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玲
一
在這個城市的西北側(cè),有一道山嶺,形如一條青龍橫臥,山體高高隆起猶如龍的背脊,因此得名“龍騰背”。山嶺任何一處坑洼不平的褶皺里,茅草長得高人一頭,一眼看不到邊。粗壯的樹木茂盛,兀立而蒼涼。龍騰背好刮風(fēng)。一說風(fēng),風(fēng)就來了。人走在風(fēng)里,不是人把風(fēng)絆倒了,就是風(fēng)把人絆倒了。風(fēng)將茅草樹木推搡得東倒西歪,樹枝在空中拼命地亂晃,任何一種有孔有眼兒的東西,都會發(fā)出嗚咽的聲音,就像一群不合弦的樂器在各自狂鳴。
荊棘野草被鏟除后,龍騰背上平展展的。龍騰背要建一個鋼結(jié)構(gòu)機械廠,聚攏了近百戶的“外來移民”。有從上海江蘇遷過來的,有從福建廣東遷過來的,有從附近城鄉(xiāng)遷過來的。新住戶之間使用的語言不同,上海話、白話、客家話,還有桂柳話,各有特色。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從小耳濡目染,這里的人或多或少聽得懂也說得上幾句各地方言。人像一粒種子,被風(fēng)吹撒到哪兒,就在哪兒生根發(fā)芽。就像人們常念叨的那句口頭禪:樹挪死,人挪活。事實上,就在人們離開故土不久的日子里,他們生命的根在這里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新天地。
母親是參加招工來到這里的。剛來時,我家住在離龍騰背十里外,一間舊民房里。茅草蓋的頂,四周是黃泥、草混成磚砌成的墻。屋內(nèi)擺兩張床、一個五斗柜、一張寫字桌放在窗口處,左邊放屎尿桶,斜角拉一塊遮羞布。碗柜吊在墻上,下邊是飯桌木凳。一家大小,吃住拉撒都混為一體。家中箱子雜物塞滿床底,老鼠在里面做窩,人也是無奈的。尤其是連日陰雨,癩蛤蟆會從門檻底下鉆進屋子,這家伙的尿臊味使屋子里的味兒更加濃郁。窗臺上,長出了點點黑綠色霉斑……在我的眼里,這是一個比農(nóng)村還差、還艱苦的地方,真不如我們廣東鄉(xiāng)下農(nóng)村。然而在農(nóng)村人眼里,母親當(dāng)上了工人,吃國家糧的,是進城享福去了。
從家到機械廠,要經(jīng)過一個又長又陡的坡,母親每次上班都要拼盡力氣地蹬自行車。折返時雖然省力,但難保意外發(fā)生。一次下班回家,路邊躥出一頭受驚嚇發(fā)飆的老牛,驚得母親連車帶人一起沖下了坡。萬幸的是,人并沒有受什么傷。當(dāng)時,父親在部隊,很少在家,家里大小事情全靠母親一個人操持。
正午陽光猛烈,母親把一床被子抱到太陽底下曬曬,意外發(fā)現(xiàn)棉絮里有個老鼠窩,驚得她把被子一下子甩在地上。老鼠受了驚,四處逃竄。母親沖進家門,操起門后的鐵锨,使勁兒拍地上的被子??粗赣H手忙腳亂的架勢,哥哥卻很興奮。母親亂拍一陣,大小老鼠從被子里跑出來,溜著墻根想要跑回那低矮的茅屋里。
“快關(guān)門!”母親大叫一聲。
哥哥不敢再看熱鬧,轉(zhuǎn)身趕緊關(guān)上木門?;仡^再看那床被子,已被老鼠折騰得黑不溜秋,霉味、臊味直嗆人鼻子,整個一團爛棉絮。母親蹲在地上,把那床被子翻來覆去地仔細(xì)看了又看,嘆了口氣,只得丟了那床被子,嘴里狠狠地咒罵了一通。
一場暴雨,天地“唰”的一下變了,所有的東西都被那跳動的白沫包裹著。風(fēng),好像長了腿似的,老愛往房縫里鉆。一進來,風(fēng)就滾落到墻根,還未站穩(wěn)腳步就在屋子里竄來蕩去,從黃土墻、木門、竹片或紙糊的窗戶,肆意地進進出出。
天,實在太冷了,被子也不溫暖。哥哥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在那一小片的溫暖里,賴著不起床。爐膛里點燃的樹根、樹干,火苗子四竄。風(fēng)一吹,柴灰到處飛。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zé)穑焐?、臉上都是黑的。母親知道,明火不耐燒,炭火才恒久暖和。她拿火鉗打滅它,讓它慢慢地發(fā)熱。柴火燃燒不充分,就燒出了嗆人的濃煙,嗆得人站不住,哥哥被嗆起了床。
“又吃這個!天天吃這個!”哥哥揭開鍋蓋,看到鍋里的紅薯稀飯,嘴里不情愿地嘟噥著。
他一轉(zhuǎn)身,在屋角快速地去扒出兩個紅薯,丟到溫?zé)岬幕鸲牙锫衿?,又鉆回被子里蜷縮著。不多時,煨熟紅薯的香氣在屋子里彌漫開來。母親聞見烤紅薯特有的香味,便開始嘮叨。那是用來做種的,金貴著呢。都吃完了,明年怎么辦?
家里種的紅薯,一般會制成紅薯干和紅薯粉,紅薯干放在稀飯鍋里熬,用來補充糧食的不足。日子雖苦,但紅薯可以保命。紅薯干和紅薯粉還可換回一些油鹽醬醋糖,調(diào)劑生活的必需。一到冬天,紅薯就成寶貝,不允許再隨便吃了。
紅薯被烤得流糖油,香味饞人,母親也不由自主地使勁咽著口水。哥哥雙手捧著烤紅薯問母親要不要吃?母親擺擺手,說她不喜歡吃。多年以后,哥哥才知道,母親其實是喜歡吃烤紅薯的。哥哥三下五除二就把烤好的紅薯皮剝開,還帶點紅薯肉的皮被丟到一邊,大口大口地吞了起來。母親的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酸澀,她輕輕地走過去,仔細(xì)撿起哥哥剛剝下的紅薯皮,全塞進了嘴里。
二
每年進入汛期,河水上漲,倒灌而入,地處低洼地帶的房屋、連片的油青的農(nóng)田經(jīng)常被淹沒,龍城每年都要面臨洪水的威脅。龍騰背地勢較高,有絕對的防汛優(yōu)勢,因此機械廠選擇在此修建四棟半職工宿舍,家屬多半住在這里。每次發(fā)水災(zāi),宿舍區(qū)的住戶家里都會收留附近的鄉(xiāng)鄰。
1996年的那場大雨,下得驚心動魄,一整夜都被驚雷炸醒,天像炸漏了似的,雨水傾瀉直下。雨聲穿透厚厚的屋頂,像整塊石板砸下來的悶響,讓人震顫。屋外,炸裂的閃電時不時將天空剖開一道口子,讓人驚心。河兩邊的房子已經(jīng)沒了頂,幸好人們都被提前轉(zhuǎn)移了出去。洪水陣勢實在嚇人,母親和哥哥將連夜裝好的七八個沙袋堵在了家門口,嚴(yán)嚴(yán)實實,防止洪水漫進家來。聽說洪水就要漫過鐵橋,鐵橋極有可能保不住了。
機械廠派人到低洼人家催促并幫助把家搬到龍騰背上,旁邊幾戶職工也收到了撤離通知。
所有人都慌里慌張,唯獨七爺根本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堅持不搬。
“多大的洪水我沒見過。龍城每年都漲大水,這算什么?”七爺篤定這次一定有驚無險,“我小時候就在長江里‘劃水’,什么大風(fēng)大浪能嚇到我?!”
七爺姓金,祖上是安徽桐城人,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家里排行第七,大家都叫他七爺。當(dāng)年日本人抓壯丁,把他父親抓了去。后來,他父親趁日本人不注意,渡江到了對岸的江洲島。七爺從小就和水打交道,洪水對于七爺來說,實在是過于平常的事。七爺和廠里人硬杠,叫了三回都不搬,似乎要跟洪水共存亡似的。
七嬸從門簾里伸出頭來叫他回來,趕快搬家。他立馬扭頭小跑著回家。不一會兒,他挑開門簾走出來搭著笑臉說,你們也是為我們好,我們馬上搬家,上龍騰!
龍騰背上的新房子一戶連一戶,各排房子的門廳與門廳相對。每間大約十平方米,其實是黃土墻的木板房,人稱“干打壘”。
遠(yuǎn)遠(yuǎn)看,很破舊。湊近看,不止簡陋。夏天悶熱得透不過氣,冬天又冷得讓人發(fā)抖;晴天一片塵,雨天屋里漏水,白天蒼蠅圍繞,晚上蚊子成群。即便如此,哥哥興奮地圍著新家直轉(zhuǎn)圈,他說這房子著實好,以后他就不用每天走十多里路了。
“干打壘”的家,沒有廚房,有公共廁所。沒有廚房的房子,自然是很不方便的。每到做飯時間,一幢房子里的十余戶人家,都會將自家的煤爐端到走廊上,鍋碗瓢盆也都擺滿門口。油煙,更不用說了,煤球的硫黃味熏得兩眼酸脹,鼻子咽喉也被嗆得夠受,人來人往難免磕磕碰碰,稍不留神,還會有安全隱患。
一到夜晚,龍騰背上便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為了不讓孩子到處亂跑,老人們便給孩子們講述妖魔鬼怪的故事。老人們說得煞有介事,孩子們也就信以為真,仿佛我們身邊所有的動植物,都有幻化成人與可以控制人意識的能力。有月亮還好,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孩子們緊緊地扯著大人的衣角,眼睛不敢到處看,更不敢到處走,老老實實地待在父母的身邊。
龍騰背以東有個人工湖——東湖。大人們禁止孩子靠近水邊,說有水鬼。水鬼的具體形狀誰也沒有見過,卻是讓人感到最為可怕的一個鬼,它可以在水里,也可以上岸。如果靠近水邊,會被水鬼拉進水里。即便是在陸地上,也總會隱隱地感到有人在你的背后,發(fā)出陰森森的聲音,伸出冰冷的手,不禁讓人毛骨悚然。但是這些故事讓孩子們既感到恐懼,又感到興奮,越聽越怕,越怕還越想聽。
沒有電燈,只能用煤油燈和蠟燭照明。蠟燭是奢侈品,人們只有在國慶節(jié)、春節(jié)這樣重大的節(jié)日才拿出來使用,而平時的日子里,只能用煤油燈照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煤油是要憑票供應(yīng)的,價格不菲,因此煤油燈也不是隨意可以點燃的。
“也不點個燈,吃個飯都看不見……”石頭哥嘟嘟囔囔。七爺聽得厭煩,生氣地拍了一下他的頭說,“我就不信,不點燈,你還能把飯吃到鼻子里?!”是的,即便不點燈,石頭哥依然準(zhǔn)確地把飯塞進嘴巴,而不是塞進鼻孔。
機械廠的配套設(shè)施齊全,像是一個獨立的小社會。有自己的醫(yī)院、食堂、商店、招待所、籃球場、溜冰場、子弟學(xué)校、幼兒園、菜地、苗圃、公共澡堂……讓人艷羨不已。其中,燈光球場和公共澡堂,最具特色。
燈光球場是孩子們的樂園,機械廠工會的活動都在這里。遇到年節(jié),大人們都會穿得大紅大綠的,涂著紅臉蛋表演樣板戲或舞蹈。哥哥喜歡猜謎,每到元宵節(jié)有燈謎會,他每次去都能猜中好多,換一堆洗衣粉、肥皂之類的獎品回家。廠里播放露天電影,也是在這里。一聽到有電影,我們就興奮起來,抱著自家的小板凳,早早地跑到燈光球場搶占好位子。哥哥還會用玉石筆寫上名字,宣示此地自己有主權(quán)。電影大多是保家衛(wèi)國題材的英雄片,反反復(fù)復(fù)播放,我們都記得那些英雄人物形象和豪言壯語。石頭哥能把每個英雄的細(xì)小動作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就連他唱的電影片頭和插曲也很好聽。
三
在籃球場西側(cè),便是公共澡堂,分男女兩個區(qū)。澡堂是磚混結(jié)構(gòu),三米多高外墻上有一排鏤空花磚。早晨的太陽光從鏤空花磚投射進來,仿佛伸了伸腰,慵懶地打著哈欠,慢慢照進來。到了下午五點鐘,澡堂就像門市部一樣熱鬧起來。
工人們從廠里出來,一個個蓬頭垢面的,像從煤灰堆里刨出來的。他們之間早已習(xí)慣和熟識,拎著塑料袋彼此招呼。女人們就比較講究了,專門拎個小籃,放上香波之類的用品。澡堂里被桶盆擠得咣當(dāng)作響,人換了一批又一批,三十來支彎頭水管卻一刻也沒有歇過,嘩啦啦地傾瀉著向人們奉獻(xiàn)自己的所有。澡堂里的水管是沒裝花灑頭的,水管里直接沖出的水柱肆意打在人們的背上,有點疼,但又挺舒服。
通常,女人們洗澡很仔細(xì),從發(fā)梢到腳跟,慢條斯理地要把每一寸肌膚都清洗到,盡情享受水的愛撫。出浴的女人們,雙頰通紅,幾縷頭發(fā)還掛著晶瑩的水珠,滴答地往下淌,偶爾信手撥弄著披在肩上濕漉漉的頭發(fā),新?lián)Q的衣裙勾勒出女人的曲線,花露水貼合皮膚底下傳來的溫度,散發(fā)著特有的女人香,顯得格外容光煥發(fā)。她們走出澡堂,走在水泥板上,揚著頭大方地走過男澡堂,驕傲地接受著小伙子們遠(yuǎn)遠(yuǎn)投來的目光。姣好的面容、誘人的身體,使整個龍騰背變得滋潤和美好。男人們洗澡就很潦草了,身上還沒濕透,頭就洗好了。身上剛濕透的時候,就擦干身體,穿衣服出去了。七嬸戲謔道,這幫老爺們剛和水親了個嘴兒,就出來了。
七嬸的個子并不高,一米五左右,體形微胖,屁股碩大,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像曬棉花的簟在抖動。她和龍騰背上多數(shù)家屬婆們一樣,并非廠里的正式職工,而是在機械廠的家屬農(nóng)場里,從事些種瓜果、養(yǎng)豬養(yǎng)魚或者為廠里拉鐵屑、卸車皮等活計。卸車皮掙的錢最多,但也是最累人的活。不管是白天或黑夜,不管刮風(fēng)下雨還是烈日當(dāng)頭,不管車上的物資是鋼材、煤灰、沙子還是水泥、磚頭,家屬婆們都用自己柔弱的雙肩來扛。男人們心疼女人,只要是晚上卸車,男人們都會結(jié)伴主動去幫女人們分擔(dān)卸車的重任。我時常鬧不明白,這么粗重的活兒,女人們是從哪里來這么大的力量呢?
這天下午,七嬸和十來個家屬婆剛卸完一車煤灰,渾身都是黑塵,便早早地到澡堂門口排好隊。澡堂門一開,她們呼啦啦地沖進去,迅速霸占一個水龍頭,脫得光溜溜、赤條條的,但大家并不感到害臊。她們興致是那樣地高漲,體態(tài)是那樣地?zé)o拘無束,就像在水塘邊嘎嘎叫喚的鴨子,有永遠(yuǎn)聊不完的話題。七嬸和兩個平日里玩得要好的家屬婆,三人各自帶來刷子和塑料布。她們熟練地把兩手一抖,一塊三尺見方的塑料布刷的一聲展開,在濕漉漉的地板上一鋪,把家里的床單、被套等大物件一股腦兒地全都攤開,浸水打濕,再打上肥皂或撒點肥皂粉,她們蹲在地上,麻利地刷洗、摔打……再潑上水,再揉搓。如此來回數(shù)次,最后將大物件扔到水龍頭底下,就著水柱強大的沖擊力清洗干凈。所有的衣物全洗完后,她們才開始清洗自己。
霧氣一時濃、一時淡,怎么也化不開。不多時,澡堂里的燈光亮了,裊裊的蒸汽被渲染成橘紅色。一群雪白的“仙女們”或窈窕或豐腴,翩翩起舞??~緲中,嘩啦啦、哧嚓嚓,嘻嘻哈哈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傳來。澡堂外,夜色悄悄延伸了大片天空,樹葉沙沙作響,鳥兒啁啾,不知名的蟲子也蟄伏在草叢叫喚。不遠(yuǎn)處是漸明漸暗的燈火,燈火下是一個個溫暖的日子。
是的,那是如潮水般搖蕩的日子。
四
下夜班的工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從機械廠里走出來。
母親帶著哥哥,逆著人流晃晃悠悠地把一車棉紗頭向廠子里推去,快要到廠門口那扇大鐵門時,汗水早把她的襯衣汗?jié)窳恕?/p>
“這黑燈瞎火的,怎么還要送呢?”在機械廠門口遇上七爺提著瓶酒,他放下墨綠的酒瓶,看了哥哥一眼,扭頭向母親問道。
“最后一批了?!蹦赣H用汗巾擦了一把臉上的汗,順手把汗巾搭在肩上,和哥哥邊卸著車邊回答道:“廠里生產(chǎn)急需棉紗啊!”然后她卷起袖口,把掛在推車上帶來的吃食都遞給七爺。“這些,月娥姐讓我?guī)н^來給你的。”
七爺一聽七嬸的名字,頓時笑逐顏開。他咧著嘴,露出鵝黃的門牙,樂呵了起來。七爺是離不開七嬸的,只有七嬸的廚藝才能滿足他平淡的味蕾。七爺這名退伍軍人,年紀(jì)還不到五十,臉上卻蒼老不堪,滿臉皺紋像極了松柏樹皮。當(dāng)他張開嘴巴,滿嘴的煙草和酒糟子味。在我的印象中,七爺是個酒鬼,似乎沒有酒醒的時候。他說出來的故事也總是帶有濃厚的傳奇色彩,大概是因為他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大半生漂泊在外的緣故,也可能喝多了酒,胡編亂造哄騙人。我愿意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他講故事時,臉上展露著豐富的表情。我尤其喜歡看七爺笑,臉上紅色的皺紋黏在一起,像是鑄造車間里燒皺了的鐵水。
閑暇時,七嬸會扯上母親家長里短地聊天,一個壓低著聲音嘀嘀咕咕,一個附和著是是是。從一個話題扯到另一個話題,待暮色四合時才散場。離開時,七嬸還不忘記拍拍自己坐過的凳子,似乎拍打剛才說過的那些話——你就留下吧。七嬸知道母親對不著家的父親有怨言,經(jīng)常半安慰半夸獎地贊母親,嫁給軍人是正確的選擇。
“當(dāng)兵的人牢靠,很會疼老婆的?!笔堑模@也是七嬸心甘情愿嫁給當(dāng)過軍人的七爺?shù)睦碛?。不求大富大貴,只愿一輩子對自己好,疼自己,過好日子,她就快樂并知足了。
生活像穿越城中的江河,悠悠流淌,卻會有遇到河底巖石而猝不及防的時候。
七嬸精心經(jīng)營著小日子。眼看好日子即將到來,而一場災(zāi)難突然降臨,將他們家推進了泥淖。七嬸的大兒子因公死亡了,這無異于一個晴天霹靂。七嬸的大兒子當(dāng)時只有十六七歲,還是個孩子的他,參加了龍懷水庫興修龍南干渠的水利勞動,因雷管爆炸而受重傷。聽到這個消息,七嬸一口氣趕了三十多里路,到了龍懷水庫。在醫(yī)院白墻下,見到了奄奄一息的兒子。他被雷管炸掉了一只手、炸瞎了一只眼睛,而且滿臉、滿身血肉模糊,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白色的骨頭。七嬸一下子就暈過去了。
大兒子走了。七嬸在回來的途中,只顧想著心事,穿過一個十字路口,只聽砰的一聲,一輛黑色小轎車撞上來,她的身子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還沒送到醫(yī)院就撒手人寰。
俗話說,人有七災(zāi)八難。災(zāi)難來了,只能自己承受,可能這就是命中劫數(shù)。對于一個中年喪妻、喪子的人來說,這將意味著什么?
人生最大的不幸,被七爺攤上。
“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逼邒鸷痛髢鹤幼吆?,七爺抽煙、喝酒更加頻繁,以至于頭腦經(jīng)常不太清醒。七爺經(jīng)常獨自一人待在家里,長久地盯著七嬸的遺像看,然后用手小心地擦拭相框上的灰塵,其實許多時候并沒有灰塵。他是在與相框里的人小聲地說話。像這樣的人心里,都積著苦楚,所以他一直都在訴說,并且一邊說還一邊喝酒。七爺他在抱怨,抱怨七嬸不該走得那樣急迫,還說她不該丟下他和孩子。說著,他便哭了起來,一絲口水掛在唇上,閃著晶亮的光。他的聲音回旋在房間里,飄蕩又透著些清晰。酒已使七爺毫無顧忌,訴說之中,他很激動,拳頭不停地砸向胸前的空氣,又硬生生地拉回來,砸在胸口。
石頭哥看不下七爺?shù)谋瘋?,心里似乎總有些隱憂。有一次,石頭哥放學(xué)回來不見七爺,于是四處尋找,邊走邊叫喊,沒有見到七爺?shù)嫩櫽?。他感到最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不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聲哭起來。這時七爺從外邊走進來,對石頭的哭泣非常不滿,說男人不應(yīng)該隨便哭泣。他追問石頭為什么哭。石頭含糊其辭,說出他的擔(dān)憂,怕他不要他了。七爺沉默了許久,緩緩地說,你媽走時有交代的。
從那以后,七爺仿佛酒醒了,變成一頭老牛,拖著沉如大山的犁,低頭默默前行,再苦再累也不說一個字,心間時刻回響著七嬸的臨終遺言。把孩子養(yǎng)大成人。隨著時間的流逝,七爺逐漸淡化了悲傷,或許只是在活著面前,把悲傷深埋心底而已,然而一切恢復(fù)了常態(tài)。聽母親說,七爺一直沒有再娶,一個人承受著生活的孤獨與寂寞。他在龍騰背住了一輩子,如今兒女都已長大,一切都不用他操心。他的日常生活就是拾掇好自己,然后拿著棋盤找人下棋,日子過得平淡而從容。面對這樣堅韌的日子,我不禁感嘆頑強的生命,猶如一顆種子,穿越泥土的黑暗和巖石的堅硬,到達(dá)地面就會被陽光眷顧和照亮。
龍騰背上依舊人來人往,石頭哥和廠里的孩子,在新的歡笑聲中打鬧,跟著機械廠,跟著這座城市慢慢長大。每當(dāng)夜幕降臨,這座城市非但沒有安靜,反而進入另外一種喧囂。街道上的景致越來越繁華,耀眼的霓虹流淌著五光十色的夢,天上的星星眨眨眼就躲到云翳中去了。
五
年少時,我常?;孟耄L大后的我會是怎樣的?有一份理想的工作,發(fā)揮才華,實現(xiàn)夢想,然后遇到一份完美愛情,人生像鉆石一樣閃閃發(fā)亮。離開龍騰到了外地求學(xué),我明顯感受到了大城市所帶來的眼界及資源的差異,對我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都有很大的影響。我要離開!離開那個小小的龍騰。
就在我畢業(yè)前夕,校領(lǐng)導(dǎo)找到我,說如果我想留校,他可以爭取到一個名額。雙選會上,心儀的幾家單位也向我拋來了橄欖枝。當(dāng)我激情滿滿又難以抉擇時,母親從暗示到明確地表達(dá),讓我回到她工作過的機械廠。
我已經(jīng)能夠想象,今后的工作和生活是怎么樣的,頓時覺得長大是件很殘忍的事,而一切又那么順理成章,即使心中萬般不喜歡,有些事情也必須要做,那是我的位置,或者說,命運。
帶我的師傅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機械廠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建廠元老、勞動模范吳富龍的女兒吳建穎,人很熱情,態(tài)度和藹可親,經(jīng)她幾番耐心指導(dǎo),我便學(xué)得工作要領(lǐng),漸漸適應(yīng)了機械廠的生活。
這些年,機械廠發(fā)展得很快,產(chǎn)品遍布海內(nèi)外,還在國外建了工廠。后來聽說通過各種努力留校的同學(xué),有的讀研讀博后,成為本校的青年才?。挥械奶鄣搅苏匾块T,而我回到龍騰背上的機械廠,順從母親的意愿塑造我自己。
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我長久地注視自己的內(nèi)心,撫摸與機械廠相處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我把痛苦、希望、秘密,把我看到冰冷的機器,以及我的狹隘、忍耐、頓悟,輸入了那個形象之中,使之豐富充盈。也使曾經(jīng)緊緊收縮的心,變得超乎尋常地坦然。
多年后一個晴朗而清涼的月夜,我?guī)ьI(lǐng)團隊成員在一間逼仄的辦公室里,通宵編制《機械廠創(chuàng)建六十年》專刊,完成審核時已近天明。從辦公室窗戶向外望出去,萬物在朦朧的月色中輕輕震顫,仿佛吟唱一首天籟的歌曲,我心中突然涌起一陣奇異的感動。
一切的人,都在一方之土上耕耘,有艱辛,有痛苦,有歡笑,有快樂。跌倒后爬起,付出后收獲,就像我與龍騰永遠(yuǎn)在近處觀照,或相互夢見。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每走一步,似乎都是為了走近這里。那一時刻,我確信龍騰上的一草一木是和我關(guān)聯(lián)著的。它們停留在我的身體里,我不曾忘記,它們,也從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