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曉璇
(湖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南 長沙 410006)
王棨,字輔之(一作輔文),福州福唐人,咸通三年(862年)進士。王棨為晚唐律賦名家,作品集《麟角集》收律賦四十六篇。王棨的律賦不僅作品數(shù)量豐富,而且在藝術(shù)上取得了較高的成就,在當(dāng)時就已為人稱道,與其同時的陳黯在《送王棨序》中評價道:“輔文早歲業(yè)儒,而深于詞賦。其體物諷調(diào),與相如、揚雄之流異代而同工也。故角于文陣而聲光振起?!盵1]34
目前,專門研究王棨律賦的有譚澤宇的《王棨研究》,主要內(nèi)容為對《麟角集》版本進行考證,對其律賦的思想內(nèi)容進行梳理總結(jié),并對《麟角集》中的律賦進行了簡要箋注。但是關(guān)于王棨律賦的藝術(shù)特色仍有可探討之處。
《文心雕龍·事類》說:“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盵2]614用典作為律賦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一直為歷代律賦作者和批評家所重視。鄭起潛《聲律關(guān)鍵》論律賦擇事技法時說道:“故事雖多,切題為工。”[3]538秦觀則對律賦用事進行了更具體的論述:“賦中用事,唯要處置。才見題,便要類聚事實,看緊慢,分布在八韻中。如事多者,便須精擇其可用者用之,可以不用者棄之,不必惑于多愛,留之徒為累耳?!盵4]19浦銑《復(fù)小齋賦話》認為:“食古而化,乃為善用故實。若堆垛填砌,毫無生趣,奚取哉?”[5]377可見,律賦用典的要義,一是要切合題目,二是要不著痕跡。而王棨律賦隸事不僅做到了用事貼切,不著痕跡,更在這基礎(chǔ)上有了進一步的藝術(shù)探索,利用典故深化主題,并且擅于用典產(chǎn)生虛實結(jié)合之妙。
首先,王棨律賦用事不算生僻,隸事均屬妥帖,不僅切合題意,且如羚羊掛角,化用自然,不著斧痕。
如《離人怨長夜賦》寫送別之情景,巧妙嵌入兩個地名:“始其歌罷東門,袂揮南浦?!盵6]16“東門”語本《詩經(jīng)·鄭風(fēng)·出其東門》:“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薄澳掀帧背鲎浴冻o》:“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兩處語典的原始出處都表達了離別相思的含義,恰好契合了《離人怨長夜賦》的離人相思主題,同時“東門”“南浦”佳對天成,在增加了文本容量和文學(xué)意蘊的同時,也顯示出作者嫻熟的藝術(shù)技巧。
律賦篇幅往往較短,字?jǐn)?shù)通常在三百至四百字左右,而王棨律賦則妙用典故,以在最短的篇幅內(nèi)擴大律賦容量,深化主題,達到尺幅千里之效。
如《江南春賦》:“幾多嫩綠,猶開玉樹之庭;無限飄紅,競落金蓮之地?!盵6]23“玉樹”指陳后主所作《玉樹后庭花》曲,“金蓮”事本《南史·齊本紀(jì)下》:“又鑿金為蓮華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華也。’”“玉樹”“金蓮”既為實寫,用鏤金錯彩的辭藻渲染出繁彩競麗的江南春景,又暗含江南六朝時期昏主誤國的歷史典故,傳遞出一縷縷含蓄深蘊的情思,由虛處生發(fā),將歷史與現(xiàn)實有力地結(jié)合了起來,把讀者的視線和思緒由眼前的江南春色引入到廣闊渺遠的歷史長河中,擴張了文本容量,使得文章意蘊格外深厚。而其后引出的全文主旨也就水到渠成、毫不費力牽強:“誰見其曉色東皋,處處農(nóng)人之苦;夕陽南陌,家家蠶婦之愁。悲夫!艷逸無窮,歡娛有極。齊東昏醉之而失位,陳后主迷之而喪國。今日并為天下春,無江南兮江北?!盵6]23不僅描繪出精彩紛呈的江南春色,更立意不凡,揭示出“逸豫可以亡身”的深刻歷史教訓(xùn)。
《回雁峰賦》中,對于“回雁”這一神奇的自然現(xiàn)象,作者進行了生動的聯(lián)想,由自然過渡到人事,認為其“稍類乎王子乘舟,已盡山陰之興;曾參命駕,因聞勝母之名?!盵6]9雁和瀟灑風(fēng)流的名士與侍親至篤的孝子似乎差之千里,而作者通過相同的“回”的行為作為連接的樞紐將三者自然貼切地聯(lián)結(jié)了起來,譬喻巧妙,顯示出作者對歷史掌故得心應(yīng)手的運用。同時又自然引出下文的“殊不知識其分而不越,守其心而有?!盵6]9,將“回雁”與高尚的人格情操聯(lián)系了起來,賦予雁人的情趣,意蘊深厚,回味悠長。
除了“實”之妙,王棨用典還有“虛”之妙。王棨律賦用典往往想象神奇,具有虛實相生的藝術(shù)效果。
律賦結(jié)尾是關(guān)鍵一筆。鄭起潛在《聲律關(guān)鍵》中說:“此韻是一篇結(jié)尾,最要動人,尤見筆力。前輩云如人上梯,一級高一級?!盵3]700并且尾韻還要“下一轉(zhuǎn)語,高題目一著。”[3]700這一點,王棨無疑做到了。在《回雁峰賦》的結(jié)尾,王棨借用《莊子》中“大鵬”的形象,借大鵬之口發(fā)出感慨:“大鵬聞而笑之曰:予北海而來,南溟是徙。高飛而萬里倏忽,下視而千峰邐迤。嗟乎!銜蘆違溟之群,年年至此。”[6]9作者運用典故,收束十分精彩,既生動巧妙地回扣了“回雁”這一主題,更宕開一筆,將回雁這一現(xiàn)象涂抹上了亙古不變、縹緲神異的色彩,格外引人入勝,為全文增添許多情趣?!盎匮恪笔乾F(xiàn)實現(xiàn)象,為實;大鵬為神話傳說,是虛,虛實結(jié)合,筆調(diào)靈活,變化多端。且大鵬神態(tài)為“笑”,則更添滄海桑田之感。
還有《白雪樓賦》:“似繼余聲,謝朓閑吟于暇日;疑遺妙響,劉琨長嘯于清宵。”[6]12“似”和“疑”表明關(guān)于謝朓和劉琨純?yōu)樽髡叩南胂笾Z,在樓上似能聽聞六朝名士的“余聲”和“妙響”,寫出白雪樓帶給登樓者曠遠神清的心理感受,間接表現(xiàn)出白雪樓的清峻峻拔之氣勢。而作者不著痕跡地運用典故,虛化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邊界,將讀者的視線由眼前之景延伸到了廣袤的歷史空間,仿佛謝朓和劉琨曾于斯樓吟詠,給予讀者邈遠遼闊、穿越時空的審美意趣。而在《珠塵賦》:“落淵客之盤,驚炫耀以同色;撲江妃之佩,訝依微而有聲。”[6]13“魏國飛時,頓失照車之體;陳王望處,全無凝榭之猜”[6]13中,作者使事用典達到了相似的藝術(shù)效果,同樣曲盡其妙,卻能加以變化而無藝術(shù)上的重復(fù)之嫌。
駢儷是律賦最重要的特征之一,而王棨律賦的對偶幾乎皆為工對,因而句式呈現(xiàn)出整齊美,語言呈現(xiàn)出節(jié)奏美。
例如《江南春賦》:“遠客堪迷,朱雀之航頭柳色;離人莫聽,烏衣之巷里鶯聲?!盵6]23“遠客”對“離人”,“堪”對“莫”,“朱雀之航”對“烏衣之巷”,“柳色”對“鶯聲”,特別是“朱雀”與“烏衣”皆由顏色名詞加名詞構(gòu)成,且同為江南六朝時期的古地名,可謂工整到極致?!罢l見其曉色東皋,處處農(nóng)人之苦;夕陽南陌,家家蠶婦之愁?!盵6]24“東皋”出自潘岳《秋興賦》:“耕東皋之沃壤兮,輸黍稷之余稅”?!澳夏啊背鲎粤何涞凼捬堋逗又兄琛罚骸笆牟缮D夏邦^?!辈捎昧藘蓚€同樣典出文學(xué)作品、且由方位名詞加名詞構(gòu)成的地名相對,也十分工整。
王棨律賦的對仗還運用了借對的手法。如《江南春賦》:“誠知青律,吹南北以無殊;爭奈洪流,亙東西而易隔?!盵6]23“青”是顏色詞,“洪”卻不是顏色詞,這里使用“洪”的諧音“紅”與“青”相對。又如《白雪樓賦》:“此地曾歌乎白雪,后人因創(chuàng)其朱樓?!盵6]12“白雪”在句中指曲名,此處借用“白雪”本意與“朱樓”相對。
王棨律賦中還有疊詞對仗,如《離人怨長夜賦》:“且夕也悄悄何長,悠悠未央”,“遠林而未有烏啼,偏嫌耿耿;幽壁而徒聞蛩響,頓覺漫漫?!盵6]17以及重復(fù)字和虛詞相對,如《離人怨長夜賦》:“怨復(fù)怨兮斯別,長莫長乎此宵?!盵6]17這些疊詞、重復(fù)字和虛詞,通過上下對仗、回環(huán)復(fù)沓,增加了律賦語言的音樂美,并且通過延長舒緩的聲調(diào)渲染出賦中閨中少婦相思之情的哀怨綿長,以及心境幽怨,覺長夜漫漫難以消磨的情緒,形式之美與思想主題的高度統(tǒng)一,促進了“別思方深寒宵苦永”[6]16的思想感情的抒發(fā)和內(nèi)容的表達。
另外,在古人看來,四六的對仗應(yīng)講求“經(jīng)語對經(jīng)語,史語對史語,詩語對詩語,方妥帖?!盵7]34而王棨的律賦同樣契合了這一點。如《跬步千里賦》:“亦由積水為瑩冰之始,層臺實累木之因?!盵6]30“積水為瑩冰之始”出自《荀子·勸學(xué)》:“冰,水為之,而寒于水。”“層臺實累木之因”語出《老子》:“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兩處語典同時出自子書。又如《跬步千里賦》:“念踽踽以無怠,故儦儦而茲甚?!盵6]30“踽踽”出自《詩經(jīng)·唐風(fēng)·杕杜》:“獨行踽踽?!薄皟殐殹闭Z出《詩經(jīng)·小雅·吉日》:“瞻彼中原,其祁孔有。儦儦俟俟,或群或友?!眱商幷Z典不僅同時出自《詩經(jīng)》,且都為疊詞。
由上述事例不難看出,王棨對律賦形式的追求是精益求精的。雖然王棨律賦主要由工對構(gòu)成,但并無板滯的弊病,原因就在于,“凡賦句有壯、緊、長、隔、漫、發(fā)、送合織成,不可偏舍?!盵8]13而王棨的律賦句法多樣,四六對、六四對的運用靈動參差,雖然整篇賦主要由四字句、六字句和四六、六四隔對構(gòu)成,但能夠適時出現(xiàn)一些長句對和短句對,交替運用五字對、六字對、七字對等,除此之外還較多使用領(lǐng)字,使得四六行文的格局得以打破,形式上錯落有致,行文如行云流水。李調(diào)元《賦話》評價王棨的律賦,認為其“流麗悲倩而句法處處變化,此為律賦正楷?!盵9]42浦銑《復(fù)小齋賦話》認為:“四六、六四等句法,須相間而行,唐人唯王輔文曲盡其妙?!盵5]371
王棨在賦中靈活運用多種句式,如八字句:“磨玉蟾而月色初瑩,泛瑤瑟而商弦乍新?!盵6]2(《涼風(fēng)至賦》)七字句:“邁古之芳猷克著,迄今而英風(fēng)未改?!盵6]9(《沉碑賦》)六字句:“浚四溟而作塹,廓八極以為墉?!?《武關(guān)賦》)[6]3等等。《文心雕龍·章句》云:“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蜃冎匀?,蓋應(yīng)機之權(quán)節(jié)也?!盵2]571王棨在律賦中靈活變換句型,增加了行文的音樂美。李調(diào)元《賦話》對此有過評論:“唐王棨《曲江池賦》中忽綴五字句云:‘有日影云影,有鳧聲雁聲’,橫空盤硬,音韻鏗然,真千古絕唱,但一往皆輕俊之氣,沉郁渾古不逮前賢,蓋唐賦之后勁宋賦之先聲也?!盵9]52
王棨在律賦中還擅于運用領(lǐng)字,有時還具有點睛之妙,如浦銑評價認為:“賦中最多比體,然以人比物,如何著筆。王棨《回雁峰賦》云:‘稍類乎王子乘舟,已盡山陰之興;曾參命駕,因聞勝母之名。’得此三虛字,便覺死處皆活,實處皆虛,并不嫌其擬不于倫。余特為拈出,不惜把金針度與也?!盵5]377
《聲律關(guān)鍵》中論賦句:“何謂琢句?前輩一聯(lián)兩句,便見器識?!盵7]538琢句,便是要錘煉、雕琢語句,使之精警不凡,耀人眼目。那些廣為傳誦的律賦名句往往用字精嚴(yán),深得琢煉之功。秦觀也曾指出:“賦中作用,與雜文不同。雜文則事詞在人意氣變化,若作賦,則惟貴煉句之功,斗難、斗巧、斗新?!盵4]20一篇優(yōu)秀的律賦,必有警句,而王棨的律賦,煉句精工,警句迭出,寫景狀物妙得其神。
如《涼風(fēng)至賦》:“然后掃蕩千山,蕭條萬里?!盵6]2對景物的描寫富于動態(tài)變化之美,不僅寫出萬里秋風(fēng)移動之步履,而且傳神地把握住了秋風(fēng)初至,節(jié)候轉(zhuǎn)換中景物剎那間由欣欣向榮轉(zhuǎn)為凋零的景象。意境遼遠雄渾,給人以秋風(fēng)滌蕩的蒼茫肅殺之感,同時,還緊扣題目中的“至”字而不見痕跡。還有《白雪樓賦》:“是何棟觸晴霞,檐侵虛碧。”[6]12“虛”字使人感到天空仿佛無限高遠,“觸”和“侵”字則化靜為動,樓宇似乎被賦予生命力,不斷伸張,無限接近天空與晴霞。此聯(lián)生動地寫出了白雪樓的高聳,并且在晴霞與碧空的映襯下,更添威嚴(yán)氣勢。“況復(fù)楚山入座,黛千點而暮青;漢水橫簾,帶一條而春綠?!盵6]12寫在白雪樓上看到的景物。從高處遠望,山勢連綿其色如黛,河水蜿蜒綠波蕩漾,意境闊大,展示出浩邈無垠、橫無涯際的景象。作者未從正面寫白雪樓之高,而從俯視縱觀白雪樓周圍景物的渺遠、開闊的情狀落筆,顯出樓高,絲毫不露斧鑿痕跡,自然渾成。用“入座”和“橫簾”,將遼闊的景物信手拈來,仿佛是嵌在窗框中的一幅清新明麗的圖畫,近在眼前?!镑烨c”與“帶一條”從對比中顯示出形狀之美,“暮青”與“春綠”在映襯中顯示出色彩之美。李調(diào)元《賦話》評價此聯(lián):“細膩風(fēng)光,明艷欲絕,長其聲價,固當(dāng)一字一縑?!盵9]74
《芙蓉峰賦》狀寫芙蓉峰清晨及秋季的優(yōu)美景色:“朝日耀而增鮮,嵐光欲折;秋風(fēng)擊而不落,秀色常濃?!盵6]11將山峰、嵐光、秋風(fēng)擬人化,富有情趣。芙蓉峰在晨光照耀下鮮妍明媚,而山中晨霧似要為這一情景增添些許朦朧之美,因此有意彌漫山間。秋風(fēng)吹拂,萬物凋零,仿佛是在摧折山中秀色,但山之秀麗并未因此減卻半分?!耙薄霸觥薄罢邸薄皳簟薄奥洹睅讉€動詞連用,使靜態(tài)的景物具有一種流動的美感?!痘匮惴遒x》描摹回雁峰在云霧中與晴天時的景象:“輕嵐侵碧落之色,斜影染晴江之水?!盵6]9“侵”字生動地寫出山中云霧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籠罩山中翠色的情狀。在晴天時分,山與天空的倒影映在水中,“染”字寫出霧之潔白、山之翠綠與白云碧空的倒影在水中相輔相成、和諧交織的景象,展現(xiàn)出一種清新明媚的色彩之美,仿若山水畫卷。
“聳碧空而出水無別,倚斜漢而凌波酷似。吐榮發(fā)秀,非因沼沚之中;固蒂深根,已在乾坤之里。徒觀夫壁立莖直,霞臨彩鮮。上下邐迤,而九疑失翠;傍側(cè)參差,而五嶺迷煙。秋夜彌高,宛在金波之側(cè);晴光半露,遙當(dāng)玉葉之前?!欢豢傻且玻\難采之。幾處樓中,送目有池塘之景;誰家林表,凝情忘草樹之姿?!盵6]11《芙蓉峰賦》中將山峰比喻為芙蓉,既緊扣山峰本色,又寫出其恰似芙蓉的特點,生動傳神?!对谛椅鳑龈^燈賦》鋪陳涼州元夜燈會景象:“千條銀燭,十里香塵。紅樓邐迤以如晝,清夜熒煌而似春?!盵6]23雖為作者想象之詞,卻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
總之,王棨的律賦用典貼切,不著痕跡,并且利用典故深化主題,產(chǎn)生虛實相生的藝術(shù)效果;另外對仗工整,句式靈活多樣,為行文增加了形式美和音樂美,用形式促進文章思想感情的抒發(fā);同時琢句煉字深得錘煉之功,寫景狀物得其神韻,因此取得了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宋代沈作喆《寓簡》引孫何語云:“窮體物之妙,極緣情之旨,識春秋之富艷,洞詩人之麗則。能從事于斯者,始可以言賦家流也?!盵10]34王棨足以當(dāng)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