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巖
我和妹妹都緊張地看著桌子上那部有點陳舊的紅色膠木電話機。
每當紅機響起的時候,我們都有種預感,驚天動地的事情即將發(fā)生。因此,媽媽總會下意識地攬住我跟妹妹,讓我們靜靜地等待爸爸做出反應。爸爸呢,通常是有點驚惶又故作鎮(zhèn)靜地看一眼我們,再過去提起話筒,接聽電話。
紅機上面沒有撥號盤,爸爸只能接聽,無法自由地撥出。紅機的另一端,是來自上級領導的指令。
“首長好!”
爸爸接聽電話的時候,跟平時非常不同。他的腰會挺得很直,兩個腳后跟還會磕一下,好像在行軍禮。雖然對方根本看不見他,但這種上下級之間的禮儀,他都會做到。
“嗯,嗯,明白了。隨時準備迎接顧所長。是!”
然后,哐當一下,他掛斷了電話。
我跟媽媽、妹妹還站在那里,這也是我們的習慣,好像爸爸不叫“稍息”,我們便會一直保持那種被禁錮的姿勢。
放下電話的爸爸通常不會立刻轉(zhuǎn)過來看我們,他總是若有所思地站一會兒,然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呀,你們還愣著干什么,沒事沒事?!?/p>
媽媽這才放開我們:“去吧,繼續(xù)寫作業(yè)!”
“可以出去跳皮筋嗎?”妹妹比我年級低,作業(yè)少。
“去吧去吧!”
“你還沒寫完?”爸爸問我。
我搖了搖頭。
“繼續(xù)寫!”他的口氣像是在戰(zhàn)場上下命令。
我回到自己的小椅子邊,繼續(xù)用板凳當桌子,寫我的算術作業(yè)。
爸爸跟媽媽到隔壁的房間里去講話。我們住的是兩個連通的房間,中間有一條不到一米的過道,平時都不關門,兩邊說話都能聽到。雖然今天爸爸特意關上了門,但是,也不知道怎么,那幾天地板翹了,門關上的時候地上留下一條縫隙,所以我能隱約聽到里邊到底在說什么。
我發(fā)誓我不是故意在聽,但我確實為下面的話感到吃驚。
我聽見爸爸說要上714 工程。
“714 工程?”
“對,東方紅一號的后續(xù)!要把咱們自己的宇航員送上天!”
東方紅一號是中國發(fā)射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衛(wèi)星上面播放著《東方紅》樂曲?,F(xiàn)在,我們又要把自己的宇航員送上太空?這真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項目不會全給我們,只給一點點,要看看我們的能力怎樣??哲婞h委說我們會接四個小項目,都是載人發(fā)射的輔助項目。換句話說,沒有我們,載人發(fā)射照常進行。但如果我們能在這些項目上有所突破,那以后將有更多項目轉(zhuǎn)交給我們?!?/p>
“但我們是空軍,不是太空軍!”媽媽雖然心里高興,可嘴上還是特別謹慎。
“誰規(guī)定我們只能是空軍,不能是太空軍?”爸爸適應新情況的能力總是很強,“太空軍不是更好?借助太空軍,沒準我們還能飛到月球上去呢!我們不會跟著714 工程設定項目代號,而是單獨有一個項目名稱。你猜叫什么?”
“什么?”
“中國軌道號!多棒啊,意思是中國人永遠會在自己的軌道上飛行?!?/p>
“這個名字是誰想出來的?。空娴氖翘钊苏駣^了!”媽媽也不由得激動起來。
“別高興得太早?!卑职终f,“中央只給了我們六個月時間,看我們能否在這些項目上有所突破。為了能跟空軍的各種建制銜接,空軍黨委決定將其稱為‘空軍特種兵裝備和選拔項目’。”
“空軍特種兵?哈,我們也有特種兵啦!”
“嗯,是啊,我敢肯定,這會是毛澤東思想的又一個偉大勝利?!?/p>
我至今仍然記得,1972 年那個乍暖還寒的初春,爸爸得到這個消息時聲音中透著激動。恰恰是因為他這種不可抑制的激動,讓他跟媽媽說的這些悄悄話都被我這個機敏的孩子聽到了。
“將有一批來自其他軍種和地方上的同志來我們所參加工作。”
“會恢復路友的所長職務嗎?”
“恐怕這會兒還不行。不過,上級說國防科委要派遣一位熟悉這方面業(yè)務的新所長到任,中國軌道號項目將由他全權負責?!?/p>
“好,好!”媽媽似乎早就盼著這一天了,“真想馬上見到新所長!老吳,你說會是錢學森博士嗎?”
那個年代整個部隊都知道錢學森博士。對,就是那個美國人認為能頂五個師兵力的人。
“新所長的名字叫顧正平?!?/p>
“哦,從來沒聽說過呢!”
“據(jù)說是海外歸來的那一批科學家之一,也是個熱愛祖國的洋博士呢!”
看來,1972 年的這個春天會跟過去大不一樣。
爸爸一直在等待顧所長的到來。
每天,他都把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前院、中院、后院,半圓樓、博物館、端點樓、游泳池,還有,就是那棟外掛樓。一切都要干凈、整潔,衛(wèi)生和防衛(wèi)必須萬無一失。
在過去的幾年里,軍裝所只有副所長而沒有所長。
因為早在1966 年夏天,老所長路友就被剝奪了崗位,“靠邊站”了。之后,爸爸勉強主持著所里的工作,并且盡量把基層的一切按照老所長的設計沿襲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