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 軒
我搬到鐵路宿舍,一處老舊居民樓的四樓
作為我一段時間內(nèi)的旅館和畫室
從主臥的窗戶望下去
在并不鮮艷的色彩中,我被對面的風景擊中
潔白的屋頂,深褐煙囪
土紅的電線桿,布滿雜色殘雪的街
一半新城,一半舊城
被霾填充的空氣里混合著城市的滄桑
我在畫布上焊接出一種真實
我對著罕有的人際和光禿
我對著民居的低矮寫生,不是對著照片
畫它時我半敞窗口,接收風景的氣味與信號
讓生活中碰撞出的聲音進得到這個空間
陽光隨時改變著風景的色調(diào)
一會處在順光中,一會兒移到逆光里
影子不停地改變位置、長度、顏色
我就那么對著它,一筆一筆地畫它
像端詳著中年和老年的縫隙
像刻畫著一副不能再普通的面孔
我覺得他會對著窗口持續(xù)地老下去
在這個四樓的窗口下沒日沒夜地矮下去
直到和大地有一樣的海拔
畫它時,我并不知道這是即將消失的風景
在搬離那個房間后不久,就失去再見它的
機會
我沒有賣掉那幅畫,它會一直掛在我對面
的墻上
是時候了,太陽要落山
松果要成熟,鳥要飛向遠方
熊要鉆進冬眠樹,獵人把彈殼埋起來
是時候讓雪回到屋頂,喜鵲回到樹梢
是時候停止爭吵,相擁而泣
松開一早的白霧,讓遠山顯出輪廓
是時候打開抽屜,把禮物拿給孩子
是時候把紙條遞出去,等待簡短的信息
不可能讓所有意象在一首詩里集結(jié)
是時候解散它們,讓它們回到來處
回到大地、山川、樹叢與天空
繼續(xù)爬行、奔跑、跳躍、游動,或潛伏
讓它們還能帶給你感動或戰(zhàn)栗
是時候催促你、呼喚你,談?wù)撐粗膼矍?/p>
是時候敲響某人的房門,不是為了敘舊
是時候留下一首短詩,供別人拾取
精簡生命的家當,從一條小路回到來處
是時候離開屋子,回到詞的場域
是時候給一首詩打一塊溫暖的補丁
在山岡上,在河流里,在星空……
到處都有我的客廳
我迎接匆忙的你的腳
我歡迎從野地里來的客人帶進的灰
以及照耀它們的陽光
這樣我能看見它們在半空里舞動
我歡迎過去,也歡迎未來
坐進我對面的椅子
歡迎陌生人上下前后地打量我
歡迎老熟人摟我的肩
歡迎他們放下電話
眼睛對著眼睛和我說會話
哪怕聲音稀薄如山巔的空氣
即便他們不想說話
也可和我一起安靜地品茶
或一起經(jīng)過踩得滾熟的小徑
一起推開或關(guān)上客廳的門
說聲你來了真好,或是再見
已經(jīng)很久沒寫那里,它含在筆芯
我需要散發(fā)熱氣的內(nèi)容,等再久也無妨
那里不會拒絕我,不需要我的鑰匙
推開就進去,不需要我是一個客人
親密關(guān)系,不需要在血管里辨認
血小板及血紅細胞被閑置起來
進入那里之前,我看到分岔的路
路的盡頭,我看到樹木與房屋
在屋子前面,我看到晃動的手臂
我被迎進一扇門里,坐到熟悉的椅子上
視線被縮小,有一扇窗口那么大
窗外是尚顯粗糙的物件,沉默而好看
進入那里之前,我先聽見動物的叫聲
在叫聲發(fā)源地,有豎起的耳和咀嚼的嘴
因為它們,一個院子成了巨幅背景
我貪婪地呼吸,像剛剛分娩的嬰孩
找不到適合的方式,將那里揉進畫布
羊群越來越小,但總有人跟在后面
帶它們回家,送日頭一個向下的念頭
在日落之前,我還看到鳥雀還巢
一些人從田野回來,將那里按進肉中
在我醒來之前,光覆蓋我的窗口
鳥鳴聲覆蓋住林梢,春天覆蓋住荒野
我回到的,是一塊被農(nóng)藥傷害的位置
大地深處挖出的黑陶里裝著一個上帝
此前他在暗處,現(xiàn)在已變得醒目
在回到那里之前,我需要垛高一堆柴草
我是慢熱的,但我的生活需要不斷加溫
手工制作的點心、工具和詩放在隨身口袋里
我說的點心不是蛋糕,工具不是槍
詩不是撒得到處都是的紙幣,也不是星星
我的工具適合我向生活的深處挖掘
它鋒利,但不指著任何人的頭和心臟
它有咬合力,但不用像牛馬一樣反芻
它給一顆種子開路,給腳下的土翻身
它輕便,可以折疊成一只手臂
我的點心不放糖,品嘗它不需要甜蜜的嘴
它的原料來自皸裂的手和發(fā)燙的土地
成熟需要時間,需要慢慢否定多余的水分
不僅如此,還需要把它們磨成細粉
需要水把它們捏在一起
捶打、揉搓、搟壓,或給它一個發(fā)酵的提示
火讓細密的詞語膨脹、做夢、冒熱氣
我的詩沒有說明書,有人不喜歡使用它
它不具備購買能力,不指望交換有色憐憫
它非常容易得到,不用貧窮和富有衡量
也不用找一塊土地種下去,等待它發(fā)芽
不能說它柔軟或堅硬,別用手感談?wù)撍?/p>
它不是擊斃你的武器,也不是喂飽你的糧食
不醒目也不鮮艷,像一種不發(fā)光的隱喻
聽說機器人也在寫詩,在別人的房間
我的詩不需要電和汽油,也不需要智能時代
讀它,并不需要燈火通明
手工制作算不上手藝,只能算險些喪失的本能
我只能往小了寫我的父親
小到像一枚桃核
我對他不夠了解,無法放大他的細節(jié)
我把他寫得過于籠統(tǒng)和狹窄
等比例縮小,像指甲大小的地圖
看不清上面的建筑和街衢
當我也成為一個父親,血液里揣著他的影子
時而對兒子發(fā)怒,控制不好脾氣
對于父親這個角色,我做得并不比他好
打我的手,會懸在半空
傷我的話,到嘴邊就止住
他的憂傷、孤寂、憤懣都寫在桃核里
在那狹窄的空間里,還嵌著他的夢想
晃一晃,還能聽見些許不甘
我還是長得太快,聽不見自己的拔節(jié)聲
也聽不見父親因軟骨磨損而致的關(guān)節(jié)咔響
他瘦弱,腸胃不好
半生和反酸的時間糾纏不休
他縮小在一間房子里,或一塊田頭
作為兒子,我非常愿意和他站在一起
但他寡言,不適應(yīng)面對面站著兩種沉默
他倔強,不可能向命運低頭
他堅硬,一提到他我的心卻柔軟起來
他的身體上有被家庭刨過的痕跡
一定有什么偷偷修改著他的棱角
他是木匠,他的鋸在我詩里鋸斷了不少木頭
它們被不斷細化,用榫卯組合成縮寫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