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紅許
藍天白云下,微風頻頻私訪荷橋村李樹源,掀起綿綿稻香。沿著雷公泉溪流,走進萬年貢谷原產地,我沒有聽到傳說中的雷聲,卻聞到了遠古飄來的稻香米香,一株株水稻攜帶著野性的長長的芒,把對大地的深情結成飽滿的稻穗,排列著整齊的隊伍等待豐收的檢閱,敬畏之情陡生。
小心翼翼順著稻芒生長的方向用手輕握,我應該是握住了稻原始的印記,握住了守護生命線的鋒芒,當?shù)厝烁嬖V,這種水稻,連在山林間橫沖直撞的野豬都不敢冒犯,頂多只是拱一拱田間的泥鍬、小魚小蝦打牙祭,然后懊惱逃離。
時序秋分,谷子泛黃,豐年在望。山那邊傳來陣陣歡樂的擂鼓聲、嚎亮的歌聲,此時此刻,我倒需要幾分清凈,好好模仿稻穗的姿勢與稻子交談一些燦爛的“爛谷子”往事。
其貌不揚的仙人洞,因為重大發(fā)現(xiàn)身價陡增,然而,它周邊山頭甚至因亂采濫伐而不堪入目,裸露的山體巖石逼仄著仙人洞,令人揪心。仙人洞遺址,為人類貢獻了兩樣驚世的文化珍寶,一個是陶,另一個是稻,陶有兩萬年,稻有一萬年。如今在考古界,說起仙人洞,那是如雷貫耳,并已進入人教版中學教科書,無愧于人類文明的搖籃。
這是神農氏“率土之濱”的地方,出土于仙人洞遺址的“天下第一陶”,想必盛放過野生稻馴化成功后長出的第一罐稻米,也想必見證過哪個部落的炊煙裊裊。走進國家博物館,面對隔著兩萬年距離的陶罐,面對修復后還原的陶罐,我頂禮膜拜。
在環(huán)抱仙人洞的層層疊疊山岡間,在神農源深處,在高天流云上,神農氏以慈祥的目光關注、呵護著天下蒼靈。揮手間,他播撒下一粒粒金黃色的稻種,盛開在希望的縱橫阡陌上,盛開在告別饑餓的期待里。粒米之恩,普天下黎民歡呼雀躍,“餅爐飯甑無饑色,接到西風熟稻天”。面對今天的“塢源早”萬年貢谷品種,面對一枝枝謙卑的稻穗,那呢喃的花粉里想必仍傳揚著千年美名,“代代耕食,歲歲納貢”。
稻與陶,相生相伴之物。究竟是先有稻,還是先有陶?當請鐵面無私的碳14裁定。陶來源于土,經歷了火的淬礪,愈加大器、堅硬、莊重、實用,人類開始嘗到了直接使用土的甜頭。我推測,因為有了鉆木取火,在一方土地上熊熊燃燒,終于燃燒出了土的另外一種形式——陶,為人類的生活打開了一扇斑斕的,以及充滿著許多的可能的大門。
陶,遠古器皿,可儲藏稻子、水,儲藏其他食品等,陶器能很好地密封食物,延長保質期,也就意味著有更多的剩余產品開始粉墨登場。陶的出現(xiàn),是人類開始定居生活的標志之一。
稻、陶,讀音接近,韻腳相同。原始人發(fā)明了陶,當然非常高興,在一個個平凡的夜晚,圍著篝火燒烤,擊缶而歌,舞動快樂,并命名為“陶”,“陶’便也多了一層樂陶陶的含義。我們的先祖,經歷了數(shù)萬年的茹毛飲血時代終于有米飯吃,有裝東西的器皿,能不興高釆烈嗎?!《詩經》里就有“君子陶陶”這樣輕快、愉悅的句子,我的眼前便浮現(xiàn)出一幅一個男子抱著盛裝稻谷的陶罐,與親愛的人載歌載舞的畫面。
在仙人洞、在吊桶環(huán),仰望山嶺,腳踏泥土,叩響萬年歲月傳來的匐音,一個個深埋地底的密碼被破譯,當?shù)匚奈镳^老館長不緊不慢娓娓道來,卻掩飾不住滿臉自豪,是仙人洞改寫了中國乃至世界稻栽培歷史的記錄,人類栽培稻已經有一萬年,仙人洞、吊桶環(huán)遺址被列入中國二十世紀100項考古大發(fā)現(xiàn)。老館長安排助手攤開一張張有點發(fā)黃的圖紙,并指點解說,那上面標注著各種似曾熟悉的符號和縱橫交錯的線條,看得我直后悔讀書時沒去攻讀考古學,聽得我熱血沸騰,聽得我自信飛揚,似乎覺得踏上的土地是不一樣的土地,輕輕踩一腳就是對話萬年時光,不知那一層層土壤壘疊了多少懸念,令人神往,令人探覓。
然而,萬年建縣的歷史并不長,500多年前,因一場波及贛浙皖三省邊界饒、信、徽、衢等四府的農民起義而已,首領是一名庫吏即“糧長”(俗稱)王浩八,從饒州府(鄱陽)逃到萬年姚源,率領當?shù)亟徊黄鸲惣Z的民眾揭竿而起,劫富濟貧?!盁o糧不穩(wěn)”,古代農民起義大都是因為沒有飯吃,要求免收田賦。起義平定后,朝廷為了確保鄱陽、余干、樂平、貴溪四縣邊界長治久安,“撫安人民”,遂于正德七年正式設立萬年縣,縣治庫田販(青云),因境內有萬年峰而得名??梢赃@樣說,萬年立縣,與稻米有著密切關聯(lián),也恰好符合萬年是稻作文化發(fā)祥地的顯赫身份?!懊褚允碁樘臁?,只是,因了這樣的直接原因而建縣,讓人覺得有些無奈和心酸。
我常常思考,從舊石器時代以來,古人究竟用了多少萬年,才完成了艱難的野生稻馴化,簡直不可思議,簡直無法想象。那時,生產力如此低下,生存環(huán)境如此惡劣,一代一代的原始人真的是篳路藍縷、披荊斬棘,在田間、在屋檐下年復一年選種、配種,配種、選種……不折不撓,接續(xù)奮斗。滄海桑田,仙人身影高遠,仙人洞仍在,佇立仙人洞前,我的思緒穿越萬年,眼前幻化出原始人類勞作的場景,峰巒疊翠,溪流環(huán)繞,狩獵、耕作、馴養(yǎng)、結繩記事,演繹出一個個生動的原始人家。
走在這片土地上,望著仙人洞門前田野上的稻子,我頓覺汗顏,這些年來,幾乎忽視了水稻的存在,哪怕一日三餐端起碗來吃飯,也是沒心沒肺的,將“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拋之腦后。我決定要和水稻重新建立友誼,選擇在每年夏秋季節(jié)回一趟農村老家,就在鄱陽湖平原的一隅,去觀看那稻浪滾滾接天際的情景,還有布谷鳥、白鷺、蜻蜓、蝴蝶、蜜蜂,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昆蟲翩翩飛舞,一定會抑制不住一種久違的沖動,去重拾一些幾近忘卻的童年趣事,扎稻草人、捉迷藏、搓禾稈繩、編織稻草鞋子,或睡在厚實柔軟的禾稈堆上數(shù)星星,去感受“歸來飽飯黃昏后,不脫蓑衣臥月明”之意境。當然,也可選擇到城市近郊的田間走一走,和水稻促膝談心,談談甜蜜的揚花,談談?chuàng)u曳萬年的愛情,在禾苗拔節(jié)聲中放飛心情,在“聽取蛙聲一片”里閉目養(yǎng)神,倘若發(fā)現(xiàn)稻田里的“偽裝者”——稗草,絕不姑息,毅然薅除。
我還想和水稻談談那個“以糧為綱”的年代,像我等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年少時,一碗白米飯就可以盛滿一天的快樂和光彩,一碗白米飯就可以吃出滿滿的幸福感來。再奢侈一點就是米做的各種風味小吃、零食,列舉出來足足有一大串,米耙、米粉、米皮、米糖、爆米花、爆米糖、米糕、糕耙、糍耙、麻糍裸、寸金糖、米粉糊、米粉蒸肉等,有很多只是在過年過節(jié)時才能吃上的。不比現(xiàn)在,想吃就動手做或去買現(xiàn)成的,一粒米香充盈著平常日子的安然靜好。對稻子,我充滿敬意;對米飯,我百吃不厭。每每到北方出差,吃得再好再豐盛,倘若哪餐沒吃米飯,總感覺心里空落落的,這許是稻米已然深入血脈的緣故,這就是一個魚米之鄉(xiāng)人死不悔改的米飯情結。
我還要不厭其煩地告訴我那些久居城市的親人,由稻到谷再到大米的復雜瑣碎過程,播種、栽田(或拋秧)、施肥、耘草、除蟲、割稻子、打禾斛(脫粒)、曬谷、碾米、篩米、貯藏……粒粒滾動著辛苦的聲響,那是告誡我們要銘記心間;而在時間的跨度上,當不只是以稻的生長期三個月或半年為參照,可以漫長到超越萬年,去捕捉遠古的呼喚。我愿意沿著稻的經脈,去追溯未知而欲知的林林總總的稻事農事。說起水稻,真不是幾句話能夠說清楚的。憑我這么一個地地道道生長在長江流域的人,從小在稻香里摸爬滾打,也只會簡單把稻分為秈稻、糯稻,還有多年后才聽說的粳稻;按栽種季節(jié)可分為早稻、晚稻和一季稻。我還知曉,水稻是世界上三大糧食作物之一(另外兩個是小麥和玉米),卻有近半人口以大米果腹。水稻,一個以解決溫飽為己任的美麗天使,一個沿著嘴舌、食道、胃深入血液、骨髓的可愛精靈,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命脈。關于水稻,用一萬句話來禮贊都不為過。
在萬年,在發(fā)現(xiàn)稻谷化石的仙人洞,會覺得離稻更近,聆聽稻的喁喁私語,味蕾已是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