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勛
從巴黎到池上鄉(xiāng)村,是一個對生命自省的過程。
2010年,我因為急性心肌梗死動了手術,做心臟搭橋。經(jīng)歷了那場生死邊緣的劫難,我突然覺得是不是應該換一個環(huán)境,為自己的身體節(jié)奏做點調(diào)整?
年輕的時候,我常常背著一只背包,游走于東部海岸。我走過巴黎,去了紐約,去了世界上很多地方。人生走過風華,也走遍空寂,看遍所有的美景,也看過所有的榮枯。而今,從心所欲的我更愿意回到池上——這是一處地處臺灣東部的小村莊,寫作、畫畫、散步、讀經(jīng),以最少的物質(zhì)需要過著最簡單的生活。我找到自然的秩序,也找到自己內(nèi)在呼吸的秩序。
這幾年來,我每天早上走1萬步,傍晚走1萬步。用手機拍攝了六七千張照片,隨時隨地記錄下這片土地的四季更迭,節(jié)氣變換,分辨五谷,看云觀嵐。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和不好,其實只是一個平衡。人生亦是如此,如何找到平衡點是大智慧。池上現(xiàn)在變成我找回平衡的一個地方,讓時間慢下來。
很多人回到自然里,就覺得整個人都放松了。你會嗅到稻在抽穗時散發(fā)著微微的香味,上面有一點紅色,有點像人的胴體,仿佛真的有一個生命在里面,從綠變黃,慢慢變紅。那個驕傲的稻穗開始彎了,從農(nóng)民的視角來看,稻穗越挺,收成越不好,越重、越飽滿的稻谷就越是彎著腰、越謙卑,我聽他們講話簡直就像人類的哲學。你會因為清晰的四季變換,也開始思考自己身體的春夏秋冬——經(jīng)過童年、青少年、壯年、中年,現(xiàn)在如何安樂步入老年?像一條河流一樣,慢慢知道生命的每一個階段的不同的景象,了解并學會如何與不同階段的自己相處的方法。
人不會永遠青春,如何在青春里把自己開到盛放之后,在綠葉成蔭中安靜地接受“老年花似霧中看”的那種快樂?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是不好的,你要學會在人生的不同年齡欣賞不同的美。
激情沒有錯,但真正的生命可以細水長流、天長地久。在這里,每天散步,聽到水聲、看到春耕,等待秋收,體會到農(nóng)業(yè)的文明是天長地久的,像種子放在土地里,要等待發(fā)芽、結(jié)果,必須經(jīng)歷春夏秋冬,有其自然秩序。
池上的農(nóng)民,是我這一年半真正的老師。農(nóng)民在土地里勞動半世紀,身上有一股穩(wěn)定性,豐收時到土地公廟拜拜,而遇到歉收,一次焚風吹45分鐘,將所有稻谷變成空包彈,一年的努力白費,他們還是去土地公廟拜拜。我常常反問自己:我真的傲慢成這樣嗎?成就好,感恩。如果不好,還能感恩嗎?我可能怨懟??墒撬麄冇肋h感恩,他們覺得永遠要敬天地,因為其中有你不知道的因果。
在我成長過程中一直有偶像,之前可能是托爾斯泰、貓王、披頭士,我現(xiàn)在的偶像卻是農(nóng)民。原來真正的偉大是回到平凡做人、做平凡到別人不知道的人。他們讓自己謙卑到你看不到他。
今日的鄉(xiāng)村還有許多同樣美麗的角落,聽到一個媽媽拿著兩個新摘的絲瓜,像是抱怨又像是歡喜向左鄰右舍詢問:“一早起門口擺兩個絲瓜,誰送的?。俊睕]有人回答,大家笑著,仿佛覺得這媽媽的煩惱也是多事。
我也常吃到他們腌的梅子、曬的筍干、菜脯。有一天得到葉云忠家的雞湯,味美甘甜得不可思議,我問加了什么,他們說:“只有腌了十四年的橄欖——”村子里的家家戶戶都像藏著寶,十四年的橄欖、十八年的菜脯,市場上買不到,不是價格昂貴,而是時間如此珍重。在一切快速的時代,我們失去所有對物質(zhì)的等待,我們沒有耐性等待,會知道什么是愛嗎?
有比時間歲月更昂貴的東西嗎?十四年,我們還有耐性把橄欖放在甕中,等待十四年嗎?我們還有耐性讓菜脯放十八年嗎?不發(fā)霉、不變酸,十八年,是如何細心照拂才能有這樣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