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岳漢
“五月簫曾是一只啼血的杜鵑,它的啼鳴,結(jié)滿秋天的果實。”
這是成春發(fā)表在2001年1月20日《文藝報》上的散文詩《五月簫》里面的一行詩句。這篇作品后來還編入了本人主編的《2001中國年度最佳散文詩》。沒想到,就是這位出版過《諦聽生命》《靈魂之水》等多部散文詩集、有著鮮明個人風格的散文詩人,在20年后的今天,為我們奉獻出他主編的這部視角廣闊、穿透南國百年風云的《嶺南百年散文詩選》,也應該算是他在散文詩領(lǐng)域多年辛勤耕耘、“啼血而鳴”,結(jié)出的又一枚沉甸甸的“秋天的果實”吧。
成春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講究內(nèi)涵、文采,而他的編著凸顯其眼界的廣闊與敏銳?!稁X南百年散文詩選》這本書的選題本身就極富詩情和創(chuàng)意。
經(jīng)過歷史的沉淀,“嶺南文化”不再僅僅是一個地域文化概念,更是中原文化與南方文化、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外來文化交相融匯而產(chǎn)生的一種有獨特面貌的文化形態(tài)。
“嶺南”一詞由來久遠。早在公元1096年,蘇東坡被貶到惠州時,就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膾炙人口的詩句。近當代,從嶺南走出了一批批偉大的政治家、思想家、史學家、文學家、藝術(shù)家,他們留下的豐功偉績、文章著述、水墨丹青不可勝數(shù),而這部《嶺南百年散文詩選》,卻從一個不可忽略的重要局部切入,為博大精深的“嶺南文化”填補了一項空白。
在當代,包括粵、港、澳、廣西、海南等廣大南方地區(qū)在內(nèi)的“嶺南”散文詩創(chuàng)作,在全國占有特殊重要的位置,是值得加以整理,向全國推介的。
從時間坐標考察,本書搜集了從清末至當代的散文詩作品,跨度超出百年;從地域看,又不僅僅局限在嶺南本土成長、生活的作者,非本土的,比如像魯迅、柯藍、耿林莽等現(xiàn)當代散文詩大家和一大批在全國有影響的散文詩人,都因為某種機緣巧遇來到過嶺南,或者是在寫作題材上涉及嶺南,也全都被納入編選范圍之內(nèi),這就大大擴展、提高了本書的體量和質(zhì)量。
魯迅先生的《野草·題辭》可以說是中國散文詩發(fā)展史上一顆璀璨的寶石,編選進來更加重了全書的分量。其他名家的作品也頗費心思搜尋,選取精當。比如,在中國現(xiàn)代詩歌發(fā)展史上被稱之為“第一個象征主義詩人”、以修辭別具一格、出生于廣東梅縣的李金發(fā),在處于暗夜中的上世紀20年代末,寫下了渴望光明的 《晨》:
你一步步走來,微笑在牙縫里,多疑的手按著鈴兒,裙帶兒拂去了絨菊之朝露,氣息如何,我全不能分析。鍍金的早晨,款步來了,看呀,或者聽環(huán)佩
瑯瑯作響了,來!數(shù)他神秘的步驟?!?/p>
奈黑夜才從門限里出去。
1925年出生的老詩人鄭瑩,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初,就滿懷勝利的喜悅和高昂的革命激情,發(fā)表了音節(jié)鏗鏘、句式短促有力的《躍出去》,呼喊出那個時代的強音:
從夜的統(tǒng)治,霉?jié)竦膲?,臭而黑的高高的門檻,勇毅地躍出去!
躍出去!躍到灑滿太陽的明亮的廣闊的綠野。
躍出去!將思想交給時代的洪爐鍛煉,將情感付予斗爭的鋼錘錘打!
躍到人民的隊伍,倒在人的陣營,將一切呈現(xiàn)給永遠勝利的群眾!……
今天呀,我們必須躍出去!
魯迅先生在上世紀20年代寫下了散文詩經(jīng)典名篇《野草·題辭》,而許敏歧在中國實行改革開放之后的21世紀初,寫下了短而精粹、與“地火”奔突遙相呼應的《寫在魯迅故居》二章:
之一:燈火
那“朝花”,那“野草”,那“華蓋”,就誕生在這間小屋,就誕生在那
雞聲迭起,那星殘月落。
吃的是草,擠出的是血,是奶,而且是那么濃,那么多。有一種精神的饑渴。
我走時,悄悄剪取了,先生窗前的一片燈火。
之二:肩
桌上的鐘,時針指向兩點,那該是深夜,那該是春寒料峭的大夜彌天。
先生,你何曾走遠?你也不能走遠!
——肩住濃夜,給一個民族一條晨光之路,依然是先生的鐵肩。
從魯迅筆下的在地下運行、奔突的“地火”,到李金發(fā)渴盼的“鍍金的早晨”,到鄭瑩呼喊著的“躍出去”,再到許敏歧的“悄悄剪取了,先生窗前的一片燈火”……所有這些,都體現(xiàn)出中國百年來散文詩文脈的延續(xù),也張揚了一種民族精神的傳承。
嶺南(南方)散文詩的蓬勃興起,也和全國各地一樣,是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逐步實行改革開放之后。當時,廣州的鄭瑩、西彤、西中揚和香港的陶然等,都是較早涉足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一批詩人。但這里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真正發(fā)展繁榮起來,形成地域色彩,還是柯藍于1986年底在廣東創(chuàng)辦《散文詩報》之后。這份對開散文詩大報,雖然維持出版的時間只有兩年多,但在全國,尤其是在廣東、香港一帶造成了廣泛影響。曾經(jīng)參與該報編輯工作的,既有廣州本地的柯原、楊光治等著名詩人,也有來自湖南的鄒岳漢、重慶的蕭敏、黑龍江的李松璋等當時活躍在散文詩界的一批人。另,黑龍江的嚴炎、四川的海夢也曾經(jīng)分別于各自的所在地出版過《散文詩報》地方版。該報1989年停辦以后,柯藍從珠海定居到深圳,接著又在香港申請注冊,創(chuàng)辦了《香港·中國散文詩》,直到他2006年逝世。在這20余年間,柯藍大體是駐守此地辛勤耕耘,帶動了嶺南散文詩的迅速發(fā)展。這期間,以及以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相繼有“廣東省散文詩學會”“香港散文詩學會”“中外散文詩學會廣東省分會”“中外散文詩學會深圳市分會”等多個散文詩群眾團體成立,還有廣東省散文詩學會與廣州市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所聯(lián)合主辦的《散文詩人》報,成春于2007年創(chuàng)辦、出版過多期的對開大報《青年散文詩》,近年由鐘建平創(chuàng)辦、主編,香奴等為副主編的《大灣》文學期刊散文詩專欄(以上列舉三種為當?shù)販视。?,由王幅明、陳惠瓊主編、至今已?jīng)堅持出版了10年的《中國散文詩年選》,以至于在創(chuàng)作隊伍的組織、活動開展的模式以及散文詩創(chuàng)作風格等諸多方面,都直接或間接地受到過柯藍的影響。
例如,我們從西中揚的《纖夫與河岸》里,就可以讀出“柯藍體”散文詩明白曉暢、帶有一點哲理韻味的風格:
在彎曲的河岸上,他扯起一條筆直的纖繩,這或許是他的理想。
他絕不回避彎曲,在盡力把纖繩拉直的時候,雙腳踏踏實實地踩在河岸的崎嶇小道上。
在一步步度量腳下彎曲的道路時,竭力把肩上的纖繩拉得筆直;在堅持把纖繩拉直時,咬住牙走著腳下彎曲的道路。
他拉的是帆,是云,是太陽,是希望。
他知道,只有拉直,才能走出彎曲。
當然,一個創(chuàng)作群體、或是一個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所發(fā)揮出的影響,總是呈現(xiàn)出不完全一致的“多棱鏡”效應;不過,那已是另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了。
文學藝術(shù)來自生活,反映社會。散文詩也不例外。
長期以來,有這么一種說法,粵、港、澳一帶進入近代的百年以來,因與外國通商較早而商業(yè)氣氛比較濃厚,便膚淺地認為這里是所謂的“文化沙漠”,其實不然。文化總是隨著商業(yè)的繁榮、經(jīng)濟的發(fā)展而得以提升的。成春通過深入發(fā)掘,細致梳理,為我們提供了一些有閱讀價值、有關(guān)香港早期的散文詩作品,數(shù)量雖然不是很多,但彌足珍貴。
1927年,法國詩人保爾·克洛岱爾回憶起他多年前取道香港離開中國時的情景,寫下了《香港》。那么,現(xiàn)在我們稱之為“東方之珠”的國際大都會香港,在那個時代又是一幅什么樣的圖景呢:
香港和這些簇擁在港口的小島,而今都到了我們身后,這么細小,人們簡直可以把它們放進衣袋了。
但是,當你用望遠鏡凝望這些島嶼,你總能清晰地看見那邊的一切景色。
…… ……
這古老的世界,只有她有這么漫長而神秘莫測的世紀,十八省和四大地區(qū)的
中國都在那末代皇帝統(tǒng)治之下,從南到北有大塊的平原、廣袤的莊稼和吹過韃靼大地的青色的風。
道臺和轎夫的古老中國充滿了垃圾、燈籠和鬼戲?!?/p>
啊,讓我最后一次跟我身后這充滿歡樂和苦難的國度再見一面吧!
當我們閱讀到這些文字的時候,自然就可以了解到百年前的香港,作為一個荒僻的小漁村而存在的真實面貌,以及我們的國家處在末代皇帝統(tǒng)治之下積貧積弱的灰暗境況。這里面既有作家當時對“這充滿歡樂和苦難的國度再見一面”飽含同情的抒寫,更有歷史圖景的呈現(xiàn);若是把那時候“凄迷”“黯淡”,幾乎是細小到“簡直可以把它們放進衣袋”的舊香港,與百年之后、 “97回歸”以來,日益昌盛的現(xiàn)代都市香港相比較,我們就會更加珍惜今天的香港所來之不易的繁榮與穩(wěn)定。
與香港只有一橋之隔的深圳市,借改革開放新風,以舉世矚目的速度崛起,散文詩人也隨之作了生動的寫照。我們從韓嘉川的《深圳的手》里,仿佛又看到了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的深圳,有一大批從全國各地蜂擁而至的“異鄉(xiāng)人”,他們以高漲的激情,投入到平地起高樓的建設熱潮,伸出一只只“深圳的手”,創(chuàng)造出令人振奮的“深圳速度”和“深圳奇跡”:
深圳的手,從八月的午后伸來,以十倍于北方的熱量,擁抱每一個異鄉(xiāng)人。
于是,這里以歲月濃縮的重量付酬。無論向日葵還是咖啡豆,騷動之光含在每一雙眸子里;魚在風中游走,女人們的秋波激蕩著風流的源頭?!?/p>
深圳的手,從電子版里伸來,芯片的意識流蛇一樣遍布所有的鄉(xiāng)愁。
憂傷將節(jié)日鑿成隧道,讓語言的河水在手機與網(wǎng)吧里漫溢。然后,走在某一條網(wǎng)絡上,隨意識而流動……
深圳的手,是緊握歲月的手。
當年來自各地的“異鄉(xiāng)人”,今天大都已成長為一個個地道的“深圳人”了,而當人們驀然回首,改革開放大潮最初鼓蕩起的那股新鮮氣息,卻從韓嘉川等詩人這般短小而精致的散文詩里撲面而來。
到本世紀初,柯藍晚年寫的《珠江約我夜游》,則是描述改革開放以來取得的累累成果和人們滿懷豪情的心態(tài)了:
我和珠江相約夜游,她給我盛滿一杯花城醉人的美酒,她用世紀的善良,鼓勵我困惑的人生。
那珠江兩岸霓虹燈閃爍,如同美麗的希望,向我熱情召喚。人人安居歡呼雀躍,社區(qū)文化大家康樂。
啊,我和珠江相約夜游歸來,我們歡欣鼓舞盤點自己清理行囊,明天踏著星光開始新的遠航。
文學是心靈之鏡,也是時代的投影。以上幾組不同時期產(chǎn)生的散文詩作品,反映出不同歷史時期截然不同的社會、文化形態(tài)。我們讀著這些作品,對于散文詩透過形象反映現(xiàn)實的魅力,將會有更深一層的體悟;對于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國家獲得的偉大成就,也將倍感自豪。
主編者成春本著一份執(zhí)著與苦心,讓我們領(lǐng)略了百年嶺南散文詩非凡的發(fā)展歷程和多姿多彩的風貌,也讓我們見識了百年來中國歷史變遷的縮影。
由于時間匆促,作品搜集不可能全面。進一步的豐富,有待來日。本人則是純粹抱著學習的目的而來,無暇在篇目上提供更多的建議,這是要特別加以說明并致以歉意的。
是為序。
(《嶺南百年散文詩選》:成春主編,四川民族出版社2021年4月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