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姨娘是堂姐妹,一同出生在一個叫黑石頭的小村子,命運驅(qū)使,十七八歲時,先后嫁進(jìn)了浩門鎮(zhèn)西關(guān)街一條小巷里。
然后,兩人的生養(yǎng),也是前一年你生了一個男孩,后一年我生了個女孩,這樣過了五六年,姨娘有了五個孩子,而母親有了四個。
這九個年齡上懸殊不太大的孩子,在一個小巷里一同長大,一同認(rèn)識世界,成了極好的玩伴。
自小,對這幾個孩子來說,除了母親外姨娘是最親的,你家就是我家,我家就是你家;你家的炕打小我就睡過,我家的炕你也是常客;你母親的奶我吮過,我母親的懷里你也瞇過覺。
長大了點,懂得了點人事,才收斂起孩子們的無知無畏,有了家的概念界限。耍得晚了,還是會嚷著回家去的,自己回不去,叫大些的哥哥姐姐送一下,這是常事。
母親和姨娘所在的小巷,在西關(guān)街。主巷東西走向,出了西口便是西關(guān)街,市井之地,人來人往,車鬧馬喧;出了東口,是田野,河流,山巒,春來冬去,野趣盎然。
小巷在主巷的二分之一處,向南傾溜,行十多米后,向東一直拐,便是一溜兒五戶人家。坐北朝南,屋挨著屋,院墻互用,五家院門在一個水平線上。黃地夯成的院墻,木板的印痕排列有序,像日子一樣緊密有致。走道前,是一大片自留地,種有洋芋、蘿卜、油菜、大蔥、蒜苗,在陽光雨水的溫暖滋潤下,豐腴茁壯,芬芳濃烈。
姨娘家在小巷的最里面,往外依次排例:一個姨奶奶家,一個姑奶奶家,我外婆家,然后是我家。姨奶奶兩口子,姨爺是退休干部,唯一的一個女兒出嫁了。門頭半掩著,春來秋去,花開花落,很安靜的一家人。
姑奶奶家人口多,五個兒子一個女兒,待兒女到成婚年齡,老兩口像老牛一樣辛苦做活。依次給兒子們?nèi)⑾眿D,又一個一個求人批了莊廓院蓋兩間土平房,分些相應(yīng)的生活用品,一個一個給搬出去,去過自己的小日子。姑爺姑奶奶的頭發(fā)早早地花白了。最后剩了一個兒子,等著來年再娶。
姑爺是個木匠,面容清瘦,長年耳后夾支紅藍(lán)鉛筆,日夜對著長短粗細(xì)的木頭,打墨痕,砍鋸刨鑿,做出柜子炕桌凳子桌子,賣了補貼家用。幾年時間里,他家最熱鬧,兒子們長得一個個展板板的,娶來的媳婦們也一個個不俗,站在土莊廓院里,有一種蓬蓽生輝之感。
外公外婆只有我母親一個女兒,舍不得嫁出去,入贅了我父親。我父親是煤礦工人,自小離鄉(xiāng),孤身一個。和母親成婚后,一年后有了我哥哥,外公外婆為了減少生活中不必要的摩擦,將院子一辟兩半,中間砌一堵墻,便成了兩個院子,一家人分開來住。
隔墻中間特意留了一小木門,為的是兩家人來去自由,也便于娃娃們跑來跑去。母親有了真正意義上家的第二年,我出生了,我身后,弟弟妹妹隨著年月的更迭,也如期而來。
這一戶明面上分為兩戶的人家,其實從根子上說,還是一戶人家。隨著我們的長大,外公外婆日漸老去,許多事情許多時候是共同商量共同操辦的,比如祭奠先人,念個海亭,誰過生日,或有遠(yuǎn)方親戚來,都是兩家人一起張羅招待的。無形中母親就成了活動舉辦的主辦方,烙饃炒菜,沏茶款待,盡心竭力。
小巷里,最熱鬧最讓人興奮的是下午時分,尤其逢星期天,幾家娃娃們匯合在一起,玩得昏天地暗,人聲鼎沸。
在這支熱鬧的大軍里,姨娘家大女兒麥兒燕一向是主力,在一段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我們唯她馬首是瞻,她規(guī)劃說怎么玩,我們就怎么玩,聽命于她。她是這個小巷里這些調(diào)皮搗蛋鬼們的娃娃頭、一方將領(lǐng)。但有一天,她不再出現(xiàn)在巷子里,不再在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中擔(dān)任老鷹的重要角色,她悄悄地退出了這個隊伍。似乎一夜之間,她就變了個樣,悄沒聲地長成了一位淑女。
因為她長大了,長成大姑娘了,這點,當(dāng)我們意識到時,都有點吃驚。因為,隨著她的長大,我們其實年紀(jì)也不小了。
當(dāng)我在巷子里玩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有點過頭時,總能招來大人們的勸誡聲,丫頭家大了,該在家里洗個碗,掃個地了,洗洗弟妹的衣服了。這讓我感到?jīng)]趣、無聊,常常會翻一個白眼回敬。
但我知道,總有一天,母親也會管束起我來,這讓我無端地生出些憂慮和擔(dān)心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像麥兒燕那樣乖順,做一個聽話的好女孩。
麥兒燕和我們正式分開時,那年她剛剛初中畢業(yè),滿十六歲。被姨娘看管起來的她,很少出門來跟我們一起撒野。有時出來,也就是在旁邊站一站,帶著淺淺的笑,矜持有度。這種態(tài)度,表明她不再是娃娃了,某種意義上,成了大人了。
當(dāng)我們在玩的游戲中有了分岐,有人耍賴,為此爭論不休時,我們就想起我們曾經(jīng)的頭兒——麥兒燕,如果她在,都一致認(rèn)為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這讓我們常對著她家的院門悵然若失,仿佛革命者們失去了領(lǐng)袖,而以至于一段時間內(nèi)玩得很是不盡興。
自從麥兒燕脫離了我們這些信馬由韁之徒,做了秀女后,在姨娘的調(diào)教下,越來越出眾了,偶爾露面,總會讓人眼前一亮。這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她的確不應(yīng)該和我們在一起了,不合適了。你看她身上,哪一點有耍娃娃的樣子,她純粹是一個妙齡少女,一個自然天成的,擁有美麗與韻味的少女。
一頭蓬松的油黑長發(fā),白凈臉,藍(lán)長褲,粉上衣,鮮亮,樸素,得體。在這小巷子,在這整個有許多分岔的大巷子里,數(shù)得過來的漂亮女孩子里,也是能算上數(shù)的。
麥兒燕沒能繼續(xù)上學(xué)。麥兒燕是長女,況且弟妹多,家里活不少,能幫姨娘做許多事了。
稍后不久,也就幾個月,小半年的樣子,麥兒燕有了新情況。據(jù)母親講,有一個上大學(xué)的年輕人,在一次走親戚時,看上了麥兒燕,人家托人上門提親來了。這事先前還隱隱約約的,有影沒影的。
這事,大概姨夫姨娘很當(dāng)回事,因為母親每次與姨娘扯話,姨娘總會提起這事的進(jìn)度,比如媒人怎么說的,帶來了什么禮物。在姨娘津津樂道中,事情進(jìn)展得很順利。
姨夫是工人,姨娘是家屬,按一般的邏輯,如果這樁事能成的話,自然是件極好的親事。
母親頗擔(dān)憂地對父親說,這回,麥兒燕怕是要給人了。
父親回復(fù),結(jié)婚是遲早的事。
麥兒燕有了這事的牽絆,無形中生活有了目標(biāo),在姨娘的指導(dǎo)下,在炕頭捏起了針線,做起了繡娘。
麥兒燕有人家來提親這件事,沒上多少時日,全巷子的人都知道了。媒人時不時地來,是一長一臉絡(luò)腮胡子的中年漢子,深眼窩,戴一黑色頂帽,騎一頭長耳朵的灰毛驢,頸下吊倆銅鈴鐺。
一般,巷子里娃娃一上學(xué),會很安靜,偶有貨郎搖著小鼓小鑼來,叮叮鐺鐺地響,招惹得阿娘們出去換針換線外,大半時間唯有炊煙,在房梁上盤旋。
媒人一來,小巷里的人家全知道了。那倆銅鈴鐺發(fā)出的聲音清脆悅耳,嚓啦嚓啦,嚓啦嚓啦,聲音由小變大,響了一路。都知道麥兒燕家媒人來了;嚓啦嚓啦,嚓啦嚓啦,聲音由大變小,又都知道媒人起身走了。
麥兒燕長得隨姨夫。姨夫高個,身材展板,面容也清秀。姨娘中等個,胖,紅臉膛,但生的五個孩子個個隨了姨夫。麥兒燕是家里的長女,排行老二,她哥哥已經(jīng)在姨夫的礦上上班去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還念著書。
巷子里,一到下午放學(xué),尤其晚飯后,巷子里娃娃們鬧騰著捉迷藏,玩過家家,裹娘娘,塘土半起,吵吵嚷嚷,沸反盈天。
樹枝上的麻雀也湊趣,從這家樹枝飛到那家樹枝上,從那家墻頭飛到這家墻頭上,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和娃娃們比著吵,也是圖熱鬧。
一巷子的娃娃們怎么鬧騰,麥兒燕都不會現(xiàn)身。自從她訂了親,她這個曾經(jīng)的孩子王變得乖范極了,這點讓我們失望,又讓我們折服。
我們有意在姨娘家門前大聲喧嘩,故意招惹,但麥兒燕不動聲色,并沒有作出什么反應(yīng)來。
倒是姨娘出來過一兩次,和顏悅色地給我們抓瓜子,一人一把,叮囑我們?nèi)e處玩,別惹得門口的狗叫個沒完。
后來,我們就漸漸淡忘了麥兒燕。
母親評價道,丫頭大了,就蔫了。當(dāng)然,也許不是那么一回事,從種種跡象中,我們能看出端倪,姨娘對麥兒燕看管得嚴(yán)格,她限制麥兒燕出門,不讓麥兒燕和人隨意扯話。這讓我想起院門口,被鐵鏈拴著的狗,莫名對麥兒燕產(chǎn)生了絲絲同情。
為什么會這樣,難道女娃娃長大了,都這樣嗎,為此,我真有點惶惶不安。我這性格,讓我像麥兒燕一樣聽話,我情愿不要什么婆家,情愿當(dāng)老丫頭。我暗自為麥兒燕打抱不平,但又做不了什么,只能偶爾作出憤憤樣,罵一句,老封建。
那時,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大概一二年級的樣子。
麥兒燕并不是一直不出門來,她有時會出來。這時,天色大多晚了,巷子里來往的人稀少了,她裊娜的身影,會出現(xiàn)在巷子口。
我常在潑洗鍋水,出去找弟妹,或是關(guān)院門時,順便往院門外溜一眼,有幾回看到她的身影,無聲無息地來去。
暮靄朦朧,在巷子口,麥兒燕細(xì)挑的身子,單薄,孤獨,安靜。那背影,有一種沉靜中混合著憂郁的美。在我眼里,一天一天里,曾經(jīng)熟悉的麥兒燕虛無飄渺起來,有點不真實了。
我一個人的時候,在東游西蕩中,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麥兒燕站在巷子口。
且外婆會使我,母親也會使喚我,喊一聲,阿依舍,取牛奶去,或是打發(fā)去巷子口小鋪里買匣火柴,打斤醬油什么的。
一旦發(fā)現(xiàn)麥兒燕神秘地出現(xiàn)在巷子口,我就在暗處偷偷觀察她。她窈窕的后背拖著一條柔軟的長辮子,那辮子像麥兒燕一樣的沉靜溫婉,宛然一條水中緩緩游動的魚。
額前劉海斜斜地遮著半個額頭,很順溜,一雙清亮的眼睛,恰似幽靜處一汪清潭,清亮雋永,顧盼間,閃爍著動人的光芒。
麥兒燕總是一個人出來,一朵云彩一樣飄出來,站在巷子口,靜靜的,向東面望一會,向西面望一會。若有人出來,跟她搭訕,她也是輕聲細(xì)語的;人一聚集的多起來,她就會抽身離去,留下一個淺淺的笑、一個姣好的款款而去的少女背影。
麥兒燕和我哥生在同一年,我哥生在春末,麥兒燕生在深秋,相差三四個月。在我們成長的歲月里,長期以來,麥兒燕和我哥常常成了巷子里被人們戲謔調(diào)侃的一對兒。
母親也這樣講過,麥兒燕長大就是木沙的媳婦,從小說好了的。木沙是我哥的名字。姨娘聽見了似乎也沒意見,笑呵呵的。有點默許的意思。這給了我們暗示,仿佛他們長大了就是鐵定的一對。
很早的時候,年輕的母親和同樣年輕的姨娘,一同有了身孕,彼此曾開玩笑指腹為婚,說生了一男一女,我姐妹倆就做親家。
隨著我哥和麥兒燕來到這世上,這個玩笑就一直跟隨著他倆。一提起這事,兩家大人其樂融融,都表現(xiàn)出了贊許認(rèn)同的態(tài)度。
當(dāng)他們長大成了少年,這個玩笑有望實現(xiàn)的時候,卻不再被提起,原因是有人家捷足先登,來給麥兒燕提親了。然后沒多長時間,這件親事有點倉促地就給定了下來,麥兒燕就這樣成了別人家的準(zhǔn)媳婦。
偶爾巷子里有人提起這曾經(jīng)的玩笑,含糊中有了隱諱的意味。大人的世界,我是不懂的。我們玩過過家也沒有這樣玩的。
哥哥上高一的那個冬天,雪下得異乎尋常的多,隔兩三天就一場,巷子常常處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一家家的屋頂,一棵棵樹,簡陋的土門,因為有了雪的遮掩,恰似素絹上繪就的一幅幅圖案,墨痕淡淡,簡樸詩意。
一下雪,屋外冰冷刺骨,但不妨礙我們這些娃娃們的興致。有了雪,堆雪人,打雪仗,興致勃勃,能玩一下午。
雪后的天空跟印花藍(lán)布一樣,有著溫潤柔軟質(zhì)感的白云,漫卷著,舒展著,平和而又寂寞的流動著,像水,像風(fēng)。
日子一天天過著,平淡而又實在。
有一天銅鈴鐺響徹小巷,從青楊的樹枝下響過,走進(jìn)巷子的深處,那一天,麥兒燕家忙碌了起來,麥兒燕婆家送大禮訂婚來了。
麥兒燕確確實實要成為別人的媳婦了,這沒有什么可以改變的了。
那曾跟隨哥哥和麥兒燕的玩笑也真成了玩笑。我不知道他們兩個當(dāng)事人是怎么想的。
麥兒燕訂婚后的一個日子,姨娘和母親搭伴走娘家,去了黑石頭村。母親帶走了妹和弟,家里只有我和哥。
中午時分,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大地,一早的寒冷勁兒過去了,空氣潮潮的,院門前自留地里濕潤柔和,蒸騰著白汽,暖暖的,似乎春天不遠(yuǎn)了,快要來了。
巷子里的白天,像往常一樣靜謐。麥兒燕踩著土路上細(xì)碎的陽光,在巷子里轉(zhuǎn)悠。
我這時正好背了書包在巷子口,和同學(xué)分吃一根米花棒。米花棒脆脆的甜甜的,我和我的同學(xué)晃著腦袋一心享受米花棒在嘴里融化的感覺。
在我的搖晃中,麥兒燕粉色的衣裳,像一道彩色的光線一樣悄沒聲閃進(jìn)了我家。
我愣了一下,精神一振,隨即恢復(fù)正形,忙揮手與同學(xué)告別。半拉米花棒我也放棄了,我同學(xué)大概被我的慷慨給驚著了,瞪著眼看我像一只貓溜進(jìn)巷子里,鬼頭鬼腦貓進(jìn)院門。
麥兒燕來我家,實在蹊蹺,她知道今天我母親和她母親,倆姐妹去黑石頭村了。我們也知道,姨娘有意無意限制著麥兒燕的自由,其實多半不愿她來我家。這個,我們一家人,小巷里的人心知肚明。因為先前有那一層關(guān)系,麥兒燕現(xiàn)在是有婚約的人了,怕她和我哥在一起,讓鄰居們看到,傳出閑話來。
在這種情形下,麥兒燕來我家,就有點令人費解了。我猜測,麥兒燕去我家有什么事?那,只有一個原因,她找我哥去了。我哥今天恰好在家。
我來到了房門邊。麥兒燕和我哥在屋里說話,我貓一樣豎起耳朵,支棱了半天,也沒聽上一句完整的,半句也沒有。
過了會兒,口渴趕走了我偷聽的心思,米花棒的碎粒戳著心口,干巴巴的。這讓一開始的興奮勁消耗殆盡,對他倆的嘀嘀咕咕失去了興趣,想進(jìn)屋去,一把推開了門。
我哥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把著門,把我攔在了門外。我解釋口渴了,想喝口茶。他揮揮手,示意我在門口等著。我只好退到門外。他把茶壺拎出來,和一個茶碗擱窗臺上。對我使使眼色,關(guān)了門進(jìn)屋繼續(xù)和麥兒燕說話。
我倒了茶咕咚咕咚喝了一碗,抹了下嘴巴,又好奇起來,想從窗外一眼里面的情形,就踮起了腳,巴巴地往窗子里望去。
玻璃反光,什么都看不到。我找塊磚頭墊腳板下,用手罩著玻璃往屋里瞅。這下看到了。
麥兒燕在爐子邊,手里捏著火鉤,在爐面上來回劃拉。哥坐在炕沿上,倆人有一句沒一句的。
麥兒燕始終垂著頭,油亮粗長的辮子耷拉在胸前,隨她的身子輕輕起伏搖曳。哥不時啜口茶,望一眼麥兒燕,眼里絲絲縷縷的憂傷,水波般閃了又閃。
氣氛有點沉郁,就如快要結(jié)冰的小河,慢慢地在流,流得讓人不痛快,似乎連空氣都要凝固了。我雖然不諳世事,但也感覺到,我這時候進(jìn)去,確實不合時宜,他們的表情說明,他們在講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事。
我坐在臺沿上,呆望著天空,看家里的幾只鴿子,從遠(yuǎn)處的天空中啪啦啦飛回來,哨音悅耳。原先是黑黑的一點點,慢慢變大,到眼前,變成了一只只我所熟悉的鴿子。它們一只只落在屋檐上,排成一行。
風(fēng)吹著南墻根楊樹上干巴巴的樹枝刷刷地響。麥兒燕出屋來,從我旁邊擦身而過,她攢著眉,眼角一顆飽滿的水珠從那一排陰影中,倏然滑落。晶瑩地在我的眼前閃了一下。她急匆匆地出了我家院子。
我哥在屋里,長嘆短息,那聲音透著不盡的傷感和悲郁。后來,他出屋來,一屁股坐在臺沿上,一個勁望著天空發(fā)呆。我在屋里寫作業(yè),看他一直坐到了天黑,鴿子自覺地都進(jìn)籠子里去了。
我記起前年的冬天,一個大早上,麥兒燕來我家,她那時還在上學(xué),找我哥問作業(yè)來了。那時候他倆見了面是多么高興啊,眼梢?guī)е?,也傳染給了我們,也是莫名的愉悅。
前一個晚上下雪了,我哥在房上掃雪。在屋外,他們大概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我們在屋里聽到麥兒燕尖細(xì)的聲音了。麥兒燕進(jìn)屋來,把作業(yè)本往炕上一撂,就坐炕沿上。
母親煮了一鍋洋芋,鍋底結(jié)疤了,一股焦香味穿梭在屋子里。我哥掃了北屋屋頂,下地來。他撩起門簾,喜氣洋洋地望一眼屋里,朝麥兒燕看一眼,吩咐說你們先吃,給我晾一個,我一手掃了西屋,就來。
母親揭開鋁鍋鍋蓋,洋芋一個個開了花,白花花的洋芋,像母親小花園的白色虞美人,花瓣般一牙牙綻開了。
麥兒燕伸出蔥段般手指捏了一大個洋芋,置爐面上。焦疤黃澄澄的,無疑是鍋里最具有實力的一個。不用說,我們都知道那是留給我哥的。我們沒意見,哥正掃雪呢,天夠冷的。我們伸出手各揀了一個心儀的,在手心里倒騰。剛出鍋的洋芋燙手。
我哥長得帥氣,瘦高個,一雙大眼睛,黑晶晶的,充滿了生氣。他一早穿了一件套頭的紅絨衣,在一片雪的世界里奪目養(yǎng)眼。
窗外,他抬了木梯子,轉(zhuǎn)身搭在西屋墻上。我發(fā)現(xiàn),麥兒燕總愛往窗外看,她看到我哥,眼里含著笑,一雙俊俊的眼睛彎成了月牙。
窗玻璃上方結(jié)的冰花,宛然一重重連綿青山,山梁上有月兒有星星,閃爍著燦燦的光。經(jīng)熱氣一撩,模糊了樣兒,有水珠流下,緩緩的。
窗外,哥輕盈的身子踏著梯層,蹭蹭蹭攀緣而上。在西屋頂上,揮臂掃起來,一下一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勁。他的身影,像一團(tuán)火,燃燒著的火。
不知何時,停了的雪,又飄飄揚揚起來,沒有風(fēng)的作祟,落的異常緩慢而優(yōu)雅;靜靜地飄浮在空中,悠悠地落下,很是抒情?;▓@墻上,青楊枝上,掃過的地面上又苫上了一層晶亮。
這天是星期天,我們在炕上圍著炕桌,爐子上滾著茯茶。熱熱鬧鬧,溫溫暖暖的一個早晨。母親,麥兒燕,我們幾個人手一個洋芋,撒了鹽末,熱騰騰地,一小口一小口咬著。滿嘴生香。正準(zhǔn)備再來一個時,耳邊隱約聽到唉喲一聲。從外面?zhèn)鱽淼?!?xì)一聽,尾音還在,稍后是迭起的呻吟聲。是哥的聲音。我們一愣,互相望一眼,出溜下炕,抬腳向屋外跑去。
在西屋后墻根下,我哥趴在雪地里,呲牙咧嘴,一臉痛苦相。原來他掃雪時,不慎腳一滑,從屋檐上掉了下來。
父親不在家,在我們的叫嚷聲中,姨夫急沖沖跑出院門來,忙里緊里找了輛手扶拖拉機,抱哥上了車。
麥兒燕二話沒說,將肩上的粉色頭巾往頭上一裹,抬腿上了車。盤腿一坐,利索地扶起哥哥的上半身。母親也解下圍裙,忙忙進(jìn)屋找了件棉衣套上,上了車。
我們還小,傻里巴嘰的,看手扶拖拉機突突突,突突突,冒一股黑煙開出了巷口,抹一把鼻涕,進(jìn)了屋。幾天后哥哥回來了,小腿腳踝摔裂了,打了石膏。
后來的日子里,母親常提起這事,語氣里甚是喜悅,說麥兒燕抱著木沙,像小兩口似的,倆人還說話呢。母親學(xué)麥兒燕說話,問哥疼不疼,說那倆大眼睛里,眼淚都滿了。
母親那意思,似乎哥哥和麥兒燕有那么一天,會水到渠成,像我們玩的裹娘娘,娶進(jìn)門來,相濡以沫,生兒育女。
麥兒燕是母親看著長大的,性情,脾氣,還有長相都是母親滿意的。住后院的外公外婆更是沒得說,早中意了。
而且,她和哥哥似乎也有那么個意思,倆人見面,總有一點脈脈的情意在里面,從眼睛里,從舉止里,能洞悉到。
但是現(xiàn)在事情這樣了,麥兒燕的夫婿另有人選,走到這一步誰也沒料到。但是這層紙誰也沒有捅破,成了一個秘密,一個玩笑。
一段時間里,我心里似乎繞了一團(tuán)亂麻,疙疙瘩瘩的。
哥哥和麥兒燕那天在我家說了些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沒有聽上一句。母親從娘家回來,我跟母親學(xué)了這回事。母親納著鞋底子,驚異地盯我一眼,停下手里的活,默默地思謀著什么。
麥兒燕后來的日子,又來過我家一次,那次母親和姨娘相約去地里,薅草去了。我哥那天在家。我真不知道,麥兒燕一老不出門的,怎么知道我哥在家的。
有一次,看她弟弟給我家送一碗麥仁來,我哥給她弟弟兩毛錢,叫他去小鋪里買瓜子吃。我就知道了消息來去傳遞的渠道。
麥兒燕走的時候,將一雙繡了牡丹花的鞋墊留在了炕頭。那雙善解人意的眼睛,藏在長長的睫毛下,沒露出一點光彩。
院門外,我和麥兒燕弟弟靠著院墻曬陽洼,磕瓜子。白花花的瓜子皮上了頭皮,也掛在了眉毛上??牡谜鎺?,麥兒燕出來了,她也不招呼弟弟一聲,腿腳帶著風(fēng),徑自回家去了。
第二年哥哥高中畢業(yè),跟一個老司機學(xué)車當(dāng)學(xué)徒,跑格爾木,拉薩,長時間不在家。
這個冬天,麥兒燕要出嫁了,隨著婚期的臨近,小巷里洋溢著日臻高漲的喜慶氣氛。
麥兒燕女婿——那個大學(xué)生畢業(yè)了,工作分到了縣政府。通過姨娘,大家伙都知道了,都一致認(rèn)為麥兒燕找了個好夫婿。
臘月頭上的一個早上,寒風(fēng)夾裹著雪粒,異常冷。大人穿著皮襖,腰里勒著細(xì)繩子,娃娃們腳上雞窩鞋,身上棉襖,一個個圓嘟嘟成了一只只企鵝。幾輛手扶開到了巷子口。新郎跳下了車兜,身上一件領(lǐng)口翻毛的長皮襖真是講究,在眾人的簇?fù)硐?,進(jìn)了小巷。
巷子里的人齊齊都出來了,站兩邊,看新郎。新郎羞紅了臉,但他咧著嘴,嘴都咧到耳門子上了。笑得開心。黑亮的尖頭皮鞋,一步步走在小巷里,向姨娘家走去。
幾個娃娃跟著他在身后,起哄,嘴里喊叫著,麥兒燕女婿,麥兒燕女婿!還樂此不疲地拍著手。
父親和母親,還有眾親戚在姨娘家院門口,迎接娶親隊伍。鞭炮聲此起彼伏,紙屑紛紛,滿天飛舞。
樹上的麻雀受不了這樣的鬧騰,紛紛離開樹枝,向左面的打碾場飛去。一時黑壓壓一片,籠罩了半邊天。
炮仗紙屑隨風(fēng)飄動,落在南墻根里的積雪上,似乎那冬日的紅梅開了,一朵又一朵。雞兒狗兒歡叫著,穿梭在人群里,添加著歡樂的氣氛。
外婆沒能來參加宴席,囑托母親替她添了份禮。她病了,躺在炕上,有氣無力的,我和母親去探望。母親熬了稀粥,外婆喝了一碗,悠悠地說,一個好好的媳婦沒有了。
母親笑笑,規(guī)勸道,好丫頭多著呢,木沙兒娃子,不急。
外婆說,你們不知道,麥兒燕不情愿這婚事,偷偷哭呢。她心里惦記著木沙呢。
母親回話,我怎么會不知道,你看見了沒,麥兒燕前些日子頭上苫的那塊紅紗巾,還是木沙給買的。木沙藏在柜子里,我翻東西時見了,后來,麥兒燕苫頭上了。
外婆苦笑一聲,嗔怪道,這小子,掙錢了,還沒給我買過啥,就想著人家了。
外婆屋里燒著火盆,在地腳下火星噼哩啪啦?;鸸獍导t,亮一下,亮一下,像黑夜里遠(yuǎn)處隱隱的燈火,我瞅著出了神。
屋里細(xì)密的塵埃,在暗淡的光線里舞蹈。母親和外婆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息著。母親講,那時節(jié),覺得兩個娃娃還小,沒想到他們先定下來了,再不好說了。他們?nèi)绻行?,就不會答?yīng)那人家。外婆回應(yīng)道,理是這么個理。
哥和麥兒燕的事就這樣完結(jié)了,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心里挺為他倆惋惜的。
過了一年,麥兒燕生了個兒子,抱姨娘家來,我們就跑去看他,逗他玩。又一年,麥兒燕兒子會走路了,麥兒燕牽著他的小手回娘家來了。這次,麥兒燕長住下了,不準(zhǔn)備回去了。
原來麥兒燕在鬧離婚,巷子里一時都傳揚著這件事。原因是,那大學(xué)生不養(yǎng)家,在外面胡吃海塞,不是一個過日子的人。麥兒燕和他爭論,他打了麥兒燕,把眼窩打青了。姨夫不干,把麥兒燕接回了家。
麥兒燕又回到了小巷,帶著她白白胖胖的小子。麥兒燕沒有了當(dāng)姑娘時的矜持和拘束,姨娘好像不再那么管著她了。
麥兒燕的哥哥前兩年娶進(jìn)了媳婦,一直和姨娘不對路,三天一吵,五天一鬧。麥兒燕娘倆一回來,氣氛似乎更不對了。沒上三個月,兒媳婦鬧著硬是分了家,搬了出去。
事情湊在了一起,姨娘蒼老了許多,一向喜歡串門聊天的她,一下消沉了。姨夫一向也是沉默寡言的,倆人常常對坐在炕上,也不說話,就那么坐著。
麥兒燕操心著家里的三頓飯,帶著兒子。她也時常會來我家串門,從小就習(xí)慣了,她來了,母親還是照常歡迎她。和她坐炕上,打袼褙,繡枕套,說閑話。
麥兒燕手巧,爬炕桌上用鉛筆在白紙上畫枕頭樣,畫鞋樣,一張是一張,又大氣,又中看。母親好生喜歡,左瞅了右瞧,當(dāng)寶貝使,一張張夾在書本里,擱柜頂上。我們是夠不著的。
我發(fā)覺,哥哥回家的次數(shù)明顯多了起來。麥兒燕來找我母親鉸鞋樣,畫枕頭面,會漫不經(jīng)心地打問我哥的去向,眼神充滿了期待。那雙眼睛還是那樣好看,水汪汪的。
這兩三年里,父母親給哥哥說了好幾門親事,哥哥都不表態(tài)。而且他先前長時間不回家,婚事總是一拖再拖。麥兒燕的出現(xiàn),似乎打破了一種常規(guī),母親和父親擔(dān)憂起了什么,暗地里,對哥哥的婚事緊迫了起來。
一天晚飯后,父親提起了哥哥的婚事,講有人來做媒,要給人回話,逼哥表態(tài)。在父親的一再追問下,哥哥漲紅了臉,說出了“麥兒燕”三個字。母親一聽,臉一沉,立馬就拒絕了,說她現(xiàn)在是二婚,還帶著個孩子,不行。
父親冷冷地掃一眼哥哥,顯然對哥哥的話非常不贊同。大家陷入沉默中。我在爐子邊削鉛筆,心不在焉,鉛筆削了斷,斷了削,一根鉛筆生生給我毀了。
母親看到了,過來往我腦門上一巴掌。我再沒心思削,吊個臉杵那兒。父親擰身撇我一眼,對哥講,那西灘親戚家丫頭你去看一下,我們看了,不比麥兒燕差。
哥哥欲張嘴表明些什么,父親一掀門簾,很冷漠地出去了。母親帶著哭腔,對著哥講,不行的,不行的,叫這一巷子的人怎么看。
哥哥面對母親的淚眼,沒有繼續(xù)說什么,過來默默間幫我削好了兩根鉛筆,摸了摸我的頭。我的心情瞬間好多了。
哥哥去沒去西灘我不知道。父母親忙著扯布料,買茶葉,然后請媒人出馬,去提了親。
哥哥有好長時間沒回家來。一次回來,父親強硬地帶哥哥去了西灘。
哥哥從西灘回來,朝炕上撂下一對繡花鞋墊。有意思的是,這鞋墊的花色和麥兒燕給哥哥的很像很像,像一人繡出來的。但花是不同的,這繡上的是一對石榴花。
母親拿起鞋墊,直夸這丫頭手巧,看這花繡的,簡直活了。母親嘴里直夸贊,你看這繡功,實話要比麥兒燕好一些。
哥哥這回仿佛動了心,拿鞋墊反復(fù)在手里,后來放進(jìn)鞋子里。躑躅了會,打了盆水,坐在臺沿上,洗凈了腳,穿上了鞋。
他從屋里走到屋外,從屋外走進(jìn)屋里,走來走去,那一招一式透著興奮和歡喜。母親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在一旁偷偷地樂,眼里流出欣慰、幸福的淚水。
父親在炕頭,望著窗外,不時擰頭望一眼哥哥,眼里滿滿的愛意。哥哥看一眼母親,看一眼父親,羞怯起來,搔著頭皮,嘿嘿地笑。
那雙大眼睛明亮清澈,似深夜房檐下一對紅燈籠,鮮活喜氣,生機勃勃。我似乎又看到了很久以前的場景,麥兒燕來找我哥問作業(yè)的那次,我哥的神情就是這樣的。我哥的眼神很久沒有這樣快活過了。
父親眉宇間浮著喜色,母親眼窩里泛著點點水波。家里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的和諧過,溫暖過了。
母親鉆進(jìn)廚房,搟杖在案板上歡快地響起來。我心里歡呼著,今晚要吃青稞長面了!這一般是招待客人的,今天這日子也特殊。
院子里父親養(yǎng)的灰鴿子白鴿子咕咕地叫,撲嚕嚕地飛,院門口的狗兒盯著鴿子的身影,左騰右挪,嘴里輕聲吠著,它寂寞,是想跟鴿子套套近乎。
鴿子無視狗兒,一步步踱到水盆邊,慢慢的,優(yōu)雅地轉(zhuǎn)動著脖頸,一點點喝水。
暮色漸次暗沉,我坐在花院墻上,打量著我家低矮的土房屋,我家的土莊廓院,打量著過往,思忖著什么。
正如母親說的,女孩子大了,就蔫了,此刻我似乎也蔫了。默默地,開始想一些事了。巷子里娃娃們的聲音高高低低傳來,也沒能打動我,我依舊靜默著。
我發(fā)現(xiàn),這樣的時刻,這樣的狀態(tài)越來越多了,我難道真的長大了?似乎又不能肯定。
作者簡介:馬玉珍,七零后,青海門源縣浩門鎮(zhèn)人。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一部,獲青海第六屆青年文學(xué)獎、海北州文藝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者”稱號、“金門源”文學(xué)藝術(shù)獎。作品發(fā)于省內(nèi)外多家刊物。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小說集《新姐》2019年獲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重點作品扶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