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味”的家委會

周麗

中小學家長委員會（以下簡稱“家委會”）久已有之。教育部2012年出臺的《關(guān)于建立中小學幼兒園家長委員會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指出，要把家委會作為建設(shè)依法辦學、自主管理、民主監(jiān)督、社會參與的現(xiàn)代學校制度的重要內(nèi)容;《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2010—2020 年）》明確要求建立中小學家委會，目的是推進現(xiàn)代學校制度建設(shè)。然而，近年來家委會變味、異化現(xiàn)象層出，引發(fā)輿論廣泛關(guān)注。

成員標準有失偏頗

家長，是為人父母者的天然身份，家委會成員則不然。近年來，上海、杭州、深圳等地中小學家委會競選激烈的新聞，一次次刷新人們對家委會成員這一身份的認識。

不過，記者采訪發(fā)現(xiàn)，相比新聞中家長“秀實力”“拼學歷”爭著搶著進家委會，很多家長實際上對加入家委會這件事并不在意，甚至是“不情不愿”。

“太麻煩，小事太多，度也很難把握——太熱情、做得太細致了，別人會認為你是馬屁精，有所圖;做得沒那么細，別人又認為你不負責任，就掛個職。基本上就是出力不討好的角色，而且?guī)资畟€家長，眾口難調(diào)?！苯骷议L歐陽雪稱，自己原先加入家委會是因為家長主動報名的人少，“老師邀請，不好意思拒絕”。北京一位二年級學生的家長喬欣同樣表示：“家長可以自愿報名來競選家委會，但很多家長不愿報名，嫌麻煩?！?/p>

什么樣的家長可以加入家委會？《指導意見》劃定的標準是，“代表全體家長意愿的在校學生家長”。顯然，這對于家長和學校來說都有些“苛刻”。

受訪家長給出的成為家委會成員的核心標準是，空閑時間多、服務(wù)意識強。一些學校在選拔家委會成員時則往往注重家長的學歷、職業(yè)、身份等，致使家委會一定程度上異化。如2020年曝光的江蘇鎮(zhèn)江某小學首屆家委會名單顯示，入選家委會的家長不是在政府部門任職就是企業(yè)高管。該校校長對此回應(yīng)稱：“家委會成員有社會名氣，做事會比較容易。”

山東某九年一貫制學校校長王心亦提到，因家長不愿報名，家委會成員基本上由學校決定，“一般看家庭背景，比方說鄉(xiāng)賢、社會名流、政府官員。因為他們的號召力、影響力大”。

對此，一位家委會成員認為：“反正都是服務(wù)、做事，有能力的家長做得更好，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p>

捆綁全體家長利益

事實是否如此？家委會成員能否代表全體家長的利益？

“加入家委會，最主要是我想為學校做一點事。”深圳家長潘女士表示，作為家委會成員，她會站在比較中立的立場，把“為全體孩子好”作為宗旨。

不可否認，加入家委會的家長，其初心大多如潘女士一樣，是為了深度融入學校教育，為教育做點實事，更好地實現(xiàn)家校共育。但也不排除部分家長是基于“為自家孩子好”的私心。而存了這份私心的家長很可能因私廢公，捆綁全體家長的利益。

北京教育科學研究院德育中心副研究員趙瀾波認為，一些學校選出來的家長代表是“給學校干活”“有實用價值”的，加之家長代表的選舉過程不夠公正，使得家委會成員不具有多層次的代表性。

江南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陳棟撰文指出，家委會的具體操作，取決于學校及相關(guān)利益主體之間的權(quán)力博弈和利益妥協(xié)。“不同的利益訴求如果不能得到平等的對待和平衡的考量，將會出現(xiàn)利益失衡，從而使一部分利益主體得到更大的尋租收益，最終必然會損害包括獲益方在內(nèi)的各利益主體的實際教育結(jié)果。因此，一個合格的家委會必然要綜合各方家長的吁求，作為全班（全校）孩子的代表，成為不同家庭來源孩子們的共同守護人?！?/p>

“現(xiàn)在人們普遍比較自我、功利，一些家長在一起時想著‘圈子’之類的，其實是一個自然的現(xiàn)象。但有些東西是可以去打破的，就像《紅樓夢》里的王熙鳳和劉姥姥一樣。”成都華德福學?？傂ｉL李澤武說，這個比喻不一定恰當，可以肯定的是，避免家委會異化為教育尋租，重要的是觀念，即家長們能否站在兒童的立場，從每個孩子的需求出發(fā)，去找到解決的方案。

運行機制“懸空”

“家委會，并不是所有學校都正兒八經(jīng)地去做?！苯K一位校長坦言，學校每個班都會選幾個家長做代表，但基本上只是一個形式。

如這位校長所說，一些學校的家委會建設(shè)是為了符合上級教育部門的要求和家校共育的需要。具體到機制建設(shè)上，家委會的章程、運行制度等即便有制定，也往往“文件是文件，不一定能執(zhí)行”。

多位受訪家長表示，家委會的選舉和輪換規(guī)則比較模糊，對進入家委會后做什么、怎么做也不十分清楚。家委會的工作多是基于家長的已有認識和經(jīng)驗，“信手拈來”的。

中國青年報社會調(diào)查中心2018年做的一項關(guān)于家委會問題的調(diào)查顯示，超半數(shù)的受訪家長建議家委會運行機制公開透明，加強對家委會的監(jiān)督;建議制定章程、明確權(quán)責，防止家委會越位、缺位。

深圳一名高三學生的家長田先生認為，學校跟家委會不是領(lǐng)導和被領(lǐng)導的關(guān)系，但對于家委會的建設(shè)，學校的參與程度可以再深一點。例如，把之前家委會的選舉程序、辦法、工作內(nèi)容等具有普遍意義的經(jīng)驗保留下來，逐步規(guī)范、傳承和創(chuàng)新，為以后的家委會建設(shè)指明方向。

趙瀾波表示，家長有民主權(quán)利的訴求，但很多時候?qū)W校沒有建立起家校雙向溝通的工作機制，家委會的建設(shè)缺乏正當性和“合法性”?！八^‘合法性’，就是家委會在建設(shè)的過程中需要取得教師、家長和社區(qū)的認同，形成自己的文化體系?！睂Ρ纫恍┙逃^發(fā)達國家，其學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是共生共享的，家長不是純粹付出、義務(wù)幫助學校，而是有一些輔助的政策或支持，來讓這個共生共享的機制運行得更好。

職責的缺位與越位

“不該管的管了，該管的卻沒管”是很多家委會飽受詬病的焦點。

《指導意見》明確的家委會基本職責是參與學校管理、參與教育工作、溝通學校與家庭。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一些學校成立家委會的目的，是借助家委會分擔學校的風險責任、減輕教師的工作量。很多家委會成員也自覺把自身角色擺在“志愿者”“教師助理”的位置。

梳理受訪家長提及的家委會工作內(nèi)容，主要包括：統(tǒng)計、收費、采購、組織家長參與學?；顒印⑥D(zhuǎn)發(fā)學校通知等。

在王心看來，家委會的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學校要依靠家委會處理一些學校不便出面的事務(wù)，如一些自愿事項的收費、采購等。而作為家校溝通的橋梁，家委會的作用是有限的，因為家委會成員一般都不想過多干涉、參與其他家長與學校之間的事情或矛盾。出現(xiàn)家校矛盾時，家長一般不通過家委會解決，而是直接在群里說、找老師說，或者通過市長熱線、相關(guān)教育監(jiān)督平臺去反映和投訴。

喬欣提到，學校通過各級家委會上傳下達的一些事，家委會成員會先進行討論，形成“共識”。事實上，家委會就這么幾個人，并不代表所有家長的想法，而其他家長很難參與到這些事情當中，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這些事。

缺位的另一面是越位。家委會“神通廣大”也會影響學校的正常教學和一些策略的制定。如有家委會要求學校周一不要安排書法課，理由是孩子新?lián)Q的校服會被弄臟;要求學校的營養(yǎng)餐里不要放辣椒，因為孩子吃不了辣……

歐陽雪直言：“家委會管得太多了，我是有點反感的，因為老師的存在感低了，比如有家長在班級群里問一些問題，都是家委會成員在回答?！?更令“被代表”家長心生不滿的是，一些家委會動輒發(fā)動家長眾籌各種活動經(jīng)費、為教師送禮、幫學?！翱卦u”等。

家委會能否發(fā)揮應(yīng)有職能？趙瀾波認為，從目前的定位來說，家委會是被放在學校教育之下、受學校統(tǒng)領(lǐng)的，這使得家委會很難真正履職。我們或可探索一種新的協(xié)同教育組織形式，這個組織當中，不僅有家長、教師，還有能夠支持學校教育和兒童教育發(fā)展的社區(qū)人員、社會機構(gòu)人員，是與兒童成長相關(guān)的利益共同體。借由這個組織的工作，可以促進家校社合作伙伴關(guān)系的建立，平衡各方利益，著力于兒童的健康成長。

（應(yīng)受訪者要求，喬欣、王心、歐陽雪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