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小的時候,父親看上去已經(jīng)老了。無論是他背著雙手走過田埂的背影,還是盤腿坐在炕上端著飯碗吃飯的專注神情,在我幼年的腦海里,都留下了清晰的印象。說一個人年齡大跟說他老了,其實是同一回事。那時候常常有一頂帽子戴在父親頭上,他一貫的少言寡語,使他外在的形象更加沉默了。這是一個田地上勞作的男人的形象,在這個普通的形象中,包含著他對自己處境的思考,盡管這些思考,在很多時候都是懵懂的,徒勞無解的。父親渴望頓悟,甚至可能沒有能力認識自己,對于眼前嬗變的世事,他更是顯得無能為力。在很多時候,我覺得父親的內(nèi)心是避世的,他不愿介入自己眼前那個紛擾的世界,卻又無法改變它,更無法離開它。在無力改變自身處境的時候,他更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哪怕這個世界是狹小的,卑微的,然而它卻是獨立的?,F(xiàn)實和他內(nèi)心期許的距離越來越大了,他像一粒塵埃,在一次次生活的風暴中無所適從。世事變遷給了他太多的不確定,讓他對世界有了某種隱隱的恐懼。這恐懼,讓他漸漸選擇了疏離。
父親作為這個爺爺?shù)膬鹤映霈F(xiàn)之前,曾經(jīng)是另外一個爺爺?shù)膬鹤?。他一直對自己的出生感到迷茫,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就像我在成人之后所思考的那樣,這些問題肯定以某種紛亂的形式,長久地縈繞在父親幼小的腦瓜里,并隨著年齡的增長,不斷瘋狂生長,最后讓生和死都成了一個問題。
在我看來,父親的人生是單一的,也是混雜的,很多蒙昧未知的東西充塞著他的意識和肉體,他卻無法找到答案,無法將這些負累一件一件從自己的身上卸掉。父親的一生,似乎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悲劇,或許人生本來就無所謂悲喜,只不過我們各自的經(jīng)歷不同罷了。事實上每個人的生命旅程又都大體一致,所謂差異,無非身外附屬之物多寡不一罷了。造物主為每個生命設置的原始密碼,從原點到終點,路徑是完全一致的。
二
民國十五年入秋后最為悶熱的一個小晌午,我爺爺悶聲坐在自家門前一塊捶芨芨拴牲口的青條石上,一口接一口抽著老毛煙。他的眼睛每隔一會兒就要向四下里瞭探一圈,瓦藍的天幕上除了幾抹灰白相間的淡云之外,別的什么也沒有,門前三棵胳膊粗的沙棗樹也靜悄悄的,連樹梢上的銀色葉片也不見任何動靜,偶爾有一兩只麻雀從不遠處飛來,啄幾口即將成熟的沙棗,又喳喳叫著遠遠飛走了。莊子南面的大灘上,瘋長的芨芨草在陽光下?lián)u曳著耀眼的白纓花,與往常沒什么兩樣。北面的山腳下橫臥著一條紅柳林,遠遠望去,它們像一道墻,在陽光下一動不動。無邊無際的寂靜籠罩著周圍的一切,爺爺有些茫然了。他感到無措的時候,就只有一種辦法來對付,那就是不停地抽他的老毛煙。因此那個鑲著白銅煙鍋頭的獸骨煙桿,已經(jīng)被他拿捏得油光閃閃,仿佛一件有了年代的古物。事實上那時候爺爺尚年輕,據(jù)我后來推斷,當時爺爺應該不到三十歲,或者更小。
又抽完一鍋煙,爺爺還是有些不甘心,待他再一次起身環(huán)顧完四周之后,涌上腦際的依然是一片揮之不去的失望情緒。那時候,我奶奶正在他身后屋里的一盤大炕上分娩,爺爺與其說是在街門口捕捉子嗣落草時天地間呈現(xiàn)出的某種異象,倒不如說是為了避開女人分娩的血腥所帶來的晦氣。
對于那時候的爺爺來說,那幾年他的運道實在算不上好。沿北石河挖出的十來畝薄地,每年春天莊稼出苗,都會開出不少堿窟窿。因為攢錢買牛,這兩年先后已經(jīng)有五畝賣掉了。剩下的幾畝,因為堿性上泛,收成也一年不如一年。更要命的是前年入冬去西沙窩打冬柴,趟冰河時翻了車,弄殘了牛腿,只好將牛便宜賣掉了。那可是一頭好牛呀,十斗糧食不一定換得下哩。更加不幸的是,去年開春,兩只下了羔的母羊又被鬧春荒的下山狼給糟蹋了,一只被掏了膛吃光了內(nèi)臟,一只被咬斷脖子吸干了血。面對這一連串的打擊,爺爺對自家的光景,有些灰心了。照這么下去,日子還怎么個過法?去年秋收過后,趁著一段偶遇的閑暇,爺爺瞞著奶奶偷偷背了兩升麥子,去廟溝地大廟西面的一所小院里,找了一次班道士。他想請他給掐算掐算,禳治禳治。班道士綰起頭發(fā)的頭頂上,扣了一頂灰布瓜皮帽,鼻梁上架著一副黑色的石頭眼鏡,兩條被細繩扯到腦袋后面的眼鏡腿,仿佛是被高高的顴骨支棱著。鼻梁兩側(cè)垂下的長長的法令紋,將他的瘦臉拉得更長了,尖削的下巴上稀稀拉拉地掛著一撮三四寸長的胡子,青布長衫罩著的整個人,看上去便細得出奇,仿佛撐起長衫的僅是一副骨架。但他甫一開口,話音中又顯得精氣十足。他能給死人定穴念經(jīng),能為活人確方打卦,還能為人燎病禳災……總之,遠近莊子上誰有了克化不過去的難腸事兒,都會來找他。誰有個頭疼腦熱的找上門來,他抓幾把自己捯飭的草藥也能對付。他坐在一張油黑的方桌一側(cè),聽爺爺說了原委,也不急著加以評判,而是慢慢伸出自己柴棍一樣的瘦手,在空中擺了擺,示意爺爺在他面前的方凳上背向著自己坐下。待爺爺坐定之后,他開始從后腦勺順著脖子,一段一段細細地往下捏爺爺身上的骨頭。當然,爺爺那時候并不知道班道士的這手絕活,在“術(shù)”這個行當里的正經(jīng)說法叫相骨。班道士的手雖然瘦,但每一根指頭拿捏起皮肉來,都充滿了勁道。一開始爺爺感到渾身酥癢,緊接著就有一波渾厚的力道,從他的每一節(jié)骨頭上緩緩劃過,一種奇怪的感覺彌漫了他的全身。但他只能一聲不吭地憋著,生怕有一絲閃失,壞了大事。捏了有半鍋煙工夫,班道士住了手,將身子重新在木椅里擺正,又往椅背上靠了靠,用他渾厚壯碩的腔調(diào)吭了一聲,才慢悠悠地咕叨出幾個字來:天無異象,南送兒郎。忌使棍棒,萬事和暢。
念完了卜辭,班道士便不再多說一字,就手打發(fā)爺爺走人。爺爺當然是不會再糾纏什么了。人人都知道,班道士一向就這么個做派。他是人,但又不是一般的人,他說的話是天機,天機當然不能說破,天機是靠悟的。得了天機,能悟到哪一步,全憑個人的造化。
爺爺用兩升麥子換回了班道士十六個字,讓他好生一番琢磨。那時候爺爺膝下已經(jīng)有一個幾歲的丫頭了,作為一個莊稼漢,他一年到頭最為盼望的事,就是能有一個兒娃子。女娃子再好,終究不是個能頂門立戶的人丁。說也奇怪,自從頭生女子落草之后,他女人——也就是我奶奶便再沒有坐住胎。一來二去這么一折騰,爺爺?shù)娜兆泳谷贿^得有些懶散了。
為這事,爺爺那陣子很是怨恨我奶奶,他認為奶奶坐不住胎,生不出兒子娃,完全是她那塊破地出了毛病。奶奶當然覺得冤枉,自從有了頭生女之后,生養(yǎng)方面的事她也算是通曉了一些。這就好比地不出苗,你就不能只找地的原因,秕種子撒到再好的地里,也是長不出苗來的。況且她認為自己的地是已經(jīng)收過莊稼的上等地——大丫頭就是證明。兩廂一比較,奶奶當然認為爺爺身上的問題更多一些。后來再做那事的時候,奶奶突發(fā)奇想,要求爺爺把那東西用麻皮扎住,讓“種子”在爺爺身體里多長一長,長飽了再放出來,種進去。懵懂的爺爺對這個無知的建議如獲至寶,當下便試了。好家伙,差點沒把爺爺給憋死——麻皮浸濕吸進肉里,疼得爺爺在炕上好一頓嗷嗷大叫。等奶奶輕手輕腳地為他解開那一絲繞在肉上的細麻,長吁出一口氣的爺爺抬手就給了她一個老嘴巴,一邊喘氣一邊厲聲說,你個賊婆娘出的這餿主意,想憋死老子哩是不是。奶奶當時也給嚇壞了,最熱鬧的當口挨了一巴掌,她啥話也沒說,也并不感到十分委屈。
頭生丫頭過了五歲沒多久,也不知道爺爺哪顆勇敢的種子突出了重圍,奶奶竟然毫無征兆地懷上了。為這事爺爺忐忑得不行,揚言這次奶奶要生出個丫頭片子,他就把自己襠里的家伙用鐮刀割掉,就此認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賭咒一般的狂言,能帶來什么結(jié)果。想想割掉自己的家伙,也并不能完全保證女人能生出自己稱心如意的那塊血肉,這才沒有最后痛下決心,割掉家把自殘。
而眼下,女人正在嚎叫著分娩,爺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屋外瞭看在他這個后人落草的瞬間,能否捕捉到天地之間偶然掠過的異象。如果沒有傳說中的各種異象出現(xiàn)的話,即使生出個兒娃子來,這個娃兒又會是怎樣一個命定呀??傊嗟朗康哪菐拙湓?,他是似懂非懂的,甚至是完全不懂的。他覺得也許連班道士自己也不一定完全明白其中的玄妙,他只不過是搖頭晃腦地隨意說出了十幾個字,以應付那兩升麥子的酬謝,僅此而已。大戶人家里,自家女人不會生養(yǎng)的,過個三年五載就會娶個二房。沒有條件或者大房不允許娶二房的,族里人也會出面,教唆男主人使銀子包一個女人,養(yǎng)上一二年,生下娃兒后拿銀錢走人,從此兩不相認??傊覡敔斣谀且粋€下午,是一直在盼著天地之間能生出些與往日的不同來。戶添新丁,天生異象。有了這樣的吉兆,他的運道自然也就輪轉(zhuǎn)過來了。
三
從一大早到小晌午,我爺爺小心翼翼地盯著房前屋后,天上地下,沒想到這比他扛镢頭打一天燒柴還要累。啃了兩塊干饃湊合了一頓午飯,他坐在石頭上抽第六鍋煙的時候,丫頭鍋鍋噔噔噔跑出街門大叫,爹爹,爹爹,媽媽把紅紅的毛弟生出來啦——媽媽把紅紅的毛弟生出來啦。
鍋鍋的話音還沒有完全落地,從上莊請來接生的吳媽子已經(jīng)收拾好自己的接生用具,撲拉著長襟褂子出來了。她走到爺爺跟前,樂呵呵地說,他三爺,喜事,喜事呀,你有兒娃子了。
爺爺從遠處收回目光,定了定神,紅堂堂的臉色一點沒變,臉上的悲喜無增無減。他咬了咬牙,把準備好的兩塊銀元拍到了吳媽子伸過來的手心里。生下女娃一塊,生下兒娃子,得兩塊,這是這些年黃花營這片地方接生的行情和規(guī)矩。
吳媽子收了銀元,用那張圓臉對著爺爺笑了下就走了。她不是小腳,走路時帶起一路黃土浮在她的身后。爺爺重新坐回到石頭上,接著抽他的煙。石頭坐在他的屁股下,倒像是壓在他的胸口上,叫他吸不進氣,吸進去的,又呼不出來,一口氣就那樣在他被壓緊的腔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始終找不到一個出口。
一直到太陽已經(jīng)偏西,鍋鍋才怯生生地走過來說,爹爹,媽媽叫問,給毛崽崽兄弟起個啥名子咧。
那時候已經(jīng)屁股坐僵的爺爺從石頭上站起來,順手在剛剛坐屁股的條石側(cè)面磕起了煙鍋。爺爺手里的煙鍋還沒有磕盡,機靈的鍋鍋就一邊喊一邊跑,撒開兩條光著的小腿跑進了街門。
——媽——媽,爹爹說毛崽崽兄弟叫石蛋咧。
爺爺一怔,又立直身子呵呵地笑了。
石蛋,石蛋這名字,聽上去不錯嘛。
四
和鍋鍋一樣,石蛋自從生下來就沒有遇到過人生的難題,他咂幾口奶就骨碌骨碌地轉(zhuǎn)起了小眼睛,八個月就開始走路,過了一歲就敢提著柳條去捅驢屁股。到了三歲,他不但可以拾柴喂雞,還能從莊子北面的湖草窩里一窩一窩地收回野鴨蛋。
這三年里,爺爺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暗地里不停地攢勁,一心操持家業(yè)。女人在生養(yǎng)方面是沒有問題的,只要有過硬的好種子,這地是能夠長出好莊稼的。打理好地里的莊稼,他就去北石河兩岸的草湖里放羊牧驢。收了地里的莊稼,一時不忙能騰出幾天的時間,他就去廟溝地集上的商號幫掌柜家跑腳搬貨,或者去水磨溝的水磨上,給東家上磨打零工,總之他不讓自己閑下來。在黃花營這片地面上,他也是一個兒女雙全的人了,他要為他的將來拼一拼了,不拼咋成,沒有誰家的家業(yè)不是一雙手拼盡全力掙來的。到了這一年冬天,他除了有一頭腳力出色的毛驢之外,羊增加到了十幾只,原先又低又矮的院墻也被加高加厚,地頭的荒灘又被他開出了四五畝,院子里多了一個雞窩,柴垛也比以前大了高了,女人娃娃一人換上了一身新衣裳。
日子就這樣慢兒消停地過著,在爺爺看來這就很好。但入冬沒幾天,就從東面五里外的葉家莊子傳來了壞消息,葉大戶家被賊搶了。一伙賊從院墻上翻進來,封住了一家人睡覺的屋門,從倉房里搬走了十口袋秋天入庫的新麥,趕走了羊圈里的一群羊。賊人們在院子里亮起了火把,捅死了躲進狗洞里的看家狗,還把明晃晃的大刀片從門縫里戳進去。那是前半夜的后半截,一家人一開始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等披衣下炕點亮油燈,看見門縫里插進來的明晃晃的刀子時,葉老大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了。聽到屋里的響動,門外一個粗重的聲音吼道,都不要動,老子遇上難處了,來借點糧食就走,亂動就殺人咧。
葉老大當時幾乎就給嚇癱了,他噗的一聲吹滅了油燈,貓腰鉆到方桌底下,用脊背頂起方桌,快步移到門跟前,又一扭身用寬大的桌面頂住房門,蹬硬雙腿用背頂住桌面。這是一個有效的對策,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頂門的杠子和門栓,會被刀子一絲一絲撥開,頂上榆木桌面就等于多了一道結(jié)實的防線,桌子后面再抵上他寬闊的脊背,一家老小的安全就有了最大限度的保障。他就那樣硬蹬雙腿,用背死死頂著桌面頂住屋門,直到天窗里傳來五更的雞鳴,在炕上縮成一團的女人才哆哆嗦嗦地下了炕,一邊摸索一邊說,他爹,他爹啊,外面沒聲音了,賊好像是跑了。慢慢地,她摸到了門前,摸到了男人的腳,摸到了男人的腿,摸到了男人的身子。她又喊了幾聲,男人都沒有回應。她又順勢摸到了男人的頭和臉,她一邊摸一邊說,他爹啊,賊像是跑了,院子里沒有動靜了。男人忽地喘出一口氣,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我,我咋動不了了?女人背過身,背起硬挺挺的男人放在炕上,直到天空放亮的時候,女人娃娃們才把葉老大僵直的雙腿捋直了。
一大早葉老大家遭賊搶的消息就在黃花營這片地面上傳遍了,他的幾個本家兄弟最早得到了消息,紛紛拿起家伙趕來,雄赳赳氣昂昂地表示要幫大哥把被搶的東西奪回來,但那僅僅只是做了做樣子而已。賊早在后半夜就跑了,他們騎的是走馬,牽的是馱馬,到了太陽出來,至少走出五十里開外了。況且他們都是手拿刀子的亡命之徒,就是追上了,哪一個敢靠近?哪一個敢在人身上動刀子?好在一家人是渾全的,倉子里的糧食還沒被搶光,無可奈何之機,只有嘆口氣,自認倒霉算了。為了防范再遭賊搶,黃花營幾個能拿事的大戶掌柜家出面,組織起一個協(xié)防機制。約定無論誰家遭遇到賊搶,都要及時敲鑼報警。聽到連續(xù)的敲鑼聲,周圍各家男人要即刻操家伙放狗,群起攆賊。為此,好多人家去廟溝地的同盛和雜貨鋪買回了新鑼。我爺爺沒有買,他認為自己家小業(yè)小,賊人不會盯上他這兩間泥屋小院。但他準備了一根使起來很順手的榆木杠子,隨時準備一旦聽到鑼聲,就幫鄰人們?nèi)f賊。
五
人們還沒從葉老大家遭賊搶的恐怖情緒中平復下來,就從東邊七十里外的花海子傳來了更加令人不安的消息。帶來消息的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人,他牽著一頭年歲很大的青騸驢,驢背兩側(cè)挎著兩個芨芨筐,搭著一條羊毛褡褳,筐里裝著他的一兒一女,褡褳里裝著他的一應家什。他是個走村串戶的買賣人,做的是買糖塊吹糖人的小本生意,外帶一些針頭線腦。他是人們吃過晌午飯的時候來到黃花營地面上的。這里的人家,大都是獨門獨院的獨莊子,居住分散,他搖著波浪鼓,一路吆喝著,一戶一戶從東往西走。
——糖人糖塊,又甜又脆,長針短針,白線青線。
他的聲音尖而細,又有起伏,所以傳得很遠。一開始見了生人,娃娃們不免膽怯,但終于有人被買賣人的吆喝聲撩撥得忍不住,端來糧食,換了幾塊麻糖,用舌頭一舔,竟然甜得哇哇大叫起來。這種滿足的叫聲是會傳染的,它先是引來了狗叫,接著就是遠近探頭張望的人影。也就一頓飯的工夫,吳家大莊子門前的空地上就圍了好多人。沒多少工夫,女人們手邊短缺的針線得到了補充,娃娃們嘴里,都有了麻糖的甜味。就在日頭偏西買賣人收拾起家當,準備離開的時候,心滿意足的他突然覺得有什么話沒有說。于是他一邊向正在走出街門的吳爺拱著手,一邊誠懇地道謝。
——掌柜的,借你的寶地討了口吃食,謝了,謝了。
五十大幾的吳爺叫吳厚德,是黃花營吳家這輩里的老大,也著實是個厚道人。聽到買賣人的謝辭,連忙擺手示意不用謝,不用謝。買賣人已經(jīng)給過他孫子幾塊麻糖了,還送了她女人一根縫被子的大針,這是不小的人情。吳厚德搭手幫買賣人收拾好驢馱子,又給芨芨筐里的兩個娃一人手里塞了一個饃。也許正是這個舉動,讓準備離開的買賣人那張久經(jīng)風霜的面孔猛然間僵住了,短暫的愣怔過后,買賣人突然記起什么似的抬起握著驢韁繩的手,朝吳厚德拱了拱。
——吳掌柜,有句話……不知道說哩還是……不說好。
吳厚德站直身子,和買賣人面對面立穩(wěn),這才說:到底是買賣人,說句話都要思量一番哩。
買賣人說,我是怕掌柜家多心。
吳厚德說,你不說我替你說吧,要是不著急趕路,就在我莊子上過夜吧,好吃好喝是沒有,一碗熱乎面還是能招呼上的。
買賣人紅了臉,有點難為情地說:掌柜的,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得防著些,從北山出來的韃子可搶人哩……
如果說剛才請買賣人留宿還只是禮節(jié)性承讓的話,當“韃子搶人”這幾個字從他嘴里嘣出來的時候,吳厚德接下來的舉動,已經(jīng)變成真心實意的挽留了。天還沒有擦黑,買賣人和他的一雙兒女,就被安頓在了東掛角屋里。一盤小炕煨上后,地上又架了一個火盆。在伺候買賣人一家三口吃飯的當口,吳厚德又打發(fā)兒子,去請葉家大掌柜和陳家大掌柜,要他們來自家莊子上議事。
賊打火燒歷來被莊戶人看作是一家人最大的災禍,恰恰殺人放火這兩樣壞事,都是賊和強盜的本行。偷只羊摸只雞的毛賊不足為懼,成群結(jié)隊的窮寇卻防不勝防,搶了東西殺了人,臨走再放一把火毀尸滅跡,這是賊人們慣用的手段。賊打火燒當世窮,不管多大的家業(yè),只要挨上這么一遭,一戶人家的日月想翻身就難了。吳厚德一聽附近哪里又來了賊,聯(lián)系到前些日子葉老大被搶,就感覺這不是小事,不把這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他哪里肯甘心?于是他果斷地留住了買賣人,按以往行事的規(guī)程,打發(fā)兒子趕緊去請人。
一頓飯工夫不到,葉老大和陳家大掌柜先后腳就到了。在上房里圍著火盆坐定,青茶碗里還沒續(xù)二遍水,三個男人就他一句你一句地盤問開了。買賣人姓雷,叫雷貴昌,是赤金堡雷家灣人。他每年秋天收了莊稼開始出門做買賣,往年是騎驢出門,女人去年開春病歿了,娃娃小無人照料,今年他只能帶在身邊,這是男人管娃的慣常做法。他見村就入,見戶就喊,這么著一路往北,入冬的時候進入了花海子地面。在大廟前擺了十幾天貨攤子,沒想到一場大事就讓他遇上了。
一伙從北山里出來的韃子洗劫了花海子,為首的是一個滿臉黝黑的大漢,粗短的脖頸上鑲著一顆碩大的頭顱。他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身邊跟著一只長毛黑狗。這只狗通身烏黑,毛色油亮,四腿粗壯,足有半大牛犢那么高。它所到之處,各家的看門土狗遠遠看見,全都嗚嗚地叫兩聲便迅速逃走了。拴著跑不掉的,就轉(zhuǎn)身鉆到狗洞子里,縮成一團再也不敢出來了。這伙韃子是明搶,他們手里有槍——為首的大漢脖子上掛著一串核桃大的暗紅色珠子,左手握著馬韁繩,右手單手使一桿長槍。大戶人家他們一家一家地圍,老老實實繳出錢財糧食的,不燒房子不殺人,拿夠了就走。小戶人家知道你啥也沒有,他們一般不進。這伙韃子見了羊驢騾馬這些個活物,牽的牽,趕的趕,幾乎一個也不放過。太陽偏西的時候,這伙韃子吆著搶來的羊驢騾馬,馱上錢糧心滿意足地向北走了,斷后的幾個還啪——啪——朝天胡亂放幾槍,驚得樹上的幾只烏鴉都飛了起來,在空中留下了一片恐怖的尖叫聲。
六
爺爺聽到這個消息已經(jīng)是轉(zhuǎn)天小晌午了,那時候買賣人雷貴昌已經(jīng)收拾好自己的驢馱子,起程向西往十二墩方向去了。各家各戶一個上午的奔走相告之后,一種恐怖氣氛開始悄悄滲進了初冬白花花的暖陽里。爺爺和自家?guī)讉€弟兄湊一起,商量了一早上,到了吃早飯的時候,究竟咋個防賊,也沒弄出個啥結(jié)果。
思來想去,爺爺認為這種幾十號人的響馬賊,防是防不住的,只有躲。他打柴時早就瞅中了西沙窩的紅柳灣,那中間有幾道山梁上紅柳生的又厚又密,人步行穿過去都很難,別說走馬了。人要藏到里面,一時也很難被發(fā)現(xiàn)。更重要的是那中間有幾個大的沙包,站在沙包上,可以遠遠往東瞭,黃花營這片的人莊子跟前,有個啥動靜一目了然。爺爺嘴上說自己家底子薄,不會招賊人惦記,細細一思量他的十幾只羊和一頭驢,竟然也是苦了五六年才攢起來的家當。這要是讓一場黑風卷走了,他今后的日子還能指望個啥?畢竟是一個有兒有女的人了,不為自己想,難道不為后人想?這樣前前后后思量了一番,爺爺就否定了自己一根杠子防賊的簡單想法,開始著手實施自己新的計劃。他讓奶奶領(lǐng)著丫頭鍋鍋,連明晝夜地把家里所有的面全部烙成干糧,他把倉子里的糧食全部裝進口袋,在莊子后的沙崖下挖了個大坑,全部埋了。
第三天一早,太陽剛剛冒出東邊的柳樹梢,爺爺用那根早就準備好的杠子挑起家當,領(lǐng)著女人娃娃,牽驢吆羊,包包袋袋地向西沙窩方向去了。
七
叫爺爺感到意外的是,幾乎黃花營所有莊戶的掌柜子,幾乎在同一時間悟透了一個道理——既然傳說中的響馬賊來勢洶洶,人多勢眾惹不起,那就只有躲了。躲近了顯然不行,但也不是躲得越遠越好。思前想后,不遠不近的西沙窩就成了他們心目中最理想的地方。到了當天前晌午,西沙窩就變得如同集市一樣熱鬧了。幾個大姓掌柜家看著人喊羊叫亂哄哄的場面,只得將各戶主事人吆喝著聚攏起來,依照地勢和紅柳林的疏密程度,為各家劃定隱匿地點。然后在沙窩柳林的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分別設置流動哨,在中間最高的沙丘上,設置瞭望哨,由各家男人輪班值守。待一應事項安排妥帖之后,第一個夜晚已經(jīng)糊里糊涂地過去了。當黎明過后清晨不可抑止地到來時,人們從皮襖和氈衣里伸出腦袋,向野鳥鳴叫的空中打著哈欠的當口,猛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鮮的。皮襖的毛梢和毛衣的邊緣結(jié)滿了亮晶晶的霜花,脫光了葉子的紅柳新枝,泛著嫩嫩的紅光,安臥在身邊的綿羊還在咯噌咯噌地反芻,最早醒來的驢子已經(jīng)警惕地噴起了響鼻,捕捉著周圍的一切動靜。身處這樣的密林當中,它們比人類更加警覺。因為它們曾在后半夜聽到了北邊山坡上清晰的狼嗥,如果不是主人就在跟前,那叫聲早把它們驚走了。盡管如此,這一夜對它們來說也是心驚膽戰(zhàn)的一夜。驢不像羊那么憨,不會預判身邊的危險。
如此這般地過了三天,沒見響馬賊的一絲動靜。
五天過去了,形勢依然如此。人們躲在沙窩里,白天曬著太陽,男人們放羊喂驢,女人們補衣服納鞋底,娃娃們則歡快地在沙丘上相互追逐,仿佛在赴一場盛大的聯(lián)歡。但往往一聲歡快的尖叫,就會引來大人們一頓歇斯底里的呵責,甚至有被柳條抽身的危險。各家的掌柜們白天往往聚在一起,擺起木制的煙盤,一邊抽煙,一邊商量接下來的對策。往往一天過去了,對策依然和前一天一樣遙遙無期。十天之后,一種煩躁的情緒開始在西沙窩里彌散開來,娃娃們失去了玩耍的興致,一個個垂頭喪氣,更小的娃兒則止不住地發(fā)出莫名其妙的哭聲,有的像野雞在叫,有的像狐貍的聲音。男人們更是體會到了放哨的乏味和愚蠢,有掌柜家在,女人們是不敢吱聲的,好在她們有納不完的鞋底,有做不完的針線活。有人偷偷溜出沙窩,回家察看了一番之后,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那黃土夯筑的院落,依然完好無損,掛在院門上的鐵鎖,除了增加了一層浮土,依然透出金屬的堅硬黑光。不一樣的只是廚房里沒有了往日的煙氣,火盆里已經(jīng)熄滅的柴火露出毫無生機的灰白顏色。
爺爺自然也是回去了,他先是繞著院墻外面走了一圈,除了零星的貓腳印沒有再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當重新回到西沙窩之后,他突然意識到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全黃花營百十口人這樣大動干戈在外躲賊,是有點小題大做了。于是他向本家大掌柜建議,人們完全可以回去,回到家里去像往常一樣過日子,只需在響馬賊寇來犯的北方設立瞭望哨,即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他的理由是莊子北面山坡上遺留下來的那些粗壯的邊墻和無處不在的烽火臺,本來就是老先人用于防賊御寇的,現(xiàn)在大部分邊墻已經(jīng)坍塌,那些陽光下聳立的雄奇?zhèn)グ兜姆榛鹋_,它的高度兩千多年來幾乎沒有降低過,其瞭哨報警的功用絲毫沒有減弱。這個提議在各家大掌柜間經(jīng)過一番簡短的討論之后,被確定了下來。但消息尚未完全公布,大家已經(jīng)迅速收拾起行李,聚攏起羊只,牽上毛驢趕在天黑之前回家了。人們已經(jīng)厭倦了風餐露宿沒有一口熱湯熱水的苦日子,他們當中的一些人,認為他們完全被那個賣麻糖的買賣人給騙了,也許花海子壓根就沒有發(fā)生過韃子搶人的事。再說人家既然已經(jīng)搶了花海子,還會再搶別處,還會來搶黃花營?花海子可是大地方,富戶多。誰不知道黃花營就溝子大一塊窮地方,連個像樣的大戶都沒有。再說搶去的糧食牲口一時是不會吃完的,既然有吃有喝,放著安生日子不過,冷冬寒天的,誰還會出來搶人哩。到了第二天,竟然連商量好的輪流瞭哨的事,也推行不下去了。小家小戶知道自家那點家底兒不招賊,因此對于瞭哨的事情一點不上心,大戶人家,家大業(yè)大,命也金貴,但只能是干著急。大冬天的,誰不貪念老婆娃娃熱炕頭的滋潤日子,趕早一碗羊湯泡饃,中午一頓蒜拌干面,傍晚一碗清茶一鍋子老毛煙,這才是莊稼人冬天的日月。幾天過去,人們似乎也接受了韃子搶人只是一個謊言的推斷,開始重新打起精神,預備著過年了。畢竟已經(jīng)進入臘月了,進了臘月就是年,過完這個年,又一年就開始了。天增歲月人增壽,那將是新的完全不同的一年了。
八
臘月二十三,這天是小年,也是廟溝地逢集的日子,黃花營多數(shù)人家的掌柜子,都相約去廟溝地趕集,一為逛個熱鬧,二為采辦年貨。過了五更,就有牛車的大轱轆軋過地面的聲音。沒有牛車可坐的,有人選擇步行,有人選擇騎驢。趕太陽冒出金花的時候,男人們大多已經(jīng)離開黃花營地界,搭伴一路南去了。依次走過龔家莊、周家屯莊、楊家屯莊。每一處地方,其實就是地面上散布著一些人家,或者十來八戶,或者一二十戶,大多是期間隔了一條河溝,亦或是一道沙梁土坎,相距三里五里不等。天長日久,這些河溝梁坎便成了約定俗成的分界。每一地面上,選一個最有代表性的物件,就被人們喊成了地名。過了楊家屯便是劉家墩,過了劉家墩再走五里,廟溝地就到了。
廟溝地名副其實,那里地勢開闊平坦,疏勒河在南面拐彎西去,就在河水轉(zhuǎn)彎處的北河岸上,有一座南北向的三進院大廟。大廟的山門東側(cè),人來車往中,自然地形成一條半里長的街市,臨街兩側(cè),有人圈地起屋,開了三五家商號鋪子。初一十五,年頭節(jié)下,這里隔三差五就有一場大集,周邊十里八莊的農(nóng)人牧戶,騎驢的騎驢,趕牛車的趕牛車,一早便趕了來。也有的肩挑擔子手牽羊,或者干脆只身一個雙頭褡褳,也能搞起自己的營生。到了集上,有人燒香拜佛,打卦抽簽,有人或買或賣,或兌或換,總之各取所需,貿(mào)之易之。因這里河畔有廟,廟側(cè)有水,日子久了,也便有了廟溝地這樣一個叫法。
爺爺那天沒去廟溝地趕集。沒有去的原因,是他要去磨上推面,秋天推的面前陣子進西沙窩躲賊,全烙成干糧了??嗔艘荒?,過年不能沒有白面油餅子吃,大年三十不能不吃一碗裝倉的長面。他思來想去,覺得自家最當緊的年貨,不是那些花里胡哨的小物件,不是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而是肚子里要吃的白面。于是他便在一天前篩好了麥子,說好了本家的磨房,小年這天,一大早就牽驢馱麥去磨面。
驢拉石磨轟隆隆一陣響,從磨眼里下去的麥子,紛紛被碾成雪白的麥索,從兩扇石磨縫里擠出來,像下雪一樣。這時候磨房外面也飄起了雪花,前一天天氣晴好,并沒有下雪的征兆,只是后半夜從東面涌來大批灰布樣的云片,天地間仿佛被隔了一層幕,晴朗的天色漸次隱去了,灰蒙蒙的色調(diào)籠罩下來,地上升起一種霧氣騰騰的感覺。早起的人當然不會在意,那些一直等待太陽出來的人,不得不在莫衷一是中多睡了一會兒?;颐擅傻奶焐谧詈笠魂囯u鳴聲中加重了,空氣中從遠處涌來一絲帶著土腥味的熱氣,雪就在這個時候飄起來了,那時候趕集的最后一個人剛剛離開黃花營地界不久。零星的雪花鉆透厚厚的云幕,落到地面的時候幾乎不被覺察。一直到了快吃早飯的時候,雪花才稍稍大了一些,但地面仍舊沒有被完全覆蓋。說到底這只是一場小雪,一場可憐的小雪而已,它甚至不能掩蓋人們渴望過年的那一點并不強烈的熱情。
九
響馬賊襲擾黃花營的時候,那場稀罕的小雪剛剛開始從天上飄落不久。據(jù)后來有人追蹤揣摩,那伙賊寇頭天半夜就在西沙窩埋伏下了,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外出的男人們走遠之后,他們才翻身上馬,分三路呼嘯著向莊子撲過來。第一伙馬賊圍上的是劉家莊子,馬賊們嗷——嗷——大叫著,打馬繞著莊子轉(zhuǎn)了兩圈,老劉的女人正在后圈上茅房,突然看到一群蒙臉拿刀的響馬,頓時嚇得跌坐在糞堆上。好在響馬們轉(zhuǎn)了兩圈之后,很快集中到了院門前,接著有人下馬進了院子。老劉女人想跑出去敲鑼喊人,兩腿卻軟得怎么也站不起來。另外的兩伙響馬賊,一伙圍住了吳家大莊子,一伙圍住了葉家莊。他們采取的戰(zhàn)術(shù)都是先圍莊子后進門,據(jù)說這是怕有些大戶人家,在房頂上安頓了炮手,會朝下面放槍打土炮。事實上黃花營地面上,根本沒有能養(yǎng)得起刀客炮手的大戶人家。再說一般的莊稼人,都把舞槍弄棒這號事不當正道,更別說自家人擺弄這些了。
馬賊進入老劉家院子的時候,老劉的丫頭小花正坐在西掛角屋的炕上賭氣呢。本來說好了要跟兩個哥哥坐她爹劉栓寶的牛車去趕集辦年貨的,可臨出門,她爹卻突然變卦了。老劉心平氣和又斬釘截鐵地說,花花甭去了,牛車至多能坐三個人,人再多了,黃牛拉不動。那時候小花的兩個哥哥已經(jīng)立在牛車邊了,他們已經(jīng)裝好了半口袋換東西的麥子,穿好了皮襖。小花立在老劉跟前,眼淚在眼睛里不住地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憋了好一陣,才說,爹,我不坐車,我跟在牛車后面跑上去。
老劉扯開嗓門說,就你話多,叫不去,就甭去。
說完就提著鞭子出了院門,啾地一聲吆上牛車出發(fā)了。小花本來想哭,甚至想坐在院子里大哭大鬧一番,以發(fā)泄內(nèi)心猛烈涌起的不平和失落,忽然又覺得不值當,因為她為了這次出門,已經(jīng)提前穿上了過年的新衣服。那是她盼了好幾年才盼來的一身紅色棉襖棉褲,她不忍心剛剛上身就弄臟它。她知道她爹說一不二的脾性,拗是拗不過的,就賭氣回了西角屋。她鬧不清明明答應了要帶她去趕集的事情,臨走了,爹為啥突然變卦。還是緊跟進門的她媽一面寬慰她,一面道破了天機。
她媽一臉沮喪地說,誰叫你穿的花不棱登這么惹眼呢,你也是大丫頭了。
小花這才意識到,這身紅彤彤的新棉衣,才是她爹突然變卦的罪魁禍首。她雖然為此后悔,但又一籌莫展。于是只好雙手雨點樣拍打著炕上的棉枕頭,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前段日子在西沙窩躲賊的時候,他爹就曾告誡她說,丫頭家可不能穿得太招搖,外面說話更不能聲音大。如今雖然從西沙窩回家了,但是防賊的警報一直都沒有解除,掛在各家街門道里的銅鑼,隨時都可能被敲響。眼下可不是太平歲月呀,這一身大紅襖子走出去,得招來多少不懷好意的目光呀。
一伙人闖進院子的腳步聲小花聽到了,那時候她已經(jīng)停止了自怨自艾的哭聲,當從門縫里瞅見一伙穿著皮襖手提短刀的陌生人涌進上房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這伙人大概就是大家嚷嚷了小半個冬天要防要躲的響馬賊。她立直身子,躲在門背后,等那伙人全都進了上房,她才輕輕拉開角屋門,飛一般地穿過街門道,順手提上銅鑼,沖出街門向遠處跑去。
那時候天上的雪花正飄飄灑灑,空氣里彌漫著一絲炊煙的味道,她一面跑著,一面不停地敲著銅鑼,扯開嗓門大喊,響馬搶人啦——響馬搶人啦——
灰白相雜的田野上,一個紅艷艷的人影向東面奔跑,她的聲音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被攪得零亂不堪,只有銅鑼的聲音像一把飛舞的刀子,穿透縹緲的雪幕,在雪野上回蕩。
緊接著有一匹馬從老劉家街門前的空地上起步,小跑著攆了上去。這是那伙馬賊當中的一個,他顯然意識到了自己放人出門的失職,這會給他的同伙帶來巨大的危險。尤其當那尖利的銅鑼聲響起時,他已經(jīng)意識到這個地方,對他們此番的打劫行動是早有防范的。沒跑出多遠的小花被一只大手提起來,按在了馬背上,她手里的銅鑼在那一刻脫了手,掉在雪地上發(fā)出了沉悶的回響。盡管如此,黃花營的許多人家還是被銅鑼聲驚到了,他們有的關(guān)起了街門爬上房頂四下瞭看,有的迅速鎖上街門,外出尋找藏身之地。原先商議好的鑼聲一響,所有成年男人提家伙在村子中央打麥場上集中的決定,竟然沒有一個人執(zhí)行——多數(shù)男人一早就去趕集辦年貨了,剩下的也只是伸長脖子,向打麥場方向張望幾眼,見那里空無一人,便慌慌張張的招呼家人先躲起來。雪幕中沒有看見賊寇的身影,但賊寇似乎比傳說中的更加可怕,誰也不愿意自己真的遇上他們。
響馬賊的搶劫十分迅速,也就一鍋煙的工夫,三伙賊寇就在幾聲呼嘯過后,旋風一樣向北面聚攏過去。從老劉家出來的那一伙,馬背上除了褡褳口袋,還多了一個紅彤彤的劉小花。緊跟在馬隊后面一路哭喊一路追趕的是老劉的女人,她因為裹了小腳,那忸怩的步態(tài)從一開始就被馬隊甩得很遠,只有她蒼老的呼喊與小花聲嘶力竭的尖叫,一高一低地互應著,使人感到一件不幸的事情正在發(fā)生。
爺爺就被那一呼一應的尖叫聲驚到了,他跑出磨房的時候,便迅速地判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些負重的馬匹正在騎手的馭使下朝北走去,他聽到老劉女人聲嘶力竭地叫喊聲著花花——花花——他順手提起那根杠子,朝著遠去的馬隊追了過去。爺爺?shù)倪@個舉動,多少是有點示范作用的,各家莊子里都有男人陸續(xù)提了家伙攆了上來,膽小的女人們,也去廚房提起了菜刀和搟面杖,遠遠地小步跟在后面。雪下得不緊不慢,但空氣卻被一種嚴酷的氛圍壓緊了。爺爺向北追出二里地的時候,逐漸接近了馬隊,那里是幾道紅柳沙梁,沙子又細又軟,人和馬進入沙梁之后,前進速度都不可能快起來。爺爺瞅準地形,走捷徑翻過兩道沙梁,橫起杠子堵在了賊人的馬隊面前。
——把人放下。
爺爺?shù)穆曇糁刂氐卦以谘┮袄铩?/p>
——你們——把人放下。
那時候劉小花已經(jīng)叫不出聲音了,身子軟軟地搭在顛簸的馬背上,像一個裝著糧食的紅口袋。爺爺見馬隊里并沒有誰理會自己的聲音,只有一圈鄙視的眼神向他戳過來,他緩了口氣,揮著杠子朝馱著劉小花的那匹灰馬奔過去。響馬們見一個膽大的農(nóng)區(qū)漢子追了上來,手里還提著一根杠子,就有點亂了陣腳,嘰里呱啦地叫嚷著,迅速調(diào)撥馬頭,擺開了陣勢。
爺爺手中的杠子重重地落在灰馬后胯上的時候,一把鋒利的短刀幾乎同時從他背后劈了下來。他看到那匹馱著劉小花的灰馬在他面前立了起來,小花像一團燃燒的火球,從馬背上滾到了雪窩里。同時滾到雪窩里的,還有爺爺?shù)陌腩w腦袋。那半邊血淋淋的臉沖他的另半邊臉贊許地笑了笑,那只睜圓的眼睛只眨了一下,就被涌出的血水糊上了。我爺爺另一只連在身體上的眼睛望著它,直到身子像一段木樁一樣,直挺挺地倒在落著雪花的沙地上,雪片像水一樣迸濺開來,仿佛一朵乍然開放的白色牡丹。隨后,爺爺?shù)氖澜缇捅蛔约旱臒嵫炯t了,瞬間一團漆黑。
人們邁著虛情假意的步伐趕來的時候,馬賊已經(jīng)跑了,雪霧中依稀還能看到他們移動的身影。那時候劉小花已經(jīng)從雪窩里爬了起來。事實上她在滾下馬背的同時,就意識到某種機會的來臨,她鼓起所有的勇氣和力氣,一骨碌爬起來鉆進了沙丘上茂密的紅柳叢,像一只幼小的黃羊,本能地低著頭,順著紅柳根部的空隙拼命往前鉆。當她意識到不再戀戰(zhàn)的馬賊已經(jīng)離開之后,才像受驚迷路后的兔子一樣慢慢站直身子。結(jié)果她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有的努力,只是在沙丘上面的紅柳叢下,鉆了個小小的圓圈而已。等她伸長脖子向沙丘下張望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那個給了她機會的漢子躺在雪地上,他的頭顱和血漬糾結(jié)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紅色圓圈,那根筆直的杠子和他并排躺在一起。那時候村人們已經(jīng)圍了過來,他們像不敢靠近馬賊一樣,不敢靠近那具還冒著熱氣的尸體。
馬賊跑了?
跑了。
跑遠了。
人呢?
人……
搶走了?
劉家丫頭給搶走了?
小花……
人們的小聲議論,讓劉小花感到了危險的消除和安全的來臨,她適時地擠出紅柳叢,躍開大步撲下沙丘,嚎叫著把自己撂倒在離爺爺身體一丈遠的地方。
哥呀——
劉小花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
十
爺爺?shù)氖妆蝗藗兲У阶约仪f子西側(cè)一片空地上的時候,聞訊趕來的奶奶和鍋鍋并不相信這個突發(fā)的事實,當她們看到爺爺那被血水染紅的身體和劈成兩半的腦殼時,便驀地意識到死亡已經(jīng)在她們到來之前已經(jīng)降臨了。鍋鍋撲上去喊了一聲爹爹,發(fā)現(xiàn)他竟然沒有動靜,又搖了搖他的胳膊,那條胳膊卻是像頂門的杠子一樣僵硬的。那時候她猛然扯開嗓門哭叫起來,奶奶則一屁股坐在被無數(shù)只大頭棉鞋踩臟的雪地上,向灰蒙蒙的天空發(fā)出母狼般尖利的干嚎。
最后趕到停尸場上的是父親,那時候他還小,但他從母親和姐姐歇斯底里的尖叫聲中,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無法預知的未來。
七天后,在族人的張羅下,爺爺被裝進一口薄木棺材,抬到北沙梁后面的一處山坳里埋了。爺爺劈成兩半的頭顱,被男人們粗針大線笨拙地縫在了一起。他那身象征勇敢的血衣被剪下來,換上了一身嶄新的青布棉衣,藍緞面的鞋面上,還有祥云的圖案。為了減輕他靈魂走上西天的痛苦,那些被剪成碎片的血衣,被投入墳地里為死者引路的大火,在噼里啪啦的爆燃聲中燒得一干二凈。喪事在他幾年來親手筑起的莊戶小院里舉行了七天,原本計劃停靈三天就下葬,結(jié)果從相鄰的十二墩請來的段爺掐指算過之后,認為對于爺爺這樣突遭暴亡的青壯男丁,停靈三天實在太少了,五天也不夠,喪事至少要辦七天。這七天當中,至少有五天要請道士念經(jīng)作法,靈前鼓聲弦索不能斷。于是在家族請托的總管東家主持下,爺爺?shù)膯适掠袟l不紊地進行了七天。男人們在院子里砌灶架鍋,殺羊升火,女人們在屋里揉面切肉,操持飯菜。父親在一位族人的引領(lǐng)下,作為孝子前往遠近的村莊為親朋們磕頭報喪。奶奶和鍋鍋的任務仿佛只有一個,那就是在爺爺靈前長跪,并用長短不一的哭聲感謝親朋的吊唁。那個被爺爺從馬賊手里搭救下來的劉小花,則被她爹劉栓寶鎖在屋里,一直沒有在喪事上露面。老劉家害怕爺爺?shù)淖迦颂幱谀撤N激憤,對她做出意想不到的舉動。但出于對丫頭救命恩公的感激和報答,或者說更多的是為了安妥自家的內(nèi)心,老劉經(jīng)過深思熟慮,想盡辦法,適時地送來了三只肥羊,還為死者送上了一條盤碩大的白面饅頭和一副丈三的挽幛,他和女人還在爺爺靈前長跪大哭,一遍遍述說爺爺作為男人的神勇與仗義,合著那流淌了半晌的老淚,才使爺爺族人心頭的憤怒,稍稍得以平復。
喪席在院子里不停歇地一連擺了七天,遠親近鄰來往穿梭,男女老少吃吃喝喝,人們把爺爺?shù)膯适潞瓦^年的喜慶參雜在一起,臉上的喜悅在不經(jīng)意間,竟然掩蓋了吊唁死者本該有的肅穆和悲愴。這七天時間,輕松地消耗了爺爺多年積累的十幾只綿羊和六口袋糧食,連老劉家送來的三只羊也搭上了。到了喪事結(jié)束的那天晚上,家里除了孤兒寡母三口子能出氣的人,幾乎什么也沒有了。
十一
那個爺爺去世后,關(guān)于那個奶奶的去向,卻成了一個謎。我沒有從父親的口中得到過一絲信息,幾十年來家族中竟然也沒有一絲相關(guān)的傳聞,這成了父親保守一生的秘密。甚至也是父親那個家族,一直保守的秘密。如果不是基于家丑不可外揚之類的避諱,那肯定與某種隱密的習俗有關(guān)。
那時候父親的家,事實上已經(jīng)散了,姐姐鍋鍋由族人做主,就近送給王家做了童養(yǎng)媳,母親去向不明——不是不明,而是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卻終生閉口不提。父親則在此后不久,被過繼給了水磨溝的王二爺,成了他的養(yǎng)子。
這一個爺爺死了,另一個爺爺隨之出現(xiàn),這在當年,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那是那一年開春不久的日子,冰封了一個冬天的北石河還沒有完全融化,遠處沙梁上的紅柳,仿佛剛從睡夢中醒來,露出一絲惺忪的暗紅色。天上飛鳥漸漸多了起來,地上已經(jīng)有人在整地耕作。
那天,父親的大伯將他叫到身邊,用一只缺少溫情的大手撫著他的毛蓋兒,細聲細氣地對他說出了實情。
石蛋,我給你打問下一戶人家,你去水磨溝給王二爺當娃子吧。
父親的大伯五官周正,有著農(nóng)人們所特有的忠厚與狡黠。他表面不動聲色,內(nèi)心早把一切都已經(jīng)盤算好了。
你嫌棄我了是不是?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父親驚詫地睜大眼睛,看著他父親的大哥——他的大伯,看了好一會兒,也想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張開嘴,囁嚅著說。
我能給你放羊哩。
父親睜大眼睛,又強調(diào)了一句。
父親的大伯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石蛋娃,你看,是這——我最不稀罕的就是娃子,你看——你大哥二哥都已經(jīng)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了,還一個都沒娶上婆姨哩……下面還有你三哥……這王二爺么,家境好著哩,你去給他當娃子,合適著哩,他家有吃不完的糧食。
父親的大伯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有四個兒子了。就在十天前一個無風的靜夜,他女人又為他生下了鞋底大的一個兒子。她身上除了骨頭已經(jīng)沒有什么肉了,根本沒奶水喂娃。要不是正好有一只下了羔的母羊能擠奶對付,這事情恐怕就麻煩了。幾年來大伯家的地沒有增加一分,每年的收成也就是數(shù)得著的那么幾十斗,碰到眼下動不動賊搶火燒的世道,多養(yǎng)活兩張嘴,真是個不小的負擔。而他自己的兒子們,本就一個比一個能吃,在他眼里,他漸漸長大的兒子們已經(jīng)不是兒子了,而是一匹匹永遠吃不飽的狼崽子。
自打翻過年,他就騎著爺爺留下的那頭毛驢開始外出,他走遍了方圓三十里的很多村莊,直到有一天老驢在殘雪地里摔了一跤斷了氣,他也沒有為死去的兄弟的娃子尋妥一個落腳之地。就在他被現(xiàn)實折磨得無比焦慮的時候,水磨溝王家托趕集的人捎過話來,要他抽空去一趟。頭天接了話,他連夜借好吳厚德家的老草驢,第二天五更就頂著星光去了。那時候湖溝里的冰塊還沒有完全解凍,枯草纖瘦如發(fā),但他感覺暖風已經(jīng)向他迎面吹來了。
這一去,事情竟然就成了。
如果不是水磨溝王二爺家放過來這根救命草,父親的大伯真有點撐不過去了。這倒不是說他的家境撐不過去,而是他內(nèi)心升騰起來的一種焦慮,在不停地催促他,折磨他,推搡他。家里多了張外來的嘴,女人娃娃咋看石蛋都不順眼,雖然礙著他的面子,但他知道,背地里石蛋沒少受他們的欺負。
人家有的是糧食,就是缺個兒子,你這個沒爹沒娘的娃,去了正好,你過去一個家就渾全了。
父親的大伯開導他說。
有了在大伯屋里這段冷眼惡語外加餓肚子的經(jīng)歷,父親對即將重新開始的寄人籬下的生活,并不抱太多的幻想。
能吃飽,天天都能……吃飽?
他將信將疑地小聲問道。他的要求是微不足道的,也是切身所需的。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體驗到了食不果腹的危機。
那肯定,他滿滿兩倉子糧食,就加你一張嘴,還不緊著你吃?
父親的大伯十分肯定地回答。
他還有二十多畝地哩——水澆地。
父親的大伯生怕他不答應,又補充了一句。
那就走吧。
父親想了想說。
父親知道自己別無選擇,那時候他肚子餓哩,咕咕咕叫得正歡。盡管他又喝了一馬勺涼水,把肚子喝得咣啷咣啷亂響,但仍然難以抵擋那種身體被掏空的感覺。另外一戶人家有糧食,天天都能吃飽,盡管這對他是一種奢望,他覺得自己往后的境遇,無非就是比眼下更壞一些罷了,但無論如何,他也是應該去試一試的。父親的大伯聽到他肯定的回答,心里感到異樣的高興,這比他預想的情況簡單多了,幾乎超出了他所有的預料。這娃子答應得太痛快了,不僅不哭不鬧,眉宇間竟然能看出一些暗藏的喜色。這讓父親的大伯,心頭驀地升起一股酸楚,他突然意識到父親其實早就清楚他個把月不動聲色地東奔西走,要的就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當這個結(jié)果突然到來的時候,他又感到某種包含著歉疚的失落。
十二
從那個春風乍起的日子開始,父親便領(lǐng)受了另一個家族的使命,開始了另一種意愿和人生。父親坐著一輛大轱轆牛車,身體包裹在一件碩大的光板皮襖里。那時候父親的身子是一絲不掛的,這一去就不再是自家的人了,父親的大伯叫他脫掉了那身已經(jīng)半舊的衣褲,把它留給了他出生不久的堂弟。在父親的大伯眼里,這是他唯一能夠留給這個家族的財富。
后來根據(jù)父親的口述,我考證那一天應該已經(jīng)過了驚蟄,荒野上的枯草雜木,看上去比冬天更加清瘦,但只要仔細辨識,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暗含了一絲物極必反的生機。在巨大的昏黃包圍之中,朦朧的綠意只能成為它們的點綴,枯黃依然勢不可擋地占居著整個世界,并成為大地的主色調(diào)。風貼著地面,先從低洼處出發(fā),然后借助草木的阻擋升到空中,繼爾回旋飄揚。在遇到更大障礙物時繞起彎子,發(fā)出或尖利或沙啞的長長哨音。老牛拉著沉重的大轱轆車,沿著故有的車轍前行。在父親眼中,眼前灰空如蓋,目光所及之處,天地全被一層淡淡的黃塵籠罩著。
在牛車的吱呀聲里,父親眼前是無盡蒼涼而遠博的灰色天際。那時候的父親,像一只剛剛頂破殼的小雞,從皮襖里擠出頭來,呼吸著帶著咸味的空氣。車板箱里塞滿了陳年的麥草,新皮襖的毛領(lǐng)子一直壅到他下巴上,濃重的羊腥味襲擊著他,引誘著他。父親偷偷看著坐在車轅上自己新的父親,他的一只手里握著一根已經(jīng)磨得油光水滑的羊骨頭煙桿,另一只手里拿著一根柳條棍,時不時愛憐地敲一下黃牛的屁股。柳條棍每一次落下時,都帶著濃烈的感情色彩,仿佛不是在抽打,而是在撫摸。黃??偸潜3种约翰痪o不慢的老樣子,它的車拉得很穩(wěn),對于這輛車,它已有了多年的駕齡,在水磨溝那塊地面上,任何人對它的勞作都沒有理由說三道四。它身上那些皮鞭抽出的老繭,就足以說明它的成長所付出的代價。它既然選擇了在一戶人家作牛,它就會用自己勤勉的勞作終其一生。父親的眼睛只能看見半邊牛臀,仿佛牛全身的力量,都藏在那一鼓一鼓的肌肉里。
父親被巨大的空?;\罩著,路邊的芨芨草緩緩移動,耳邊是風掠過時發(fā)出的尖利呼嘯。風聲越來越大的時候,父親就什么也聽不見了,他的眼睛在不知不覺中澀澀地閉上了,一望無際的荒涼,使父親眼酸眸困。那時候父親還只是個不到四歲的孩子,他喜歡坐坐牛車,可他從沒坐過這么長時間的牛車。父親在牛車駛離黃花營不久就睡著了,大轱轆牛車像蕩在風聲里的一片樹葉,碾壓地面的聲音一路呱吱呱吱地喧響。
這次遠行在父親的一生中,大概是最為漫長的一次遠行了。這種距離的長度,更多地來自他的心理感受。后來有了我們眾多的兒女之后,父親卻對此更口不提。但父親肯定不會將這一切忘卻,事實上那次幼兒時代饑寒交迫中的遠行,使父親對離家出門產(chǎn)生了莫名的恐懼。因此在來到水磨溝王家之后,他就暗下決心,這一生都不出遠門。
皮襖里的父親被一次又一次地顛醒又睡著,睡著又顛醒。直到太陽落下西邊地平線,夜色從高空降落下來,擺在父親面前的朦朧長路依然綿綿無期。路的前方一片漆黑,父親幼小的內(nèi)心開始涌起了一層惆悵,一層厚厚的惘然。隱隱的恐懼讓他蜷縮起來,仿佛整個身體就被他攥在自己手中。父親感到他身邊原有的一些東西正在快速消失,迎面而來的陌生的一切,卻又無從料想,無從把握。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個漫長的黑夜過去之后,以往的東西將只能存在于他的記憶里。
春寒料峭中的朔風,在夜幕降臨之際停歇了,宛如一匹狂奔不羈的野馬,終于回到了騎手的胯下。與此同時,巨大的寂靜使父親的耳朵里塞滿了蟲鳴。仿佛每一棵枯草,每一粒飛塵,都在發(fā)出轟轟烈烈的聲響。夜色淡卻了白晝的喧嘩,塵埃落定的夜空深遠無比,神秘無比。幼小的父親像受到驚嚇的小貓,它躲藏起身體,黑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動著,窺探著外面的動靜??床灰姷牡貧馍蟻碇螅諝庵杏辛艘唤z泥土腥騷的潮濕感,父親的雙眼,因而慢慢變得不那么干澀難耐了。
那時候父親的手里攥著一把刀子,那是父親的大伯用來替村人們宰豬殺羊的,一年用不了幾次。在這個爺爺為父親的大伯從車上卸下三口袋糧食的酬謝之后,父親的大伯把扒光衣裳的父親交到這個爺爺手里,開始貪婪地一一解開口袋,驗看糧食的成色。這個爺爺看到一絲不掛骨瘦如柴的父親,登時面露慍色,趕緊把搭在身上的新皮襖給他裹上了。就在被這個爺爺抱上牛車的瞬間,父親從街門道的墻縫里敏捷地拔出刀子,裹進了皮襖里,之后又藏在車板廂的麥草下。幼小的父親從生父的死中深深體會到,在男人的一生中,擁有一把刀比擁有一根杠子更為重要。手中有刀,會讓敵人望而卻步。手中有刀,會讓握刀的男人站立不倒。父親的性格,從那一天起就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了。牛車上路之后,他又偷偷把刀子抱在了懷里,面對巨大而沉靜的黑暗,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我是一個有刀的男人,我什么也不怕。
成年以后,這把刀又成了父親用來宰豬殺羊的工具,它放在我們家一個很重要的位置上,我們誰也不敢伸手觸碰它,否則引來的必定是父親一頓劈頭蓋臉的呵斥。那把刀據(jù)說是一個很有名的蒙古鐵匠打造的,做工雖然夠不上精細,但其鋒利程度,可以與任何外觀漂亮的刀子相比。
在我能夠看見那把刀子的時候,那歷經(jīng)多年磨礪的刀身已經(jīng)又細又小了,如果不是被包在一個光亮的皮夾里,沒人會在意它。那時候我所感興趣的,是那些看上去威風凜凜的木頭馬刀,它們比父親那把已經(jīng)退役的宰羊刀,更能激起我沖殺的欲望。
十三
那天夜里,父親是被一雙大手搖醒的。
牛車如一葉飄泊在大海上的小船,終于在三更時分擺脫風浪的糾纏,緩緩靠岸了。父親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盤大炕上,他一睜開眼睛就聞到了撲鼻的飯香。他張大鼻孔貪婪地吸著,油熗蔥花濃烈的香氣不斷向他撲來,從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里往里滲。當最粗壯的那股香氣,通過鼻腔鉆進父親肚子的時候,他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晃了一下,仿佛有一絲莫名的寒氣從他身體上掠過。父親在那個瞬間抿上嘴唇,咬緊了滿口細碎的小牙。父親的脖子很細,頭便顯得格外碩大,這樣的體型極像一種造型夸張的木偶玩具。
爺爺坐在炕沿上,手里握著羊骨頭煙鍋,臉上堆著厚厚一層笑,他一邊抽煙,一邊樂呵呵地與正在灶臺上忙碌的女人說話。
娃子叫石蛋,這名兒聽著就硬實,好養(yǎng)活。
聽男人這么說,女人回過頭來,借著油燈的光亮,盯住坐在炕上的父親看。她的眼睛專門瞅了瞅父親細長脖子上的大頭,然后眨著眼睛開始思謀起來。
這娃……該沒啥毛病吧?
沒毛病,我仔細看了,就是吃不上飽肚子,給餓的。
爺爺顯然對自己的判斷胸有成竹。
娃正長身子哩,一餓就這相,吃幾頓飽飯,氣色就過來了。
爺爺嘴里又呵呵了幾聲,就招呼父親坐到炕桌前吃蔥花面條飯。父親的新父親用煙鍋指了指給他端飯過來的那個女人,示意他叫媽,這是一路上已經(jīng)商量好了的。父親瞟了一眼,那個女人穿著半長大襟褂子,頭發(fā)在腦后綰了一個髻,周正的眉眼看上去還沒有衰老的跡象。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時候父親緊閉雙唇,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倒是女人露出一口細密的白牙,嘿嘿地輕笑兩聲,給自己打了個圓場。
娃是累壞了,這長的路,可不把娃累壞了,吃飯,先吃飯。
這頓飯父親吃得十分貪婪,但爺爺卻只準許他吃了兩碗,而且必須連湯一塊吃。事實上父親吃完兩碗的時候已經(jīng)睡著了,直到第二天晌午,父親一個長覺睡醒,才哇地哭出聲來。這一哭,父親就一直哭到了大后晌。身材清瘦的爺爺生怕父親的小牛脾氣上來,鬧著要跑回老家去,便從院子西北角的羊圈里,抱來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答應立刻為父親宰了,晚上在火盆上給他做紅柳烤肉吃。父親聽了,卻一把將小羊摟在懷里,一個勁地搖頭,并且不許爺爺再碰。
父親知道,他來王二爺家不是走親戚串門子的,他被送給王二爺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親爹死了,他的姐姐送人了,他的親媽已經(jīng)不知去向。也許當時的父親并不會想到這么多,但他會真的意識到,這就是他的新家,不會再有一輛牛車,將他拉回那個叫黃花營的地方去了。
十四
父親來到王二爺家的時候,老王家來到廟溝地已經(jīng)二百年了。那時候的廟溝地,還是一片長滿芨芨白茨等一眾雜草的荒灘,疏勒河從南面的達里圖地界向北一瀉而下,在這里拐了一個彎之后,像一個舉止散漫的牧羊人,一路悠然西去。從遠處望過去,這道河灣酷似一把銀色的鐮刀,清澈的水流在開裂的地層間穿行,將平展展的土地切開一道闊大的傷口,瘦弱的胡楊散落在兩岸的沙地上,流水與河底雞蛋大的卵石碰撞,嘩啦聲四季不停地鳴響。距河岸更遠的地方,芨芨草緊挨著野麻叢,三五成群的黃羊和形只影單的野兔時隱時現(xiàn)。狡猾的狐貍總是潛伏在野雞最稠密的地方,用一種敏捷的方式,捕捉肥碩的老鼠。
這里荒無人煙,更早以前它們還是布魯湖南岸的沼澤地,夏天的時候,蚊子在低空中圍成無數(shù)巨大的圓球,七月里驕陽強勁的光芒,也不能穿過它們之間的縫隙。那之前某一年的某一天,煙波浩渺的布魯湖向西決口了,寂寞多年的湖水,用沉默的力量切開苜蓿烽以西的百里臺地,向西瀉入疏勒河古道,被蘆葦包圍的湖底漸次暴露在烈日之下。它們先是變成了水草豐茂的沼澤,水禽和飛鳥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啄食湖底裸露的魚蝦。接著一些水泊逐漸縮小,變成了水洼,后來地面上只留下少量的泉眼和蜿蜒的溪水,形成一處處日漸縮小的濕地。游牧人絕望地趕著羊群遠走了,會種莊稼的漢人們在離開數(shù)百年之后,再次來到這個地方。毫無疑問,在四周巨大戈壁的環(huán)抱之中,這里變成了一片適宜墾植的土地。物事輪回,一切都沒有個定數(shù)啊。
就在這片蚊子與蘆草同樣茂盛的地方,老王家的祖先收起扁擔,放下行李,一身疲倦地停下了跋涉的腳步。在最初與蚊子大戰(zhàn)的一段時間里,老王家最強壯的一個男人丟掉了性命。那時候他們在荒灘濕地上并沒有發(fā)現(xiàn)傳說中的惡狼,然而一個被大家公認的,能夠戰(zhàn)勝惡狼的男人卻被蚊子吃掉了,這是一件超出他們料想的事情。當他追逐野兔的雙腿陷入腥臭的爛泥之后,他健碩的身體,最終被蚊子的小嘴吸成了一具包著蠟黃皮膚的骨架。因此老王家以及陸續(xù)來到這里的人們,不得不從一開始就十分重視蚊子的力量。他們試用了上百種戰(zhàn)勝蚊子的方法,最后不得不就地取材,用潮濕的蘆葦裹上半干的茅草,再用牲畜的糞便進行加固,擺出古老的狼煙陣才戰(zhàn)勝了蚊子。
關(guān)于老王家來到廟溝地的歷史,每一代中都有人試圖進行細致的回味和書寫,但由于一些并非錯綜復雜的原因,二百年來,老王家的歷史卻一直沒有完整地出現(xiàn)過。我們后輩們所能知道的片言只語,也不過是一代代人極為簡短的口口相傳。
——那時候,我們的先人是挑著一根扁擔來到這里的。
或者是后來者添油加醋的道聽途說。
——那時候,我們先人為官府和軍隊做事情,官軍把韃子攆走之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返回故鄉(xiāng)——因為我們擁有了自己的土地。
不管哪一種說法更加接近真實,但“我們擁有了自己的土地”卻是一致的。
后來,老王家和許多當年落腳廟溝地的人家一樣,世代開荒種地,兼做放牧牛羊,日子漸漸好了起來。然而他們卻常常生活在一片暗暗的哀傷之中,他們遠離故土,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過去已經(jīng)消失了,仿佛生活在一種虛無的幻境里。
關(guān)于這一點,我很小的時候,就能夠從父親身上得到明顯的證據(jù)。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沉默寡言的性格,一直縈繞在我的記憶里??瓷先ニ繒r每刻都在蹙眉沉思,卻又對所思所想一言不發(fā),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深刻,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世界的盡頭。
廟溝地的命運將走向怎樣的開端,一開始包括老王家在內(nèi)的所有人誰也不知道。但當他們頂著干燥的風沙跋涉了許多個日夜,最終選擇在古老的布魯湖南岸停留的時候,這片后來被命名為廟溝地的土地,連同我們老王家的命運,就在一片蚊子的吵鬧聲中開始了。
那時候廟溝地這片土地尚未命名,它在布魯湖消失之后,正以處女地的形式存在著。從四面八方涌來的人們開墾它,種植它,向它索取糧食和菜蔬。人們經(jīng)年累月的勞作,使得這里農(nóng)田密布,牛羊不時點綴在河汊灘頭的密草之中。與此同時,人們內(nèi)心的無所依托和外表的木訥神情,被一個巡邊的馬姓差官發(fā)現(xiàn)了。他口齒嚴厲地斥令遠居邊城的地方官,要求他擇地籌銀,為這些已經(jīng)吃飽肚子的莊稼漢修寺建廟,把觀音菩薩和孔子的圣像請進大殿,用彩繪泥塑和展示因果報應的壁畫,對這群莊稼漢進行教化,以避免他們走向更加深遠的愚癡。這到底起始于何年何月,的確已經(jīng)無從查考。總之一片高大的廟宇在疏勒河轉(zhuǎn)彎的地方聳立起來了,總之廟溝地這三個字作為地名,就在祁連山和北山之間的綠洲上出現(xiàn)了,一片無名之地,終于有了自己的名字,一片塞外野地,也終于有了自己的主人。
因為蚊子的緣故,老王家在來到廟溝地之初,還沒有建起供活人藏身的茅屋之前,就在沼澤邊的一處高地上,壘起了一座龐大的墳塋。這個墳塋距離他們一開始選擇停留的地方并不遠。在他們看來,這個墳塋的出現(xiàn),代表著上天的旨意。天意如此,人的意志是無法違拗的。當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天空便會有星星閃爍,當人們漂泊不定的時候,土地會以某種神奇的方式留住他們,這就是根脈。當你的根系深深埋入泥土之中,你全新的日月也就開始了。老王家的這座墳塋,在當年就體現(xiàn)了這種難以言說的寄托和寓意,也昭示了一種新的開始。在后來的許多年里,那個第一次接納了王家先人尸骨的地方,很長一個時期都無人墾植,一直以王家專用墓地的名義存在著,只不過人們給了它另外一個稱呼——王家墳。
十五
于是日月太平之后,人們走出用樹枝和草捆圍起的窩棚,開始壘墻起屋時,某一面尊貴的墻壁上,便有了一個或大或小的佛龕。佛龕里除了供奉慈祥的觀音娘娘,一些祖先的木制牌位也有了一席之地。后來一些家大業(yè)大的人家,祖先的木制牌位,則被他們的后人請進了與新屋一起建成的家族祠堂。當一個家族人丁興旺,出現(xiàn)分支,子孫們分門立戶的時候,祖先的牌位也無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新的走向,就像一個祠堂不可能容納全部祖先的牌位一樣。
我們老王家沒有自己的祠堂,也沒有制作祖先的牌位,甚至連一部簡單的家譜也沒有,或許這一切先前都是有過的,但后來因為千奇百怪的原因,全都消失了,后輩子孫只能從漫長的時間縫隙中,星星點點地追溯家族的歷史。到了后來,這種追溯不得不在一些不置可否的節(jié)點上索然止步,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的確沒有人比自己知道的更多。這種空洞的思念,顯然已經(jīng)無法容納他們對先祖的懷想了,他們的思緒會在一些閑散的季節(jié)里相互碰撞,甚至糾纏在一起,把自己獨立在時間之外。這也成了他們內(nèi)心所有痛苦的根源。
但老王家的確一直固執(zhí)地沒有建祠堂,甚至也沒有過制作祖先牌位的打算。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有關(guān)老王家的歷史,便被悄悄地隱沒在廟溝地這片方圓十數(shù)里的泥土之中。土地年復一年生長萬物,必然使一些東西在毀滅的同時獲得新生,也使一些東西永久消失了。土地的接納能力是無可抗拒的,它同時消隱一切。這種接納與消隱,在人類三維的世界中,等同于滅亡。這似乎就是宇宙輪回,天地變幻的大道,只不過生活在廟溝地的人們,從來不關(guān)心這些罷了。因為這些道理,已經(jīng)超出了他們思想和意識的邊界。
那時候,那片臨近疏勒河的土地上,又陸續(xù)來了一些人,他們中有邊卡哨營退役后無力返鄉(xiāng)的兵丁將佐,也有來自內(nèi)地的流放者,有行走江湖的落魄刀客,也有虧了本錢的行商小販。更多的則是歷朝徙民實邊者的后代,他們懷揣夢想,遠走關(guān)外掙日月,闖世事。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有著高大健壯的體格和孔武有力的身板。他們能夠頂著風沙烈日,像駱駝一樣在沙漠戈壁上負重穿行。也能像靈巧的盤羊一樣,在荒山野嶺上奔走。他們是戰(zhàn)士,也是農(nóng)夫;他們是游牧人,也是狩獵者。
老王家的先祖,靠著吃苦耐勞的性格和自己的木匠手藝,拼出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業(yè),在這里牢牢扎下了根基。這期間,在廟溝地以東以南的大片土地上,人們鑿渠引水,打埂造田,有組織地將荒灘按規(guī)劃進行開墾。數(shù)十年間,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村莊像蘑菇一樣從地面上冒了出來。到了夏天,綠油油的麥田和谷子地綿延不絕,那種草色連天一望無際的景象,完全改變了往昔人們對這片關(guān)外苦寒之地的看法。就在這一時期,朝廷將“關(guān)西七衛(wèi)”中所剩無幾的赤金衛(wèi)與和靖逆衛(wèi)合并,重新恢復了這一地域的漢代建制——玉門縣,縣治設在兩衛(wèi)之間的達里圖,周邊十里八鄉(xiāng)所有民戶,統(tǒng)統(tǒng)歸其管轄。后來當人們開始追憶往昔的時候,總會想起最早被埋進這塊土地的那位王家先人,于是便有了“先有王家墳,后有玉門城”的說法。事實上這種說辭,更多的代表了人們對第一批拓荒者的某種紀念。
若干年后,有人在廟溝地大廟西面的疏勒河上筑壩攔水,開渠引流,架起了當時最為先進的水磨,于是這個地方,便有了有別于廟溝地的另一個名稱——水磨溝。后來住在這一帶的人們,都會說我是水磨溝人,仿佛在有意將自己與廟溝地區(qū)分開來。
十六
最先在水磨溝開渠引水,架起水磨的,是一戶米姓人家的大房。那時候他們這一支,已經(jīng)搬出了車馬大道北側(cè)那座闊大的米家屯莊,在它的正南方向——也就是更加靠近疏勒河的地方,另起了一座莊院。米家是買賣人出身,據(jù)說祖上最早是從天津衛(wèi)起家的,還和漂洋過海來到大清國的大鼻子洋人做過生意。后來曾國藩的湘軍和李鴻章的淮軍,在南方與太平天國的長毛打仗,米家先人的買賣就和湘軍掛上了鉤。后來長毛被滅,左宗棠奉旨率領(lǐng)湘軍前往陜甘平亂,左大人抬棺出征,湘軍一路苦戰(zhàn),收復河西走廊西部的肅州城后,左大人在此建立行轅,靠前坐鎮(zhèn)指揮,米家的生意,也做到了肅州城。湘軍主力一路打到新疆,拿下迪化后,左大人乘勝追擊,派一部精兵火速西進,不日兵臨城下,劍指伊犁,迫使霸占伊犁數(shù)年的老毛子退了兵,一舉收復失地。湘軍名將劉錦棠做了第一任新疆巡撫的時候,米家先人又把商號開到了首府迪化。數(shù)十年下來,米家的同盛和商號生意越做越大,成了迪化城里有名的八大商號之一。不幸的事情發(fā)生在1911年冬天,迪化城里鬧起了革命黨,起事的當天,都府道臺調(diào)集了三營的省軍進行彈壓。但省軍的鎮(zhèn)壓同時也引起了入城流民的騷亂——也許他們原本就是一些唯恐天下不亂之人,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民在入關(guān)會首煽動蠱惑之下,開始搶劫沿街商號。雖未明目張膽殺人,但為了毀滅他們搶劫的罪證,在搶劫一空的商鋪里放一把火了事的勾當,那是不可能不做的。大火在迪化城里最熱鬧的東十字大街整整燒了三天。三天過后,曾經(jīng)人頭攢動,商鋪林立的商業(yè)大街,變成了灰燼和瓦礫的世界。鬧市中的米家同盛和商號,十數(shù)間門面和后院倉儲居所,自然毫無例外地成了一片廢墟。好在人還是渾全的,好在有一些銀兩被搶了出來,好在有一些銀子是存在衙門錢莊里的,好在他們走南闖北多年,因此具有了堅韌不拔的性格。面對劫后的慘狀,一家人擦干眼淚,打理行裝,牽上馱馬,趕上牛車,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口外這個剛剛興起的繁華都會,打算東返口里,另外尋找安身之地。作為買賣人,他們來新疆只是想發(fā)財賺銀子,不想把一家老小的性命丟在這里。
臨行前,米家大掌柜怕有什么閃失,又連夜去迪化城南古牧地的一座小廟,找守寺居士打了一卦。名聲在外的居士人尚年輕,人喚班師。班師是口里人,年少時家貧,父親早亡,跟隨逃荒的母親一路來到肅州地界,一只要飯的木碗實在養(yǎng)活不了兩張口,沒有辦法,母親一狠心將他送進了肅州南山的文殊寺。那時候他約莫四五歲,一天除了干些灑水掃地,添油點燈的雜活之外,最上心的就是幫著幾個粗笨的師傅燒火做飯——守在做飯的地方,總是餓不著啊,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里,他實在是餓怕了。那時候,下寺的一個洞窟里住著一個跛腳師傅,也不知道是怎么個排法,反正大家都叫他七師傅。他在山上的時候,通常穿一件破舊的僧服,有時候嫌寺廟的伙食太過寡淡了,他便換上一件道士的青布長袍,手握一根奇形怪狀的紅柳棍出山了。十天半月之后,他便會油光滿面地噴著酒氣回來。每次回來,他都要塞給他一塊鹵雞,或幾塊手抓羊肉,或半條烤羊腿。當然,也少不了給寺上伙房撂一把銅板,叫他們買米買面。山寺之下,十里八鄉(xiāng)地瘠民貧,寺上香火不旺,除了年頭節(jié)下幾場廟會能得些許布施,其他時候零星的幾個香火錢,根本支應不了寺里二三十口人的日常用度。寺上沒幾個正經(jīng)僧人,多是些半路出來的俗家弟子,有些干脆就是為了圖個清閑,來寺上混口飯吃,對于佛經(jīng)佛法,清規(guī)戒律,他們所知甚少。雖然寺上也有早課晚課,但對于大字不識幾個的他們來說,所謂的修行,唯有時常虔誠地手捻佛珠,不斷念誦阿彌陀佛罷了。但不管出于怎樣的目的和考量,皈依之后,佛家的戒律遲早都是會通曉一些的。七師傅不僧不俗的樣子,自然會討人嫌,因此背地里都叫他瘋和尚。這其中有譏笑和挖苦的意思,也暗含了對他能在山下十里八鄉(xiāng)吃香喝辣的艷羨。但寺上從管事的首座師傅,到伙房握勺把子的入門弟子,都不敢當面對他說三道四,說穿了,寺上就是離不開他隔三差五丟下的那一把銅錢。七師傅個兒不高,一年四季打著赤腳,冬天在冰面上也能一跛一跳健步如飛。七師傅常常一邊走,一邊和自己說話,看上去的確有些瘋瘋癲癲的樣子。但他身上有幾樣山下百姓用得著的手藝,有人要問個吉兇,他一撩袍襟,盤腿席地而坐,從懷里摸出一塊黃綾就地展開,雙手空握五枚銅錢,舉過頭頂嘩啷啷一搖,口中念念有詞,緊接著雙手猛地向下分開,五枚銅錢便在黃綾上排開,顯出卦象,他便依此給出吉兇禍福,指點破解的法子。有人運道不濟,或者想問個前程,七師傅除了相面,還會相骨,根據(jù)人的形體五官和全身的骨架,推斷出某人的天命和后天成事的方向。遇到人家辦事挑日子,陰宅陽宅擇地選確方位動土這般小事,他更是不在話下,甚至連羅盤都不用,翹起大拇指對著日頭一陣比劃,進三步,退五步,邁開跛腳左挪右滑,用那根紅柳棍在地上指指點點,半鍋煙工夫就能確方定位。天長日久,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七師傅,便成了周邊鄉(xiāng)里神一樣的存在。后來七師傅見班師可憐,有意要傳他些吃飯的本事,每次外出,都帶他一起去,逢人便說這是他的徒弟。大概過了十一二年,一心想著落葉歸根的七師傅,自知年事已高,便在一個夏天到來的時候,跟隨一支東去的馱隊回終南山老家了。那時候班師已經(jīng)成人,也學到了七師傅那身糊口的本領(lǐng)。每每想起自己逃荒度日,居無定所的母親,他內(nèi)心便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痛苦。當年山下成熟的麥香被風吹進寺窟時候,他便穿著那身師傅留下的灰白道袍,背上褡褳下山了。他一邊在周邊鄉(xiāng)間云游,一邊打聽母親的下落。他走遍了肅州城里的每一個角落,又跑遍了方圓三十里的每一處村莊,終于在嘉峪關(guān)城下的一個大車店里,得到了有關(guān)母親去向的蛛絲馬跡。十幾年前的冬天,大車店的老掌柜曾經(jīng)收留過一個逃荒的女人。那時候,那個女人應該不到三十歲,看上去像幾根木棍搭起的架子上套了件補丁摞補丁的大襟襖,大風一吹就能刮倒似的。她說她叫班劉氏,她是領(lǐng)著兒子向西一路逃荒過來的,跑一天討不到幾口吃的,她實在沒辦法,就把兒子送到了南山的文殊寺。提供信息的是大車店的女掌柜,那時候她男人——大車店的老掌柜已經(jīng)死了五年了,她兒子——少東家還沒有成年,所以大車店里里外外所有營生,還少不得她打理。班劉氏被留在大車店里,干些飼騾喂馬灑掃場院的雜活,半年下來,告別了饑寒的班劉氏,日漸顯出自己本來的俏麗容貌來。為了避免掌柜的對這女人日久生情,繼而產(chǎn)生收納入室的意圖,翻過年的春天,女掌柜把她撮合給了一個常年跑新疆走蒙古的馱把頭。女掌柜只告訴他馱把頭姓何,帶走班劉氏的那一次,他的馱隊上了新疆。打那之后,姓何的馱把頭和他的馱隊,就再也沒來過她的大車店。憑著這一絲線索,他便西出嘉峪關(guān),一路向西。半年之后,他終于來到了迪化城,也許是他的苦心感動了佛爺,終于在迪化城東的一處貨場里,打聽到了何把頭的去向。原來何把頭的馱隊到了新疆之后,正趕上官府發(fā)布告招民開荒,他的馱隊到迪化卸掉了貨物之后,便沒有再接馱運的活計,而是在迪化城北古牧地的三個泉地面搭起了窩棚,響應官府的號召,干起了開荒種地的營生。班師沒有直接了當去找他,他先打聽到了何把頭和他伙計們的下落,然后在那一帶村莊里一邊游走,一邊干自己占卜算卦的營生。當他在那片土地上已經(jīng)混得稔熟的時候。他對母親的去向,也漸漸清楚了。那次何把頭的馱隊離開嘉峪關(guān)第五天,夜宿關(guān)外大鎮(zhèn)三道溝的時候,班劉氏在半夜里跑了。也許是對于西進新疆遙遙千里杳無人煙的畏懼,也許是對疏勒河平原上三道溝地面沃野無邊的迷戀,總之,她離開了馱隊,在夜色的掩護下逃走了。于何把頭而言,她的到來和離去,都是營生之外的意外事件,一個偶爾收留的女人的離去,只不過是稍稍令他感到一些遺憾罷了,這遠遠比不了損失一匹駱駝對他內(nèi)心造成的打擊。甚至連駱駝身上蹭掉一塊皮毛的打擊,也要比這沉重得多。清晨出發(fā)前,他打發(fā)伙計們在鎮(zhèn)子的十字街道周圍轉(zhuǎn)了一圈,確認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之后,便點齊馱隊,向下一站布隆吉爾出發(fā)了。這件事甚至沒有在整個馱隊產(chǎn)生什么影響,以至于后來班師找到他們一一探問訪查的時候,他們的追憶都是依稀恍惚的。畢竟這是一件相比馱隊被劫財貨被搶,小之又小的事情。這種事在他們的拉駝走馬的江湖生涯中,幾乎是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之所以還能有一絲印象,完全是出于班師尋母心切的某種誘導和提示。
剛剛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才來到新疆,再迢迢千里返回口里,他實在下不了這個狠心。于是就在三個泉這塊剛剛開墾的土地上留了下來,寄身小廟,重操舊業(yè)。當他的名聲在迪化以北的地面上傳開的時候,他便把尋母的念頭悄悄隱藏了起來。同盛和米大掌柜的到來,像一叢突然燃起的火苗,又重新把他尋母的念頭點燃了。于是決定跟隨同盛和商號的東返馱隊,返回口里。
車隊過了星星峽之后,米家大掌柜安頓好馱馬車隊,和班師趕了輛輕便騾車,先行一步去前方踏尋落腳之地。他們約好在安西東北面的柳溝驛會合。
十七
那是一個天氣晴好的早晨,一個精明的外鄉(xiāng)人被一個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陰陽先生指引著,沿著疏勒河南岸的高地來到了廟溝地。他們分別站在河岸不同距離的多個方向,來來回回地一面踏勘,一面咕咕叨叨地琢磨了一整天。夕陽西下的時候,他們又用同樣的方法,將早上的做法重復了一遍。第二天清晨,這個一臉精明的外鄉(xiāng)人和那個陰陽先生又出現(xiàn)在了河的北岸,他們站在一片燦爛的陽光里。算命先生伸出修長的手指,指著北面不遠處涌起的一片開闊地,對外鄉(xiāng)人大聲宣布了自己的見解之后,那個正值壯年的外鄉(xiāng)人興奮不已,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欣悅,滿意之情清晰地寫在他端正的方臉上。
那個身形瘦削,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陰陽先生,就是班師。
班師的這一通解釋,后來也開始在廟溝地先民們中間暗暗流傳——自南而北劈山而來的疏勒河,一路奔騰到了此地,宛如一條青龍蓄勢沖天的當口,驀地掉頭西去,隱入厚厚的黃土之中。青龍潛伏,隱必有喜,此處必然是少有的福澤之地了。
那時候,老王家的祖先除了耕種著面積不小的耕地之外,還經(jīng)營著一家僅有一盤大炕的車馬店。他用五分的熱情和十分簡陋的設施,為行腳者和馱戶商客提供打尖投宿的便利。事實上那騾車剛一踏入廟溝地,就進入了他的視野。他站在小店旁一丈多高的哨墩上,目光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在他的小店落腳之后,那個舉止規(guī)整的外鄉(xiāng)人和那個精瘦的陰陽先生,又用了整整一個白天的時光,走遍了廟溝地大廟周圍的荒灘野地,溝岔沙梁。天色漸漸昏暗下去之后,他們的勞作才告一段落。因此他們不得不在小店住了一宿之后,又超計劃地多住了一晚。
我們老王家那位先祖,是個少有的明白人。當那兩位外鄉(xiāng)人披著一身晚霞和黃塵再次向他的小店走來的時候,他迎上去的熱情又增加了幾分。那時候他心里所想的,已經(jīng)不是能夠賺取幾個銅板之類的事情了。
那個掌柜模樣的外鄉(xiāng)人,在客棧里要了當時小店最好的酒菜,毫不避諱地以一次酣暢淋漓的大醉,來慶祝自己歷經(jīng)艱險,終于為一家老小尋得安身之地的喜悅。陰陽先生只吃素菜和饃饃,不動酒肉。但他同樣喜形于色,毫不掩飾內(nèi)心涌上的滿足感。仿佛一只孤雁,終于有了一個上好的歸宿。
第二天一早,吃完軟饃饃就咸菜的早飯之后,兩個外鄉(xiāng)人就趕上了他們輕便的騾車,興高采烈地離開了。他們的騾車向西漸行漸遠之后,我們老王家的那位先祖,站在自己的小店門口,又滿腹狐疑地張望了很久。他覺得這兩個外鄉(xiāng)人的神情太過古怪了,他們的所作所為,更是在他的腦海里浮起了許多的疑問。在接下來的一些日子里,他除了經(jīng)營自己的小店,剩下的時間,便細心地琢磨起那個衣著不俗的外鄉(xiāng)人那兩天在廟溝地的詭異行徑來。
他頭腦里眾多的疑慮尚未解開,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半月。那時已是春天,一個晴朗得如同剛剛擦洗過的蔚藍色早晨,那個蓄著兩撇小胡子的外鄉(xiāng)人又來了,這一次他帶來了一支滿載家什的長長馱隊,馱隊后面,還跟著六輛拉著家眷的敞篷牛車。他們沿凸凹不平的車馬大道向東而來,在距離廟溝地大廟約莫五里的地方向北一拐,在那片綠草還沒有冒出地面的蒿子灘上停下來,繼爾下馬卸車,開始起灶生火,安營扎寨。第二天,他們便在營地中間的空地上,豎起一根高高的木桿,挑起了一面白底黑字鑲著紅色花邊的號旗,上面的“同盛和”三個字足有斗大。緊接著,家人伙計幾十口人便各自忙碌起來,有的放牛牧駝,有的挖土開地,有的牽著駱駝外出采買收購,有的打草拾柴,有的燒茶煮飯。
那時候,老王家在廟溝地已經(jīng)是老戶了,作為毫無疑問的本地土著,看著一支外鄉(xiāng)人如此大規(guī)模移居占地,他已經(jīng)感到了臥榻之側(cè)有他人酣睡的危機。那個明白事理的王家先祖斷然決定,將自家其中的一支,從大戶中分出,從大廟東南方向的王家大莊子搬出來,在大廟西北方向二里的地方破土起墻,另立門戶,盡可能多地占有當時看似無用的土地。
于是,老王家的這一支,很快在廟溝地以西的土地上取得了被廣泛認可的墾植權(quán)。他們在開墾土地的同時,在那片土地上規(guī)劃了一座代表著自己另立門戶的莊園。這一支王家的掌柜,從先輩那里繼承了古老的木匠手藝。這當中除了打造桌椅板凳,立木架梁,起房建屋才是他遠近聞名的拿手絕活。這座二進院落的莊園,因為耗費資財和人力的原因,修建工作斷斷續(xù)續(xù)進行了三年。完工之后的王家莊子,成了這片土地上一座恢弘的建筑物。它的四周是黃土夯筑的丈八高墻,南面的正門有青磚砌就的高門樓子,門框和門板都采用了結(jié)實的榆木。北面西角的后門直通后院,后院里除了飼養(yǎng)騾馬牛羊,碾房磨房也被巧妙地設置在里面。莊子周圍,是自家不斷擴大的耕地。一座像樣的莊園,是一戶人家興旺發(fā)達的標志,這支王家,由此在這里牢牢地扎下了根。
水磨溝王家到了“兆”字輩,改變了財旺人不旺的宿命,人丁漸漸興旺起來。這支王家掌柜完婚也就十數(shù)載光景,膝下竟然排開了五個兒子。人們用羨慕的目光和復雜的語氣,按照排行的習俗,依次稱他們大爺二爺三爺四爺五爺。
二爺兆華以一個農(nóng)家少年的聰明好學,出色地繼承了前輩的木匠手藝,門窗柜凳,桌椅農(nóng)具,皆可承制,尤其構(gòu)造整棟立木房屋的手藝,幾乎超越了自己的先輩。那時候二爺已經(jīng)完婚整整五年,他從廟溝地娶來的女人徐貴蘭還沒有為他生下一男半女,這事讓這個聲名在外的年輕木匠內(nèi)心十分焦慮。另一方面,這也使得父親的到來,成為他減少遺憾的另一種可能。
十八
父親的到來,改變了爺爺原來的生活,他開始更加勤勉地務作莊前屋后的莊稼。從播種到出苗,從鋤草到灌水,每一道工序都一絲不茍。父親除了照看拴在地畔上的羊,更多的時候則像尾巴一樣,跟在爺爺身后,冷不丁的什么活兒,他也能搭上把手。地里的莊稼活稍能騰出手來,爺爺便扛上木匠箱子,外出攬活。奶奶似乎也看到了某種新的希望,漸漸從自己不能生養(yǎng)的自責中掙脫出來,她眼前的未來,不再是一團模糊的云霧。畢竟她有兒子了,哪怕是個養(yǎng)子。桌上桌下,屋里院里,于是被奶奶的雙手拾掇得整整齊齊,井井有條。
父親雖然有一些與生俱來的執(zhí)拗,但在爺爺眼中,他的確是個聽話的孩子。他的勤快超出了爺爺奶奶的想象,他為人處事的謹慎態(tài)度,從小就表現(xiàn)出來。他害怕饑餓,但從不貪嘴。他像所有童年的孩子一樣貪睡,但在院子里最后一聲雞鳴跌落的瞬間,就會準時穿衣下炕。他會在放羊歸來時,順手拾滿一小筐柴火,或者鏟一筐豬草??傊麜谧鲞@件事情的同時,又悄無聲息地完成了另外兩三件事情。更加讓爺爺感到驚奇和滿意的是,父親竟然將黃花營那個地方——那里的人,那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凈。這使爺爺充滿隱憂的內(nèi)心,開始升騰起一種模糊又復雜的愛憐。這愛憐像曾經(jīng)被堵住的水,跨越了一道無形的門檻,來到了他的生活里。奶奶也更加熱切地盼望著,她渴望父親的到來,能夠為這個家庭帶來一些不同。
事實上水磨溝一帶,是有別于黃花營的另外一種的地貌。這里的土地更加平坦,從地勢上來說,這里要更高一些,從那塊土地的演變過程推斷,黃花營一帶,應該是早年布魯湖湖底所在的位置。從湖底走向三十里外的湖畔,這是一個叫人望而生畏的距離。父親那時候?qū)嵲谔×?,小得他認為世界的盡頭就在村莊以外??陀^上他對距離沒有太多的意識,因為父親那時候畢竟是太小了,只有三歲半。我不清楚那時候的父親都在想些什么,甚至父親本人也對此一無所知。但我清楚,那個爺爺?shù)乃溃恢笨M繞在父親幼年的心頭。在孤草一樣搖擺不定的童年時光中,他曾經(jīng)為自己父親的死不知所措,那種面對死亡的無能為力,使他對自己的命運時刻感到不安和擔憂。父親的死對他心靈的撞擊是巨大的,那種疼痛一開始使他麻木,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變成了一根攪動他內(nèi)心創(chuàng)痛的棍子。持續(xù)的饑餓,曾經(jīng)使他提心吊膽,孤獨和沉默構(gòu)成了父親的童年。他說不上是恨這個世界,還是愛這個世界。對于這個問題,他在當時必然是懵懂的。他感覺天地之間,自己的身體就像一道門,只有沉默可以通行。
十九
來到水磨溝之后,父親的生活應該是平淡無奇的。他的童年,真的像風一樣從這片土地上刮過去。關(guān)于父親的童年生活,我總是十分的好奇。這一切都是因為,我仿佛沒有自己的童年,我仿佛突然之間就開始上學了。從上學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jīng)長大。因此我認為自己是一個沒有童年的人。對于父親的童年。我很早以前就有了窺視的欲望。那時候我十八歲,對世事還很無知。但那時候父親就要死了,他的身體幾乎失去了重量。當某一天我從西角屋的一盤大炕上醒來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一生,已經(jīng)被濃縮成一些連續(xù)的畫面,悄悄定格在我的腦海里。那些連續(xù)的畫面,它們的開頭部分,卻是模糊的。從那時候開始,我對父親的童年便產(chǎn)生了好奇。
我想像童年的父親,身上穿著寬大的粗布衣褲,腳上是一雙出自奶奶之手的圓口布鞋。他的身影時常出現(xiàn)在田間地頭,出現(xiàn)在河灘空地上。他的手里牽著與他形影不離的幾只綿羊,尖翹的肩頭,大約時常挎著一只芨芨筐,筐子里應該還有一把小鐮刀,或一把木柄鐵鏟。那身根據(jù)布料尺寸裁剪的粗布衣褲,也無法掩飾他形體上的纖弱柔細,這是貧窮從一出生就留在父親身上的缺陷。如果說那個爺爺?shù)乃涝?jīng)使父親感到絕望,來到水磨溝這個爺爺身邊之后,他也沒有意識到這是上天對他的垂憐。事實上他會常常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鍋鍋在那一戶王姓人家吃苦受累的日子。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活下去,他不可能重復別人的命運。
父親倚伏于這樣一個家庭,生活漸漸地安定下來,也使他的內(nèi)心漸漸變得坦然和從容。這種感覺,貫穿了父親從童年走向少年的整個時期。
事實上父親從看到這個爺爺?shù)牡谝谎燮?,就捕捉到了他?nèi)心那一團其亂如麻的思緒,他希望擁有他這么一個兒子,卻又不得不時時處處提防著他,這并非出自他的故意,而是出于人的本能。父親并不明白他生命的價值,當爺爺請他的長輩為他用宗壽二字取了官名之后,他才隱隱感到了一些什么。在這個算得上龐大的王氏家族當中,他并不是他自己,他是代表著爺爺?shù)牧硪环N存在,另一種表達和延續(xù)。這使他長期灰暗的心境中,看到了一絲小小的火苗。一開始他的沉默和忍耐,只是為了吃飽肚子,他壓抑著自己兒童的天性,盡可能地在這對新的父母面前,表現(xiàn)的弱小而恭順,他控制著不讓笑容出現(xiàn)在自己臉上,即使和那只小羊羔在一起時,它千奇百怪的頑皮舉動,也引不來他的笑聲。他順從地做著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卻從來不會引人注目。不論什么樣的飯菜,他都把它們當作美味佳肴,他珍惜它們給他帶來的飽腹感,他為此感到滿足。他認真對待穿在身上的每一件衣物,生怕它們被弄臟,被損壞。有時候走路,他甚至會把奶奶為他做的新布鞋脫下來拿在手上。冬天他和爺爺奶奶擠在一盤大炕上,一過了驚蟄,他就回到自己的那間角屋。九歲之后,他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水,他挑著兩只木桶來到南面二里外的河邊,用大馬勺舀好水,然后再一路走回去。一開始他只能挑得動小半桶水,過了不到半年時間,他就可以挑多半桶了。
二十
爺爺一邊施展著自己的木匠手藝,一邊操持著十來畝地。年幼的父親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放養(yǎng)十來只綿羊和一頭黃牛上,奶奶則掌管著自家小院的里里外外。就是在那一時期,爺爺?shù)母赣H——后來成為我曾祖父——卻從來沒有在我夢里出現(xiàn)過的那個男人,憑著自己年輕時期的勤勞和智慧,為自己另外的三個次第成人的兒子,各娶了媳婦成了家,并分給他們相應的財產(chǎn),按照王家的規(guī)矩,讓他們搬出老莊子分戶另過。排行老二的爺爺是最早被分出來的一個,他選擇在距離老莊子東南方向三百丈的地方,重新起土夯筑,建起了自己的莊子。因為財力和實際的需要,占地并不大,前院后院加起來不過一畝。
爺爺?shù)苄謳讉€分門立戶,卻也相距不遠,即顯得各自獨立,有什么事又能相互有個照應。冬去春來,他們過著屬于他們那個時代的平穩(wěn)日月。父親小的時候,爺爺并不算老。父親長到了十歲,爺爺看上去也還是并不老的。父親在爺爺?shù)谋幼o下漸漸長大,他的身高在十五歲時便與爺爺齊平,他的力氣也跟著增加了不少,幾乎能在爺爺?shù)闹笇?,承攬自家從播種到收割的全部莊稼活。父親和那些分散在周圍的叔伯堂兄弟們,卻來往甚少,這或許是他內(nèi)心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使然。他只是時刻要求自己做好一個本分的莊稼人,在任何事情上,不去忤逆自己的父母。他這種誠實的秉性,時時處處都表現(xiàn)出來。盡管如此,爺爺仍然不放心把自己創(chuàng)下的那一份家業(yè),輕易地交到父親手里。爺爺隱隱懷疑父親很有可能是那個家族埋在他身邊的一顆什么,到了某一天,他會起到他們所預想的那種作用。自古以來,凡是有點錢財?shù)娜耍狭嘶蛘呖觳恍辛说臅r候,都會有許多千奇百怪的念頭。他們大都知道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句千年老話,但他們又不肯把用一生血汗換來的錢財,在離世之前揮霍盡光,也不會輕易地對陌生人拱手相贈,如果他還沒有一個自己親生的繼承人,那事情就變得更加麻煩了。那時候的爺爺,常常感覺到一種淡淡的憂郁在時刻侵擾著他,因而大多時候看上去他并不快樂。
在這個難題面前,爺爺表現(xiàn)遠沒有奶奶那樣豁然大度。奶奶對此不以為然,她完全沒有把自己沒有生養(yǎng)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她也不會去埋怨誰。一開始她覺得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只要兩個睡在一起了,時間一長,肚子自然而然就會鼓脹起來,之后經(jīng)歷一些喜酸好辣嘔吐之類的小波折,再之后的某一天,她的身子會被一陣疼痛突然擊倒。那時候她躺下身子,掙扎著扭一陣,間或扯開嗓門吼叫幾聲,這樣一來二去,一個會哭會笑的肉疙瘩,就會從她的身體里滾出來。這樣的經(jīng)歷反復出現(xiàn)幾次之后,她也就兒女雙全了。然而數(shù)十年來,這樣的事情卻一直沒有在她身上發(fā)生。雖然她每年都去廟溝地大廟里拜菩薩,期許觀音娘娘能送給她一子一女,讓她過上一個女人兒女雙全的凡俗日子。但令她欣喜的事情,一直沒有出現(xiàn)。后來,她在無奈中漸漸疏離了這些想法,有了父親這個繼子之后,她又攛掇爺爺,將他兄弟王五爺?shù)囊粋€丫頭要了過來,達成了她長久以來想要兒女雙全的愿望,自此便安穩(wěn)地過起自己的日子來。
奶奶先是陸續(xù)把爺爺攢下來的金銀,通過匠人之手,變成千姿百態(tài)的首飾,然后戴上它走村串戶逛周邊的集市,在她認識和不認識的那些驚羨目光中,奶奶又不厭其煩地更新淘汰這些金銀飾品。然后把自己認為不好看的,已經(jīng)過時的,大大方方地送給別人。那時候奶奶身邊有一大批追隨者,她們用誠懇的阿諛和巧妙的奉承,從奶奶手中得來她淘汰的首飾,再把得來的首飾兌換成現(xiàn)錢,以此貼補家用。她們的這種收入,往往比自家男人一年種田和外出扛活攬工的收入還要可觀。
奶奶一開始這么做的時候,是因為自己年輕,這些首飾和鑲了刺繡花邊的長衫配伍,能夠使她更加愛惜自己的容貌。后來它們則成了她留駐青春的一個策略,而從另一方面,她這樣做,也是隱隱有著一絲防止爺爺另娶的擔憂。如果爺爺娶一房小的,哪怕是把她尊為大房,如果日后二房三房生下兒女,那他作為大房,守一間空屋又有什么用呢?男人有了錢,除了蓋房子置地,不就是多娶幾房女人,多生些娃嘛。奶奶在自己理論的指導和娘家親戚的諸多教化下,大手大腳地揮霍著爺爺種地和做木工攢下的積蓄,這在她的晚年成為一種快樂,就像爺爺揮霍了她的青春,她認為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不想讓爺爺再娶女人,也不想把這些銀錢留給父親這個養(yǎng)子。
爺爺無法阻止自己女人對待錢財方面的大手大腳,即使有了養(yǎng)子養(yǎng)女之后,奶奶依然如此?;蛟S爺爺從來就沒有過另娶一房女人的打算,這倒是令人感到奇怪的。其實阻止自己的女人像大戶人家的奶奶太太們一樣揮霍,對爺爺來說并非毫無辦法,但事實上在人們看來,他對揮霍自己錢財?shù)呐?,從未橫加指責,他堅定地奉行著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家庭范式,不去關(guān)注奶奶對家庭內(nèi)部事務的安排。對外他是一個手藝精湛的木匠,在莊前屋后,他是一個種莊稼的好把式,他有能力讓自己的女人和子女過上不愁溫飽的好日子。他不可能像城里的大財東抓到小偷那樣,用刀砍下他的一根手指,也不能像修理不賣力氣的牲口那樣,拿鞭子使勁地抽它的屁股??傊谌藗冄劾?,他這個遠近聞名的好木匠,在自己女人面前卻顯得像一頭牲口——他對她的行徑束手無策。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候,爺爺除了粗暴地喘幾口氣,就是跺著腳出門拼命地干活。這就是那種和一個女人廝混久了——像??星嗖菀粯涌泄饬怂啻旱哪欠N男人的一貫德行。
現(xiàn)在,爺爺早已去世,父親也已經(jīng)去世多年,每次看到父親的墳塋時,我仿佛又會看到父親正穿過自己灰色的童年,邁著沉默的步伐向我走來。在我的腦海里,父親對我的愛,似乎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或者說他從來沒有向我表達過愛。也許,是我對父親隱秘的愛缺少體會,但愛這種東西,始終在父親身體里存在著,只是父親沒有把它展露出來。父親本不姓王,后來改姓為王,這是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這注定是生活為父親安排好的命運。這不是父親背叛了自己的家族,而是父親秉持著自己家族的秉性,融入另一個家族后,重新塑造了自己的性格。我——我們——他的子孫,便是經(jīng)過重塑的另外的人。我們到底從父親身上繼承了什么,我們對此一無所知。這些東西我們很難自知,也無法去改變。但我們自身又將這些東西,整個兒的向世界袒露無疑,因為在表達愛這一點上,我完全繼承了父親的木訥,孤獨無形中成了我們共同的命運。我相信愛的力量,在這一點上,我相信我與父親的傳承。
責任編輯 郭曉琦
王新軍,甘肅玉門人,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甘肅小說八駿”之一,曾獲上海第六屆中長篇小說優(yōu)秀作品大獎中篇小說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獎等。入選甘肅省宣傳文化系統(tǒng)“四個一批”人才?,F(xiàn)為甘肅省文學院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