辣的酒,自己釀的,你的心有多熱烈,酒就有多甘醇。

      另一側(cè),是一扇不大不小的窗,從窗口望出去,群山匍匐,萬物盡白。

      還有一個明亮的角落,是一張長長的餐桌,看上去,夠十五六個人吃飯喝酒用。餐桌不遠處,有一爐又紅又旺的火。爐子是雪山上專用的,有一根鐵管焊接的煙囪,從屋頂伸出去。爐子上燉著一大壺滾燙的水,接出來一個圓形鋼板焊的桌面,上面放著茶杯和酒杯,酒可以燙,茶可以回味。

      大家一進來,都朝那爐火圍了過去。

      心一下就暖了,精神慢慢也緩了過來。那白發(fā)夫婦,男的姓張,女的姓項,已經(jīng)開始跟著阿桑和米東,唱起歌來了。米東唱:“勒沃山的山啊,總是那么高。勒沃山的雪啊,總是那么潔白。勒沃山的姑娘啊,總是那么美……”阿桑就跟著唱:“勒沃山的水啊,總是那么清。勒沃山的酒啊,總是那么甜。勒沃山的懷抱啊,總是那么溫暖……”

      娜朵就在這邊接:“勒沃山的巖石呀,總是那么堅強。勒沃山的雄鷹啊,總是那么驕傲。勒沃山的駿馬呀,總是那么矯健。勒沃山的小伙呀,總是那么勇敢……”阿米也感染了,跟著唱:“勒沃山的阿爸呀,是那么深沉。勒沃山的阿媽呀,是那么慈祥。勒沃山的男人呀,是那么雄壯。勒沃山的女人呀,是那么幸?!?/p>

      就把項老師的眼淚唱出來了。項老師接過張老師遞過來的手帕,擦著眼睛,不停感嘆,說,太好聽了,抒情,又是那么深情,我在中學里教音樂教了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好聽的歌。說完,又開始大口喘起氣來。張老師忙抓過氧氣瓶幫她吸上,樂滋滋說,怎么樣?沒有白來吧。項老師使勁吸一口氣,說,是我提議來的。張老師一愣,說,是我,怎么可能是你?要不是我堅持,你根本舍不得花這些錢。

      老教授一直沉浸在那悠長的歌聲中,還不停往他的筆記本上寫著什么。寫完,合上筆記本,才抬起頭來,說,你們看,好好的歌聲被你們給攪和了。我早就說過,聽這樣的歌,一定要安靜,什么時候歌聲起來我們就什么時候安靜,不能發(fā)出一點聲音。因為,這樣的聲音就跟美麗的小鳥一樣,你只要一出聲,它們就不見了。老教授說完,又一揮手,不過今天大家初次見面,你們想怎么高興都成,我們的時間有的是。老教授說著說著,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一旁戴口罩的女人。

      后來才知道,那女人姓舒,戴口罩的男人姓王。老教授后來叫他們小王和小舒。此時,那女人躺在火爐旁的一個角落,目光灰暗,聽了老教授的話,沒有任何反應(yīng)。

      老教授只好起身,幫這兩個人要了咖啡和茶。遞到他們面前時,這兩個人神情索然,只伸手接了,誰也沒有摘下口罩來喝一口。就好像只要離開了口罩,他們就會被那歌聲傳染了一樣。

      晚飯的時候,兩個戴口罩的人,沒有下樓來。

      晚飯很豐盛,這是客人們到山上來的第一餐。娜朵他們?yōu)榇藴蕚淞艘粋€冬天,他們幾乎把夠一個村吃的食物,都在這個冬天背上山來。想著生意會像往年一樣好,甚至,客人會比往年還要多。

      有熱氣騰騰的一大盆羊肉,被阿米燉得又嫩又香。有燕麥粑粑、蕎麥飯和白米飯,有大塊大塊的火腿,有大把大把的野菜,還有牦牛干巴,還有酒……

      阿爸也從他編草的小屋回來了。一聽阿爸在編草,老教授興奮得像只就要放飛的鳥,抬起酒碗,問他的學生小艾,說,小艾,你說,我今晚該不該喝酒?小艾忙放下筷子,說,老師少喝點。老教授一仰脖子,一飲而盡。接著,就“哈哈哈”大笑起來。

      自然而然,老教授成了這群客人中,第一個透露來勒沃山干什么的人。

      老教授問,泥盆紀、志留紀你們知道嗎?老教授掃了一眼,看出沒有一個人知道,漸漸收起了笑,盯著被自己的手不停轉(zhuǎn)動的酒碗,說,我并不指望你們知道這些,因為,那是四億年前的事了。但是你們要知道,勒沃山,它是一座年齡四億多年的山,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山。簡單說來,就是中國的古生物學家們在這里相繼發(fā)現(xiàn)了四億多年前的古生物化石,那是各種各樣的原始魚。他們在這里的發(fā)現(xiàn),震驚世界,還推動了世界古生物界對四足動物起源的新一輪探索。

      老教授說,我不是研究古生物的,我是一個文化人類學者,我研究的年代要短得多,一萬年左右。但是,古生物學家們的研究成果啟發(fā)了我,我一直在想,既然勒沃山是科學界的一個傳奇,那么,它是不是還承載著另外一個人文歷史的傳奇?

      老教授的目光在漸漸黑下去的勒沃山頂變得閃閃發(fā)亮,說,五千年以前,世界各地都有被滔天洪水淹沒的傳說,基本上,都有一艘船拯救了人類,這就是諾亞方舟的傳說。可是,這個傳說到了我們中國卻沒有了,我們中國,全是跟洪水作抗爭的傳說與歷史,比如,鯀治水、大禹治水。我們一直在想,我們中國難道就沒有一艘諾亞方舟?經(jīng)過我們查閱大量的歷史資料和大膽的設(shè)想,后來,我們初步把中國的諾亞方舟可能出現(xiàn)的位置,限定在了勒沃山區(qū)。

      看著娜朵他們不解的樣子,小艾又從旁補充,說,諾亞方舟大概的意思,就是一艘拯救人類的船。

      老教授不管小艾的話,伸手使勁拍拍阿爸的肩,問,老兄弟啊,你這編草的手藝,是誰傳給你的?是祖?zhèn)鞯膯??阿爸一愣,說不是,說這件事很奇怪喲,有一天,那個時候娜朵還沒有出生呢,天氣好,太陽暖和,火草長得旺生生的,我就在火草堆里睡了一覺,醒過來就會編了。而且,從此以后還愛編了,特別喜歡。

      娜朵一聽,忙打斷阿爸的話,說阿爸你別亂說,不是勒沃鎮(zhèn)的老阿公傳給你的嗎?阿爸手一揮,不屑的樣子,說娜朵,那是他們亂說。我睡醒一覺會編草那天,剛好老阿公死了,他們就說,是老阿公把手藝傳給了我。其實根本不是。

      老教授聽得入了迷,連聲問,這意思你是不學自通的,你……是通神的?阿爸笑起來,說編草通什么神?喝酒才能通神呢。我這手藝,一天到晚編些魚啊豬啊狗啊,又養(yǎng)不活娜朵,她阿媽都被我氣死了。阿爸說到這兒,抹了一把眼睛,又喝一大口酒,問,那教授你的意思是,我這手藝還有用?

      老教授的臉紅通通的,是喝了酒也是興奮的原因,說,當然有用,太有用了。明天,我們就去看你編。說著,抬起酒碗,沖阿爸碰了過來。只是那酒碗,抖得厲害,可以看出,老教授的心,也跳得猛烈。

      阿爸笑了,忙一口干了酒碗里的酒,唱起來:“鋪天蓋地的火草喲,你是天上撒下來的星星喲……鋪天蓋地的火草喲,你是大地長出來的恩情喲……鋪天蓋地的火草喲,你是山頂上千年萬年的雪花喲……鋪天蓋地的火草喲,你是人世間生生不息的溫暖喲……”

      老教授問阿爸,老兄弟,你能用火草編一艘船嗎?

      這個時候,白發(fā)夫婦終于感慨起來了。張老師說,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們走那么遠的路來到這里,居然可以學到我們從來沒有學到的知識。項老師說,我聽到了我們從來沒有聽過的歌。

      張老師又說,看來,我們選擇來這里,是來對了。項老師說,這里的石頭,配得上我們這一輩子了。

      老教授奇怪,問,上山的路上,就聽你們說撿石頭撿石頭的,難道,你們來勒沃山,是為了這里的石頭?

      項老師很激動,又沖氧氣瓶使勁吸了幾口,抬起頭來,說,現(xiàn)在,我特別……想……給你們講一個故事。

      正在忙碌的娜朵說,你們等等我,我去給他們送了飯,你們再講。我最喜歡聽故事了。

      娜朵說的他們,就是那兩個戴口罩的人,她心里一直牽掛著他們兩個呢。她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桓吲d,她想讓他們高興起來。

      娜朵還是被堵在了門口。聽到敲門聲,戴口罩的男人猛一下拉開門,隔著口罩,娜朵都能感覺到那男人的惱火。娜朵把飯盒在他面前晃了晃,遞過去,他一愣,伸手接了。

      門“砰”一聲又關(guān)上。

      這是二樓,娜朵轉(zhuǎn)身朝窗外望去,雪越下越大。

      天亮的時候,雪終于停了,陽光輕輕踩在雪上,讓這個早晨顯得清晰無比。

      那是早晨嗎?那是早晨。只不過,它不是王曉和舒歡熟悉的那種車流不息的早晨。雪就那樣在他們眼前起起伏伏鋪展開來,綿延不盡,像是帶著他們,來到了天邊。一切都是清亮的,每一道凸起的白和每一片低洼的白都是清亮的,空氣在順著山梁流淌,風從巖石和草的身上跑過,他們可以看得見大片大片雪地上真正的白,看得見陽光飄灑的棱影折射在雪地上的色彩,至臻至幻,大美絕塵。

      還有歌聲從山梁上傳來,聽不清,只看得見幾個人在雪地里蜿蜒的身影。那是娜朵和老教授他們,正在朝山包上的一間小屋爬去。陽光在那間小屋的屋頂周圍細細勾出了一道金色的邊。

      王曉和舒歡,其實同娜朵他們一樣,是充滿了驚喜和感動的。就像他第一次擁抱著她的那個早晨,他的驚喜伴隨著他的叫聲一陣陣掀起來,他對她喊,哇,這么美,哇,這么細滑,哇,我像是摸到了一塊天上的絲綢、天上的玉……他說,哇,你的胸前,有一顆痣,太美了……他把他的頭深深埋進她高聳的胸間,感動得胡言亂語。

      但是,這種驚喜與感動是同恐懼和焦慮放在一起的。雪山頂上,他們清晰感覺和看見的,就是自己身上無邊無際的落寞。

      王曉和舒歡不是夫妻,他們是一對匆匆出逃的男女。不大不小的城市,不大不小的單位,一路上,他們不停地問自己,他們到底干了什么?

      有一天,他們被逼到離家不遠的一座水庫大壩上,想一起縱身跳下去。可就在已經(jīng)朝著那青綠的水面助跑的一刻,舒歡退縮了,舒歡拼命弓起背,哭著叫著掙扎著,舒歡喊,我不想死了我不想死了。王曉停了下來,問她,那我們在哪兒死?舒歡想都沒想就喊出來,雪山,雪山頂上。你要是能帶我到雪山頂上去,我就敢和你一起死!王曉使勁調(diào)整著剛才面對死神時已經(jīng)變得猙獰的臉,問,為什么?舒歡那時已經(jīng)癲狂,對著王曉尖叫起來,不為什么,你說過,我們要一起爬一次雪山的。在水里死,難看極了。

      王曉對著窗口,自言自語,所以,我們就來了;所以,我又一次聽你的話,按照你的旨意,來了。王曉的臉,被窗外的雪,映得慘白。舒歡說,不是你,是我又一次聽了你的話。

      雪在張老師和項老師的眼里,卻是歡愉的。其實,自從項老師昨晚講了她的故事后,他們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歡愉的。

      四十二年前,省城師范大學的湖邊,繁星悄悄映襯著水面,一對戀人悄悄擁抱在了一起。張老師那一刻百感交集思緒萬千,他緊緊抱著項老師,激動得喃喃自語,我親愛的姑娘,從此以后,我要好好愛你。我親愛的姑娘,我要把喜馬拉雅山頂?shù)氖^,一塊一塊撿回來,做成一串項鏈,戴在你的脖子上……項老師也很激動,抬起頭來,深情地望著張老師,問,為什么?張老師捧起項老師的臉,說,因為,那里的石頭,是世界上最干凈的石頭,它代表了我對你,最干凈的愛情……

      四十年后,項老師突然在家里長吁短嘆起來。張老師不解,問,好端端的日子,怎么了?項老師說,你是個騙子。張老師哈哈大笑,以為她跟他開玩笑呢。

      又一天,又長吁短嘆,張老師又問,項老師還是說,你是個騙子。張老師又要哈哈大笑,這個時候,項老師突然打斷了他,說,我沒有跟你開玩笑。還記得嗎?你說過,你要把喜馬拉雅山頂?shù)氖^,一塊一塊撿回來,做成一串項鏈……還記得嗎?你說,那里的石頭,是世界上最干凈的石頭……

      張老師愣住,想了半天,說,對對,我是說過,可我那不是激動的表達嘛,一種對愛的表達方式嘛。

      他們?yōu)榇耍瑴蕚淞藘赡?。后來項老師也覺得,喜馬拉雅山太危險,他們已經(jīng)過了那種為了激情去拼命的年齡,就妥協(xié)了,降低了高度,選擇了海拔三千八百多米的勒沃山。

      因此,雪地中掩藏著的每一塊石頭,都是愛情呢。

      聽完這個故事,娜朵他們情不自禁唱起來:“山頂上的白雪哎,你是阿哥永世不變的愛情……月光下的雪花哎,你是阿妹撲向阿哥的身影……”

      老教授這一天興奮得很。在阿爸編草的小屋里,他看見了阿爸所有的手藝——火草編的衣服,火草編的草帽,火草編的籃子,火草編的小船和小鳥,火草編的豬馬牛羊,還有,一座火草編的房子。阿爸說,雪太大了,他只好把這房子拆散搬回來,等到開春以后,他就會編完的。阿爸說完,朝娜朵望去,娜朵就明白,眼前的這些,都是阿爸說了要送給她的嫁妝呢,只一想,臉就紅了。

      老教授拿起一艘小船,仔細玩味著,問阿爸,火草為什么可以編出這些東西來?我看,這材料不像草啊,倒像布條嘛。阿爸聽了,一個勁搖手,說不是不是,那就是火草哎。

      阿爸說,火草葉子背面,有一層細細的絨毛,七八月份的時候,得把火草采回來,小心把那層絨毛撕下來,捻成巴掌長的線線。然后,再一巴掌一巴掌這樣接起來,變成很長的線線。你要編的東西有多長,你就接多長。

      阿爸說,一年到頭,采不了多少,費事得很呢。

      娜朵聽了,心頭熱乎乎的,一把抓起阿爸的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摸著捏著,她在猜,阿爸給她編的嫁妝,是不是要了阿爸一輩子的時間呢?

      阿爸沒有回答她。阿爸只問老教授,老師呀,你怎么會對我這沒人瞧得上眼的手藝感興趣?你要知道,我因為編草,就是個廢人了,我這手藝,連娜朵她阿媽都救不活,生了病沒有錢,早就死了。阿爸的手,在娜朵的手里,明顯顫抖起來。

      老教授沒有回答,他好像對阿爸的一只小火爐上放著的一口小鍋更感興趣。此時,那爐子是熄滅的,鍋里剩下的一塊油亮的東西是凝固的,這正好方便老教授抬起小鍋來,細細看。

      阿爸忙站起來,使勁掙開娜朵的手,對老教授說,那是松香,松樹身上滴下來的,要到山下長松樹的地方去找。草是軟的,而且編起來有縫隙,雖然那縫隙已經(jīng)細得你根本感覺不到,但是每件東西,做好了,我都要在它們身上,涂一道松香。

      老教授點點頭,說,我知道,這個東西就是傳說中的樹脂了。說完,臉色變得嚴肅,轉(zhuǎn)頭問阿爸,老兄弟啊,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會用火草編一艘大船嗎?

      阿爸說,大船編不了,我們這兒的船,一般就是葫蘆。阿爸突然唱起來:“天神啊找遍了四野,人和動物啊,就是不見了……天神啊找遍了船和箱舟,人和動物啊,就是不見了……天神啊最后見到一個大葫蘆,葫蘆里面有人聲,還有九樣谷種,還有金火罐,還有金山羊金小狗和金小雞……”

      可以看得出來,聽著阿爸的歌聲,老教授是強壓著自己內(nèi)心的激動,像是渾身發(fā)冷,忙把手搭在小艾的肩膀上,問阿爸,你唱的這是什么?

      阿爸說,我們的《勒沃頗音》。小艾說,老師,可能就是我們要找的那部《勒沃創(chuàng)世記》。

      老教授看上去有點眩暈,閉了閉眼睛,說,那,你就幫我們編一個葫蘆,大葫蘆,里面有金山羊金小狗金小雞。

      阿爸說,怎么可能呀,這起碼要三年。

      老教授說,我們有科研專題經(jīng)費,二十年都找過來了,三年,我等得起。

      后來他們約定,先編一個真葫蘆大小的模型。阿爸告訴老教授,就是編這個,最快也要二十天。

      娜朵無比高興。她知道,她的阿爸再也不是那個勒沃鎮(zhèn)人人笑話的無用的人了,也許阿爸要掙大錢了呢。她還知道,老教授他們在勒沃山頂上,最少要住二十天,就是說,勒沃山莊有二十天的時間,都是不寂寞的。

      只是,白雪覆蓋的山頂,對于張老師和項老師來說,真是沒有想到。他們根本找不到石頭。或者說,他們連一塊石頭,都看不到。

      雪太厚了。除了雪,就是冰。石頭,那些被他們視為代表著世界上最純潔感情的信物,那些張老師四十多年前只是順嘴蹦出來的絮絮叨叨的話,此時都被埋在冰層之下,無論如何都撿拾不到。

      張老師和項老師還是很樂觀,他們在小酒吧里要了一杯熱茶,望著窗外刺眼的雪,說,沒什么,不怕,反正我們來過了。

      娜朵想,是啊是啊,真是沒什么的,反正,已經(jīng)愛過一輩子了。

      可張老師說完那樣的話,還是躍躍欲試。

      他心有不甘呢。他覺得他們準備了兩年,怎么可能連一塊石頭都找不到。本來是四十多年前一句擁抱著自己心愛的人時說的無用的話,相當于感慨萬千之類的,但真的來到勒沃山頂了,是不是就真的可以變成愛情的諾言并且去實現(xiàn)它。

      所以,三天后,等他們完全適應(yīng)了高原反應(yīng),張老師就從他的大背包里,掏出了山地鎬和山地鏟,他們要出門了。

      他們穿得厚厚的,像兩個攀登珠穆朗瑪峰的勇士。一步踏進雪地里時,又像兩只肥胖的熊。

      每一次,娜朵和阿桑都要在前面給他們帶路。雪把山頂蓋住的時候,就把勒沃山的溝壑和巖石都蓋住了,一眼望去,到處都是白茫茫的靜和美。其實娜朵他們知道,要是不熟悉路,到處都是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跌下深溝,葬身山谷。娜朵他們,要護著他們呢。他們不忍心讓這樣美好的愛情,跌落山谷。

      一路上,娜朵好奇,就會問,張老師,你怎么會跟項老師講那樣的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們勒沃山了?張老師很牛呢,每一個人的心里,都會有一座高高的山。阿桑好像深有同感,笑得像只活蹦亂跳的小鳥,還不停應(yīng)和著,對,對呢。娜朵看阿桑那樣子,悄聲說,阿桑,我看你簡直像個神經(jīng)病。

      娜朵又說,項老師,你這輩子真幸福啊。項老師笑得不停哈著熱乎乎的氣,說,是啊是啊,我們兩個,從來沒有吵過一句嘴。張老師也笑,說,那還不是我讓著你。項老師往前追了兩步,氣喘吁吁,問張老師,你讓我?你讓我什么了,你讓我什么了?張老師忙扶住她,說,慢點,慢點。他說,生活本來就不容易,得到的就不多,更何況,我得到了一個活生生的愛人,我當然要珍惜了,哈哈哈。

      這時候,娜朵看見兩頭親密無間的牦牛,正相伴著翻過一座冰雪交融的山崗。

      他們在一塊看上去雪層較薄的巖石前停了下來。很快,雪被張老師鏟盡了,露出了堅硬的冰。張老師一鎬頭挖下去,整個人被彈了回來,嚇得娜朵一聲叫起來。再往后退幾米,腳下就是幾十丈的懸崖了,娜朵的心都懸了起來。

      阿桑說張老師,我來。就吐口唾沫搓搓手,接過了張老師的鎬。娜朵喊,阿桑,你還吐唾沫,臟不臟。

      阿桑不管,使勁朝那塊巖石挖了幾下。沒有辦法,冰太硬,連個鑿印都沒有留下。阿桑說,冰太厚,沒有辦法。張老師和項老師就笑起來,說沒有關(guān)系,沒有關(guān)系。

      娜朵也不知道他們說的“沒有關(guān)系”是什么意思,好像他們是在替勒沃山道歉,好像他們又在那個湖邊絮絮叨叨呢。

      阿桑也被他們說得有點蒙,想了想,想出了一個主意,說,用火烤,用火烤了瞧瞧。

      他們就約好,第二天再來。反正,張老師說他們不急,只要來到了勒沃山,他們就滿足了。

      往回走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陽光從雪地上騰空而起,拐個彎,成了一道玲瓏剔透的彩虹。娜朵唱起來:“阿哥掛阿妹情牽情啊……火苗偎火塘旺生生……”阿桑跟著唱:“火苗偎火塘一輩子啊……輩輩子都要暖火塘……”

      王曉和舒歡也出門了。只是,眼前白茫茫的雪,在他們眼里是空蕩蕩的沉寂,死一般遼闊無邊的沉寂,沒有一點生氣,沉寂得像是整個世界都死了。

      這樣也好,王曉想,這樣最適合他們此時的心境。本來就是來找死的,找到勒沃山頂來死,起碼,還有一種儀式感。這個時候,王曉和舒歡的眼睛亮晶晶的,呈現(xiàn)出一種回光返照的亢奮。

      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命,把他們逼到了勒沃山頂?

      王曉認識舒歡的時候,其實就認定舒歡是個不尋常的女人。你別看她現(xiàn)在一副驚慌失措毫無生氣的樣子,好像生死都要交給別人去主宰。其實,她才不是呢。

      舒歡從前是東方副市長的秘書。雖然王曉跟她搭上話的時候,她正要離開那個秘書的位置,從臺前退到幕后,主動要求去當一個小職員,去過一種平靜自由的生活。但是,王曉卻是怎么也忘不了舒歡在臺前的樣子。那個時候,東方副市長分管著他們那座城市的工業(yè),那是何等的風光,走到哪兒,都是前呼后擁的排場。最獨特的,就是東方副市長一旁的舒歡,女秘書,在這個年頭已不多見,雖然舒歡盡量讓自己顯得嚴肅和高不可攀,但還是會在某一個瞬間,那獨具魅力的女人氣息會從她的小翻領(lǐng)里偷偷冒出來,熱乎乎的,撞在王曉的懷里。

      王曉有點把持不住,只好從熱乎乎的會議室里抽身出來,推開走廊上的一扇窗??墒牵巴獾木G樹紅花,似乎讓舒歡的氣息更加清晰可感,他的心里,總是抑制不住有一陣風吹過,有許多花開放。

      離開東方副市長,是舒歡最難的時候。一個女人在最難的境況中,是最容易委身相許的,或者說,是最容易愛上一個男人的。反正,他們就愛上了,愛得死去活來。

      一開始,他對她身體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驚嘆不已。他經(jīng)常撫摸著她,經(jīng)常在她的身上浮浮沉沉、喋喋不休。他驚嘆,聲音中伴著激動、慶幸和驕傲。他忍不住緊緊抱著她,讓自己一次又一次埋進她的懷里。而舒歡,就在王曉一次又一次的撫摸和驚嘆中,肌膚間亮起了一個女人最柔順的光。那些日子,是他們兩個人的。是獨處的,隔離的,是偷偷摸摸的,是沒有人看見和不能讓人知道的。

      直到有一天,供材處的一個副處長無意間跟王曉說起舒歡來,說舒歡嘛,早就是東方副市長的人了。見王曉驚愕的樣子,那個副處長吃了一驚,問,王曉你不知道???別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從那一刻開始,舒歡身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甚至,舒歡在他面前的一舉一動,都讓他惡心不已。他后來直截了當問過舒歡,你是不是已經(jīng)同東方那狗東西上過床了?舒歡第一次聽見這話的時候,深深一愣,緊接著,眼淚就流了出來。王曉一看見舒歡的眼淚,就知道,供材處副處長說的是真的。

      立刻,絕望就像一只尖利的爪子,深深嵌進肉里,徹底把王曉撕得粉碎。

      舒歡說,王曉,我們分手吧。王曉說,為什么?王曉說,不,我們不分手,我不會跟你分手,我舍不得。

      王曉說這話的時候,是真的舍不得。一想到舒歡要離開自己,他就有一種痛在心頭一點一點拱,就像有一只惡毒的蟲在一點一點咬,那是真正的切膚之痛??墒?,當舒歡再一次投入他的懷抱,當他再一次實實在在抱著她,另一種切膚之痛又會實實在在“嗡嗡”襲來,如遭蜂蜇。他會在兩人對彼此的身體沉醉的時刻突然問,東方副市長也是這樣的嗎?

      這個時候,舒歡就會瘋了一樣推開他,瘋了一樣說,等你跟你老婆離了婚,我就告訴你。到時候,我把什么都告訴你。

      他們相互不舍,他們又相互不齒。這很難,這是一道生活中的哥德巴赫猜想,他們咬著牙,過了五年。

      所以,當舒歡望著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雪時,心里反倒很安穩(wěn),雪在她的腳下窸窸窣窣響,每踩出一步,都應(yīng)答出聲。那是安靜的聲響。此刻,死亡在雪地上的身影是那樣清晰可見,死亡真好,死亡就是從一片無盡的白墜入一片無底的黑。一死百了!如果再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尸身,或者,再沒有人追問他們的蹤跡,那該多好啊。

      老教授說:“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f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p>

      小艾忙說,先生所講,出自《山海經(jīng)》。

      老教授又說:“往古之際,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p>

      小艾又說,先生所講,出自《淮南子》。

      一到晚上,老教授就要同阿爸喝酒,侃侃而談。好像他要把這輩子積攢下來的話,都對阿爸講出來,又好像,他在對著阿爸自言自語。看他沉浸之際,常肅穆而凜,總讓人覺得,老教授不是在對著阿爸,而是在對著阿爸因為編草而耗盡的一生,或者,對著阿爸用草編出來的那個神秘的世界。

      于是,大家圍爐而坐,白雪映白發(fā),熱酒話盤古……這種情景和生活,很有意思。張老師對項老師說,老教授的話無非就是兩個字,學問。他就是喝醉了,講出來的也是學問。張老師說,這一回,不虛此行不虛此行,白天,我們可以盡情去找我們多少年的石頭,晚上,我們可以聽老教授講課,長知識,多好啊。你說是不是?多好啊。項老師說,是啊是啊,忙完了孩子和老人,我們總該過點自己的生活了。

      這一天,就連王曉和舒歡,都圍坐在火爐邊,雖神情寥落,卻結(jié)伴而來,郁郁寡歡中,欲求一醉一慰一超脫。

      這些,都是娜朵看出來的。娜朵何等聰明,要不然一個山上的小姑娘可以跑到山下的城市中賺回錢來?她從老教授跟阿爸的談話中聽出來,勒沃山不是一座簡單的山,興許,老教授的到來,能讓勒沃山變出寶藏來呢。

      所以一到晚上,她就讓所有的人都聚到酒吧來,阿米、阿桑、米東,一邊服務(wù),倒酒熱茶,一邊讓他們支起耳朵聽老教授講。甚至,她還給波魯打了電話,讓他晚上下了班,關(guān)好電訊公司的門,就從新勒沃鎮(zhèn)爬上來,一起聽。

      或許是阿爸今天編葫蘆不太順利,又或許,是今晚的人聚得那么齊,老教授話就多了起來。

      老教授說,我剛才說的,是兩個著名的中國神話,我就不多說了,它們一個講大禹治水,一個講女媧補天,這都是大家聽過多少遍的了。我要說的是,洪水。在已知的人類創(chuàng)世記神話中,人類有個毀滅和再生的過程,而這個過程中,開頭一般都是洪水淹沒人類的故事。

      老教授說,洪水淹沒了世界,知道嗎?老教授說,那可能是一萬年前的事,洪水滔天,世界一片汪洋,人類無處可逃,盡數(shù)被淹死。只有一種人活了下來,什么人?在上帝和天神眼中善良的人、好人。

      這個時候,就會出現(xiàn)一艘船,比如《圣經(jīng)》中,上帝選中了一個叫諾亞的好人,命他造一艘船,船上載著諾亞全家人,帶上糧食的種子和各種動物,在洪水中飄蕩,等水退了,諾亞一家得救了,新的人類從此誕生。

      聽到這兒,大家長舒了一口氣。

      老教授說,可是,有一個問題一直令我好奇,為什么在西方的任何一部典籍中,人類遭遇洪水時,都有一艘救贖的船?而中國沒有。中國的故事中,總有一個人站出來,戰(zhàn)勝洪水以拯救人類,比如鯀、比如禹、比如女媧……

      老教授說到這兒,看了大家一眼,哈哈一笑,抬起了酒碗,跟阿爸碰了一下。小艾忙接過話來,說,我們來勒沃山,就是要找那艘船的。

      張老師說,為什么?難道,你們相信有那艘船?中國的諾亞方舟?老教授說,我們當然相信,并且,我感覺,我們就要找到它了。

      王曉和舒歡妥協(xié)了,不再糾結(jié)你是誰的人,你離不離婚了。退一步,海闊天空。他們決定,與其在來之不易的愛情中糾結(jié),不如在湍急奔涌的生活中拼命。對,跟生活拼了。

      怎么拼?很簡單,小城市的人,沒有太復(fù)雜的想法,就是比別人過得好,就是比別人的房子大,車子好……怎么拼?王曉是一個國營大企業(yè)的小科長,而舒歡,剛剛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小職員,連科長都不是。兩個小人物,放眼望去,相較于他們羸弱的愛情來說,四處強人林立。

      王曉讓舒歡去找東方副市長。他說,我們只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了。首先,王曉讓東方副市長直接跟廠里打招呼,讓自己當上了供材處處長。宣布任命那天,王曉特意回頭,沖供材處副處長使勁瞪了一眼,那意思是說,我看你再敢說舒歡是誰的人?另外,王曉讓舒歡辭了職,東方副市長特批,讓舒歡成立了這座城市第十二家小額信貸公司。

      生意好極了。先是資金大量涌進來,產(chǎn)煤大市,這個城市很多煤老板和房地產(chǎn)商的閑錢,都拿來放在了他們小額信貸公司的賬戶上,占三分之二。還有三分之一,是東方副市長自己的錢,也有近千萬。接著就是資金的大量放貸,基本是八分的利息,說得明白點,就是高利貸。

      王曉和舒歡,站在東方副市長的肩膀上,放起了高利貸。收入基本上是放出去的貸款的雙倍。當然,賺回來的錢,都是東方副市長的,他們只拿業(yè)務(wù)提成。而那提成,一年下來,也有四五百萬。

      有一個秘密,他們看得非常清楚,那就是他們的這個小貸公司,實際上就是東方副市長洗錢和存錢的機器。他們不敢說,全市人民都不敢說。只是,王曉看得眼紅,要是有機會,也會把自己供材處的流動資金悄悄挪過來,神不知鬼不覺,大賺一筆之后,又悄悄還回去。想想,一個在全國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型國企購買原材料的錢,要是變成高利貸,要賺多少???

      他們迅速暴富起來。他們買的房子,不知道比別人的大多少倍,他們買的車子,不知道比別人多多少輛。王曉記得,有一天晚上,他們要從一輛皮卡車上把現(xiàn)金搬進公司的保險柜。一紙箱一紙箱的錢,到了最后,實在搬不動了,王曉就用腳,一腳一腳踢。

      從那一天開始,王曉回家后,總會對他妻子講一句話——老子什么沒見過!一般這種時候,他妻子顧不上說話,只專心數(shù)王曉扔在她面前的錢。王曉的妻子才是什么沒見過,這個聰明而又絕望的女人,早就默認了王曉和舒歡的事,她只要錢。

      張老師的石頭,撿得并不順利。冰層太厚了,巖石上的冰,有些地方比雪還厚。阿桑和米東,用馬馱著柴火來烤,一天下來,那冰才化開一小點。一般到了這種時候,天色已晚,阿桑不敢再挖,他們要趁著天黑之前,回到勒沃山莊,不然,人看不見路,會掉進山谷。

      可是,再等到天亮,那好不容易烤化的冰,就又凍上了。

      后來阿桑發(fā)了狠,第二天非得試著挖幾下。他說,只要烤出一個口子,用鎬子就可以把冰一塊一塊撬開來。米東力氣大,抄起冰鎬就挖開來。眼看著冰一塊一塊往下掉,巖石露出了它褐色的底,張老師也漸漸開始露出了笑,這個時候,就聽見頭頂“咯吱咯吱”響,阿桑大驚,忙把米東推開,說挖不得了挖不得了,再挖下去,要雪崩了。

      大家又嚇得趕緊離開了。

      娜朵聽說了這件事,罵阿桑,你是憨了嗎?那地方我瞧過了,危險得很。腳底下都是懸崖,旁邊都是巖石,你以為客人跟你一樣啊?要是掉下去,要是雪崩,我要你賠幾輩子!你不會帶他們到平點的地方挖?

      阿桑用凍得通紅的手掌搓著臉,說,找不著平地呢。娜朵說,咋找不著?我阿爸編草的屋子腳那個山包包,平多了。米東說,那個地方才不平,又滑,還陡,也不行。娜朵說,那個地方好多了,人要是滑下去,掙著牦牛尾巴就上來了。

      阿桑和米東笑起來,說娜朵,這天氣,冷得牦牛都怕呢??靵砗染?,快來喝酒。娜朵說,等我把波魯喊上來,明天,叫波魯帶他們到新勒沃鎮(zhèn)街上去買一條項鏈。

      阿桑和米東表示反對,嘴里冒出“喲喲喲,撲嚕撲嚕”的聲音。

      老教授說,我們到過很多座山,去找這艘船。為此,我們浪費了太多太多的時間。以至于我們后來懷疑,我們到底是研究文化人類學的學者,還僅僅是旅游冒險者。老教授看上去依然很興奮。他對娜朵說,今天,我們聽你阿爸唱了一天的《勒沃頗音》。

      《勒沃頗音》是這樣唱的:“堵水漫金山,尋找好人種,留下傳人煙?!蹦惆殖捌咛靹傔^去,洪水就翻天。天地分不清,日月無光輝。高山已崩裂,深谷已填塞。大地發(fā)洪水,洪水撞巖石,巖石起火光?!标P(guān)于船,你阿爸是這樣唱的:“我見一個大葫蘆,葫蘆里面有人聲……”

      娜朵望了阿爸一眼,發(fā)現(xiàn)阿爸已經(jīng)靠著老教授,睡著了。那情景,就像一對失散多年的兄弟,這一想,讓娜朵感動了好久。她問,老教授,后來呢?老教授說,后來嘛,就像你阿爸唱的《勒沃頗音》,“天神啊找遍了四野,人和動物啊,就是不見了……天神啊找遍了船和箱舟,人和動物啊,就是不見了……天神啊最后見到一個大葫蘆,葫蘆里面有人聲,還有九樣谷種,還有金火罐,還有金山羊金小狗和金小雞……”

      娜朵說,我們的歌里,還有船呢,老教授,你要不要聽?老教授忙放下酒碗,讓小艾拿出筆記本來,說,聽,當然要聽。老教授的目光,頓時被熱辣辣的火苗映得熱辣辣的。

      娜朵推了推波魯,說,波魯你別光喝酒,我們這兒的酒要錢呢,你要是不想給錢,就唱歌了。

      波魯就唱:“哎呀你去殺條大牦牛,哎呀你剝下牛皮來繃曬干,哎呀你細針粗線好好縫,然后套在葫蘆上,金火罐裝進去,家什用具裝進去,九樣谷種裝進去,哎呀金山羊也往里面裝,金小狗也往里面裝,金小雞也往里面裝……”

      米東唱:“江水暴漲了喲,滔天的洪水,把平地上的一切都給淹沒了喲……”阿桑醉得不輕,也跟著唱:“哎呀莊稼被淹死了,哎呀寨子被淹死了,哎呀人和牲口也被淹死了。只有善良的一家人,才來到了山頂上……”

      老教授聽到這兒,猛朝小艾的肩膀拍了一巴掌,大叫一聲,天神啊,你們唱的,都對??!

      他們把一旁的張老師和項老師唱得跳起舞來。跟著他們的節(jié)奏,項老師拉著張老師跳,滿臉的笑。他們把另一旁的王曉和舒歡,唱得越來越陰沉,在他們的節(jié)奏中,只看見兩道犀冷的光。

      后來回到房間,舒歡問王曉,我們是善良的好人嗎?王曉看著窗外,很久,都默不作聲。其實那時天早黑透,窗外,什么都看不見。舒歡深深嘆了一口氣,又換了一種說法,她問,你說,我們有資格坐上那艘船嗎?或者,會有一艘船,來救我們嗎?王曉被問得笑起來,仰頭望著屋頂,說,看來,你是被教授說暈了頭了,你想多了。舒歡也一下笑起來,說,我知道,我們?nèi)f劫不復(fù)。

      張老師和項老師拒絕了娜朵去新勒沃鎮(zhèn)買一條項鏈的想法。張老師說,如果這條項鏈用錢能買得到,我們就不用跑那么遠的路了。張老師后來又對波魯說,你們知道嗎?我這輩子,也許就是我在湖邊跟你們項阿姨說起那條項鏈的時候,是我活得最精彩的時候。

      張老師的意思就是說,他這輩子,活得太窩囊。

      二十多年前,兒子十一二歲,張老師帶著他打出租車。小城市,那時的出租車很不規(guī)范,隨意講價。張老師節(jié)儉,從來不坐這種車。這一天,是因為項老師腎病犯了,住院,他在家做好飯菜,裝進保溫桶,要同兒子一起去醫(yī)院照顧她。見對面駛過來一輛,張老師忙抬手攔了,湊上去問價錢。

      醫(yī)院不遠不近,那出租車司機卻要十塊。張老師眉頭皺了皺,說,太貴,不坐了。要知道,二十年前,這種小城市出租車的起步價,一般就是五塊。張老師那天是這樣算計的,要是坐公交車,他和兒子兩個人是四塊,而打個出租車,到醫(yī)院最多就是五塊,多一塊錢,但是能快三四十分鐘,劃算。如果是十塊,顯然超出了他的想象,打死他都不會坐的。

      那出租車司機一看,熄了火跳下車來,朝張老師就是一陣推搡,問,你到底坐不坐?張老師一手提著保溫桶,一手拉著兒子,騰不出手來,只好用身子抵擋著,說,太貴,不坐了不坐了。出租車司機勃然大怒,罵,你不坐你攔什么車?坐不起你還攔?你把老子當猴耍呀?張老師連忙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主要是太貴了,實在是太貴了。

      出租車司機一口唾沫吐在張老師胸前,說,瞧你這慫樣,嫌貴擠公交車去呀。說完,鉆進車里,一溜煙跑得不見影子。張老師沖著出租車屁股點點頭,最后,掏出一張紙來,一點一點把掛在胸前的那口黏糊糊的唾沫擦干凈,對他兒子說,兒子,又沒有多遠,我們走著去。

      這件事,對他兒子刺激很大。很多年過去了,兒子都長成標致的男人了,成了科學家,還會埋怨,說,爸呀,你怎么老是這樣?你不能老是這樣。

      他像是沒有聽見。他不管,在他的眼睛里,只有項老師。項老師懷孕的時候,他生怕她有個意外,或者,受了什么委屈,天天寸步不離,用他那輛“咣當”響的載重自行車拉著。項老師上晚自習,他怕回家路上遭歹人,他甚至連做夢,都夢到項老師遇上壞人了,所以,也是每次都蹬著那輛載重自行車,把項老師從教室里迎出來。

      張老師因為騎自行車的緣故,人總是精瘦的。后來,張老師從同事那兒得了個綽號,就叫“張載重”。

      項老師身體不好,有慢性腎炎。有時候,就上不了課。教歷史的張老師就去頂項老師的音樂課。左聲左氣教同學們唱歌。那是同學們最高興的時候,因為,張老師只顧著唱歌,根本來不及管同學們干什么了,經(jīng)常哄堂大笑。有時候,項老師的課是上午最后一節(jié),中午十二點下課,大家都朝食堂去了,張老師不,張老師還要跑到菜市場,買兩根蔥,趕回家給項老師做飯。項老師老家山東的,最喜歡吃蔥了。

      “張載重”后來教高三,任務(wù)重了,還是被欺負。不管什么課的老師,只要一有事,就讓他去頂一節(jié)兩節(jié)課。張老師從來不推辭,進去就講歷史課。他跟項老師說,權(quán)當給同學們再復(fù)習一遍歷史了。后來統(tǒng)計高考成績,果然,張老師教的歷史,在全校平均分最高。

      可是年年評獎,都沒有他。教研組的老師,都要評職稱,都指望著這個“優(yōu)秀”來給自己加分呢。每一次評的時候,眼看著就要輪到張老師了,馬上就有人站出來訴苦,講自己的理由?!皬堓d重”經(jīng)常欲言又止,想想,就算了。

      “張載重”這輩子,想想就算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直到退休了,直到項老師說他是個騙子,他才想,撿石頭這件事,不能就這么算了。

      還是依娜朵所言,他們把挖石頭的地方,換到了阿爸編草的小屋下邊。那兒確實是一個小山包,阿爸的小屋,就是小山包上的頂。要是春天和夏天,你可以看見阿爸的小屋是白色的,像氣象局專門給氣象站蓋的房子。阿爸還用草編了柵欄,把小屋圍出一塊開滿野花的地來。這樣,阿爸的小屋,遠遠望去,就像一個童話世界。

      更重要的是,春天和夏天,你可以看見通向那小屋的路,窄窄的一條,腳下依然是懸崖峭壁,就像一座橋。等過了那一段,路突然開闊起來,平緩,向上爬,可以看見阿爸在編草,向下,可以看見山坡上的牦牛和山羊。

      可是到了漫長的冬天,雪蓋住了路,只有厚厚的白,除了起伏的白就是蜿蜒的白,你什么也看不見了,你會出現(xiàn)錯覺,覺得到處都是寬厚的路。這種時候,最危險,要是沒有熟悉地形的娜朵他們帶著,隨時可能墜下懸崖。所以,波魯和阿桑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喲。

      他們還是到達了那片坡地。并不平緩,有經(jīng)驗的阿桑一眼就看出來了,他說,陡得很。波魯說,我就說嘛,滑。他們得仔細配合著,順著一條山脊,把張老師和項老師一點一點帶到那面坡的側(cè)邊,之后,翻過山脊,才能穩(wěn)穩(wěn)站在坡上。

      波魯指著一塊半人高的巖石,說,這兒石頭多得很呢。張老師興奮得臉都漲得紫紅紫紅的,沖著山頂阿爸的小屋喊,我們終于……我終于……我終于……我終于……喊兩聲,感覺人就不行了,尤其是項老師,早就坐在地上喘氣了。張老師忙掏出兩個氧氣瓶,一人分一個,開始吸起來。

      這個時候,他們看見娜朵和米東從小屋里出來,沖他們招手呢。

      波魯忙問阿桑,他們今天帶了幾瓶氧氣?阿桑數(shù)了數(shù),說,八瓶。波魯說,阿桑,我們快點幫他們挖。

      波魯說,我們必須在他們氧氣吸完之前回去。

      老教授說,原罪。老教授又說,什么叫原罪?

      什么叫原罪?在《圣經(jīng)》里,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而被趕出了伊甸園,這就是原罪。從此上帝懲罰男人要通過勞作而讓人類得到食物,而女人要經(jīng)歷生養(yǎng)的痛苦??墒牵驗橥党越?,亞當和夏娃開啟了智慧,那就是,亞當濫用了他的自由意志,喪失了向往善良的能力。所以,人類的自由意志就成了作惡的自由。在耶和華的眼里,世界在人面前被敗壞了,地上滿是強暴……所以,耶和華才會說,我要人類和大地一起毀滅。

      而在你們的《勒沃頗音》中,人類同樣是有罪的,不然,不會唱出“這代人心不好,這代人要換一換”這樣的歌詞。

      老教授說,我們在很多地方的山野考察中,都碰到了類似的情況。比方說,有一個地方,是這樣說的:“金谷不會耕田,耕到天神住的地方去了??涔挪粫绲?,犁到天神住的地方去了。天神怒火起,他恨天下的人類,他要用洪水來淹沒大地,讓人類滅絕……”還有一個地方是這樣說的:“有三個人不尊敬偉大的天神,不遵照天神的旨意舉行祭祀活動,天神震怒,發(fā)洪水淹沒了世界,來懲罰他們?!?/p>

      老教授說,原罪是什么?說到底,就是對天的不尊敬。天是什么?天就是自然。人類的原罪,就是對自然沒有敬畏之心。我記得,一位文化人類學者曾經(jīng)這樣說過,你要是對一塊石頭充滿了敬畏,那么,這塊石頭終將會充滿神性的光芒。

      那天晚上,娜朵感覺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就連風和雪的腳步都是輕輕的,生怕驚動了天神。她看見王曉和舒歡聽得怔怔的,她看見張老師和項老師聽得不斷點頭。月亮那時也停住了腳步,一瞬間,清輝普灑。娜朵知道,其實飄落在大地上的每一片雪花,都是月亮親愛的孩子。

      阿爸編葫蘆,確實遇到難題了。

      娜朵還從來沒有見他這么難過。一開始,還以為是壓力太大,老教授為了讓阿爸編出這艘曾經(jīng)裝載著人類的祖先和食物的船,不惜重金,已經(jīng)從他科研團隊的經(jīng)費中開始給阿爸撥錢了。老教授的說法,是先發(fā)點工作經(jīng)費。后來小艾跟她解釋,說我們出來做野外考察,就連一首山歌,都要付錢的。

      娜朵知道,這對她阿爸來說,是最大的壓力。

      因為,過去太窮了。阿爸一直這樣對她說,要是有點錢,娜朵啊,你的阿媽就不會死了。

      娜朵那時候太小了,阿媽也是得了肺病,去山下的醫(yī)院看了看,就被阿爸領(lǐng)回了家。娜朵只記得,阿爸讓阿媽躺在他編火草的小屋里,每天,都會給阿媽編一只彩虹鳥。阿爸說,彩虹鳥編到一百只,娜朵啊,你阿媽就會活過來了。每天,阿爸還給阿媽唱歌呢,阿爸唱:“阿妹啊,我會唱的山歌比山還多耶……阿妹啊,就是沒有分開的歌……”阿爸唱:“阿妹啊,山鷹會繞著巖石飛啊,我的歌聲會追著你的影子走……”

      唱著唱著,編著編著,阿媽就死了。阿爸繼續(xù)編,繼續(xù)唱:“阿妹啊阿妹,你要是冷了就回來抱柴燒,你要是餓了就回來舀水喝……阿妹的樣子我最記得,阿妹的樣子我最喜歡……”

      后來,阿爸把那些彩虹鳥,都拋進了山谷。它們轉(zhuǎn)眼就被白雪蓋住了,娜朵相信,它們肯定會帶著阿媽一起,飛啊飛。

      可是阿爸說這一次不是,不是錢,也不是壓力。阿爸很絕望,他盯著老教授的眼睛,說,你說的船,我無法編出來。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陽光從云端傾瀉而下,雪地上映射著耀眼的光。娜朵看見,阿爸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被這樣的光深深刻了出來。

      阿爸說,你們看,我已經(jīng)編了三個小葫蘆了,可是我發(fā)現(xiàn),這葫蘆封不了口。我編草的技術(shù),是天神教的。天神教我要條理緊密橫豎清楚,再大的再小的物件,都是這樣??墒俏乙呀?jīng)編了三個小葫蘆了,每次封口的時候,條理都是歪歪扭扭的。我不知道為什么呀,我根本想不出一點辦法來。

      老教授安慰阿爸,說不怕,不急,你慢慢想,慢慢試,也許等到真正做大葫蘆的時候,這些問題就迎刃而解了。阿爸一迭連聲說,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阿爸說,你們不知道,那不是試和想,我覺得,我根本做不出來。

      阿爸想了想,又說,我好像,我好像違背天神的旨意了……阿爸的樣子,顯得慌亂而又虛妄。娜朵第一次看見,她的阿爸,像個無助的孩子。

      在這個晴朗的下午,王曉和舒歡,離開了勒沃山莊。他們的目的,是按照他們研究了很多天的地圖,找到山背后那條可以投身其中的山谷。

      他們在地圖上看見那條山谷的時候,真的是相視一笑。

      那是一條又寬又深的山谷,從地圖上看,陡峭,尖利,王曉相信,他們會很容易就找到它的。他們更相信,那是他們理想的葬身之所,冰冷,因為冰冷,更加潔凈。他們要是跳下去,沒有人找得到,他們會安心死去。

      舒歡甚至在急促的呼吸中,對著王曉笑了笑。雖然隔著墨鏡,王曉看見她的笑是苦澀的,像緊勒在脖子上的一根繩索,但他知道,在這樣的心境下能夠笑一下的人,絕對心如死灰。

      事情好像是從一個叫彭志旺的人開始的。

      本來,彭志旺根本就是一個不起眼到極點的角色,在他們?nèi)魏斡媱澓桶才胖?,從來沒有這個名字出現(xiàn)過。彭志旺就像一場盛宴中最靠邊坐著的那個人,或者,站著的那個人。即使讓他在任何場合喊叫出巨大的聲音,也不會引起別人的興趣和注意。這讓他們一想起來,就倍感莫名的沮喪和世事無常。要知道,五年啊,他們苦心經(jīng)營的公司,已經(jīng)在他們那個地方成了金融帝國了。

      一開始,他們甚至連彭志旺在公司貸了多少款都不知道。好像公司的賬目里,根本就沒有這個人的蹤跡。有一天,公司的會計來報告,說一個叫彭志旺的人,貸款三百萬,現(xiàn)在已經(jīng)利滾利滾到一千五六百萬了,公司是不是該想想辦法催催債了?

      他們也沒有想什么辦法呀,只是在公司的資金偶爾短缺的時候,會偶爾想起來。想想,又放下了。就是說,他們根本沒有拿這個叫彭志旺的人和他的貸款當回事。所以,這筆賬才會又拖了半年多。所以,舒歡才會在某一次跟東方副市長的閑聊中,提起這個人。

      沒有想到的是,東方副市長聽說這件事后,震怒,摔了杯子??墒侵钡侥菚r,舒歡也沒有搞清楚,東方副市長到底是因為聽到這個名字摔的杯子,還是因為這筆賬?不至于呀,舒歡想,一千五六百萬,對于他們現(xiàn)在的公司來說,不至于呀。

      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事情遠遠沒有他們想的那么簡單。信不信?有些人,在另一些人面前是不能提的。有些人只要一提起來,另一些人就會喪失理智,就會失心瘋狂,就會傻子一樣被自己的憤怒牽著鼻子走,直到被自己的憤怒燒死。

      彭志旺于東方副市長,也許就是這樣的。只是,直到現(xiàn)在,他們也不知道這其中的原由。他們只能去猜測,他們只能在猜測中去分析,去假設(shè),去懷疑……他們就是這樣,稀里糊涂就被卷進來了。

      莫里山溫泉,是王曉和舒歡經(jīng)常去度假的地方。那兒離城有一段距離,路難走,開車要在山里繞一個多小時。除了周末,很少有人去。但只要咬著牙把車開進去,進入溫泉內(nèi)部,會發(fā)覺,這兒是個隱秘的高檔場所。華宇高墻,別墅遍坡。最有味道的,是這兒有一個依山而筑的SPA會所,整個山頭,都分布著一個一個的熱湯泡池。到了晚上,紅紅綠綠的燈光一照,整座莫里山,就被浸泡在熱氣氤氳的華麗中了。

      王曉和舒歡最喜歡這里的山和水。尤其喜歡的是,到了晚上,兩個人雙雙泡在那山頭的泡池里,找一個蒸騰的角落,想一想城里的人和事。那是最放松的時候,山野意趣,心被燙乎乎的水泡得舒舒服服的,一瞬間,好像他們的生活也是這樣舒舒服服的了。多好啊,那是生活之外的一種生活,無牽無掛。

      那天晚上很奇怪,總是感覺周圍嘈嘈雜雜的,心不靜。他們換了一個池子,又換一個池子,還是不清靜。最后,他們被逼到了最偏僻暗黑的一個池子里,東方副市長就出現(xiàn)了。

      就像一出戲,舞臺上的燈光終于亮了起來,幕布拉開,東方副市長披著白色的浴衣,和一群同樣穿著白色浴衣的人走了出來。王曉和舒歡看見那個叫彭志旺的人光著上半身,被一群五大三粗的人推搡著,像個現(xiàn)場抓獲的賊。

      老教授說,寬恕。老教授說,那么,人類在受到了上帝或者天神洪水的懲罰后,能不能得到寬恕呢?

      當然是寬恕。老教授說,我們研究和對比了很多民族的史詩和神話文本,發(fā)現(xiàn),上帝和天神都被描繪成兩個方面。就是說,上帝和天神,都有兩面性。

      一方面,他們痛恨人類的貪婪和自私,痛恨人類的惡以及對大自然毫無敬畏之心的踐踏。另一方面,他們又是仁慈的。他們時時刻刻在等待著人類的懺悔和回歸。比如在《圣經(jīng)》中,上帝的仁慈表現(xiàn)在他既發(fā)洪水的同時,又挑選了一個叫諾亞的人,赦免了他,讓他今后為人類傳宗接代。因為上帝認為,諾亞是個善良的人。而在你們的《勒沃頗音》中,我聽到了“堵水漫金山,尋找好人種,留下傳人煙”的說法。

      老教授說,當然,我們在其他的文本中,也看到了類似的傳說。有一個文本中,天神對正義的人這樣說,“你對我的好處我沒有忘記,現(xiàn)在你有了災(zāi)難,我要想辦法幫忙”。還有一個文本這樣說,因為三兄弟中的老三對神尊敬,所以神就告知他洪水的消息,讓他帶著家人逃到了山頂上。

      老教授說,所以,在人類滅絕和再生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共通之處,就是,都有一艘保護善良和正義的人的船。雖然各有不同,《圣經(jīng)》中是方舟,《勒沃頗音》中是葫蘆,還有的,是葦船和箱舟等等,但它們都能將人類的種子渡到希望的彼岸。

      所以,上帝和天神在創(chuàng)造人的時候,除了發(fā)現(xiàn)人類由自由意志產(chǎn)生的惡和貪婪,還給了人類善良和懺悔的機會。這個機會,就是那艘我們苦苦尋找的船。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各式各樣的船,都跟草或者編有關(guān)。老教授說到這兒,兩眼放光,他說,在《圣經(jīng)》里,方舟是用絲做船架,再覆蓋上蘆葦,再在里外兩面涂上樹脂。他說,而在其他洪水神話里出現(xiàn)的船,要么叫葦船,要么叫箱舟。就是在《勒沃頗音》里,也是用火草編成的大葫蘆。老教授說到這兒,又望向了阿爸。

      阿爸沒有說話,也沒有去看老教授,只是不停搖著頭,在那一爐火光的映照下,顯得很羞愧。

      項老師突然向老教授提了一個問題,教授,那么,逆來順受忍氣吞聲明哲保身算不算善良?

      沒有想到的是,張老師一把抓起項老師就走,緊張的樣子讓人不寒而栗。王曉和舒歡也悄悄站起來,一掀厚草的門簾,消失在院子里。

      娜朵和阿爸第二天吵了一架。

      在阿爸的小屋里,娜朵看著阿爸編出來的幾個小葫蘆,說阿爸,這不是很好嗎?我瞧著都漂亮,都想要呢。阿爸說,不行,我根本收不了這幾個口,用什么辦法都不行。娜朵說阿爸,你就先做出來,給老教授看了再說嘛,哪有自己說自己不行的。你去喝點酒,休息兩天,慢慢來不要急,你不是說喝酒能通神嗎?

      阿爸說,不行,我怕違背神的旨意。娜朵你要知道,我編了幾十年的火草了,為什么這一次做不到,我什么辦法都想不出來。我想來想去,就是神不讓編了。

      娜朵說阿爸,這世上哪有放著錢不賺的?過去是沒有人看上你這門手藝,現(xiàn)在人家花大價錢,你又不干了。阿爸說娜朵,不是我不干了,是真的干不了。我告訴你,沒有那艘船,真的沒有。要是有,我能編不出來?老教授想錯了。娜朵說阿爸,你不要管人家想對了還是想錯了,人家出了錢,你答應(yīng)了人家,你就得編出來。這年頭,難道還有出了錢做不了的事?

      阿爸一下變了臉色,說,當然有。神不讓做的,出再多的錢,都不能做。娜朵我告訴你,我編了好幾天這個葫蘆了,我突然想明白了,是神在告訴我,沒有那艘船,沒有,真的沒有那艘船。

      娜朵說阿爸,阿媽就是這樣死的,你居然還是這樣。我想我阿媽了。

      阿爸一聽,大怒,說娜朵,你們這些死娃娃,就不怕老鷹把你們叼了去喂豹子?老子白養(yǎng)你了。

      娜朵哭著跑了出來,所有的委屈都在她眼前白云般翻卷著。天空藍得出奇,在高山頂上,其實每一滴眼淚,都是天上的嘆息,都是娜朵對她的阿媽說的悄悄話呢。

      走著走著,眼淚就沒有了。都是這樣呢,眼淚會被勒沃山上干凈的風和曠白的雪,給晾干了。她沒有時間找個地方好好哭一場,她還要去給客人們準備今天的午餐呢。

      只是,她總是覺得阿爸的苦日子太多了,苦到最后,還是苦。

      張老師和項老師這一天沒有去撿石頭。他們好像頭天晚上爭吵過,早上起來吃早點的時候,臉色都不好。后來,張老師從他們的大背包里抽出一把折疊椅,一個人出門,呆呆坐在雪地里。遠遠望去,就像一個正在儲備能量的最后的沖頂者。

      不過,他臉上的墨鏡,倒是讓他的心事,一時變得濃黑起來。

      有一次,“張載重”用他的自行車,載著項老師去郊外看櫻花。他們上課之余最喜歡的事,就是去郊游。只要有時間,哪怕半天,他們都要歡歡喜喜騎車去郊外。這樣的日子在他們一生中,占了很大的比重。那是他們近乎貧乏的生活中唯一的奢侈和享受。

      這一回,是去看櫻花。每年春天,這是家里的大事情。要準備好多吃的,要在櫻花樹下鋪一張塑料布,伴著飄落的花瓣,一點一點吃得津津有味。這樣,他們的生活,就顯出了幸福和其樂融融的樣子。

      通常都是張老師把一切都準備好,項老師和兒子只用安穩(wěn)地跳上車,一前一后載著就走。那天春光閃亮,太陽讓一切都變得嘰嘰喳喳爭先恐后起來,就連兩旁的樹,都好像不容分說不容置疑的樣子。春天嘛,就是這個樣子。張老師載著項老師、兒子,還有一大包吃食和水,在街道上飛快穿行著。他們起得很早,計劃趕在游人密集前,尋一棵最好的櫻花樹。他們還準備了相機呢。

      滿山的櫻花就在眼前了,粉紅搖曳的一大片。這時候,要過一條小河。為了方便游人,小河上修了一座橋,寬直的水泥路面,每次張老師到了這里,總是在腳踏板上使把力,猛蹬一腳,就順利過去了。這一次不知為什么,興許是昨晚準備吃食太晚,早上又起得太早的緣故,張老師動作沒有協(xié)調(diào)好,猛蹬了兩腳,一口氣沒調(diào)順,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一個老婦人身上。

      老婦人應(yīng)聲而倒,同時倒地的,還有項老師、兒子和準備好的那一大包好吃的東西。張老師也是從地上爬起來的,右邊的半個身子疼得要命,又根本顧不上,兩步?jīng)_到項老師跟前,一把將她扶了起來。

      項老師才“哎喲”一聲喊出來,你這車是怎么騎的嘛?喊完又指著那個倒地的老婦人喊,快去拉她,你來拉我干什么?她要是不起來,不知道要訛我們多少錢。

      張老師又忙朝那個婦人跑,那是個附近農(nóng)村的老人,怎么拉,都不起來。這個時候,又聽見項老師喊,醬油!張老師轉(zhuǎn)頭一看,醬油瓶被打碎了,黑色的汁,從塑料袋里蛇一樣鉆出來,滿地都是。張老師又忙朝醬油奔過去。

      項老師又喊,兒子,快扶兒子。

      這時張老師已經(jīng)顧不上兒子了,他發(fā)現(xiàn)那個老婦人在地上爬了幾下,沒有站起來,就去幫著扶。可剛一伸手,就被她擋開了。

      張老師一看,覺得要出事,聲音突然大起來,又沒有怎么碰到你,怎么?還想訛詐呀?快起來,要不然我們可要走了。

      那老婦人不吭聲,也不起來。

      張老師不管了。忙著扶起老婆孩子,拎起還滴著醬油的一大包吃食,重新調(diào)正車把手,一縱身跳上車去。發(fā)覺項老師沒有坐上來,又才回過頭去找。

      一地的醬油,像極了那個農(nóng)村老婦人的血,張老師突然緊張起來,喊項老師,快走。項老師指著地上的老婦人,問,她怎么辦?張老師說,別管了,沒事。再耽擱,櫻花林里沒有地方了。

      這個時候,項老師急得吼起來,櫻花?你還想看櫻花?我頂看不上的,就是你這脾氣。

      老婦人的小兒子聞訊趕來,挺兇的樣子,長得像張飛。過來二話不說,拉起他媽,就朝張老師塞過去,喊,還不快帶著去醫(yī)院,瞧瞧,滿地的血。

      張老師臉一變,立刻恭順起來,說,去醫(yī)院去醫(yī)院,我們正要去醫(yī)院呢。接著又忙解釋,地上那不是血,是我們打碎的醬油瓶里的醬油,醬油醬油。

      項老師突然擋在了張老師身前,凜然的樣子,望著那婦人的小兒子,說,為什么?怎么就要到醫(yī)院去了?張老師忙在身后使勁拉扯項老師的衣服,說,去就去吧,去就去吧。項老師還在嘟囔著,那,櫻花不看了?

      到了醫(yī)院,一檢查,很不幸,脊椎骨裂,住了兩個多月的醫(yī)院。張老師一家賠了兩萬多的醫(yī)藥費。出院結(jié)賬的那天,看著老婦人同她小兒子健步如飛的背影,項老師長舒一口氣,對張老師說,我頂看不上的,就是你這脾氣。

      這個時候,張老師在他的折疊椅上,狠狠動了動。

      覆蓋四野的白雪,吱吱作響。

      王曉和舒歡以為找到那條山谷了。他們以為那兒就是他們的葬身之地。

      人活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死路一條。那么,還能為自己做點什么呢?比如,儀式?王曉和舒歡想,他們的死亡儀式,只有回憶了。

      懺悔行不行?舒歡問王曉,我們倆這一生,什么都嘗過了,就只剩懺悔了。王曉搖搖頭,說,不可能了,我們罪孽深重,來不及了。

      這天晚上的雪尤其亮,不用開燈,就能看到對方眼里泛起的光。那光黑黑的,在對方的眼前徘徊,像他們路燈下徘徊的影子。

      舒歡說,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就一定是懺悔了。王曉看了舒歡一眼,點點頭,輕輕把她摟在自己懷里。舒歡說,老教授說一定有一艘船的,一定有。王曉搖搖頭,說,不可能了,只有善良的人,才能拿到那張船票。舒歡突然仰起臉,滿是熱烈的應(yīng)和,說,那我們不死了,行嗎?你別忘了,王曉,你還有個孩子。

      東方副市長面前那池熱氣彌漫的溫泉水,讓他的臉陰沉得像是灌了鉛,他盯著彭志旺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站起來,把自己挪到黑夜的深處。那時看,就像一條濕淋淋的鯊魚。

      打手們的拳頭和棍棒立刻朝彭志旺身上落去,只一瞬間,彭志旺就倒在水池邊,像一只蒸鍋里的蝦,慢慢蜷縮。要知道,在那個年頭,小額信貸公司基本上都是同打手分不開的,平時養(yǎng)著,不還賬了就去催。王曉和舒歡對這樣的場面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可那天晚上,他們還是看得心驚肉跳。我的媽呀,這是朝死里打呀,至于嗎?

      打到一半,東方副市長站起來就走,這讓很多人都始料不及,有些人甚至停住了手,都朝他望著,像是等待指示一樣。東方副市長不管,繼續(xù)飛快順著石階往上走去。那么,打手們也不管了,野蜂一樣朝彭志旺圍攻過去。

      一聲慘叫終于順著東方副市長的腳步,穿過了他們的耳膜。陰影中的王曉慌忙去拉舒歡,意思要躲。還沒有夠著手,東方副市長已經(jīng)快要路過他們了。突然,又站住,轉(zhuǎn)過身來,跟隨從要了近視眼鏡,戴上,朝他們看過來。

      王曉和舒歡立刻背過身去。但他們還是感覺到,東方副市長朝他們投來的根本不是目光,而是兩盞長久掃視的探照燈。

      彭志旺死了,事情很快平息。由于沒有目擊者,這件事被定性為過失殺人。很簡單,兩百萬找個人去頂包,判了十五年。在東方副市長的運作下,最后保外就醫(yī)。

      王曉和舒歡后來被東方副市長找去談了一次話。大意是,彭志旺的事,你們都看見了,你們不要管了。彭志旺差公司的錢,一筆勾銷,就當是我們大家拿出錢來找個樂吧。東方副市長最后還對王曉說,小子,好好對舒歡,你面前的一切,都是因為舒歡得到的。我是老了,什么都不能動了,也不想動了。不然,輪不到你小子。

      東方副市長最后說,我可以讓你們擁有一切,也可以讓你們一無所有。彭志旺的事,給我就此閉嘴。不然,要是有點什么,我會翻臉不認人的。

      他們當然不會說。這種對他們來說只有壞處的傻事他們是從來不會去干的。還有,他們的周圍,沒有一個人是跟彭志旺有關(guān)聯(lián)的,牛頭不對馬嘴,就像山里的一朵花對著海里的一條魚,他們跟誰說去?大家都是聰明人啊。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事情還是慢慢越變越糟。

      首先是房地產(chǎn)行業(yè)開始垮塌,那不是某一家的不景氣,那是整個行業(yè)資金鏈的斷裂。緊接著,是他們這個產(chǎn)煤大市行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煤礦開始一個接一個關(guān)閉,一個接一個停產(chǎn),價格一落千丈。那些平時跟他們貸款就像從自己保險柜里拿錢的煤老板們,也是一個接一個消失了,無聲無息干干凈凈,連個電話都不接。再加上好幾個像彭志旺一樣貸款不還的主顧,他們的小額信貸公司,好像一夜之間就跟著垮了下來,連哭都來不及。

      第一個慌起來的是王曉。我的天吶!王曉有一天在舒歡空蕩蕩的辦公室里絕望得喊出聲來。我的天吶!他喊,舒歡,我怎么辦?我廠里的一千四五百萬是不是就這樣不見了?我怎么辦?舒歡,我怎么辦?

      舒歡說,走,找東方副市長。

      東方副市長比王曉還慌。面如死灰,不說一句話。后來他們得到可靠消息,說東方副市長出事之前,要拿他們當替罪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讓他們快跑。

      他們想,他們能跑到哪兒去?他們跑到哪兒,都逃不出東方副市長的手掌心。他們想,還有,無數(shù)的手掌心,還有,法網(wǎng)恢恢……

      他們想,他們只有死了,一死了之。

      他們跑到了城東的那個水庫,那是秋天的一個下午,落葉遍地,風蕭影瑟,有一陣,他們甚至冷得抱在了一起。可是,這種擁抱特別凄涼,它讓王曉心里朝水庫跳下去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于是,巨大的綠色的渾渾的水面向他傾斜覆壓過來,他還聽到了水浪掀起的一陣一陣的轟鳴,像是一陣一陣的嘲笑。他拖著舒歡就朝岸邊跑去。

      他們朝那面水跑起來了,可是,就在要跳的一剎那,舒歡拼命弓起背,哭著叫著掙扎著,舒歡喊,我不想死了我不想死了。王曉停了下來,喘著粗氣,問她,那,我們在哪兒死?舒歡想都沒想就喊出來,雪山,雪山頂上。你要是能帶我上雪山頂上去,我就敢和你一起死!

      舒歡后來又喊,你說過,我們要爬一次雪山的。

      老教授得知阿爸的情況,很失望。他不明白事情到底在哪兒出了差錯,他根本沒有想到,他畢生的研究會在阿爸這里卡了殼。這一天,他找到娜朵,想跟她談?wù)劇K沽艘槐瓱峥Х?,慢慢在娜朵面前坐下來,很吃力的樣子,像是他身上所有的活力,都被阿爸編不出來的那艘船帶走了?/p>

      老教授猶豫著,不知道話題從何提起,他說,娜朵,是不是,是不是你阿爸覺得編葫蘆的錢不夠?娜朵使勁搖頭,說不是呢。老教授望了小艾一眼,又問,那怎么就編不出來呢?娜朵說,如果是錢,我就不這么擔心了。老教授問,你擔心什么?

      娜朵說,我擔心,我擔心我的阿爸要死了。

      娜朵的眼淚一下淌滿了臉頰,她說,我阿爸最近總是感到害怕。說不清為什么,他總說他見到了神,他總說編不出葫蘆來了,是神不讓他編了,是神的旨意。你信嗎?

      老教授說,我信??吹贸鰜恚辖淌诤芫趩?,也許,真的像你阿爸說的,世界上再沒有那艘船了,沒有了。至少,《勒沃頗音》中的那艘船沒有了。

      娜朵說,對不起。老教授笑起來,說娜朵,你的這聲對不起,真像是來自遙遠的外太空。老教授隨即收起了笑,憂慮起來,說,也許是真的呢。

      老教授說,人類有知識和文字的歷史,才有幾千年。可人類進化,已經(jīng)幾百萬年了。有文字的文明來自沒有文字的文明。所以,我們把沒有文字的文明叫大傳統(tǒng),有文字的文明,我們只能叫小傳統(tǒng)。我們要研究的,是帶著人類走出文字的牢籠,揭開大傳統(tǒng)神秘的面紗。

      老教授說,沒有文字的文明,靠的是什么得以延續(xù)?是鄉(xiāng)村里唱的,是家族里的敘述或者敘事。有一種東西,是我們研究中的重要依傍,就是活態(tài)文化。比如,你阿爸的編草。比如,你們的《勒沃頗音》。神話是什么?娜朵你知道嗎?神話里記載著最多的大傳統(tǒng)的文化信息和文化編碼,它就像來自外星球的宇宙飛船,或者,它就像現(xiàn)在還停在某處的諾亞方舟,正在一閃一閃,給我們發(fā)出神秘的暗語。我們要讀懂它。

      老教授說,我們只有讀懂它,才能解開幾百萬年人類文明進化延續(xù)的神秘編碼。所以,娜朵,我們不急,我們慢慢等。娜朵問,等什么?老教授說,等你阿爸呀。等他得到神的旨意。一艘拯救了人類的船,它得承載著多少我們未知的文化信息和文化編碼,沒那么簡單。娜朵笑了,說,那就是說,我們還有希望?

      老教授也笑,說,希望在你阿爸編織的每一根火草之中。

      夜晚降臨的時候,他們突然開始了勒沃山頂上少有的狂歡。先是王曉和舒歡,很明顯,他們是突然興奮起來的,如果有看穿他們的人,應(yīng)該知道此時他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第二天赴死的具體路線和計劃。而張老師和項老師,一眼就看得出,他們在盡情展示他們美好的愛情,哪里有歡樂,他們美好的愛情,就一定出現(xiàn)在哪里。這也無可厚非,尤其是愛情,到了這把年紀,確實值得尊重和祝福??傊?,他們都像是突然得到了神的旨意,或者,收到了神秘的編碼和指令,圍著那個熊熊燃燒的火爐,喝起酒來,跳起舞來。

      娜朵和阿米唱:“阿哥哦,漂過七七四十九條河喲,我們來到了勒沃山頂上……”阿桑和波魯唱:“阿妹哦,劃過七七四十九道灣喲,我們來到了勒沃山頂上……”已經(jīng)喝得睡過去的米東突然撐起脖子唱:“阿哥阿妹一路來喲,我們原本是一家的兄妹……”

      娜朵和阿米唱:“阿哥阿妹一路來喲,我們永遠是一家的兄妹……”

      十一

      莫里山溫泉,也是張老師和項老師經(jīng)常去的地方。

      他們也去看櫻花,只不過,出了那樁在張老師的人生歷史中,被他鄭重寫在日志里的“載重車事件”之后,張老師謹慎多了,一年后,考了駕照,又花五六萬,買了一輛轎車。

      很自然,他們就把車開到莫里山來了。

      他們喜歡上了這里依山而建的溫泉池。雖然泡一次有點貴,但是項老師說了,貴嘛,就半個月來一次,一個月來一次,實在不行,三個月來一次總可以了吧。張老師挑了一個中間值,一個月來一次。

      這一次,他們很久都沒有來了,所以,泡得時間就長一些。又有月光,一輪殘月又剛好掉進水里,掉在項老師的胸前。項老師很感慨,她不停想去撫摸水里的那個波光粼粼的月亮,把一池子水弄得“嘩啦嘩啦”響,她說,老張,你知道嗎?此時此刻,真像我畢業(yè)創(chuàng)作時寫的那首鋼琴曲。

      張老師點點頭,說,優(yōu)美,優(yōu)雅。項老師說,啥呀,現(xiàn)在想起來,只剩下點少年強愁和青春無知了。

      張老師不管,輕聲哼起項老師這輩子唯一的作品來。在項老師眼里,你別說,張老師的哼唱,還真是充滿了一個男人久違的氣息。

      哼著哼著,四周好像慢慢嘈雜起來。張老師變得煩躁,在他的心里,項老師的這首優(yōu)美與優(yōu)雅的作品是不允許有任何嘈雜的聲音摻和進來的,他不得不停止他的哼唱,向周圍看去。

      是一群身披浴衣的人,狠狠推搡著一個半裸著上身的男人,那個人被推搡得不停踉蹌著,很快,就摔倒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緊接著,他們看見了東方副市長。這個大人物,過去分管過一小段時間的科教文衛(wèi),所以,他們認識他。這讓他們始料不及的同時,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疑惑和恐懼。東方副市長好像沒有說一句話,相反,那個被推搡的男人一直在不停哀求,他說,我還,我回去就把錢還上。我還,我一定還……我用我的人格擔保……

      肯定是聽到“人格”兩個字的時候,東方副市長開始搖頭,他使勁搖搖頭,然后,就朝他們正在泡著的水池走過來。張老師看見東方副市長的臉在水光的映襯和搖晃下,顯得斑駁陸離,凌亂不堪。他們嚇得把身子埋進水里,甚至有那么一瞬,只敢露出眼睛。

      也只是一小會兒,東方副市長站起來就走了,不回頭的那種毅然決然的架勢,讓他們想到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緊接著,就是毆打,那個半裸的男人,被一群強壯的打手打得慘叫出聲。張老師和項老師正是從這種凄厲重復(fù)的聲音中聽出來,那個人是彭志旺。原來是他們學校的副校長,后來調(diào)到職業(yè)中學當校長去了。好久不見,但一直是住在一個小區(qū)的。

      也只是兩三分鐘的樣子,彭志旺就沒有了聲音,項老師嚇得捂住了嘴,但眼睛卻一直盯著不放。張老師一看,忙伸過濕淋淋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沒一會兒,拉起她就跑。在上一個臺階時,項老師的腿還重重撞了上去,鮮血直流。

      他們連夜離開了莫里山,回到家的時候,也不過才剛剛過了零點。張老師在給項老師處理傷口的時候,不停嘮叨,有車真好,想什么時候回家就什么時候回家。隨后張老師心疼起來,說,哎喲怎么撞得這么重,流了好多血吧。張老師用酒精棉球輕輕擦著項老師的傷口,說,算了,只要不是彭志旺的血,就萬事大吉。項老師就問,真的沒事啦?彭志旺要是死了怎么辦?張老師說,管他的呢,關(guān)我們什么事?

      后來沒有幾天,他們就聽到了彭志旺的死訊。項老師很擔心,問張老師,怎么辦?怎么辦?張老師很奇怪,說,什么怎么辦?項老師說,我們要不要報警呀?張老師拎著鍋鏟從廚房跑出來,把項老師擠到餐廳的一個角落,說,不關(guān)我們的事,不關(guān)我們的事。

      項老師由此開始了長吁短嘆的生活??匆娝臉幼?,有時候,張老師會覺得驚訝,陌生得不敢相信這就是項老師,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有時候,張老師又覺得習慣了,覺得,這就是他們的生活。直到有一天,項老師一陣長吁短嘆后,抬起頭來,對朝她遞過一杯牛奶來的張老師說,你是一個騙子。

      張老師想笑,項老師突然打斷他,說,我沒有跟你開玩笑。還記得嗎?你說過,你要把喜馬拉雅山頂?shù)氖^,一塊一塊撿回來,做成一串項鏈……你說那里的石頭,是世界上最干凈的石頭……

      這一天終于來了。

      天氣好得要命,大塊大塊的藍色在頭頂鋪展開來,把腳下大片大片的白色映襯得異常清晰明亮。厚厚的白雪和寬闊的藍天,在稀薄的空氣里是那樣觸手可及,只要置身其中,就會有一種翱翔的錯覺。確實,王曉和舒歡,還真看見了遠處幾只盤旋的鷹,它們充分展開的巨大的羽翼色彩斑斕,甚至,透明的天空中,他們感受到了它們每一根羽毛的震顫。

      他們天不亮就出來了,坐在那條狹長的山谷邊,一直看著太陽一點一點升起來,一點一點撕開和逐散那些看似凝固的霧靄——那是光輝的力量。舒歡閉上眼,突然覺得,如果死亡要有一個儀式的話,那么,就是這樣的光輝了。想到這,她站了起來。

      王曉跟著站了起來。問舒歡,夠了吧?舒歡說,再等等。王曉問,等什么?舒歡欲言又止,臉上現(xiàn)出了久違的令王曉心疼的那種留戀。他們被自己突然間生出的這些情感深深感動著,愣在當場。

      這個靜止的間隙,他們看見了張老師和項老師的身影,還有波魯、米東和阿桑,他們走在前面,肩上和手上,好像都拿著企圖挖出一塊石頭來的工具。在王曉和舒歡的眼里,他們就像一支人間的筆,在他們面前的雪地上,黑黑劃過。

      王曉又問舒歡,夠了吧?舒歡說,夠了。王曉說,那就,跳吧。舒歡點點頭,說,我們喊一、二、三,我們一起。

      他們手拉著手,來到了懸崖邊。王曉的聲音很大,腦海里一片空白,相反,舒歡沒有喊,安靜得像是阿爸手里的一葉火草。王曉喊,一、二、三。舒歡掙脫了他的手,縱身而下。

      就猶豫了那么一下,王曉沒有跳。他恍惚聽見了舒歡的身體與堅硬的石頭和沉積的雪碰撞的“砰砰砰”的聲響。王曉大吃一驚,突然間變得手足無措,沒有了舒歡,他再也沒有跳下去的勇氣。

      他一下跪在雪地上,痛哭失聲。

      張老師站在一面斜坡上。從鳥的角度看,這面斜坡就像白色的山峰卷起的一個角,或者,藍色的天際撕下的一塊陰影,真是驚心動魄。而他們,卻渾然不覺。

      是波魯把他們帶到這兒來的。波魯說,這兒的雪和冰很松,松得就像剛剛翻過的地,下面一個坡都是圓滾滾的小石頭。波魯很得意,望著米東和阿桑,說,你們前幾天挖也是白挖,白費力氣。

      波魯后來撇撇嘴,問張老師,我一直想不通一個問題,你們怎么不夏天來?你們要是夏天來,這兒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石頭,好看極了。張老師好像被問到了事情的關(guān)鍵之處,對著波魯“嘿嘿”笑笑,又抓起氧氣瓶使勁吸了兩口,才說,只有雪和冰覆蓋過的石頭,才是最干凈最純潔的。

      波魯哈哈大笑起來,也不應(yīng)張老師說的話,只招呼米東和阿桑,來,我們挖起來吧。

      其實,那天張老師和項老師沒怎么挖,說好了的,他們只負責石頭出現(xiàn)之后跟著撿拾和隨聲附和的歡呼。所以,他們只帶了兩瓶氧氣。張老師說,我們家,也算高原城市呢,也是海拔一千多米呢。

      第一塊石頭被刨出來的時候,張老師就忍不住,內(nèi)心的狂喜變成一只巨大的掃帚,把幾天來失敗的陰冷一掃而光。他幾大步奔到波魯面前,驚得米東和阿桑一陣尖叫。米東甚至推了他一把,說,你小心點,跌下去是不見底的深溝。

      那是一小顆黑色光滑的石頭,張老師沖坐在高處的項老師說,正是他心里想象的那種。在張老師橘紅色手套的捧映下,那石頭還顯出了一種高貴的光亮。張老師又沖項老師喊,我送上來給你看。

      一小步,僅僅只是一小步,張老師摔跌了出去,在朝坡底翻滾滑落的時候,可以看見,他還在用雙手死死護著那顆要命的石頭。

      坡上剩四人,還有,掛在天上的一望無際的白和一望無際的藍。

      十二

      張老師的尸身,是三天后才找到的。追悼會在勒沃縣城簡陋的殯儀館舉行。學校老齡辦趕來了一位工作人員,負責張老師所有后事的相關(guān)事宜。悼詞,當然也由這位工作人員代為致誦。

      悼詞很夸張,幾乎要把張老師說成一個國家的英雄,或者,教育戰(zhàn)線上的新孔子,桃李滿天下。來的人卻很少,寥寥幾個,就連張老師的兒子,因為在國外搞流行性病毒研究,也趕不回來。項老師,這個一生與音樂為伴的人,那天顯得很冷靜,除了手里捏著張老師找到的那顆渾黑的石頭,沒有任何悲傷的樣子,通情達理又善解人意。張老師被“唰拉”一聲送進火化爐的時候,她只緊緊閉了閉眼,像是告別,又讓人覺得,她這一生,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張老師,這個在悼詞中被稱為“為了祖國的教育事業(yè)奉獻一生”的男人,就這樣永遠離開了我們。

      項老師直到抱起張老師骨灰盒的時候,眼淚才涌進了眼眶,隨即,又使勁逼了回去。她找到了娜朵,表示要把張老師的骨灰盒寄存在勒沃山上,她說,她要回去賣了房子,之后,來勒沃山給張老師尋一塊墓地,永遠守著他。她跟娜朵說,她要用勒沃山頂?shù)氖^,給張老師串成一串項鏈……

      舒歡沒有死。她和王曉找錯了地方。他們以為那是一條深淵般的山谷,其實,他們是在白雪的覆蓋下產(chǎn)生了錯覺,舒歡跳下去的地方,只有四五米深,除了崴了一下腳,她甚至連一點輕傷都沒有。

      可王曉的內(nèi)心卻受到了天大的震動。他想,一個女人,說聲跳就可以毫不猶豫跳了下去。他想,一個女人可以為了他毫不猶豫去死,那么,他還猶豫什么呢?

      憑著這個簡單的道理,王曉決定同舒歡活下去。他跟娜朵說,你帶我們下山去吧,隨便找一個派出所就行。他跟舒歡說,我們走吧,我們?nèi)グ岩磺卸颊f出來。我要去跟我妻子說,我欺騙了她,讓她鄙視我離開我。我要去跟警察說,我們是殺人現(xiàn)場的目擊者。我要去跟法官說,我們有罪,我們有罪,我們愿意接受一切懲罰。

      舒歡不解,問,為什么?

      王曉突然對著透藍的天空喊,神呀,你除了給我們惡和貪婪之外,還應(yīng)該給我們承認的勇氣啊。接著,他又對舒歡喊,等一切懲罰過后,我們重新回來,我要用勒沃山頂?shù)氖^,做成一串項鏈,戴在你的脖子上……

      娜朵他們又跑了一趟縣城,把王曉和舒歡送到了縣公安局門口,一直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轉(zhuǎn)身就是空蕩蕩的大街,比勒沃山頂上期盼野花的山坡還空,比勒沃山頂上等待羊群的雪原還空。

      看見阿爸的小屋時,娜朵又高興起來,唱:“勒沃山喲,眾神居住的地方……”阿米跟著唱:“我們釀成美酒,在白雪和青草中歡唱……”阿桑唱:“一杯美酒喲,一個親愛的人……”波魯和米東跟著唱:“萬千的美酒喲,萬萬千千的神……”

      阿爸和老教授聞聲而出,風中,阿爸沖娜朵不停搖著頭。娜朵的心里,頓時響起阿爸這幾天一直在喊著的那個聲音——沒有船,根本就沒有船……

      風中,娜朵看見老教授和小艾,失望至極。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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