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上午,父母都去田里忙活了,少年和妹妹守家。
少年寫完作業(yè),悄悄地溜到父母親的房間,在父親簡易的書桌上翻翻撿撿,期待能有意外的驚喜。上周,少年找到一本父親從學(xué)校帶回來的《微型小說選刊》,一口氣讀完,那叫一個酣暢淋漓啊??上В@次一無所獲。
正要離開,一本猩紅封皮的筆記本吸引了少年的目光,貌似以前沒見過,這是打哪兒冒出來的,莫非父親要送給我?這么想著,少年急切地翻開,結(jié)果大失所望。這是父親的記事本,零零散散地記錄了他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情,家里農(nóng)資購買情況,漲洪水的年份,每年浸種落秧的時間等。
少年看到父親抄的農(nóng)諺,噗嗤笑出了聲,惹得妹妹在堂前驚問:“哥,你笑什么?”
少年笑的是這條諺語——東杠晴,西杠雨;南杠北杠發(fā)大水。
典型的白字先生,凈是撫州方言,太逗了。所謂的“杠”,其實是虹的別字,發(fā)大水,還好理解,普通話應(yīng)是漲洪水。
少年笑過,心里是浮出滿滿的敬意。父親數(shù)十年如一日,待在鄉(xiāng)間種田,兼任村小民辦教師(一生都在體制外,收入微薄),人生關(guān)鍵期放棄了外出發(fā)展的大好時機,吃了一輩子苦,拉扯大五個孩子,撐起一個家。父親的苦與辛,少年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所以在青春叛逆期,對父親仍心存敬畏。
父親的方言俚語像是一個打開了笑的開關(guān),少年怎么也控制不住上揚的嘴角,一直在咧嘴笑,邊笑邊隨便翻翻,發(fā)現(xiàn)倒數(shù)幾頁也寫了字,心懷好奇,以為又記了什么好笑的東西。定睛一看,少年一臉僵硬,笑容像琥珀一樣定格成一生都不會褪色的永遠。四五行字,寥寥數(shù)語,像一把冷箭從背后射來,讓少年猝不及防。
這是一則簡短的遺書——
志宏:
如果有一天我離你而去,這是別人欠我們的。
誰欠20元。
誰誰借100斤谷子。
誰誰誰還差80元錢沒還。
爸
這張只記債權(quán)沒寫債務(wù)的遺書,像是人生的潘多拉魔盒,少年打開后,嚇得趕緊合上,悄悄地放回原處。
回到堂前,秋陽白得像大病初愈的人蠟白的臉,秋風(fēng)在樹梢上嗚咽,少年看到妹妹端坐在小方凳上做活計,一切如常,世界并沒有傾覆,歲月風(fēng)平,時光靜好。但少年心里,世界就要塌方了,是那種天崩地裂式的。
午飯后,少年急急忙忙地趕回學(xué)校,校園只有風(fēng)聲和鳥鳴,同學(xué)們一般都是摸黑才返回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感覺父親遺書里的文字像黑蝙蝠一樣,滿世界無聲地亂飛,少年淚奔淚涌,眼淚引來哭聲,號啕大哭起來,仿佛全世界都把他拋棄了。
沒有人看見一個少年的傷悲,因為全被秋風(fēng)收走了;沒有一寸地被少年的淚打濕,因為都被秋風(fēng)吹干了。
生離死別的預(yù)演,少年提前經(jīng)歷失去至親的痛苦,那一種不可名狀的隱痛起初只像一個小黑點,漸大至無窮,滿天滿地滿身都是。所有的痛都化作淚水,從臉頰無聲滑落,滴在1990年的秋風(fēng)中。
三十年過去了,那個少年在俗世中摸爬滾打,終于成了今天的我。
不知不覺,父親離開我已整整二十五年,他在我讀到那封遺書五年后的初春,突發(fā)心腦血管疾病,與世長辭。雖然提前看過那封“遺書”,但真的變成現(xiàn)實,即使此后多年,我仍接受不了父親永遠離去,心之念之,無法忘卻。
2020年,我一腳邁入四十五歲的門檻,步入中老年了,距離父親逝世的年紀(jì),我還有十二年,距離他寫遺書的歲數(shù),還差七年。突然心生一念,我是不是也該給女兒留一個條,告訴她老爸有什么,以防來日走得突然,讓女兒一無所知,茫然失措?我不想在女兒未成年就匆匆離去,不想讀初一的她像當(dāng)年的我一樣,把淚灑落在風(fēng)里。
孔子說過,不知死,焉知生?
就算未來有光陰無數(shù),誰也無法打破生是偶然,死是必然的鐵律。想到這,我便仿父親遺言體例,也寫了一則。
融芳:
我終有一天,會離你而去,以下是留給你的:
一堆書,一支筆,一朵祝福的花;一套老房子,一輛老捷達,一生無言的牽掛;沒有人情債,也無車房貸,只有一個叮囑:好好活著開心過,擁有一個完整、幸福的家。
爸
希望女兒能笑著讀完我寫給她的遺言,莫像少年時的我,獨自在無人的秋日校園,承受那么大的痛,悲傷的淚把1990年的秋風(fēng)都濡濕了。
(田英薦自《知識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