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欣
2010年時我上研究生二年級,即將面臨畢業(yè)。從象牙塔走進社會前,我被一些人生的“元問題”所困擾:我能做什么?我能做好什么?究竟該過怎樣的一生?
大學畢業(yè)前,人生是一道單項選擇題,唯一的正確答案就是好好讀書,其他什么都不用想??墒钱斠粋€人的身份從學生轉為社會人,這道題就突然變成了多選題,千萬種不一樣的選項涌現(xiàn)出來,多種價值觀激烈碰撞,究竟該何去何從呢?
我相信很多年輕人都有過類似的困惑,只是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被推入了時代的洪流,一轉眼,已經(jīng)完成了工作、結婚、生子等一系列標準人生流程,想要再重新來過已不可能。
我的專業(yè)是財經(jīng),對口的職業(yè)是金融,可以我對自己的了解,我并不十分熱愛金融類的工作,工作上我可能會是一個中等偏上但絕不拔尖的員工,正如我選擇一直把成績保持在年級第十名,永遠沒有動力去追求前三,因為這是投入產(chǎn)出最省力和舒服的狀態(tài)。就這么省力地混下去嗎?人生還有沒有別的可能性呢?
當咨詢身邊的前輩時,所有人都覺得我在追問一個不用立刻去回答的問題——想那么多干嗎呢?除了按部就班地先工作,難道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他們或許是對的,可我偏偏想再試試。
于是我選擇暫時離開當時身處的環(huán)境,休學,選擇享受一個“間隔年”,從旅行當中去尋找答案。這個決定很大膽,也很任性,我不希望父母為我的任性買單,所以把間隔年流浪的方案修改為在芬蘭找一份兼職的工作,和老板確認好,放棄一半工資,只工作一半時間,這樣既能養(yǎng)活自己,又能有時間旅行。
彼時間隔年還是個非常小眾的概念,我們的文化不太認可通過旅行這種方式來尋找人生的意義——旅行不就是玩兒嗎,通過玩兒來思考人生問題,似乎過于兒戲了。幸運的是,學校和父母聽聞我的計劃,第一反應是驚詫不解,但聽完我的計劃,最終都沒有干涉。
選擇芬蘭的原因,一是因為它遠,二是因為它經(jīng)常上榜各種世界上最幸福的國家榜單,入選理由,無非是羅列很多國家層面的宏觀經(jīng)濟數(shù)據(jù)和社會發(fā)展指標。這些經(jīng)濟學術語我都懂,但我更想知道,落到微觀層面,一個生活在芬蘭的人為什么會感受到幸福。
探入一個文化內(nèi)部本是一場既長又深入的旅行,我在芬蘭一共待了18個月,大部分時間就泡在坦佩雷小城,工作、生活、交朋友,同時也在等待——等待某一天,一個芬蘭人會自己親口告訴我,他感到自己很幸福。
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大半年。
雖然芬蘭整體人均富裕程度要高于我們,但我所認識的芬蘭人,也和我認識的大多數(shù)中國人一樣,過著節(jié)儉平淡的生活,操心家庭、事業(yè)、愛情。說到底,人類的悲歡本來就大體相似。
第一個提及“幸?!钡娜?,是我的一個朋友。從各種標準來看,他都是一個失敗者:28歲“高齡”,奔三的人了,還在讀大三,住在簡陋的學生宿舍里,打三份工。
原來,他的專業(yè)本來是計算機,但始終對成為一個程序員沒有太多激情,終于在快要畢業(yè)的時候,他在新聞領域找到了自己的愛,所以決定一切重新來過,回到大一,開始轉新聞學專業(yè)。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正同時在三個媒體做實習記者,每天連軸轉,收入微薄。某一個晚上,他邀請我一起去看冰球比賽,他是比賽的賽事報道記者。忙碌的工作結束后,他說: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成為什么樣的人,而且我每天都沉浸其中,還有什么比這更幸福的呢?
后來,漸漸的,很多芬蘭人向我打開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和我分享他們的幸福時刻??偨Y下來,我發(fā)現(xiàn)所謂幸福,和講述人的種族、原生家庭、工作、收入、社會地位都沒有關系,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狀態(tài),就是有夢想,在路上。幸福不是任何宏觀大數(shù)據(jù),而是一個個個體,在努力成為更好的自己的狀態(tài)。
他們的狀態(tài)給了我很大的信心和期待。這么多真實的故事讓我相信,只要我能找到自己立身于這個社會的使命,朝著目標去努力,那么不管我身在哪里,都會獲得幸福。于是最終我決定從金融行業(yè)轉行,回國投身一家初創(chuàng)公司,做我更為喜歡和擅長的品牌創(chuàng)意工作。
就這樣,現(xiàn)實生活中得不到的答案,轉身通過旅行獲得。當我們在一個地方生活太久,很容易會習慣于一種思維方式和敘事模式。旅行讓我短暫地離開“理所當然”,看到更大的世界和更多的可能性,同時還看到,那些“膽大妄為”的人,竟然還過得很好。這些旅途中的故事如點點星光,讓人在黑暗中看到光芒和希望。
很多經(jīng)歷逐漸積累,塑造了我的旅行習慣——不是去看風景,而是去看人。人是一切的原因、靈感和答案,我會用一切我能想到的方式,和當?shù)厝舜谝黄?,緩慢而深入地旅行?/p>
現(xiàn)在這個信息爆炸的社會,資訊早已無孔不入,無論我們想去任何一個地方,哪怕是天涯海角,獲得旅行信息都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前往世界上大部分國家,簽證、機票、酒店都有現(xiàn)成的解決方案和海量旅游信息,你甚至可以在沒有到達一個地方前,就能在網(wǎng)上看實時的街景、在線瀏覽當?shù)夭┪镳^的館藏。早些年,我還會認真做攻略,后來基本上放棄了,即使前往伊朗、黎巴嫩這些很多人覺得旅行難度很高的地方,都是先飛過去,在當?shù)刈∠乱院蟛砰_始懶洋洋地收集旅行信息。
但人不一樣。人一直是非標的、流動的、陌生的、有主觀情感的。如何在不太了解一個地方的前提下,找到一個本地人,有能力和你交流,還對你有興趣,愿意接納你呢?
最早,我是從自己的朋友們?nèi)胧?,翻出自己生活在全世界各地的朋友,請他們推薦他們的朋友,熟人圈子構筑起來的人際關系還算比較靠譜。但熟人總有用完的一天,或者,總有我心心念念想去的地方,找不到合適的人,又該怎么辦?
有個著名的六度理論說:我們和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最多只通過6個人就能連接上。但我的個人經(jīng)驗顯示,六度理論是相對傳統(tǒng)社會而言,在深度連接的互聯(lián)網(wǎng)社會,六度理論可以砍半,進化成三度理論,也就是說,只要你想找的這個人上網(wǎng),那通過0-3個人,你就能直接聯(lián)系上他。
2017年,我計劃進行一次環(huán)球旅行,行程計劃做到南美洲的時候卡殼了,因為我希望能住到一個南美本地人的家里,但似乎實在沒有身處南美的朋友,就連朋友的朋友也沒有。
苦惱之時,忽然想起,幾年前,我曾經(jīng)看在網(wǎng)上看到過一篇文章,介紹幾位南美手工藝藝術家,其中一個姑娘的照片打動了我。照片里,她正在全神貫注地做一件銀器,那認真的模樣真美。隨手截了個屏,后來……后來就幾乎就忘記了她,照片沉在手機相冊里,和其他幾千張照片一樣,默默地被遺忘。
不知怎的,這樁陳年瑣事浮上心頭。
把姑娘的截圖從老手機里翻出來,用搜索引擎上的圖片搜索,竟然找到了她的名字和官網(wǎng)。我給她的官網(wǎng)發(fā)了一封非常簡短的郵件,大意是:
“Andrea你好,我是一個中國姑娘,在中國看到關于你的報道,覺得你是個很有趣的人,想去厄瓜多爾和你生活一周,所有費用我自己承擔,可以嗎?”
郵件撒出去如石沉大海,兩周以后,突然收到她更簡短的回復:
“好呀,來吧!”
當時她回郵件的時候并沒有想到,一個多月以后,那個姑娘真的跨越半個地球,背著包出現(xiàn)在厄瓜多爾的小城昆卡。
在厄瓜多爾,除了和Andrea待在一起,我沒有任何旅行計劃。每天,我們都待在她的手工銀飾工作室里,一起設計新的首飾,一起算賬,一起見客戶,一起去首都基多參加藝術家圣誕市集,向更多的人推介她的原創(chuàng)設計。在這個過程中,我沒有拍一張到此一游的打卡照片,但是每天和一個厄瓜多爾家庭待在一起,和他們同吃同住,不經(jīng)意之間了解了很多一般游客不會感受到的風土人情和人文歷史背景。
Andrea帶著我一起結識了很多本地的手工匠人,回國以后,如有合適的機會,我也時常推介她們,希望這些認真繼承安第斯山脈傳統(tǒng)生活美學的人能被更多的人所知道,我和這個國家的羈絆,也逐漸遠遠超出了一次旅行的影響。
在到訪厄瓜多爾之前,我和Andrea只是網(wǎng)絡世界上兩個毫不相關的小點。物理的距離一點也不重要,只要我們的內(nèi)心不要豎起過高的隔離墻,旅行就能把我們連接在一起。
正如我最喜歡的旅行作者是安東尼·波頓,他說,如果有什么我希望你去做,就是去旅行吧,穿越山海,把自己置入到他人的境況里,每個人都能從這個過程中獲得一些東西。
旅行讓我能不時停下奔跑的腳步,短暫放下現(xiàn)實生活里的種種身份和標簽。每次上路,都是一個先徹底歸零,再重新把自己的感官打開的過程。感受世界豐富的細節(jié),結交新朋友,聽聽他們的所思所想,收獲更加多元和細膩的生命體驗。這個過程讓我時刻保持著觀念上的新陳代謝,自我反思,自我修正,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的現(xiàn)實生活,幫助我成為一個更加坦誠和開放的人。
這個過程也伴隨著很多外界的擔憂和質疑。
大部分擔憂來自身邊親人朋友的關心,他們擔心我一個人在外旅行,是把自己置于許多未知的風險當中,沒有哪里比家里更安全,希望我能盡量少出門。無論我的旅行經(jīng)驗和處理問題的經(jīng)驗多么豐富,家人都會有本能的擔憂和保護欲。
也有不少網(wǎng)友提出質疑,他們認為每次我分享旅行故事,都是在鼓勵更多的女孩去旅行,如果女孩們發(fā)生什么事故,我就是那個罪魁禍首。
這些擔憂和質疑都指向旅行安全問題。誠然,出于男女生理構造的差異,女性在身體上比男性柔弱,確實在現(xiàn)實中更有可能成為被攻擊的對象,但就我的經(jīng)驗來說,這個世界上好人比壞人多很多,旅行中遇到的狀況,一般并不來自“壞人”,而是來自自己的準備工作沒有做到位。絕大部分風險都可以被提前規(guī)避,膽大心細,這四個字無論對男性和對女性來說都適用。
其實在十多年旅行的路途中,我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走在路上的背包客,性別比例上,歐美男女各一半,比較均衡,而國人女性旅行者比男性多,不知這個觀察和你的猜測是否一致。
很多人都覺得女性是需要被保護的對象,殊不知,女性默默地用腳投票,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她們更為勇敢和堅定地上路、游歷和探索,用實際行動表達她們對旅行的熱愛。
相對男性來說,女性有天然的親和力優(yōu)勢。人們普遍在潛意識里認為女性沒有攻擊性,更為柔和。這份柔和也是一種力量,無論是和人閑聊,還是探入他人的內(nèi)心的領地,都更容易打開人心。許多人和我探討過該如何在旅行時與當?shù)厝似票?,和他們自由暢快地交流,我始終認為沒有什么技巧,柔和軟弱是我軟肋,也是我最好的幫手。
身為女性,我也本能地關注女性議題,每次拜訪一個新的旅行地,對本地女性的處境都更為敏感。身為同一個世界里的女性,我們很多人都看同樣的劇、聽同樣的歌、看同樣的新聞、接受相似的現(xiàn)代化思想的熏陶,但大家的微觀處境又各不相同,會陷入各自的糾結和困頓。
比如,在我見到Andrea時,她和丈夫離婚已有3年。隨著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離婚在很多國家都變得越來越平常,但在厄瓜多爾的小城基多,女性在婚后還是以操持家務為主,離婚仍然要面對許多陳舊觀念的惡意揣測。作為一個事業(yè)女性,Andrea最大的心愿就是更加努力工作,有能力把年幼的兒子Pedro帶到同為西班牙語語言體系的西班牙生活,那里有更為寬松的兩性環(huán)境,她希望兒子在平和的環(huán)境里長大。
我之所以主動在旅行結束后仍然和她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產(chǎn)生更深的連接,一部分原因來自她的人格魅力,另一部分,則是出于一個女性對另一個女性的惺惺相惜。雖然身處地球的另一邊,我懂她,可能超出她現(xiàn)實生活中的很多朋友,所以我希望能盡一點綿薄之力,幫她離開現(xiàn)實的牢籠。
當然,也有很多我無能為力的困局。比如在俄羅斯旅行時,一名年長的俄羅斯女工向我傾訴,她知道丈夫有情人,但毫無辦法,因為她身體不好,在現(xiàn)實生活中需要男人的幫助。當時我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女孩,如果有閨蜜向我傾訴類似的事件,一定鐵勸閨蜜分手,甚至不惜上場幫閨蜜手撕渣男,但面對這位俄羅斯阿姨,勸分的話始終說不出口。
從很多女性的掙扎和困頓中,我學到很多事情并非二元對立,人性的迷人正在于許多模糊的灰色地帶,自此,待人待物也多了幾分理解和包容。
經(jīng)常會有人問我:在什么年紀旅行最合適呢?
回顧過往的旅行經(jīng)歷,十多歲、二十多歲、三十多歲,隨著個人閱歷的增長,在每個年齡階段,我都從旅行中獲得了不一樣的東西,它們是我與這個世界交流碰撞而產(chǎn)生的獨一無二的錦囊,也是我行走江湖的寶貴財富。所以,無論什么年紀,都是最合適的時候。
2020年年初,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給旅游行業(yè)帶來了巨大的沖擊,各國主動降低人員流動,也使得旅行這件平常的事情變得極不平常了,我認識很多旅游行業(yè)從業(yè)者紛紛轉行。
但正是在這個行業(yè)最低谷的時候,在我自己再一次認真思考人生價值的時候,我看到交流和連接依然是人類內(nèi)心的渴望和本能,決定把深度旅行作為自己終生的事業(yè),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品牌“小浪一下”,愿繼續(xù)走遍南北,把遠方那些打動過我的人和故事帶到你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