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映姝
走在西域的荒野,總讓我產(chǎn)生一種幻覺,仿佛自己行走在巨大的書頁中,走過的每條路,恰似書頁中的一行行文字,引領(lǐng)我走向未知的奇妙世界。構(gòu)成這世界的,是我目光無數(shù)次撫摸過的山川、河流,戈壁灘遍布的石頭,裸露的土地上萌發(fā)的野草,山坡上的灌木叢,等等。在西域大地的遼闊背景中,不同的地域,每種事物具有相同的面貌,水西溝、板房溝、石人溝的石頭和榆樹溝、哈熊溝、鷹溝的石頭一樣堅硬;菊花臺和甘溝的云杉一樣筆直,一樣有張開手臂擁抱天空的夢想;東白楊溝和西白楊溝的山坡,與蘆草溝一樣,長滿了名叫野薔薇、錦雞兒的灌木叢,四月黃色的錦雞兒拉開芬芳的大幕,五月黃色的野薔薇進入耀眼的花季,都會引來蜂蝶飛舞。
可是,讓我奇怪的是,這些相同的自然界里的元素,這些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物,對我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吸引,以至于每周不去看看它們,就心神不寧。更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同樣的元素,同樣的地理背景,同一季節(jié),我的每次抵達,怎么會產(chǎn)生耳目一新的新鮮度和陌生感呢?!
一
從倉房溝中路,進入216國道,過永豐鄉(xiāng),有個岔路口。左拐,去往南疆的烏拉斯臺。過上寺村,到趙家莊子左拐,穿過一個溝,就到板房溝鄉(xiāng),再穿過一個溝,就是水西溝鄉(xiāng)。這兩個鄉(xiāng)都隸屬烏魯木齊縣,是烏魯木齊市民節(jié)假日出行的首選目的地。
岔路口直走,過永盛村、公盛村,半道又有大的岔路口,直走可達菊花臺,右拐通向小渠子。
無論是左拐去往烏庫斯臺,還是直走通向菊花臺,兩條大路,走不了多久,就或左或右的有許多小的分岔口。每個分岔口通向某個村子,或者某村的某個小隊。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每到分岔口,我都要留心看看路標(biāo)箭頭以及箭頭指示的地名。我的腦海里有一幅地圖,它的面積由我的雙腳踏勘而成。每過一個路口,我就把箭頭標(biāo)識的地名填充進地圖。極有可能,下一個周末,地圖上那個枯燥、干巴巴的地名,經(jīng)由我的心血來潮或者有意探尋,短短幾個小時的漫步,就成為一段生動燦爛的游歷時光,成為一個活色生香的野外記憶,或者一件念念不忘的人生故事。
所以,去往小渠子的路上,當(dāng)看到一個右拐的小岔路口的指示牌指向黑水溝,我們的目的地隨之右拐就是相當(dāng)自然的了。
二
前行幾分鐘,幾個白色的大字赫然出現(xiàn)在山坡上:一〇四團牧二場。我吃了一驚,十幾年前,我家住在西山某小區(qū),西面幾公里就是一〇四團團部所在地。如今,我家早已搬到烏魯木齊南郊,從我家向南四五十公里的此地,竟然還是一〇四團的地盤,而且還是一個牧場,這團場可真夠大的。
路的左邊,不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幾棟嶄新的房子,與背后山坡上零星分布的牧民的舊房子,形成鮮明的對比。新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推土機在忙碌著。我目測了一下,似乎在挖魚池。旁邊的林地、草地上,有木棧道蜿蜒至不同的亭子。這應(yīng)該是在建的一個休閑觀光點。這兒地勢平緩,屬于山前草甸,又是牧場,居民大概率是哈薩克族,距離城市也不算遠(yuǎn),若能依托哈薩克族民族風(fēng)情,集旅游娛樂休閑于一體,服務(wù)到位,生意肯定興隆。
黑水溝在哪里呢?疑惑之時,又看到了黑水溝濕地的箭頭指示牌。箭頭指向前方。我從未聽說這邊有濕地。有濕地,就該有水流。果然,距離馬路幾十米遠(yuǎn),與馬路平行,有一道下陷的河床。
河床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石頭。春夏兩季,氣溫升高,山上的冰雪融化,河床里流動的就是水流;秋冬兩季,氣溫降低,冰雪冷凝,河床里靜止的就是石頭。這些沉默的石頭,以寧靜宣示河水曾經(jīng)的喧囂和摧枯拉朽、一往無前的風(fēng)范。
這些停留在河床上的石頭,是凝固的水流。
很快,就無路可走了。路被封閉了,很顯然,那邊在施工。
三
這是今年第五次摘錦雞兒花了。
當(dāng)看到有兩輛轎車停在路邊,聽到幾十米外的灌木叢邊傳來歡聲笑語,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坡上的灌木叢中夾雜著一樹一樹的黃花。是錦雞兒花呀,剛剛落寞的心一下明亮幾分。
前四次摘錦雞兒花,都是在藍(lán)天森林花苑的山上。4月23日,錦雞兒花剛剛開放,我和子茉就相約摘花了。27日傍晚,我獨自一人在陽坡摘花,錦雞兒花事荼蘼。30日,我和詩友爬山,陽坡的錦雞兒花已失去了嫩黃的光澤,花瓣已經(jīng)發(fā)白,水分也失去了大半,軟塌塌且輕飄飄的。昨天,也就是5月3日,陰坡的錦雞兒花也呈現(xiàn)出無可挽回的頹勢。我不禁感嘆,短短十天,這個春天盛大的錦雞兒花事,就這樣匆匆落幕了。
幸運的是,我沒有像去年那樣錯過它的美。而且,我已經(jīng)摘了不少的花,足夠我在隨后一年內(nèi)閨蜜聚會的場合,用以制作花餅,烹煮紅棗枸杞錦雞兒花羹。
我跑向山坡。坡地上,星星點點綻放著黃色的蒲公英花。枝頭上,密密匝匝盛開著黃色的錦雞兒花。這樣的山坡是貧瘠的,即便是春天,地皮上也是一層淺淺的灰綠。如果不是黃色的花朵,是不大能認(rèn)出蒲公英的。土地貧瘠,降水稀少,空氣干燥,蒲公英只能把根往泥土深處扎。為了減少蒸發(fā)、集中養(yǎng)分開花結(jié)果,它的葉片稀少而短小,緊緊地貼著地皮?;ǘ湟彩琴N著地皮的,沒有高挑的花莖,所以,不遠(yuǎn)的將來,也不大可能被折斷舉到嘴邊吹它毛茸茸的種子,讓小傘兵飛得又高又遠(yuǎn),在別的地方安家落戶。
錦雞兒的生命力堪稱頑強。它與野薔薇是西域大地上的異姓姐妹,如影隨形,榮辱與共。戈壁、荒灘、山地、草原,哪兒都有它們的身影。
大概是山區(qū)氣溫略低的緣故,這兒的錦雞兒還在盛花期,花色鮮亮,水分充足,清香中帶著一絲蜜甜,每一朵都帶著自身的分量。每一叢開花的灌木叢都縈繞著蜜蜂的嗡嗡聲,還有蠅蟲的嚶嚶聲?;ǘ浣o予傳粉者甘甜的蜜,而傳粉者幫助花朵完成授粉,從而延續(xù)植物的繁殖。多么奇妙的互惠互利模式。我被大自然的智慧、法則深深折服。我們?nèi)祟悘淖匀恢兴魅∽疃啵瑓s為提供我們所需的萬物付出過什么呢?
四
鳥兒在明媚的天空下歌唱。
好幾次,我的手停止摘花,豎著耳朵聆聽不遠(yuǎn)處灌木叢中傳出的鳥叫聲。我不熟悉這種鳥鳴,更不知道這種鳥鳴的主人。唯一能確定的,那兒有一個溫暖的小家,幾個小家伙正安靜地等待父母回來喂食。一旦小家伙們都聲嘶力竭地叫起來,仿佛炸了鍋,那一定是父母回來了。每個小家伙都試圖用叫聲引起父母的青睞。這樣的熱鬧,過不了多久就會重演一次。
我走向那喧鬧之地,想一探究竟,鳥叫聲卻聽不見了。是親鳥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不敢輕易落下,還是小家伙們感覺到危險來臨,害怕得不敢發(fā)出聲響呢?哎,看來我的好奇心嚴(yán)重干擾了這一家子和諧幸福的生活。我趕緊離開,然而那嘈雜而歡快的鳴叫再也沒有響起。
咳咳咳——,咳咳咳——,喜鵲的叫聲急促、刺耳。我不用看也知道它的模樣。人們賦予它報喜的美好寓意,并在圖案、紋樣中對它進行了美化。其實,在我看來,喜鵲長得有點笨,飛起來也莽撞得很,似乎掌控不好平衡,讓人不免擔(dān)心。它的巢筑在高高的樹上,大而粗糙,用樹枝搭成。我經(jīng)常去的雅山的一棵高大的楊樹上,有一個巨大的巢。每次刮風(fēng),我都擔(dān)心樹枝不堪重負(fù)折斷,將巢摔下來。我親眼見到喜鵲父母站在巢邊喂食嗷嗷待哺的寶貝。喜鵲的筑巢手藝實在簡單,把樹枝叼回來隨便擺放一下,就心滿意足地落戶了。站在樹下,我抬頭竟然能看到鳥巢樹枝間的空隙。
附近并沒有可以筑巢的大樹,可喜鵲的叫聲聽起來就近在咫尺。“鳥鳴山更幽”,的確如此。空曠的山野,因為鳥的鳴叫,凸顯出自然的寂靜,放大了蜜蜂的嗡嗡、昆蟲的嚶嚶、鼠類爬行的窸窸窣窣。我仔細(xì)聆聽,鳥兒的種種叫聲清晰明亮,卻是從山坡的那邊或是公路邊的林帶那兒傳來的。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這種叫聲連孩童都不會弄錯。布谷鳥叫了,該播種了。這親切的鳴叫從遠(yuǎn)處的村莊傳來。布谷鳥把自己隱藏得很好,人們很少能見到它的模樣。用獨特的鳴唱為自己命名,并讓人們記住它,布谷鳥是鳥類中的智者。
五
拐向去村莊的路,路邊的田地里綠色蔥蘢,呈現(xiàn)出農(nóng)耕的面貌。
蔥蘢的是村民種植的苜蓿。苜蓿是極好的飼料,被譽為牧草之王,富含粗蛋白和多種維生素。這種苜蓿是新疆常見的紫花苜蓿。
種植苜蓿,一年可收割三茬。晾曬之后,垛在院落里、圈棚里,即便是冬天風(fēng)雪再大,羊馬都不會挨餓。若是家里沒有過冬的牲畜,以談攏的價格交給有牲畜的人家收割,也能帶來一筆可觀的收入呢。
新疆人有吃頭茬苜蓿的習(xí)慣。四月初,多年生的苜蓿剛剛萌發(fā)柔嫩的莖葉,便有農(nóng)民掐了尖,裝在尼龍袋里,到市場叫賣。一公斤二三十元,價格遠(yuǎn)超蔬菜。人們嘴里嫌貴,卻爽快地往塑料袋里裝。那農(nóng)民笑著說,費工夫掐呢,天剛亮就去掐,幾個小時才掐了這一袋,看看這苜蓿多嫩,包餃子那個香。誰都知道,吃苜蓿就吃頭茬,過幾天苜蓿老了就不能吃了。
一個年輕的女人在苜蓿地中忙碌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蹲在旁邊。我走過去。她在挖野菜。挖蒲公英嗎?不是,是曲曲菜。我一頭霧水。她籃子里的野菜,分明是苣荬菜哦。這野菜味道苦,莖干中空,折斷后會有白色汁液流出,兔子很喜歡吃。問她怎么吃,答曰我們甘肅老家用它來做漿水。原來清湯寡水帶著一股特殊味道的漿水,是用這野菜發(fā)酵而成的。我想起一位老家是甘肅天水的作家說,他的新疆媳婦一口也不吃他親手做的漿水面,說是餿了怎么能吃,他一臉懵地辯解,純正的漿水就是這個香味。
小女孩的手里拿著一把藍(lán)紫色的花。馬藺開花了呀。我的眼睛掃向路邊的溝渠。這兒一叢,那兒一簇,性急的,已經(jīng)星星點點地露出嬌美的花容。還有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剛把匕首尖一樣的鵝黃葉片從板結(jié)的土地中掙脫出來。我用手摸了摸那鵝黃的葉片,竟然是堅硬的。
路過一片沙石地,一簇簇的馬藺鼓突出來,頂著藍(lán)紫色的頭冠。蹲下觀察,各種角度拍攝,怎么看怎么美,怎么看也看不夠。馬藺的花色醒目,卻沒有明顯的香味。記憶中似乎沒看到過蜂蝶圍繞它采蜜、授粉的畫面,倒是經(jīng)??匆娪泻诤诘拇笪浵佋谒闹仓晟霞贝掖业嘏郎吓老?。或許,荒漠地帶的馬藺,就是靠這些大螞蟻授粉的呢。
馬藺在荒坡、石灘太常見了,水渠邊、人畜踏實的小路邊也常見它的蹤跡。凡是草場退化之地,都會生長馬藺。我看著它柔美的花朵,未曾想到它的根可達數(shù)米,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墓躺承∧苁帧?/p>
馬藺是北方孩童傳唱的馬蘭花。南方的馬蘭花是另一種植物。當(dāng)初馬蘭花把我迷惑了好久,費了周折才搞明白植物也有重名的。
“你拍一,我拍一,馬蘭開花二十一……”無論是哪種馬蘭花,它都與童年的無憂無慮、天真可愛水乳交融,成為遙遠(yuǎn)記憶中的一抹亮麗。
六
就在馬藺盛開的沙石之地,還盛開著另一種不起眼的小白花。我認(rèn)出它就是前幾天我在雅山上看到的那種花。只不過,這里的是一片一片的,像是給石灘繡了一簇簇精致的花,又好像給本色的沙地打了一塊塊漂亮的花補丁。它們緊緊貼著地面,每株葉片不多,卻密密匝匝擠在一起,每個莖節(jié)處都撐開一把小小的花傘,攢在一起,就很醒目啦。
它細(xì)密如綠豆大小的白色四瓣花,和香雪球的花模樣差不多。我能確定它是十字花科,具體的花名卻說不上來。用形色軟件識別,提供的答案是附地菜、砂引草。附地菜我認(rèn)識,肯定不對。砂引草,也不可能,花瓣花型都對不上。
我趴在地上,拍下了它與馬藺編織出的美麗花毯。這些貼著地皮生長的植物,它短暫的美能夠被關(guān)注欣賞,于它可有可無,于我卻有獨特的意義。
十幾株蕁麻躍入我的眼簾。它們長得太快,已經(jīng)有小腿高了。十幾年前的春日,在石人溝水庫邊的農(nóng)家樂里,我初次品嘗蕁麻芽的味道。去年,去南山友人家的小院,我又吃到了春天饋贈的這一美味。我一直期待著這個春天摘些蕁麻芽過過嘴癮。
蕁麻,又叫蝎子草,莖稈和葉片布滿細(xì)密的毛刺,扎上后皮膚又癢又疼。牛羊都嫌棄它,不啃食它,所以它長得飛快,能長到一人多高,橫走的根能很快占據(jù)周邊的空地。
我拿出剪刀,咔嚓咔嚓,分分鐘就剪下七八株蕁麻的嫩芽,然后用剪刀夾住放進一個厚塑料袋里。即便這樣,我的手背還是不小心觸到了植株,麻麻的刺痛立即蔓延開來。我趕緊在它的周圍尋找灰灰菜,卻沒找到。鳳鳴曾告訴我,灰灰菜的葉片揉搓出汁液,涂抹在被蕁麻咬過的地方,一會兒麻痛的感覺就會消失。一般而言,這樣相克的植物也會相鄰而居。
我沒有找到灰灰菜,只好用自己的唾液涂抹麻癢之處,好像沒什么效果。轉(zhuǎn)念一想,晚餐就可以吃到心心念念的涼拌蕁麻芽了,空氣中似乎飄來姜蒜辣皮子被滾油潑過后激發(fā)出的香味,也就不覺得手背上那么麻、那么痛了。為了一口野味,我也是夠拼的了。
“空白之頁向四方展開?!碧乩仕固亓_姆的詩句,指向冰雪覆蓋的島嶼。此刻,大地?zé)o言,它的豐富、博大、神秘,像亙古的寶藏等待無盡的開啟,等待一次次身心的完整投入。我像吃飽了的嬰孩般滿足,內(nèi)心洋溢著溫暖、幸福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