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空
蒼蘭先在窗前跳了兩跳,只看到茶桌前一個禿頂晃動,亮得像是新燒瓷器的賊光,才推開沉重的門。
行一大師已經(jīng)叫她了,“來了?”
蒼蘭一笑,眉毛彎彎,眼睛閃閃,恭敬地叫道,“行一大師好啊,我這近視眼居然沒有看清是您老人家。真是難得,今天偶遇了?!?/p>
行一大師不響,夾了個杯子放在蒼蘭面前,倒上茶。蒼蘭啜著,望著行一大師,又道,“今天股票漲了六七千,開心。每天賺六七千是什么概念?”
“凡事只有一個理,不要貪?!毙幸淮髱熣f。蒼蘭想了想,應(yīng)道,是的。
蒼蘭是疫情以后才炒股的,起先憑運氣賺了,后來憑實力虧了,懊惱不已的時候,聽了方巖的話買了一只股票,及時止損還賺回來了。
行一大師手腕上掛著一串白色的佛珠,佛頭墜子搖晃,招惹著蒼蘭。
“白色的,不像是硨磲,是象牙的嗎?是真的嗎?對哦,你哪里會有假的,給我開開眼界。”
行一大師褪下來遞給蒼蘭,她一顆一顆仔細看著,十分專注,又說,“跟著行一大師混,有眼福,這東西現(xiàn)在買賣是犯法的,市面上看不到了?!?/p>
“口福也有的?!毙幸淮髱熣f。
“是啊,你都是好茶?!?/p>
蒼蘭在天竺路蹭茶好幾年了,但怎么都學(xué)不會品,茶多半到她嘴里都是霉味。方巖一次泡了款兩萬多一餅的老黑茶,不僅僅是霉,還齁,齁得她感覺要致鼻咽癌了,喝了好幾杯清水都去不掉難受勁,還是到隔壁咖啡館買了杯咖啡才壓下去。
“幸虧現(xiàn)在天竺路有咖啡館了,要不然我一晚上都要難受死了?!鄙n蘭對行一大師說道?!胺綆r說不叫霉,是倉味,南方天氣潮濕,存的茶會有倉味。”
“你哦,這學(xué)費交的,簡直是要命?!毙幸淮髱煹馈P幸淮髱熛察o,如寒冬西湖上的虛煙縹緲,寧靜致遠,謙和貴氣,但蒼蘭敢和他說笑。
“我哦,還傻乎乎地直接說出來?!鄙n蘭說。
“這樣說話斷人家的財路?!?/p>
“???這樣啊,害人更不行啊……可能是正常的倉味吧,我不懂茶,信口瞎說的?!鄙n蘭辯解,后悔自己快言快語。
“賣茶的自己也不懂的?!毙幸淮髱熣f。
“我反正沒錢入坑。我入不敷出,勉強度日。在天竺路混,靠的是厚臉皮?!鄙n蘭笑道。
“天竺路上什么人都有,窮人和富人交往,老本都要蝕掉的。”
這句話像是蘊含著深意的古訓(xùn),蒼蘭從來沒有聽說過,也不符合她的認(rèn)知。她正要追問,美心和小劍進來了。人一多,安靜的茶室會變成閑聊的茶館,喧鬧嘈雜。女人們往往各說各話,只有傾訴,沒有傾聽;男人多是爭論,可是常常不在一個邏輯層面,雞同鴨講,吵得人心煩意亂。蒼蘭只服行一大師,感覺他就像一座沉靜的高山,山里藏著寶藏,隨時拿出一句兩句話送她,讓她警醒。她覺得和方巖的交往正像窮人與富人的交往。這件事又要求教,又不便透露,讓人煩悶。
美心最近異常,以前她不聲不響,文靜嫻雅,像是畫中仕女,只享受別人的欣賞,現(xiàn)在好像掙脫了畫的桎梏,長袖善舞起來。這日她穿了一件長裙,長發(fā)披肩,盤腿坐在方凳上,五指不經(jīng)意插進頭發(fā)里捋了捋,擺了擺頭,流露出幾分風(fēng)情。蒼蘭把佛珠還給行一大師,說,“什么時候想開了也買一串,這種東西,只會升值吧?”
美心望著佛珠,笑問,“象牙的?”口氣篤定自信。
蒼蘭習(xí)慣了。她老公有錢,對她寵愛有加,衣食住行優(yōu)越,見多識廣,無所不曉。
果然,她接著笑道,“真的假的?骨頭做的?”
“你都懂哦?!鄙n蘭說道。
“還是骨粉壓的?”美心補上一句。
蒼蘭噗嗤笑出來,說,“你真懂!”看一眼行一大師,替他感到不安。
行一大師不響,把佛珠纏回手腕,給美心和小劍拿了杯子倒茶。美心嫻雅的時候,蒼蘭還可以和她說兩句,現(xiàn)在她不僅話多,還帶刺。小劍還是那樣,沉默寡言,但衣衫整潔,襯衫領(lǐng)子白亮又硬挺,外面穿著格子西裝,過去的邋遢不見了。蒼蘭看看小劍,逗他,“小劍,最近穿衣服的品味升級了嘛,是不是戀愛了???”
“我戀什么愛?”小劍口氣沉穩(wěn),反問,即刻又沉回寡言的狀態(tài)。蒼蘭捉住了美心嘴角的笑。她把左手插進頭發(fā)里,又捋了好幾次。
小劍啜茶的聲音很響,蒼蘭不習(xí)慣,盡管她聽說那是福建人的正宗喝法。
“這茶好,喝通了?!毙Υ蛄艘粋€嗝,美心也跟著打了一個。
蒼蘭摸摸自己的額頭,微微出了汗,說,“這就是通了?。縿e人還喝得兩腋生風(fēng),真是神奇,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能學(xué)會?!?/p>
“這些都是自己的主觀感受,沒有一定的,感覺到了就是對的?!毙幸淮髱熣f。
“這也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吧?!鄙n蘭說。
“大富大貴也是這樣啊,你光看到別人吃肉,沒看到別人挨打?!泵佬恼f,聳著肩,兩只手撐在腳腕上。她手腕上纏繞著蜜蠟佛珠,上次碰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向大家介紹過了如何昂貴。
“東扯西拉?!毙φf道,還是滿臉的不茍言笑。
小劍現(xiàn)在不僅僅是襯衫領(lǐng)子亮了,說話也這么響亮了,蒼蘭暗笑。他第一次見到美心時低著頭候著腰,偶爾偷瞄一兩眼美心。那時,美心還不愛說話,但富貴逼人。人和人相熟了,有錢的沒錢的,炫耀一通又懟一通,就平等了,蒼蘭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魚龍混雜吧。
行一大師等水煮開,又泡了一道,枯瘦細長的手指壓著蓋碗倒出茶湯,分給三位來客。
美心五指不停地插入長發(fā)中梳理,越捋越蓬亂;她的發(fā)質(zhì)不好,像秋天的蒿草一樣干枯易折,還是梳丸子頭好看,露出細長的脖子,干干凈凈的。等她尖著拇指食指捏茶杯,蒼蘭心里無端升起不潔感。蒼蘭越發(fā)安靜了,小劍穩(wěn)坐如鐘,美心越加搖頭晃腦風(fēng)情萬種起來。每個人似乎終于找準(zhǔn)了自己的人設(shè)。蒼蘭一時難受起來,和行一大師的偶遇就要被浪費掉了。行一大師行蹤不定,碰到他著實不容易。美心撐在腳腕上的手臂鼓著肩,凹出了鎖骨上漂亮的深坑,眼睛睜得又圓又無辜,銷魂蝕骨的嗲。蒼蘭終于難受到了極點。這時方巖在窗口前晃了一下,又走開了。不知何故,他如今見到行一大師就避開。
還是三年前,方巖擅自把房子抵押了三百多萬做工作室,全盤搞下來,手機里的錢剩得只有小數(shù)點后一位。他任性,大手大腳,只顧上頓不考慮下頓。他給父親發(fā)信息,要他轉(zhuǎn)五百塊錢加油另外要吃頓飯,因為近些日子青黃不接。等了半個小時,他母親打來電話,說,“你要吃飯么,回家來吃?!彼培胖鴳?yīng)付,掛了電話,根本沒心情回去。那段時間方巖極其沒底氣,在工作室里坐得心慌。三四個月了,沒一個顧客也沒有一分錢進賬。就當(dāng)是在練心吧。方巖想,人要沉得住氣,沒客人來,就自己做功課唄。他泡茶喝茶,一款款比較,做筆記。朋友多是老茶客,不是老茶客的他得預(yù)備著在他手上培養(yǎng)成老茶客,這樣的話,他必須對每款茶說出個道道來,就是講故事,也得講得有情懷嘛。六七個茶壺輪流泡著,他慢慢品著,慢慢體會,到了晚上復(fù)盤品冷茶時,就有了另一番滋味。人生如茶,熱有熱的寒涼,冷有冷的溫?zé)?。他邀請朋友們過來喝茶,朋友們不是出差了就是在忙生孩子的事,如此被拒絕,他只得安慰自己這是倒春寒。可是春天的氣息他還沒有聞到過呢。開茶社,人氣太重要了,就是牛鬼蛇神,也得歡迎。做生意不吆喝,那是裝的。物質(zhì)如此豐盛的時代,把那些老茶客吆喝成自己的客戶,是要點本事的。
倉庫里放著幾百萬的茶,卻沒有吃飯的錢,方巖人窮志短起來,只能燒香祈福。這日他慢慢踱到靈隱寺——幸虧有公園卡和廟票,不用掏錢——跪在佛像前,眼淚一滴一滴打在拜墊上。在靈隱寺里調(diào)整好了情緒,他出了山門往右拐,打算到天竺路上蕩一圈。畢竟這一帶茶莊多朋友多,遇到個把人也可以把內(nèi)心的愁悶再消遣消遣;肚子餓了,說不定喝茶的地方有小吃零食,還能墊一墊。
剛拐進天竺路,方巖就碰到了蒼蘭。蒼蘭不講話時一股傲氣,一講話全是孩子氣。方巖脫口道,“今天這么巧,不請我吃頓飯么?”蒼蘭當(dāng)即應(yīng)好。她一直都爽快大方。方巖本來說是去小面館吃碗面就好,蒼蘭卻不愿意,非要去梅靈北路上的高檔餐館不可。坐下來,蒼蘭盡點貴的。方巖心里發(fā)虛,擔(dān)心她會不會誤會是他買單。蒼蘭仿佛看出了這點,一邊點菜,一邊說道,“我可沒錢啊。我啊,喜歡在環(huán)境好的地方好好大吃一頓。每回想找人陪我吃飯,總是恰好碰到。今天要謝謝你嘍?!狈綆r眼睛一熱,才在靈隱寺收拾好的眼淚又差點涌上來,涌到喉嚨口的“下回我請你”的話,又趕緊咽了回去。
吃完飯,兩個人沿著中法路散步到法云弄,蒼蘭突發(fā)奇想,要去靈隱景區(qū)看螢火蟲。“這會兒正是螢火蟲旺季?!彼硷w色舞道。平時方巖嫌她的天真浪漫夸張,這回她的手足舞蹈卻把他從沮喪的情緒中撈了出來。
一周后,方巖在靈隱寺的祈愿應(yīng)驗了,他以為的那些酒肉朋友像是約好了一樣,挨著在他這里買了不少茶,每日的進賬讓他氣色紅潤起來。他終于周轉(zhuǎn)過來了。方巖意識到,沒有永遠的好,沒有永遠的不好,關(guān)鍵時候要練心,不能把人想得很壞,也不要把自己的境地想得很苦?;蚴墙?jīng)歷過了缺錢的苦,方巖對錢的態(tài)度保守起來,竟還買了一個儲錢罐。這年頭找個鋼镚不容易,他去銀行換了五十個鋼镚塞進去,放在財神位。眼下,他依然不定時和蒼蘭碰頭吃飯,看她大快朵頤。在環(huán)境漂亮的餐館里,蒼蘭坐得端莊優(yōu)雅,卻又活潑伶俐、流光溢彩,讓方巖覺得真是秀色可餐。
蒼蘭跟方巖說過她很尊敬行一大師,緣由是他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得道高僧的貴氣,叫他師父,是心里的敬重;她說行一大師懂古畫古玩收藏,跟他可以學(xué)到很多東西。方巖對此不置一詞。蒼蘭偶爾問他對行一大師的看法,方巖總是笑而不答。這一刻,他發(fā)信息給蒼蘭,問她吃不吃飯,蒼蘭說她想再坐會兒。
美心在凳子上左扭右動,簡直是在搔首弄姿,仿佛是沉浸在溫柔鄉(xiāng)里。蒼蘭一激靈,恍如一下捕捉到了某種感到難以言說的東西。后來她才想明白,那是美心和小劍之間有種能量在流動。
行一大師氣場穩(wěn),一聲不響,不斷地泡茶倒茶。蒼蘭想走,又有點舍不得,眼睛東瞄西瞄著。行一大師座下放著一個細長紅錦鍛盒子,散發(fā)著幽幽的神秘感,蒼蘭忍不住問道,“那是什么?”
行一大師隨即坐直身子,說,“好東西又被你看到了?!?/p>
“啥個好東西?”美心接話道。扭動著柔軟的身體,堅持要看。
行一大師不愿意地打開盒子。盒子里原來是一只青花瓷觚。
“是真的嗎?真的應(yīng)該在博物館里吧。”小劍插嘴道。
“行一怎么會有假東西?何況,博物館的東西你摸得著?。俊泵佬恼f道。
青花瓷觚是行一大師的朋友下了定金的,但臨時又說不要了,讓他帶著東西白跑了一趟。
“帶著個好東西出來,那是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哦!”蒼蘭笑道。
“博物館多的是,隨便看。”小劍說。
美心眼睛貼著青花瓷觚,蒼蘭也管不住自己湊了上去。
“你很好學(xué)啊?!泵佬恼f道。
蒼蘭不理美心的譏諷,把心放在瓷觚上。
“靈動的。好東西不容易遇到,家里要擺幾個真東西才像樣。古時候的瓷器,精益求精,不計成本,是那時候最高的藝術(shù)水準(zhǔn)。家里有個東西,傳給后人也值的。這種東西只會一直漲,不像股票,今天漲五毛,明天跌十塊?!泵佬挠终f。
“到時候沒米吃,這個還不如黃金呢?!毙φf。
“什么年代了,怎么會沒米?疫情期間大家不是都習(xí)慣了?我喜歡這些東西,不僅僅養(yǎng)眼,還養(yǎng)心、養(yǎng)氣。家里有幾個真東西,風(fēng)水都會好起來。現(xiàn)在的東西,是工藝品,東西也好看的,但是氣場不一樣?!?/p>
這番話若是行一大師說出來,蒼蘭會虛心聽著,但美心說出來,蒼蘭頓時覺得是拾人牙慧。
方巖又在微信上催蒼蘭吃飯了。她只得起身告辭,走了出來。
菜已上齊了,都是蒼蘭喜歡的?!坝贮c了這么多菜啊?!鄙n蘭笑道,翹著指頭剝大蝦。
方巖時不時放了筷子看著她吃,讓她心里發(fā)虛。
“看什么看?”蒼蘭說。
“看著你吃飯香啊,可以多吃兩碗?!狈綆r玩笑道,“你可是我的財神,我得好好敬供著?!?/p>
古人是把妻子看作家里的財神的,蒼蘭悶頭想著,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試探道,“什么時候吃你燒的呀?”
方巖笑而不答。
方巖無話,蒼蘭覺得悶,說起美心的閑話。方巖還是不接話。蒼蘭只好安靜下來,一心享受美食。吃了一會兒,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美心勾搭過你沒有啊?”
方巖一愣,“她勾搭我做什么?她不是有老公的嗎?”
“是啊,她老公很有錢啊。”。
“有錢怎么了?”方巖反問。
“有錢給你買白襯衫啊。”蒼蘭笑道。
“你煩惱這么多???”
蒼蘭無趣,又把心放回了美食。
他們吃完飯照例走了一圈法云弄,再進入靈隱景區(qū)。秋蟲噪鳴,樹木黃了,溪澗靜了,路燈打在幽深的水面,讓人更難識得真面目了。吃了一個夏天的飯,天竺路上的菜已經(jīng)吃不出味道。?;焯祗寐返娜斯殴?,方巖可能對她有什么特別美好的感覺,卻又不愿意打破。兩個人在水邊倚欄站了好一會兒,累了,又掉轉(zhuǎn)身靠著。仰頭一彎下弦月,影圓若鉤,像在等著星星落進去。“月印萬川,”方巖說道。蒼蘭很想問他對自己什么感覺,又害怕一問,感覺全沒了。正所謂言語道斷。她看著古木輕輕搖落樹葉,覺得這沉默尷尬,卻把心靜了下來。
站久了,蒼蘭感覺腰酸,扭了扭。她思忖著,終于還是想找到了話題,說,“你厲害的,建議我買的股票把我虧出去的都賺回來了?!?/p>
“我不會炒股,不敢建議的,就是一點內(nèi)部消息?!狈綆r笑道。
“虧了你可得賠我,”蒼蘭俏皮道,其實又在試探他。
“我只提供信息,買是你自己買的,后果自己承擔(dān)?!?/p>
“這回你賺大了吧,你錢多,賺得更多?!?/p>
“我沒買。我現(xiàn)在哪有錢放股市啊。”方巖笑起來。
兩人干站著無趣,蒼蘭找了個借口和方巖分了手,獨步回到白樂橋租住的小屋。屋里冷清,隔壁樓是一家工作室,教書法和笛簫,初學(xué)者在學(xué)著把簫吹響,一次又一次地試,隔隔澀澀。蒼蘭很想回天竺路找人喝茶,為消磨掉這難以言說的一晚。走過橋,白天游客如織的靈隱寺闃寂無人,似乎只有到了夜晚,靈隱寺才會回到它自己的樣子。熟得視若不見的照壁此時也顯露出它的古意,“咫尺西天”四個字仿佛要跳脫出來,將蒼蘭席卷而去。
一株樹下站著一個人,奇怪地抱著樹干,蒼蘭仔細看,竟是美心。蒼蘭腦中迅疾閃過一絲不祥的預(yù)感。走過去,果見美心臉色醬紫,目光呆滯。
“你在干嘛?有什么想不開的?”蒼蘭玩笑道。
美心目光漸漸聚焦,望著蒼蘭,眼睛越來越瘋狂,似乎要燒起來了。
“是的,我該死。”美心說。
“怎么該死了?你不是挺好的嗎?”
“我一直都不好,我裝的。”
“怎么啦?”蒼蘭又問,想著她此刻是不是也是裝的。
“你可以借四千塊給我嗎?”美心說,“我給行一定了那只青花觚,我實在太喜歡了。”
蒼蘭大吃一驚,問她,“你不是很有錢嗎?”
“我沒錢……”美心說。
“你老公呢?”蒼蘭又問。
“他就那點工資,他的信用卡已經(jīng)被我透支了二十多萬了。我控制不住自己買東西,完全忍不住。你借給我吧,我買了這個花觚就再也不買了,我已經(jīng)給了行一定金,把僅有的五百塊給他了。這五百塊是我老公才給我的。你今天賺錢了……我如果回去告訴我老公,他會和我離婚的,我不想離婚……你救救我……”
“花觚多少錢?”
“四萬八。”
“那借你四千沒有用啊?!鄙n蘭覺得不可思議,“你為什么要買?”
“我會湊夠的。我就是想買,忍不住。我一直在改。”
“你給行一師父退了吧,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幫你說?!?/p>
“我自己也可以說的啊……什么行一師父?他又不是出家人,只有你這么天真。他給我推銷他的花觚,讓我忍不住不買。不要看他不聲不響,他最會推銷,茶啊,古玩啊,這條街就他在賺錢。方巖見他就躲,為什么?他最會踩人了,方巖都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美心聽到方巖的名字,心里花謝花飛,假作鎮(zhèn)定道,“你可以不買的。你想買的時候,可以趕緊走開啊。”
“怎么走得開?怎么走???花觚多美啊!”美心的眼淚簌簌掉下來。
“對噢,小劍不是很有錢嗎,他做IT的。”
“他才沒錢,他都是他老婆養(yǎng)著的?!泵佬暮莺莸?。
蒼蘭第一次見她這種狠勁,被搞得十分窘迫。她更窮,沒人養(yǎng)她,房租還指望股票漲了支付??伤峙旅佬恼娴南氩婚_,只好陪她聊天,聽她掏心掏肺地聊自己的過去。盡管聽得云里霧里,不明白的地方她也不追問,盡可能順著她,只想她緩過這一陣。
簫聲穿過小樹林傳過來,這回是專業(yè)的人在吹了,清揚動聽。美心也聽到了,止住了話頭,靠在蒼蘭肩上。蒼蘭一時渾身雞皮疙瘩。她的手機在振動,是微信信息。但她不敢動,由著美心。
“那你借我五百塊吧,只借五百塊行吧?我回去我老公要查我余額的?!泵佬恼f。
蒼蘭知道,這五百塊一旦借給她,就別指望會還了。
北高峰上的燈孤單單地亮著。天氣已經(jīng)入秋,山里濕氣寒涼,侵入肌膚。在濕空氣里繼續(xù)待著蒼蘭吃不消,只得應(yīng)了。
蒼蘭掏出手機,準(zhǔn)備轉(zhuǎn)錢給美心,看到對話框里有一條方巖的未讀信息:嫁給我吧。
蒼蘭的心狂跳,呼吸變得急促,一時感到暈眩起來。她努力想要用那清冷的簫聲平定自己,簫聲卻突然停了,未讀信息也被撤回。她想用玩笑的口吻問方巖撤回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可美心依然軟軟地靠著她,目光出神地定在前方的路燈上。
“我胳膊麻了,” 她推了推美心,說,“哎,我自己也是泥菩薩啊?!?/p>
“你現(xiàn)在幫我,以后我也會幫你的?!泵佬囊崎_身體,靠到樹上。
蒼蘭想要說什么,欲言又止。
轉(zhuǎn)了錢,出租車接走了美心,蒼蘭才開始失控地渾身戰(zhàn)栗,腿軟如綿。深一腳淺一腳回到出租屋,她感到異常的餓,去廚房找食物。廚房只有半塊準(zhǔn)備翌日做早餐的蛋糕了。她一陣?yán)峭袒⒀?,剛有了充實感,胃里一陣翻涌,吃下去的蛋糕又吐了出來。大概是潮汐的影響吧,她想,要么就是水逆,這天似乎每個人都有點反常。等到吐得滿臉眼淚鼻涕,她才終于有了確切的真實感。
將手機劃亮,望著方巖對話框里撤回信息的提示,蒼蘭若有所失起來。她唯有等待,等待著方巖再發(fā)信息來。對話框提示對方正在打字,卻始終沒有信息發(fā)來,此后提示信息也消失了。手機暗下去,她點一下,讓它恢復(fù)亮度。她反復(fù)做著同樣的事,眼睛終于累了,眼淚落在手機屏幕。她抽出紙巾抹去了,同時還抹出了一個字發(fā)了出去。
“我只是提一個建議,后果自負(fù)。”方巖的信息當(dāng)即跳出。
蒼蘭淚水漣漣,還是打出了先前不小心發(fā)出去的那個字:好。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