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兩千年冬
創(chuàng)作感言:古代設(shè)有采詩官,他們負責(zé)將各地的民謠采集起來呈給天子,這樣,天子便能知道百姓們的生活如何。當(dāng)我第一次聽說有這種職位時,我很好奇,他們的旅途中會發(fā)生哪些有趣的事呢?如此微小的職位在歷史的洪流中所扮演的,又是什么樣的角色呢?于是,這個故事便誕生了。
第一章
宴會開始的時候,南山的暮鼓剛好響完了最后一聲,楚畹接過這一縷余音,敲響了編鐘,配合身側(cè)的同僚們奏起了雅樂。
雖然皇上早已離場,樂師們卻依舊緩緩吟誦著為君者的厚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
碧瓦朱甍的庭院中,樂音與吟唱聲在觥籌交錯間漾開,落日熔金,各種樂器泛著耀眼的浮光,抬眼四顧,只見一片典雅肅穆,似天宮的瑤臺銀闕。
然而不過半晌,這雅致便被一道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進宴會的身影擾亂。
“司空府原本商議的是為百姓興修良田水利,為何批下來的卻是這所謂的頌德塔?”陸知閑徑直走到大司空面前,氣沖沖地將一張施工圖拍在了案幾上。
大司空被他這一拍震得發(fā)蒙,有人見狀便搭腔道:“我看頌德塔也未嘗不可,若是為了幾畝田而丟了君子之德,得不償失啊?!?/p>
聞言,陸知閑掃視了一圈,滿庭的鐘鼓饌玉,滿眼的奢靡,于是黑著臉脫口而出道:“百爾君子,不知德行,有何德可頌?”
聞言,眾人都變了臉色:“今日皇上親設(shè)燕饗宴,豈容你一個小小的司空府屬官胡鬧?”
他嗤笑了一聲:“國事繁重,方才我來的路上見皇上已回了內(nèi)殿處理政務(wù)了,也只有你們這幫人,還能心安理得地吃吃喝喝?!?/p>
話音落下的瞬間,罵聲四起。然而任它唾沫橫飛,騷亂中,陸知閑只是靜靜地立在黃昏里,立在頹靡的百官面前,張揚且輕蔑地笑著。只見他劍眉星目,唇紅齒白,光華奪目如清晨初升的朝陽。
自始至終在一旁看戲的楚畹手腕一顫,原本平穩(wěn)的曲調(diào)微微走偏,她卻似充耳不聞。只因,她心中正吟著另一首歌——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
三日后,樂府。
“請問這位樂師,采詩官可是在此處點卯?”一道清朗的聲音傳來,鏗鏘有力,打破了清晨的靜謐。
楚畹從桌上雜亂的曲譜堆中抬起頭,卻見門口處曦光正盛,有一人背光而立。
是陸知閑。
“當(dāng)今天子重禮樂教化,設(shè)采詩官之職尋訪各地,以采詩,采歌,采風(fēng),采言為務(wù)。詩回,天子所以不出牖戶而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p>
太常交代了一番職務(wù)巨細后,交給陸知閑一筆,一簿,一木鐸,一輿圖。這便是一個采詩官辦公時所需要的全部,此后,便只有青山遠路與終年不盡的烈日風(fēng)霜與他相伴了。
燕饗宴上,陸知閑沖撞了一眾官員后,翌日冢宰府就給他下了調(diào)職文書。只是誰也沒料到,他原本一個司空府掘土的漢子,竟然被調(diào)到了吟賞陽春白雪的樂府,擔(dān)任的竟還是舞文弄墨的采詩官一職。眾人驚訝之余,紛紛贊嘆冢宰府最近真是玩兒得越來越野了。
陸知閑接過東西,與太常商議了啟程的時間后,正要告辭,驀地,一聲琴音傳來,卻是跑了調(diào)。
太?;剡^頭,看著正苦于調(diào)琴的楚畹,忽然笑道:“阿畹不是要找你的師父調(diào)琴嗎?正好可與知閑君一道,你一個女子,路上有人相伴也安全些。”
陸知閑順著太常的目光望過去,只見晨暉里坐著個女子,一身素色官服,青絲只用木簪束在身后,光影之間,她垂眸擺弄著面前的琴,一臉?gòu)轨o溫和。
太常話音落下時,她抬眼,與陸知閑的視線剛好撞上。
“只要知閑君不嫌便好。”
“這一路能有樂師作陪,當(dāng)屬榮幸之至。”
于是,他二人同行的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第二章
他們是在孟春時節(jié)出發(fā)的,一路走走停停幾個月間,眼看著天氣回暖,花飛花謝。
由于上一任采詩官喜歡給樂師們講些沿途趣聞,楚畹便憑著那些趣聞中提到的地點,在輿圖上找了條捷徑。是以走到扶蘇城時,將將入夏。
“扶蘇盛產(chǎn)鹽巴,是胥州郡守的治所,到了城中,我們再……”陸知閑話未說完,楚畹卻皺著眉打斷了他的話,“對不住了,知閑君……前些時日我重新看了輿圖,竟發(fā)現(xiàn)我將路認錯了,若不改道,只怕會白白浪費時日?!?/p>
“改道……倒也不必,只要能采詩,走哪條路都是可以的?!标懼e一邊搖著木鐸,一邊觀察著路上趕著鹽車的百姓們。不知為何,雖是滿車盈饒,他們卻個個愁眉苦臉,面上無半點兒喜悅。
陸知閑心下一涼,下意識地加重了搖木鐸的力度。鈴聲漾開,往四下飄蕩,片刻后,一位老者蹣跚著走了過來:“你……是采詩官?”
老者睜大了雙眼,看到陸知閑點頭后,他竟跪到了地上哭喊道:“終是蒼天開了眼哪……”
陸知閑皺著眉將他扶起來:“老翁可否告訴我,發(fā)生了何事?”
“郎官不知,這地方已多年沒來過采詩官了,我們都以為天子已經(jīng)棄了這一方水土,任我等自生自滅去了……”語畢,百姓們這才像反應(yīng)過來似的,黑壓壓的跪倒了一片。
陸知閑見狀,只覺得胸腔中驀地翻騰起一股怒火,沖撞得他兩眼發(fā)黑。
“知閑君,你先冷靜一下?!?/p>
他搖了搖頭,目光一凜:“走,進城?!?/p>
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響起,楚畹垂著眸子,片刻后才跟了上去。
黃昏時分,兩人進了扶蘇城。
“想必您就是采詩郎官?”城門處,一個身著官服,肥頭大耳的男人攔住了他們。
陸知閑看了看他身后的華車小吏,挑了挑眉道:“您是?”
“胥州郡守陳琛?!?/p>
“我一個小小采詩官,竟驚動大人親自迎接,您這未免……”有些做賊心虛了。
陳琛訕笑了兩聲:“府上已設(shè)下接風(fēng)宴,勞駕二位移步到府上休息吧。”
去郡守府的路上,陸知閑回想著進城前老翁說的話:“我們胥州雖然地處偏遠,但州中百姓靠著制鹽也能安居樂業(yè),可自從換了郡守以后,官府橫征暴斂,以至于種地的沒糧,曬鹽的沒鹽,終年辛苦下來,卻是什么都不剩下了?!?/p>
“上一任郡守干得好好的,何以要換郡守?”
老翁嘆息著搖了搖頭:“說是他暗地里與山中匪賊勾結(jié),某日分贓不均,起了分歧,匪賊為了報復(fù),一把火將郡守府燒了……那火燒了一夜,闔府上下連丫鬟、奴仆在內(nèi)一百多人全沒了,就連尸骨都沒留下……”
“官匪勾結(jié)之事以往也是有的,只是我總覺得此事有些蹊蹺……樂師覺得呢?”
只有兩個人的馬車上,他正想和她談?wù)勸阒葜?,可不知為何,自踏入胥州開始,楚畹的臉色就變得十分蒼白。
他一連叫了她幾聲,她才回過神來。
“累了嗎?”
她擺擺手:“想來是水土不服吧?!?/p>
此后幾日,楚畹皆閉門不出,陸知閑也不去打擾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城中各處采詩。直到一日黃昏,他急匆匆地敲響了楚畹的門,滿臉凝重。
“我想辦法弄到了陳琛呈給朝廷的公文拓印,發(fā)現(xiàn)這上面的鹽產(chǎn)量與我從百姓處得來的產(chǎn)量對不上……”他頓了頓,語調(diào)變得冰冷起來,“他瞞報了?!?/p>
“瞞報?”楚畹垂眸思索了半晌后,有些遲疑地出聲道,“他在販賣私鹽?”
“只有這個可能了。不過我又想了想,他雖為郡守,但權(quán)力主要集中在地方,瞞報鹽產(chǎn)量、販賣私鹽已是重罪,再佐之禍害百姓,加重賦稅、徭役,興風(fēng)作浪至此,倘若有個百姓到京城告了御狀,又或是來一位采詩官采風(fēng)回報朝廷,將他的事捅到中央,都足以立刻要了他的命。可他上任不久后便敢做這些事,且至今也未走漏半點兒風(fēng)聲,百姓的狀告不到朝廷上,就連前任采詩官采詩時都刻意避開此地,能瞞天過海這么久,說明……”
“說明,很有可能是朝廷中有人授意他為之,且此人位高權(quán)重?!?/p>
第三章
此事關(guān)系重大,是以翌日天還未明時,陸知閑和楚畹便悄悄出了城,去驛站取來了快馬。
他準備先將楚畹送到她師父那兒,再取道回京,將胥州百姓的苦狀呈給皇上。
可太子生辰宴馬上就到了,楚畹是演奏的樂師之一,若再不回京,便趕不上了。她想了想,索性跟他一道回去。
“抱歉了,琴未調(diào)好,卻陪著我白白跑了一遭?!?/p>
“無妨。只是你這趟回京,恐怕是無功而返。以你如今的品級,很難見到他?!?/p>
“即便是我見不了皇上,這詩也足夠道明一切了。”
“胥州的詩……唱不了,也送不到皇上面前?!彼D了頓,垂眸道,“從很久之前便是如此了,是以上一任采詩官采詩時從不會去胥州,因為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勞?!?/p>
話剛說完,馬車忽然劇烈搖晃了幾下,而后踉踉蹌蹌地停住。
陸知閑回頭一看,卻見車前不遠處有匹高頭大馬擋在路中間,馬背上有一人,渾身殺氣。
陸知閑依稀記得,這人是陳琛的心腹。
“閣下……有何事?”陸知閑一邊轉(zhuǎn)移著他的注意力,一邊暗中攥緊了馬車韁繩。
那人冷哼了一聲:“陳大人差我送送您……不過如今你已到了同州地界,出了什么事,可就與我們胥州無關(guān)了?!?語畢,他緩緩抽出腰間的佩刀。
陸知閑見狀目光一凝,大喝一聲:“阿畹,坐好!”而后在馬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電光火石間,伴隨著一聲馬嘶,馬車向前沖去。
似是沒料到陸知閑會有同歸于盡之心,那人愣了愣后,在兩匹馬即將撞上前忙不迭地驅(qū)馬避到了一旁,等馬車跑出了一段距離后,他才啐了一口,連忙追了上去。
陸知閑雖然駕車在前,卻擺脫不了身后窮追不舍的人,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拐了幾個彎之后,當(dāng)那座濃霧繚繞的大山出現(xiàn)在陸知閑眼前時,他才松了一口氣。
雖然平日山里起濃霧時,人們皆是唯恐避之不及,可現(xiàn)下,這山成了他們的庇護。
“阿畹,你信我嗎?”他們停在山腳處,仰頭看著那清冷的大山。
楚畹笑了笑:“眼下看來,不得不信?!?/p>
一進山,霧氣便包裹住了他們,而濃霧外,一陣馬蹄聲行至山腳處便戛然而止,是那追殺之人。
他們微微鎮(zhèn)定了心神后,便只管在濃重的霧氣中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
山中一片死寂,濃白的霧將一切事物都遮掩起來,連輪廓都不剩,耳邊唯有兩人的呼吸聲和腳踩枯枝的聲響。她攥著陸知閑的衣袖,只覺得手心里一片黏膩。
起初,她以為是汗,片刻后,那股黏膩感變成了微弱的水流感。她將手湊到眼前一看,看見了滿手的鮮血。
“陸知閑……”她叫住他,顫聲道,“你受傷了?!?/p>
傷在手臂,是方才兩匹馬擦肩而過時,那人用刀劃的。
“無妨?!彼麤]有去管那傷口,只是埋頭盯著手中的羅盤。得益于他在司空府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若是長時間在野外行走,必須要配一個羅盤在身上才會覺得安心。沒想到臨行前隨手拿起的羅盤,在今日派上了用場。
雖然有羅盤指路,這山間道路崎嶇,濃霧又防礙視物,是以,他們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兩人不知走了多久,陸知閑的腳步已漸漸變得虛浮,楚畹湊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陸知閑的臉蒼白得嚇人。
她雖已經(jīng)給他包扎了傷口,可是血仍然止不住。他又勉強走了幾步后,終是雙眼一黑,徹底跌在地上。
“我累了……”他緩了半晌,才提了一口氣,“你拿著羅盤便能走出去,出去以后,再找人來接我……好嗎?”他確實是累了,可他更怕自己拖累了她。
楚畹雙手垂在身側(cè),并不去接:“我不辨南北,這東西我也不會用,而且山間多野獸,我一個人走……害怕?!彼f到最后,眼中竟滴下淚來。
那是陸知閑第一次見楚畹哭??薜氖撬膫麉s以為,她是因害怕而哭。
一聲嘆息在霧中漾開。
“好,你別怕……”他喘了一口氣,而后無奈地笑了笑,“我陪你,我們,一起出去?!?/p>
從那之后,陸知閑再也不提讓她先走之類的話,即便是昏迷了,他也緊緊攥著她的衣袖,從未放開。
楚畹看著自己被攥得發(fā)皺的衣袖,忍不住笑了笑。
她自小長在山中,怎么可能不辨方向?
夜晚睡覺的時候,也是她點著了篝火,晝夜不眠地守在他身邊,提防著山間野獸。
她從不害怕,可她就是要賴著他。她要成為他的負擔(dān),他的責(zé)任,唯有如此,他才有生的欲望和意志,唯有如此,陸知閑才能活。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某一日,楚畹勞累昏厥過去,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倚靠在陸知閑的肩上。彼時風(fēng)和日暄,陽光落在她臉上,十分溫暖。
“陸知閑你看,霧散了?!?/p>
“不是霧散了……”
而是,他們走出來了。
第四章
京都,太子生辰宴當(dāng)日。
“聽說樂師在家中閉門不出幾個月只為了寫律,可是得了什么仙音妙曲?”
楚畹聞聲抬眼一看,卻見大司徒余寅正站在她面前。此人嗜曲如命,素日里就喜歡到樂府走動,偶爾也會和楚畹談?wù)摌防?,是以楚畹和他倒有些許交情。
“大人到了宴上便知?!彼е俾唤?jīng)心地敷衍著,手心里已暗暗沁出一層薄汗。
楚畹入座后掃視了一圈四周,發(fā)現(xiàn)陳琛也來了,兩人視線相交時,他瞪圓了眼睛,仿佛見了鬼。是了,現(xiàn)下楚畹于他而言,確實算是“鬼”,她早應(yīng)該死在那座終年彌漫著濃霧的大山里。
這時,皇上攜太子也入了座,眾人行過禮之后,宴會開始了。
楚畹按照排好的順序靜靜地等著,余光一瞥,卻見陳琛與太常耳語了些什么,片刻后,太常朝她招了招手。雖還未輪到楚畹,但彼時恰逢一位同僚唱完詩歸座,楚畹便直接忽視了太常威逼的目光,搶了另一位同僚的先,走到了殿中央。
而后,她緩緩開口——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
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第五章
“等會兒我會當(dāng)眾透露些許販賣私鹽的事,好讓那幕后之人知道我手中有他的把柄,屆時那人做賊心虛,聽了一定會想著滅我的口,我便可趁此機會引蛇出洞……”
陸知閑入獄的消息傳來時,楚畹想起了那日太子生辰宴開始前,他對自己說的話。
生辰宴當(dāng)日,陳琛事敗,皇上召來陸知閑,向他詢問了胥州的現(xiàn)況后,當(dāng)即下令關(guān)押陳琛,再派快馬到胥州核查此事。楚畹自作主張唱了胥州之詩后,為了保她,陸知閑只道楚畹是受了他的脅迫,挺身而出替楚畹擋下了太常的責(zé)罵。也正是因為陸知閑,楚畹才能躲開那幕后之人的目光,全身而退。
“誰能想到那陸知閑看著一身浩然之氣,私下里卻吞了司空府這么多的公帑。”
“說不定是燕饗宴上知閑君當(dāng)眾沖撞了大司空,他因此記恨于心,有意栽贓呢?”
“此次是大司徒余寅親查才找出這款項漏洞的,大司空與大司徒素來不和,就算是大司空想栽贓陸知閑,也請不動大司徒來幫他呀……”
楚畹聽著同僚們的議論,思索了片刻后,抱著琴和曲譜出了門。
牢獄內(nèi)。
陸知閑一看到楚畹,眼里便染上了幾分笑意:“怎的現(xiàn)在才來?我還以為,你也覺得我偷拿公帑呢?!?/p>
“此事再明顯不過了,是余寅狗急跳墻,有意栽贓你,想要讓你閉口不提胥州之事。”
“確定是他嗎?”
雖然僅憑余寅栽贓陸知閑,還不能斷定他便是那幕后之人,可楚畹觀察過,當(dāng)日陳琛之事敗露時,他第一眼看過去的,正是余寅。那是陳琛在向他求救。
“昨日,我?guī)е稛o邪曲》去了趟余寅府上……”
無邪曲乃是一首失傳已久的古曲,相傳如今世間聽過此曲的,不過寥寥幾人。曾有一段時間,余寅為了能聽一聽這首曲子,無論寒暑雨雪,堅持每日拜訪楚畹,欲傾家財重金求之,最終卻連琴譜的影子都沒見到。
“我假意要獻出他曾千金難求的曲子,不過是為了探探他最近的舉動,反常的是他竟絲毫沒有顧及此曲。此外,我聽府上丫鬟說,余寅的手下最近滯留在同州,似乎回不來了……”
“同州?那又如何?”陸知閑有些云里霧里。
楚畹笑了笑。
太子生辰宴后,陳琛即被關(guān)押。楚畹料定,那幕后之人被驚動,會運走藏匿的私鹽。可胥州三面環(huán)水,又正是夏季,雨水過多導(dǎo)致河水暴漲,水勢洶涌,所以水路運鹽并不安全,那么只能走旱路,如此一來,他們必會經(jīng)過同州。
她已在前些時日寫了加急密信給那同州郡守,讓他派人在幾條必經(jīng)的商路上等著。前幾日消息傳來,說是已經(jīng)人贓并獲,但無論如何拷打盤問,那幾人始終咬定自己是聽令于陳琛。陳琛在宴會當(dāng)日就被關(guān)了起來,根本沒有機會傳信出去讓手下轉(zhuǎn)移私鹽,所以,他們不可能是受陳琛之令,只能是那幕后之人安排的。
“余寅本來已有可疑之處,如今他的手下又滯留同州,不可能都是巧合?!?/p>
陸知閑點了點頭,而后感慨道:“不過,這位同州郡守當(dāng)真是仗義。”
楚畹靠著鐵欄席地坐下,深吸了一口氣,而后緩聲道:“同州郡守是我兄長舊友,而我兄長……乃是胥州上一任被火燒死的郡守?!?/p>
她閉上眼,恍惚間只覺前塵往事,鮮明如昨……
她自小在山上習(xí)琴,終年深居簡出,只有逢年過節(jié)時才會下山。每到那時,兄長就會帶著嫂嫂和小侄兒在山腳處等著她,接她回去團圓??赡且荒晟显?jié),她下山時卻無人在山腳處等著她。她以為,是他們太忙了。可等她進了城,來到兄長府門前,看見的,卻是一地火后殘骸。
他們說郡守與盜匪勾結(jié),他們還說,郡守落下今日下場,是他應(yīng)得。
“兄長治理胥州這么多年,百姓們豐衣足食,處處海晏河清,他所盡的心力皆是有目共睹的。可雙眼看到的,不及耳旁聽到的,只憑無風(fēng)而起的謠言,那些人便輕易地定了他的罪……”
后來,她考入樂府,在宦海中游走掙扎,只為抓住一絲機會為兄長翻案。在數(shù)不清的賄賂與算計之后,她卻得知胥州郡守一案的卷宗早已被毀,線索也都斷了。
宮中卷宗一律要保管十年以上才能銷毀,而兄長的案子距今兩年不到。越是如此,越是說明有人做賊心虛。
驀地,她想起了那新上任的郡守陳琛。
楚畹到冢宰府去查了陳琛的履歷,發(fā)現(xiàn)他任郡守前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既不是通過朝廷拔擢,卻平白地做了一州郡守,只能說明,朝中有人幫了他。而這其中的利益牽扯,很有可能與兄長的案子有關(guān)。
思及此處,她決定從陳琛入手。
只要廢了陳琛這顆棋子,無論是有新棋子補上來,還是有人為了自保而善后,總之,這盤原本僵化的死棋總會泛活的,而她便可趁此機會找出那幕后之人。
陳琛此人貪得無厭,上任不久就劣跡斑斑,隨便一個把柄,便能要了他的命,可因他背后之人的緣故,無人敢動。
楚畹自然也是不能動他的。廢了一個陳琛,她便成了在明處的活靶子,若是她被打倒了,誰又能接替她,繼續(xù)揪出那幕后之人?
她需要一個擋箭牌。
楚畹尋了許久,直到……陸知閑出現(xiàn)了。
陸知閑這個名字,她是早就聽說了的。說他多次以下犯上,不會斂芒,雖是滿腔熱血,卻不知變通,前路難測。
燕饗宴上,她見到了陸知閑,只那一面,楚畹便知道,他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
于是,在陸知閑的調(diào)令發(fā)出之前,她偷偷去了一趟冢宰府,而后,陸知閑便成了采詩官。
楚畹的琴確實走音了。雖是師父特制的琴,可校音的方法她是知道的,是以調(diào)琴是假,一路引陸知閑入胥州才是真。
她想著,只要陸知閑能將胥州之事捅到皇帝面前,讓陳琛敗露,為了保他,亦或是自保,那幕后之人勢必會有所動作。
她是這樣打算的,事情也進展得十分順利,可不料幾個月后,越臨近胥州,她心中卻越是掙扎。
她漸漸意識到,自己竟是……舍不得。
舍不得讓陸知閑以身犯險,舍不得將他攪進去。
算了吧。她想。
掙扎了許久,她終是在進扶蘇城前放棄了……兄長之事,或許還有其他辦法。
以陸知閑如今的官職,他根本見不了皇上,即便是告狀,也會被有心之人攔下來——只要不讓皇上知道胥州之詩,便掀不起什么波浪??伤氲锰唵瘟恕?/p>
他們都說,陸知閑不會變通,他們說得很對。
太常不同意樂府唱胥州之詩,他便一咬牙,不吃不喝地在烈陽下跪了三天。
他舊傷未愈,再加上日頭毒辣,如此下去,撐不過幾日。
那時楚畹才意識到,有關(guān)陸知閑的一切,都不是她能控制得住的。
于是第四日,她拿著配好曲律的詩站到他面前,看了他良久后,卻只憋出了一句:“陸知閑,你這傻子?!?/p>
她想,她會護住他的。讓該來的都來吧,無論如何也總好過讓這傻子在這里被曬死。
“對不起,若不是我,你便能安穩(wěn)度日。”
陸知閑嘆息一聲,是因為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他其實早已從她指的那條路,和太子生辰宴上她用的那把不知何時被調(diào)好的琴上覺出端倪。
“你利用不了我。安穩(wěn)度日也罷,跌落塵埃也罷,這一切,就像那日我在燕饗宴上做的一樣,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許久后,楚畹哽咽著道:“陸知閑,等我?!?/p>
他倚著長滿青苔的墻壁,微微仰頭,看著光束穿過窗戶,灰塵在其中游舞,很美。他驀地回想起了那些時日——
在夜風(fēng)里乘船渡過朗朗星河,在微雨中小心翼翼地踩過青苔淺灘,登山之頂觸云興霞蔚,窮水之盡入野草冥迷,關(guān)山迢遞,歲月綿長,抬頭是光風(fēng)霽月,回頭,是她。
那時,他的身旁,總有一個她。無論風(fēng)雨還是烈陽,崎嶇還是陡峭,他們二人就那樣緩緩走著,像是走出了時光,走進了永恒。
“好,我等你。”他輕聲道。
第六章
逼仄的牢房中,一道冰冷的鐵器之音驀地響起。只一瞬間,陳琛便頭皮發(fā)麻,打了個寒戰(zhàn)。
這聲音,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傳聞余寅嗜曲如命,府中各處擺放著樂器不說,就連他的貼身護衛(wèi)所佩的冷劍,都能發(fā)出金石之音。世間聽過這劍音的人極少,而陳琛,便是其中一位。
那是在幾年前的一場大火中,彼時,他不過是胥州郡守府上的一名小吏。
他閉上眼睛,記憶席卷而來。
火海中,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絕望的哭喊聲,混合著那冷冷的劍音,交雜重疊,像一曲地獄之音。
當(dāng)年劍音一響,郡守府百條人命灰飛煙滅,如今再度出世,為的……又是誰?
思及此處,陳琛驚惶地環(huán)顧四周,想要尋出這聲音的源頭,便是在這時,一張臉突兀地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
是楚畹。
陳琛被嚇出了一身冷汗,驚魂未定時,楚畹已冷冷出聲:“陳大人以為,你和余寅所行之事還瞞得住嗎?”
聞言,陳琛的瞳孔一震,片刻后,他卻又咧嘴笑道:“余大人位高權(quán)重,你動不了他?!?/p>
剎那間,楚畹呼吸變得紊亂起來。果然是余寅!
“就算你不招,我也自有辦法讓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是那時你早已被發(fā)配。待你出了京城,離了天子腳下,你認為屆時他還會穩(wěn)穩(wěn)坐著嗎?你手中有他的把柄,你真的以為,他會讓你活著到發(fā)配之地嗎?”
楚畹說的是實話,就算他不招,她也有辦法讓余寅所行敗露于眾,只是她等不住了,陸知閑等不住了。秋斬馬上就到了,余寅很有可能會趁此機會將陸知閑混入處決名單中,若是再不廢了余寅,后果不堪設(shè)想。
陳琛臉色蒼白,翕動著嘴唇似乎想要反駁,可那愈加逼近的劍音將他的話堵在了喉間。
是了,自他入獄后,余寅甚至沒有來看過他?,F(xiàn)下自己對他而言,不過是一顆已經(jīng)廢掉的棋子。
鐺鐺——,金屬相撞的聲音無比刺耳刺耳。
有人正提著劍劃過鐵圍欄,朝著陳琛的方向緩緩而來。
楚畹微微俯下身,直視著陳琛的雙眼,語調(diào)冰冷:“陳大人怎么還不明白?只有他死了,你……才能有機會活?!?/p>
最后一字落下,那陰森的劍音也在那一瞬間戛然而止,楚畹身后的黑暗中,似乎多了一道身影……
陳琛終是崩潰了,他全身顫抖著,良久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救救我……”
牢獄外。
“辛苦郎官了。”
刑官擺了擺手,手中的鈴鐺隨即發(fā)出一陣怪異的聲響:“應(yīng)該是我謝謝樂師才對。之前嚴刑逼供那么久,他只字未吐,如今不過搖了幾下鈴鐺,他竟全招了?!?/p>
那是因為他一直以為余寅是他的退路,如今退路沒了,招供便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楚畹仰頭,想去看看天光,一抬眼,卻見一葉飄落。
她笑了笑。很久以前的這個時候,每每看見樹枯開始飄落,她就會想著,今年嫂嫂會做什么味道的月餅?zāi)兀?/p>
這幾年,她仍然會這樣想一想??梢仓皇窍胍幌肓恕?/p>
涼風(fēng)起,白露生,寒蟬鳴。秋,已至。
終章
秋斬當(dāng)日,獄門大開。
已定了死罪的囚犯們一個接一個地走出來,其中一位,卻是曾經(jīng)身居要職的大司徒余寅。
而因販鹽之事敗露,從流放改為極刑,本應(yīng)在今日走上刑場的陳琛,早已被余寅暗中滅口,死在了牢獄里。
幸好在那之前,楚畹拿到了陳琛的供詞。
“樂師在此奏曲,可是為我送行?”余寅走過她面前時,楚畹正在彈一首曲子。
“這是我兄長的祭曲?!背荡怪⒉豢此?。因為她怕自己忍不住,會將他噬骨揚灰。
到頭來,她兄長府上一百多條人命,卻不過是余寅數(shù)不清的罪孽中的小小一件。這對楚畹而言的天大仇恨,他卻要經(jīng)人提醒才能想起:“那人啊,守著商貿(mào)要道,卻只要兩袖清風(fēng),我本想與他共謀財路,奈何他不肯,擋了我的道,自然是留不得?!?/p>
那日余寅招供時所說的話,如今想起仍是讓她恨之入骨。
陸知閑負手站在她身后,看著被血染紅的琴弦,不禁皺起了眉。因為太過用力,她的十指已被琴弦勒出了鮮血。
雖然心疼,可他到底也沒阻止她彈完這首曲子。
囚犯們越走越遠,直到最后一聲余音消散后,弦斷。
“這琴是我?guī)煾噶粝聛淼模昧硕嗄?,調(diào)了多次,今后……”
“今后,我給你買把新的?!彼紫律?,一邊接過話,一邊抓過她的手,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她指尖上的血跡。
“買琴?”她嗤笑一聲,良久后才道,“就知閑君的這點兒俸祿,還是想想以后怎么養(yǎng)家吧?!?/p>
話音落下,楚畹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她后知后覺地眨了眨眼,滿臉紅暈。
陸知閑眼里浮起了一絲笑意。他咳了兩聲,一本正經(jīng)道:“琴,要買;家,也要養(yǎng)?!?/p>
(編輯: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