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云濤
漢代中外交通和交流進(jìn)入新時期,絲綢貿(mào)易帶來了域外文明的輸入。文學(xué)是語言的藝術(shù),其內(nèi)容是社會生活和時代精神的反映。漢代社會生活中融入了越來越多的外來文明元素,這些新奇的外來文明成果引起了文士們的關(guān)注。漢代文學(xué)形式主要是詩和賦,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賦。賦在漢代有騷體賦、大賦和抒情小賦幾種形式;詩則主要有文人五言詩和樂府民歌。在這些文學(xué)形式中,可以看到漢代外來文明已經(jīng)成為文學(xué)作品中的新奇意象。過去少有人對此進(jìn)行研究,本文擬進(jìn)行初步探討,以就正于方家。
漢代域外文明傳入中國中原地區(qū),特別是東漢建都洛陽,中外交流得到進(jìn)一步發(fā)展,更多的域外產(chǎn)品輸入中國。外來文明以其新奇更容易激發(fā)文學(xué)家的寫作意趣。漢代通過絲綢之路輸入的動物、植物、器物等,均在漢代詩賦中得到描寫和反映。但不是所有輸入中國的域外物產(chǎn)都能夠得到詠唱,文學(xué)家往往對某些特定的物產(chǎn)更具有獨特的審美情趣,加上時代對文學(xué)有特殊的要求,進(jìn)入文學(xué)作品的域外物品往往被賦予了新的文化內(nèi)涵和情感因素。
漢代輸入不少域外動物,特別引起詩人注意是馬與駱駝。域外良馬不僅成為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的素材,也成為詩人吟詠的對象。漢代輸入中原地區(qū)的域外良馬有匈奴馬、烏孫馬、大宛馬、月氏馬、果下馬等,但受到青睞的只有烏孫馬和大宛馬。當(dāng)寫到域外良馬輸入中國時,詩人并非純客觀地議論其傳入中國的事件和良馬本身,而是融入了詩人的審美、思想和情感。漢武帝得到烏孫馬高興之余賦詩詠唱,他把域外良馬輸入中國看作是功業(yè)隆盛、四夷賓服的象征,其《西極天馬歌》云:“天馬徠兮從西極,經(jīng)萬里兮歸有德。承威靈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1]卷24《樂書》,1178張騫出使西域至烏孫,回國時烏孫使節(jié)隨之而來,并獻(xiàn)漢朝好馬數(shù)十匹。漢武帝喜歡烏孫馬,稱之為“天馬”。及至李廣利伐大宛獲勝,得大宛汗血馬,漢武帝覺得便優(yōu)于烏孫馬,故改稱烏孫馬為“西極馬”,稱大宛馬為“天馬”,又作《天馬之歌》云:“太一貢兮天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為友?!睗h武帝聽信方士的話,以為乘天馬可以升天,故稱西域好馬為“天馬”。他說這是貢獻(xiàn)太一神的結(jié)果,太一之神賜下天馬,只有龍才能與之匹配。黃帝乘龍升天,他欲效法之。天馬入貢被漢人津津樂道,賦中稱揚漢朝外來文明之盛,喜歡以天馬為例:“龍雀蟠蜿,天馬半漢”[2]《東京賦》,441;“天馬之號,出自西域”[2]《七舉》,543。來自北方草原和西域的馬被稱為“胡馬”,漢代詩歌中“胡馬”成為思鄉(xiāng)意象。蘇武《贈李陵》詩云:“黃鵠一遠(yuǎn)別,千里顧徘徊。胡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保?]卷29,40《5古詩十九首》其一寫游子思鄉(xiāng)云:“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保?]卷29,401胡人的騎兵和歸附漢朝的騎兵被稱為“胡騎”,胡馬、胡騎成為漢軍的重要組成部分。曹操征烏丸,陳琳《武軍賦》寫其軍容之盛:“胡馬駢足,戎車齊軌?!保?]696駱駝也是來自北方游牧民族和西域國家,漢朝通過戰(zhàn)爭、貿(mào)易和贈遺等方式獲得周邊民族和域外的駱駝,這種體態(tài)高大、形狀怪異的牲畜引起漢地人的好奇,在文學(xué)作品中則成為取樂的對象。漢樂府散樂中有《徘歌辭》一首,乃倡優(yōu)戲中徘伎逗笑取樂之歌辭,其中寫到駱駝:“徘不言不語,呼徘噏所,徘適一起,狼率不止。生拔牛角,摩斷膚耳;馬無懸蹄,牛無上齒,駱駝無角,奮迅兩耳?!保?]卷56,820
在賦家的描寫文字中,可以讀到異域遐方的動物進(jìn)入中國內(nèi)地。漢代大賦以鋪張揚厲的手法歌頌大漢的富強和威德,這些夸張的描寫與當(dāng)時文學(xué)潤色宏業(yè)的時代風(fēng)氣相呼應(yīng)。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寫楚使子虛盛夸楚地物產(chǎn)之豐,云夢澤中有“瑇瑁鱉黿”[1]卷117《司馬相如列傳》,3004,在這里可以“網(wǎng)瑇瑁,釣紫貝”[1]卷117《司馬相如列傳》,3031。齊國烏有先生則稱齊地“俶儻瑰偉,異方殊類,珍怪鳥獸,萬端鱗崒,充仞其中者,不可勝紀(jì)”[1]卷117《司馬相如列傳》,3015。亡是公則夸耀天子上林苑擁有大量的異域物產(chǎn),有奇禽異獸、奇花異草和珍珠寶石:“其獸則庸旄貘氂,濃牛麈麋,赤首圓題,窮奇象犀”,“麒麟角端,橐駝?!保?]卷117《司馬相如列傳》,3025司馬相如《長門賦》寫佳人居處:“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猨嘯而長吟;翡翠脅翼而來萃兮,鸞鳳翔而北南?!保?]卷16,212劉向《請雨華山賦》寫華山之神奇:“林旅象犀,庸游山陵。”[2]151揚雄《羽獵賦》寫道“鉤赤豹,牽象犀”,“玄鸞孔雀,翡翠垂榮”[5]卷87 上《揚雄傳》上,3547,3550。東漢時西域國家通過班超向漢朝進(jìn)貢安息雀(鴕鳥),班超的妹妹班昭奉詔作《大雀賦》,以安息雀入貢中國歌頌大漢威德:“嘉大雀之所集,生昆侖之靈丘。同小名而大異,乃鳳皇之匹疇。懷有德而歸義,故翔萬里而來游。集帝庭而止息,樂和氣而優(yōu)游。上下協(xié)而相親,聽《雅》《頌》之雍雍。自東西與南北,咸思服而來同?!保?]卷92,1596詩歌中也有借外來物產(chǎn)歌頌統(tǒng)治者功德的。周成王時越裳獻(xiàn)白雉,被認(rèn)為是天下太平的象征。王莽利用這一傳說,導(dǎo)演過一出越裳貢白雉的政治鬧劇,借白雉入貢歌頌皇朝威德和自己的政績。班固作《白雉詩》以頌之:“啟靈篇兮披瑞圖,獲白雉兮效素烏。嘉祥阜兮集皇都,發(fā)皓羽兮奮翹羽。容潔朗兮于淳精,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長兮膺天慶?!保?]卷40 下《班彪列傳》下,1373
托物言志是中國文學(xué)的傳統(tǒng),漢代賦家也有借異域禽鳥抒寫個人懷抱的。禰衡《鸚鵡賦》是一篇優(yōu)秀的托物言志之作,賦從不同側(cè)面贊嘆鸚鵡作為“西域之靈鳥”之超凡脫俗[2]611,寫其靚容麗姿、聰明辯慧和情趣高潔。以鸚鵡之奇美非凡,暗示自己高遠(yuǎn)志向和出眾才華,以虞人奉命捕捉鸚鵡和鸚鵡被閉以雕籠,流飄萬里,影射漢末權(quán)貴們壓迫才志之士的行徑以及他自己輾轉(zhuǎn)流離的苦楚。阮瑀、王粲的《鸚鵡賦》旨意則與禰衡作品不同。阮氏借鸚鵡“穢夷風(fēng)而弗處,慕圣惠而來徂”歌頌當(dāng)朝圣明[2]619;王粲則寫入籠鸚鵡之悲哀和孤獨:“聽喬木之悲風(fēng),羨鳴友之相求?!保?]680其中也包含著對人生的感嘆。
漢代從域外引種了一些植物,這些植物或果實可以食用,或花葉美麗可供欣賞,或因氣味芬芳令人贊嘆,因而受到詩人賦家們的特別關(guān)注。漢代輸入的西域石榴被稱為“安石榴”“若榴”等。蔡邕《翠鳥詩》云:“庭陬有若榴,綠葉含丹榮?!保?]193曹植《棄婦篇》云:“石榴植前庭,綠葉搖縹青。丹華灼烈烈,璀采有光榮。光華曄流離,可以處淑靈。”[9]卷一,33東漢李尤《德陽殿賦》寫德陽殿周圍之植物:“德陽之北,斯曰濯龍。蒲萄安石,蔓延蒙籠?!保?]62 卷,第1122苜蓿隨大宛馬輸入中國,漢代時離宮別館到處種植苜蓿,在寫漢宮的樂府詩中自然寫到苜蓿。樂府古辭《雜曲歌辭·蜨蝶行》云:“蜨蝶之遨游東園,奈何卒逢三月養(yǎng)子燕,接我苜蓿間。持之,我入紫深宮中。行纏之,傅欂櫨間。雀來燕,燕子見銜哺來,搖頭鼓翼,何軒奴軒!”[4]卷61,885這是漢樂府詩中一首帶有寓言性質(zhì)的歌謠,寫蜨蝶與燕子在苜蓿叢中相遇,燕子將它帶到深宮中。詩人對漢宮景物的描寫,具有寫實性。
荔枝自交州(今越南境內(nèi))傳入,并且曾從交趾、九真等地移植中原試種。漢武帝平南越后,在長安上林苑建扶荔宮,移植龍眼、荔枝、橄欖、檳榔、甘橘等南方果樹各百株,但未獲成功。《三輔黃圖》記載:“漢武帝元鼎六年,破南越起扶荔宮(宮以荔枝得名),以植所得奇草異木?!媳碑愐耍瑲q時多枯瘁。荔枝自交趾移植百株于庭,無一生者,連年猶移植不息。后數(shù)歲,偶一株少茂,終無華實?!保?0]卷3《甘泉宮》,196司馬相如《上林賦》寫上林苑中植物有“櫻桃蒲陶”“荅遝荔支”“羅乎后宮,列乎北園”[1]卷117,《司馬相如列傳》,3025-3028。東漢王逸的《荔枝賦》先寫四方向洛陽漢庭入貢方物,謂荔枝乃南方所貢。接著寫荔枝樹之美和果實之甘甜:“乃睹荔支之樹,其形也,曖若朝云之興,森如橫天之篲,湛若大廈之容,郁如峻岳之勢。條干紛錯,綠葉臻臻。角卯興而靈華敷,大火中而朱實繁。灼灼若朝霞之映日,離離如繁星之著天。皮似丹罽,膚若明珰。潤侔和璧,奇喻五黃。仰嘆麗表,俯嘗佳味。口含甘液,心受芳?xì)?。兼五滋而無常主,不知百和之所出。卓絕類而無儔,超眾果而獨貴。”[2]517
胡栗樹從遠(yuǎn)方移植,蔡邕《傷胡栗賦》云:“樹遐方之嘉木兮,于靈宇之前庭?!崩踝鳛闅ざ房评鯇僦参铮瑵h地舊有,在古代文獻(xiàn)中最早見于《詩經(jīng)》。但這里冠名“胡”字,又說“遐方之嘉木”,應(yīng)來自異域或邊地的新品種。詩人托物言志,傷胡栗樹,其實是自傷。在詩人的筆下,胡栗樹不僅有豐茂艷美的外形,而且有堅韌高潔的品格,正因為如此,它遭到嫉妒而招致禍患:“何根莖之豐美兮,將蕃熾以悠長。適禍賊之災(zāi)人兮,嗟夭折以描傷。”[2]584周圍的環(huán)境最終使它夭折。
迷迭香是一種具有清香氣息的香花,在暖風(fēng)中和太陽下都會釋放香氣。原產(chǎn)于北非、南亞、西亞,至遲漢末時已經(jīng)移植中國。《魏略》曰:“大秦出迷迭?!薄稄V志》曰:“迷迭出西海中?!保?1]卷36,1163漢樂府詩羅列行胡帶來的外國物產(chǎn)云:“行胡從何方?列國持何來?氍毹毾五木香,迷迭艾納及都梁?!保?]卷77,1088曹丕《迷迭賦序》云:“余種迷迭于庭之中,嘉其揚條吐香,馥有令芳,乃為之賦。”賦中稱迷迭“越萬里而來征”[12]1074。曹植《迷迭香賦》云:“播西都之麗草兮,應(yīng)青春而凝暉?!薄胺寄镏奶m兮,麗昆侖之芝英?!保?]卷1,139-140王粲《迷迭賦》云:“惟遐方之珍草兮,產(chǎn)昆侖之極幽。受中和之正氣兮,承陰陽之靈休。揚豐馨于西裔兮,布和種于中州。去原野之側(cè)陋兮,植高宇之外庭。布萋萋之茂葉兮,挺苒苒之柔莖。色光潤而采發(fā)兮,以孔翠之揚精?!保?]卷81,1395都強調(diào)其來自遠(yuǎn)方異域。陳琳、應(yīng)等皆有同題之作,都熱情洋溢地贊美迷迭香的枝干花葉之美及其芳香之酷烈。
郁金香原產(chǎn)伊朗和土耳其高山地帶,適應(yīng)冬季濕冷和夏季干熱的環(huán)境。東漢朱穆《郁金賦》熱情洋溢地贊嘆其華美芳香:“作椒芳之珍玩,超眾葩之獨靈?!保?]卷81,1394西晉傅玄《郁金賦》則把郁金香與外來的蘇合香相比:“氣芳馥而含芳,凌蘇合之珠(當(dāng)作殊)珍。”[6]卷81,1394暗示郁金香也是來自域外的殊珍。西晉左芬《郁金頌》則明言從域外傳入:“伊此奇草,名曰郁金,越自殊域,厥珍來尋,芬香酷烈,悅目欣心。明德惟馨,淑人是欽。窈窕妃媛,服之璃衿。永垂名實,曠世勿沉?!保?]卷81,1394她說郁金香“越自殊域”,就是說它來自域外。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中,屈原的時代已經(jīng)形成借香花香草象征君子品格的比興寄托傳統(tǒng)。來自域外的香花佳木,為這種比興寄托提供了新的喻體。
漢代域外香料輸入中國,有的經(jīng)商賈販運,有的經(jīng)異國入貢。故漢代樂府詩寫行胡持來之列國產(chǎn)品有“五木香,迷迭、艾納及都梁”。樗蒲游戲所用骰子有五枚,稱為“五木”。這里說樗蒲骰子用香木制成。香料常用于女性室內(nèi)陳設(shè)和佩飾熏染,故被詩人詠及。漢樂府《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寫劉蘭芝室內(nèi)裝飾:“紅羅復(fù)斗帳,四角垂香囊?!保?3]卷一,45秦嘉任隴西郡上計掾,因公出差赴京師洛陽,接妻子回家。妻子在娘家因病未還,回信表達(dá)歉意。秦嘉《重報妻書》羅列贈妻之物及其用途,其中有“好香”四種。其《贈婦詩》云:“芳香去垢穢,素琴有清聲?!保?3]卷一,31秦嘉是隴西人,詩書中提到贈妻之香可能來自西域。
在外來的香料中,胡椒是最著名和最常用的。椒泥用于涂屋壁,取其溫暖和芳香,但這只能在皇室和貴族之家才能享用,因此出現(xiàn)“椒房”之稱,本來凡用椒泥涂壁,皆可稱為椒房,后來指后宮嬪妃居處,又用于皇后嬪妃的專稱。椒本來包括辣椒、胡椒和花椒。辣椒是草本植物,果實可做菜或調(diào)味品。胡椒是藤本植物,果實可做調(diào)味品或藥用。花椒是落葉灌木或小喬木,果實種子,可供藥用或調(diào)味。其果實簡稱“椒”,如椒鹽、椒酒、椒桂(喻賢人)。胡椒未輸入之前,所謂“椒”通常指花椒。楚辭《九歌·東皇太一》:“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保?4]56椒漿即椒酒,用椒浸制而成的酒。因酒又名漿,故稱椒酒為椒漿,這種加入香料的酒古代多用以祭神。漢樂府詩《郊祀歌·五神》云:“五神相,包四鄰,土地廣,揚浮云。扢嘉壇,椒蘭房(一作芳)。”[8]153《赤蛟》中寫到以椒漿祭神:“勺椒漿,靈已醉,靈既享,賜吉祥?!保?]154胡椒輸入中國以后,以胡椒為原料的東西有時也簡稱椒,花椒與胡椒同為香料,性能功用相近,詩文中兩者不易區(qū)分。漢代以前無“椒房”之稱,漢代才出現(xiàn)這個詞,可能與胡椒輸入有關(guān),這里的椒可能包括花椒和胡椒。班固《西都賦》寫長安漢宮:“后宮則有掖庭椒房。”[3]卷一,5曹操假為獻(xiàn)帝策收捕伏皇后,說她“自處椒房,二紀(jì)于茲”[7]卷10 下《獻(xiàn)帝伏皇后紀(jì)》,453。
香常用作熏燃,增加室內(nèi)或服飾香味。司馬相如《美人賦》寫自己赴梁國“途出鄭衛(wèi),道由桑中,朝發(fā)溱洧,暮宿上宮”,上宮美人之室“芳香芬烈,黻帳高張”;“寢具既設(shè),服玩珍奇;金熏香,黻帳低垂”[2]97。與熏香有關(guān),漢代出現(xiàn)了香爐。香與香爐都進(jìn)入詩人的賦詠。樂府古辭《古歌》寫富貴之家宴客:“主人前進(jìn)酒,彈瑟為清商。投壺對彈棋,博奕并復(fù)行。朱火揚煙霧,博山吐微香。”[8]289博山,即香爐。博山爐又叫博山香爐、博山香熏、博山熏爐,是漢晉時期民間常見的焚香器具。
海外珠寶輸入中國,常用來裝飾器物和屋宇,或作為貴重禮物饋贈。張衡《西都賦》寫西漢宮殿布滿異域珠寶:“翡翠火齊,絡(luò)以美玉。流懸黎之夜光,綴隨珠以為燭。金戶玉階,彤庭輝輝。珊瑚琳碧,壖珉璘彬,珍物羅生,煥若昆侖?!保?]414漢樂府民歌《陌上?!穼懨琅_敷:“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保?]卷28,411漢代古詩《古絕句》寫男女互通情款:“何用通音信,蓮花玳瑁簪。”[13]卷10,46《9有所思》描寫向心愛的人表達(dá)愛情:“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4]卷16,230珍珠、玳瑁都是域外輸入的珠寶,以此珍貴的禮物相贈,以表示愛之深。東漢杜篤《京師上巳篇》殘句寫洛陽貴族婦女裝飾:“妃戴翡翠珥明珠。”[15]2 卷135《服飾部》,389曹丕《大墻上蒿行》寫佩劍:“駁犀標(biāo)首,玉琢中央?!保?]卷39,569以雙珠玳瑁簪相贈,或服飾翡翠明珠,犀角裝飾劍柄,都是上層貴族之家。
珠寶是貴重物品,本是貴族之家才能享用,但在文學(xué)中有時被用來夸張或渲染人品之高貴。例如《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中寫劉蘭芝“頭上玳瑁光”“耳著明月珰”[13]卷1,46。寫她的坐具:“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保?3]卷1,51從詩中來看,劉蘭芝的母家和夫家都是普通家庭,這樣的描寫是用來襯托主人公的自尊和高尚,是民間文學(xué)中的夸張手法。曹植《美女篇》寫采桑女:“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huán)。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保?]卷3,384一位采桑的女子未必如此盛飾裝扮,詩人是在借美女不嫁以自況,抒寫懷才不遇之感。用裝飾之美映襯和渲染美女之美,暗寓個人才華之高。
漢代人用珠寶裝飾器物,用犀角裝飾劍首、枕頭,用象牙裝飾食器、樂器,用玳瑁裝飾席子,這些在詩中都有反映?!豆艠犯姟罚骸罢堈f劍,駿犀標(biāo)首,玉琢中央,六一所善,王者所杖。帶以上車,如燕飛揚?!保?5]2 卷122《武功部》,271古樂府詩句有云:“琉璃琥珀象牙盤?!保?6]第7 冊,700曹丕《孟津詩》寫宴會:“羽爵浮象樽,珍膳盈豆區(qū)?!保?]400顯然都是在歌詠貴族生活。在司馬相如《上林賦》中漢之離宮別館內(nèi)“玫瑰碧琳,珊瑚叢生”[1]卷117《司馬相如列傳》,3026。其《美人賦》寫美人之陳設(shè):“裀褥重陳,角枕橫施?!保?]卷18《人部》,331劉楨《清虛賦》云:“布玳瑁之席。”[2]719玳?;y美麗,因此被用來形容建筑之美,司馬相如《長門賦》寫佳人所居:“致錯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3]卷16,212王褒《洞簫賦》寫洞簫之珍貴:“般匠施巧,夔妃準(zhǔn)法,帶以象牙,掍其會合。”[3]卷17,229劉向曾作《麒麟角杖賦》①。世上本無所謂麒麟,也無所謂麒麟角杖,這是由犀角裝飾的手杖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揚雄《甘泉賦》寫甘泉宮“壁馬犀之瞵”。顏師古注云:“馬犀者,馬腦及犀牛角也。以此兩種飾殿之壁。”[5]卷87 上《揚雄傳》上,3526,352“7馬腦”即瑪瑙。
珠寶是奢侈品,“賤珠寶”是帝王主張勤儉的美德。揚雄《長楊賦》贊美漢文帝躬服節(jié)儉:“后宮賤瑇瑁而疏珠璣,卻翡翠之飾,除彫篆之巧?!保?]卷87 下《揚雄傳》下,3560班固《西都賦》寫漢宮“翡翠火齊,流耀含英”“珊瑚碧樹,周阿而生”[2]314。漢人認(rèn)為追求珠寶是奢侈的表現(xiàn),提倡和贊美節(jié)儉時則稱頌“賤珠玉”的美德。張衡《東京賦》在稱頌東漢之盛世之后,贊美漢帝尚賢節(jié)儉:“賤犀象,簡珠玉,藏金于山,抵璧于谷。翡翠不裂,玳瑁不蔟。所貴惟賢,所寶惟谷。民去末而反本,感懷忠而抱愨。于斯之時,海內(nèi)同悅。”[2]445
車渠是生活于深海珊瑚間的一種雙殼貝類,其貝殼可作佛珠及裝飾寶石。漢末曹操曾獲車渠,并用以制碗。有佚名《古車渠碗賦》序云:“車渠玉屬,多纖理縟文。出于西國,其俗寶之,小以系頸,大以為器?!保?6]第8 冊,221面對域外輸入之奇珍異物,文人們喜歡進(jìn)行集體賦詠。曹丕、曹植、應(yīng)、王粲、徐干、陳琳等皆有《車渠碗賦》以諷詠,曹丕賦極言車渠碗之美,曹植則借詠車渠碗頌揚曹操的功德。陳琳的賦只流傳殘句:“玉爵不揮,欲厥珍兮;豈若陶梓,為用便兮?!雹谝环矫婵隙ㄜ嚽氲膶氋F,一方面似乎說這樣貴重的器皿還不如普通的碗更便于使用。應(yīng)玚賦云:“惟茲碗之珍瑋,誕靈岳而奇生。扇不周之芳烈,浸瓊露以潤形。”[6]卷73《雜器物部》,1262意謂車渠產(chǎn)于神山不周之山,從而說明車渠碗的珍貴,也說明它來自異域。徐干賦寫車渠碗的美觀可愛:“圜德應(yīng)規(guī),巽從易安。大小得宜,客如可觀。盛彼清醴,承以琱盤。因歡接口,媚于君顏。”[6]卷73《雜器物部》,1262王粲賦詠物寫人,用車渠碗隱喻君子之美德[2]675。三國時人王沈著有《車渠觶賦》,有云:“溫若騰螭之升天,曜似游鴻之遠(yuǎn)臻。”[16]第8 冊,221觶是古代一種盛酒用的禮器,流行于商朝晚期和西周早期,外來的車渠成為制作觶的新材料。曹丕為五官中郎將時,曾以瑪瑙裝飾馬勒,其《瑪瑙勒賦并序》云:“瑪瑙,玉屬也,出自西域,文理交錯,有似馬腦,故其方人因以名之?;蛞韵殿i,或以飾勒。余有斯勒,美而賦之。命陳琳、王粲并作。”其賦云:
有奇章之珍物,寄中山之崇岡。稟金德之靈施,含白虎之華章。扇朔方之玄氣,喜南離之焱陽。歙中區(qū)之黃采,曜東夏之純蒼。苞五色之明麗,配皎日之流光。命夫良工,是剖是鐫。追形逐好,從宜索便。乃加砥礪,刻方為圓。沈光內(nèi)照,浮景外鮮。繁文縟藻,交采接連。奇章□□,的(欞)樂其間。嘉鏤錫之盛美,感戎馬之首飾。圖茲物之攸宜,信君子之所服。爾乃藉彼朱藁,華勒用成。駢居列眾寺,煥若羅星。[12]1074-1075
陳琳《馬瑙勒賦》并序借馬以贊頌曹丕:“制為寶勒,以御君子?!保?]705王粲《馬瑙勒賦》則稱其為眾寶之最:“總眾材而課美兮,信莫臧於馬瑙?!保?]674可見外來的器物產(chǎn)品引起當(dāng)時作者的極大興趣。
藝術(shù)交流是絲路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隨著中外交流的開展,各種域外藝術(shù)傳入中國,外來藝術(shù)也在漢代詩賦中得到表現(xiàn)。例如音樂藝術(shù),周邊四夷和域外樂舞在漢廷的演奏,是皇威遠(yuǎn)達(dá)德化四被的象征。劉向《五經(jīng)通義》曰:“舞四夷之樂,明德澤廣被四表也?!保?]卷41《樂部》,737-738異域音樂進(jìn)入文學(xué)家的藝術(shù)描寫中。司馬相如《上林賦》中寫漢武帝時的樂舞:“俳優(yōu)侏儒,狄鞮之倡。”李善《文選》注引郭璞曰:“狄鞮,西戎樂名也?!保?]卷8,111“倡”泛指中國古代表演歌舞雜戲的藝人。班固《東都賦》寫漢廷舉行盛大典禮,接待夷王來朝,其中有四夷樂舞表演:
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nèi)撫諸夏,外綏百蠻。爾乃盛禮興樂,供帳置乎云龍之庭,陳百寮而贊群后,究皇儀而展帝容。于是庭實千品,旨酒萬鐘,列金罍,班玉觴,嘉珍御,太牢饗。爾乃食舉《雍》徹,太師奏樂,陳金石,布絲竹,鐘鼓鏗鏘,管弦燁煜。抗五聲,極六律,歌九功,舞八佾,《韶》《武》備,太古畢。四夷間奏,德廣所及,伶佅兜離,罔不具集。萬樂備,百禮暨,皇歡浹,群臣醉,降煙カ,調(diào)元氣,然后撞鐘告罷,百寮遂退。[3]卷1,第13-14
其中“四夷間奏”中的“伶佅兜離”即域外樂舞?!栋谆⑼ǖ抡摗ざY樂篇》云:“典四夷之樂,明德廣及之也。故南夷之樂曰兜,西夷之樂曰禁,北夷之樂曰昧(佅),東夷之樂曰離?!薄罢l制夷狄之樂,以為先圣王也。先王推行道德,和調(diào)陰陽,覆被夷狄,故夷狄安樂,來朝中國,于是作樂樂之?!保?7]《白虎通德論》卷上,155漢代雜技樂舞中也不少域外因素。張衡《西京賦》寫西漢都城長安平樂觀天子游賞時的雜技表演:
既定且寧,焉知傾陁?大駕幸乎平樂,張甲乙而襲翠被。攢珍寶之玩好,紛瑰麗以侈靡。臨迥望之廣場,程角觝之妙戲。烏獲扛鼎,都盧尋撞。沖狹燕濯,胸突铦鋒。跳丸劍之揮霍,走索上而相逢?!瞢F百尋,是為曼延。神山崔巍,欻從背見。熊虎升而挐攫之,猿狖超而高援。怪獸陸梁,大雀踆踆。白象行孕,垂鼻磷囷。海鱗變而成龍,狀婉婉以昷昷。舍利牙牙,化為仙車,驪駕四鹿,芝蓋九葩。蟾蜍與龜,水人弄蛇。奇幻忽,易貌分彤(一作形)。吞刀吐火,云霧杳冥。畫地成川,流渭通涇。東海黃公,赤刀粵祝。冀厭白虎,卒不能救。挾邪作蠱,于是不售。爾乃建戲車,樹修旃。侲僮程材,上下翩翻。突倒投而跟,譬隕絕而復(fù)聯(lián)。百馬同轡,騁足并馳。撞末之技,態(tài)不可彌。彎弓射乎西羌,又顧發(fā)乎鮮卑。[2]419-420
李尤《平樂觀賦》寫東漢都城洛陽的平樂觀游戲也充滿異域內(nèi)容:
爾乃大和隆平,萬國肅清。殊方重譯,絕域造庭。四表交會,抱珍遠(yuǎn)并。雜遝歸誼,集于春正。玩屈奇之神怪,顯逸才之捷武。百僚于時,各命所主。方曲既設(shè),秘戲連敘。逍遙俯仰,節(jié)以鞀鼓。戲車高橦,馳騁百馬。連翩九仞,離合上下?;蛞择Y騁,覆車顛倒。烏獲扛鼎,千鈞若羽。吞刃吐火,燕躍鳥峙。陵高履索,踴躍旋舞。飛丸跳劍,沸渭回擾。巴渝隈一,逾肩相受。有仙駕雀,其形蚴虬。騎驢馳射,狐兔驚走。侏儒巨人,戲謔為耦。禽鹿六,白象朱首。魚龍曼延,嵔埏山阜。龜螭蟾蜍,挈琴鼓缶。”[6]卷63,1134劉梁《七舉》有云:“秦俳趙舞,奮袖低仰。跳丸□(弄)劍,騰虛蹈空。[2]544
其中烏獲扛鼎、都盧尋橦、跳丸、跳劍、大雀和白象的表演、吞刀吐火、侲僮表演、箭射西羌鮮卑,都是來自邊疆和域外的雜技和魔術(shù)表演。與天子一起觀賞表演的人也是“殊方重譯,絕域造庭。四表交會,抱珍遠(yuǎn)并”,一派國際盛會場面。詩人們歌唱漢王朝和撫四夷的功業(yè),也有保守的人對夷狄文化抱拒斥態(tài)度?!逗鬂h書·陳禪傳》記載:“永寧元年,西南夷撣國王獻(xiàn)樂及幻人,能吐火,自支解,易牛馬頭。明年元會,作之于庭,安帝及群臣共觀,大奇之?!标惗U認(rèn)為這是夷狄之戲,朝廷不宜演出,“帝王之庭,不宜設(shè)夷狄之技”[7]卷51《陳禪傳》,1685。陳禪在朝廷受到彈劾,卻贏得社會上的贊揚?!度A陽國志》記載:“巴郡陳紀(jì)山(陳禪),時任司隸校尉,嚴(yán)明正直,西虜獻(xiàn)眩,王庭試之,分公卿以為嬉。紀(jì)山獨不視,京師稱之?!辈粌H京城里贊揚陳禪的正直行為,家鄉(xiāng)的人也為他感到自豪,巴人歌唱道:“筑室載直梁,國人以貞真。邪娛不揚目,狂行不動身。奸軌僻乎遠(yuǎn),理義協(xié)乎民?!保?8]卷1,17此所謂“邪娛”即指來自域外的雜技魔術(shù)表演。
域外樂器受到中國人喜愛,在漢地樂舞表演中開始采用外來樂器,并加以仿制或改造,或為域外樂器樂曲譜寫曲詞。箜篌源出波斯,漢代傳入中國,并且迅速普及,《古樂府歌詩》云:“集會高堂上,長彈箜篌?!保?5]2 卷110《樂部》,197漢樂府民歌《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寫劉蘭芝自述身世:“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13]卷1,43箜篌經(jīng)中國傳到朝鮮,漢樂府《相和歌辭》中之《相和曲·箜篌引》與這種樂器有關(guān)?!扼眢笠酚诸}曰《公無渡河》:
朝鮮津卒霍里子高妻麗玉所作也。高晨起刺船而濯,有一白首狂夫披發(fā)提壺,亂河流而渡,其妻隨而止之,不及,遂墮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鼓之,作《公無渡河》之曲,聲甚凄愴,曲終,亦投河而死?;衾镒痈哌€,以其聲語其妻麗玉,玉傷之,乃引箜篌而寫其聲,聞?wù)吣粔櫆I飲泣焉。麗玉以其曲傳鄰女麗容,名之曰《箜篌引》。
《箜篌引》歌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漢代“又有《箜篌謠》,不詳所起”[4]卷26,377。后世詩人以《箜篌引》或《公無渡河》為題賦詩者甚多。中原地區(qū)本有笛,漢代中原傳入羌笛,羌笛可能與印度樂器有關(guān),漢地人稱為胡笛、羌笛與漢地笛相區(qū)別。《后漢書·五行志一》記載:“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之?!保?]志第13《五行志一》,3272羌笛雙管,故馬融《笛賦》云:“近世雙笛從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龍吟水中不見已,截竹吹之聲相似。”[2]498羌笛原為四孔,為短笛,經(jīng)漢代音樂家京房改造成為五孔,以符合五音觀念[19]卷138《樂》,1226。故又有長笛、短笛之分。在漢代的樂舞表演中,長笛、短笛被同時應(yīng)用于演奏,漢樂府古辭《前緩聲歌》云:“長笛續(xù)短笛,欲今皇帝陛下三千歲?!保?]卷65,377《古歌》云:“長笛續(xù)短笛,愿陛下保壽無極?!保?5]卷111《樂部》,204胡笳是北方游牧民族使用的哨子,其音悲切,故漢代古詩有云:“啼呼哭泣,如吹胡笳。”[8]344漢末蔡文姬《胡笳十八拍》更是詠胡笳名篇,眾所周知。
漢代流行神仙傳說,在人們的想象中神仙的生活不同于凡人。域外輸入的物品與漢地產(chǎn)品不同,珍貴而稀奇,因而在文學(xué)作品中被文學(xué)家想象成為神仙們生活的用具。漢樂府古辭《隴西行》便借用來表示神仙生活與凡世不同:
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桂樹夾道生,青龍對道隅。鳳皇鳴啾啾,一母將九雛。顧視世間人,為樂甚獨殊。好婦出迎客,顏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問客平安不。請客北堂上,坐客氈氍毹。清白各異樽,酒上正華疏。酌酒持與客,客言主人持。卻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13]卷1,12
這首詩寫天上仙境之樂。氍毹是來自西域國家的羊毛或獸毛制品,是貴重物品,詩人想象神仙之家地鋪氍毹,邀請客人席地而坐,舉行酒宴。被列入漢樂府《舞曲歌辭》的淮南小山《淮南王》詩寫淮南王得道升仙后的生活:“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樓與天連。后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保?]卷54,792金銀器是域外物品,詩人想象這種貴重的器物乃神仙奢侈生活所用。天上仙境實則地上人間貴族生活寫照。
隨著絲綢之路的開辟,中外往來交流頻繁。漢地人進(jìn)入域外,異域風(fēng)俗文化自然進(jìn)入其視野和歌詠中。漢樂府《雜曲歌辭·古歌》寫一位流落異鄉(xiāng)人的漂泊生活:“胡地多飚風(fēng),樹木何修修!”[8]289漢與匈奴的長期斗爭造成雙方的仇恨心理,樂府古辭《古胡無人行》云:“望胡地,何險側(cè)?斷胡頭,脯胡臆!”[8]290烏孫公主遠(yuǎn)嫁西域,語言不通,生活習(xí)慣不同,思念家鄉(xiāng),憂傷無限,烏孫人的生活習(xí)尚進(jìn)入她的歌詠。《烏孫公主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yuǎn)托異域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nèi)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保?]卷66 下《西域傳下》,3903匈奴婦女喜涂胭脂,據(jù)佚名作者《西河舊事》記載,霍去病擊匈奴,奪取河西走廊。匈奴失去祁連、焉支二山,憂傷地歌道:“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保?]卷84,1186漢末蔡琰流落匈奴,她的《悲憤詩》兩首描寫了她在匈奴的見聞,五言一首云:“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處所多霜雪,胡風(fēng)春夏起?!保?]卷84《董祀妻傳》,2801騷體一首云:
惟彼方兮少陽精,陰氣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塵冥冥,有草木兮春不榮。人似禽兮食臭腥,言兜離兮狀窈停。歲聿暮兮時邁征,夜悠長兮禁門扃。不能寐兮起屏營,登胡殿兮臨廣庭。玄云合兮翳月星,北風(fēng)厲兮肅冷冷。胡笳動兮邊馬鳴,孤雁歸兮聲嚶嚶。樂人興兮彈琴箏,音相和兮悲且清。[7]卷84《董祀妻傳》,2802
這些描寫都充滿異域之感。她的長篇騷體詩《胡笳十八拍》更對匈奴之地的“殊俗”進(jìn)行了淋漓盡致地鋪寫,表達(dá)了內(nèi)心強烈的凄苦。寫胡地自然環(huán)境:“云山萬里兮歸路遐,疾風(fēng)千里兮揚塵沙”“日暮風(fēng)悲兮邊聲四起”“原野蕭條兮烽戍萬里”“殺氣朝朝沖塞門,胡風(fēng)夜夜吹邊月”。寫匈奴“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為驕奢”“鞞鼓喧兮從夜達(dá)明,明風(fēng)浩浩兮暗塞營”。寫北方游牧民族習(xí)俗:“氈裘為裳兮骨肉震驚,羯膻為味兮枉遏我情”“俗賤老弱兮少壯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壘。牛羊滿野兮聚如蜂蟻,草盡水竭兮羊馬皆徙”[8]201-203。這種“胡與漢兮異域殊風(fēng)”構(gòu)成蔡琰身陷匈奴和歸漢時內(nèi)心的痛苦。
漢武帝以后,經(jīng)西北絲路和海上交通入華的域外人日益增多,東漢時人員往來更加頻繁:“自中興之后,四夷來賓,雖時有乖畔,而使驛不絕?!保?]卷85《東夷列傳》,2810這反映了中原與周邊域外各民族間的交往關(guān)系。在這種交往中,大量域外胡人入華,他們有的奉使,有的經(jīng)商,有的成為漢人的奴仆,有的從事各種伎藝,不僅為中原人民喜愛,為漢廷王侯貴族欣賞,他們異于漢人的形象也引起好奇,甚至嘲弄。漢代各種造型藝術(shù)中有不少胡人形象,而在語言藝術(shù)中也可見到對胡人形象的描寫。這種形象出現(xiàn)在東漢后期北方作家的詩賦中。揚雄《羽獵賦》寫漢朝恩威并施,文武兼用:“于茲乎鴻生巨儒,俄軒冕,雜衣裳,修唐典,匡雅頌,揖讓于前。昭光振耀,響忽如神,仁聲惠于北狄,武義動于南鄰,是以旃裘之王,胡貉之長,移珍來享,抗手稱臣。”[5]卷87 上《揚雄傳》上,3552辛延年《羽林郎》詩寫一位胡姬拒絕無賴調(diào)戲的故事:“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diào)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dāng)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頭上藍(lán)田玉,耳后大秦珠。”[13]卷1,第24-25“酒家胡”即當(dāng)壚賣酒的胡人婦女。這首詩告訴我們,漢代有大量的胡人女性在中原從事各種工作,尤其是從事商業(yè)性、娛樂性生計。胡姬的穿戴服飾也頗具異域色彩,“大秦珠”即來自羅馬的珍珠。酒店的器具“金盤”,調(diào)笑酒家胡的霍家奴坐騎披掛的“銀鞍”之類金銀器也來自域外。詩中的“霍家”即西漢大將軍霍光之家,但在這里并不必坐實理解,只是權(quán)貴豪家的代稱而已。
漢賦有專門描寫胡人形象的作品?!稘h書·藝文志》雜賦列“雜四夷及兵賦二十篇”。雜四夷賦可能就是這類歌詠或嘲弄胡人的作品。西漢焦延壽卜筮書《易林·噬嗑》之《萃》卜辭云:“烏孫氏女,深目黑丑,嗜欲不同,過時無偶?!保?0]997可見當(dāng)時嘲笑胡女胡人的作品不少,所以焦氏才把它寫進(jìn)占卜辭中,形容錯過時機將有不利后果。又如蔡邕《短人賦》:
侏儒短人,僬僥之后。出自外域,戎狄別種。去俗歸義,慕化企踵。遂在中國,形貌有部。名之侏儒,生則象父。唯有晏子,在齊辨勇。匡景拒崔,加刃不恐。其馀尪公,劣厥僂窶。畫噴怒語,與人相距。蒙眛嗜酒,喜索罰舉。醉則揚聲,罵詈咨口。眾人恐忌,難與并侶。是以陳賦,引譬比偶。皆得形象,誠如所語。其詞曰:雄荊雞兮鶩鵜,鶻鳩雛兮鶉鷃雌。冠戴勝兮啄木兒,觀短人兮形若斯,蟄地蝗兮蘆蝍蛆。繭中蛹兮蠶蠕蝢,視短人兮形若斯。木門閫兮梁上柱,弊鑿頭兮斷柯斧。鞞鞜鼓兮補履獛,脫椎枘兮搗薤杵。視短人兮形如許。[21]卷19,463
“短人”即來自域外的侏儒。漢末繁欽《明囗賦》殘存14 字,據(jù)其內(nèi)容亦寫胡人形象:“唇實范綠,眼惟雙穴。雖蜂膺眉鬢,梓……”[15]2 卷158《地部》,587繁欽另有《三胡賦》寫莎車人、康居人和罽賓人:“莎車之胡,黃目深精,員耳狹頤??稻又?,焦頭折,高輔陷無,眼無黑眸,頰無馀肉。罽賓之胡,面象炙猬,頂如持囊,隈目赤眥,洞仰鼻……額似鼬皮,色象委橘?!保?]642這三個國家都是西域古國,處于絲綢之路要道,張騫出使西域后與漢朝來往頻繁。他們的商賈和使節(jié)來到中原地區(qū),漢地人得以見到他們的形象,所以引起繁欽的吟詠。漢唐之間大量胡人入華,他們的形象和言行受到漢地人們的好奇、挖苦和嘲笑。蔡邕和繁欽的賦透露出這種風(fēng)氣,可以與大量胡人俑的出現(xiàn)相印證。胡人形象還被雕刻到建筑物上,王褒《魯靈光殿賦》寫建筑師把胡人與飛禽走獸、神仙玉女一起雕刻在靈光殿上,并對胡人形象進(jìn)行了生動的狀寫:
綠房紫菂,窋咤垂珠,云楶藻棁,龍桶雕鏤。飛禽走獸,因木生姿。奔虎攫挐以梁倚,仡奮亹而軒鬐。蛟龍騰驤以蜿蟮,頷若動而躨跜。朱鳥舒翼以峙衡,騰蛇蟉虬而繞榱。白鹿欂櫨,蟠暾宛轉(zhuǎn)而承楣。狡兔跧伏于柎側(cè),猨狖攀椽而相追。玄熊冉炎以龂龂,卻負(fù)載而蹲跠。齊首目以瞪眄,徒徒而狋狋,胡人遙集于上楹,儼雅跽而相對。仡欺以雕穴,幽而睽睢。狀若悲愁于危處,憯顰蹙而含悴。神仙岳岳于棟間。玉女窺窗而下視。忽瞟眇以響像,若鬼神之仿佛。[2]528
從把胡人與禽獸神仙同樣作為藝術(shù)表現(xiàn)的對象來看,漢人是把胡人當(dāng)作另類人看待的。
漢代是中外文化交流的第一個高潮時期,在這種交流中漢代獲得不少外來文明成果,但究竟獲得哪些成果,歷史文獻(xiàn)中缺乏詳細(xì)的記載,而文學(xué)作品給我們提供了豐富的材料,這些材料對于我們研究中外文化交流史具有重要價值。漢代學(xué)者認(rèn)為,大量域外珠寶輸入中國,是漢王朝開疆拓土的結(jié)果,也是中外交流的成果。杜篤《論都賦》云:
孝武因其余財府帑之蓄,始有鉤深圖遠(yuǎn)之意。探冒頓之罪,校平城之讎,遂命票騎,勤任衛(wèi)青,勇惟鷹揚,軍如流星,深入匈奴,割裂王庭,席卷漠北,叩勒祁連,橫分單于,屠裂百蠻。燒罽帳,系閼氏,燔康居,灰珍奇,椎鳴鏑,釘鹿蠡,馳坑岸,獲昆彌,虜僂侲,驅(qū)騾驢,馭宛馬,鞭。拓地萬里,威震八荒。肇置四郡,據(jù)守敦煌。并域?qū)賴?,一郡領(lǐng)方。立侯隅北,建護西羌。捶驅(qū)氐、僰,寥狼邛莋。東攠烏桓,蹂轔濊貊。南羈鉤町,水劍強越。殘夷文身,海波沫血??たh日南,漂概朱崖。部尉東南,兼有黃支。連緩耳,瑣雕題,摧天督,牽象犀,椎蚌蛤,碎琉璃,甲玳瑁,戕觜觿。于是同穴裘褐之域,共川鼻飲之國,莫不袒跣稽顙,失氣虜伏。非夫大漢之盛,世藉廱土之饒,得御外理內(nèi)之術(shù),孰能致功若斯?。?]267
在作者看來,那些奇禽異獸和珍奇珠寶之所以為漢所有,是漢武帝時代軍事斗爭的戰(zhàn)果,是漢代內(nèi)外政策的輝煌勝利,四夷入貢是域外文明輸入的主要途徑。在作家筆下,東漢更超過西漢,域外珍奇輸入中國更多,班固《西都賦》寫長安西郊之上林苑:“四百余里,離宮別館,三十六所,神池靈沼,往往而在。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馬,黃支之犀,條支之鳥。逾昆侖,越巨海,殊方異類,至三萬里。”[2]313而東漢更盛于漢武,其《東都賦》云:“自孝武所不能征,孝宣所不能臣,叵不陸龍水慄,奔走而來賓。遂綏哀牢,開永昌,春王三朝,會同漢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nèi)撫諸夏,外接百蠻?!保?]330李尤《函谷關(guān)賦》歌頌東漢中興,“皇漢之休烈”:“會萬國之玉帛,徠百蠻之貢琛?!保?]376其《辟雍賦》歌頌東漢文明昌盛:“是以乾坤所周,八極所要,夷戎蠻羌,儋耳哀牢,重譯響應(yīng),抱珍來朝。南金大路,玉象犀龜?!保?]380張衡《東京賦》寫東漢盛世:“孟春元日,群后旁戾,百僚師師,于斯胥洎。藩國奉聘,要荒來質(zhì)。具惟帝臣,獻(xiàn)琛南贄。當(dāng)覲乎殿下者,蓋數(shù)萬以二?!保?]441在對外關(guān)系方面,“惠風(fēng)廣被,澤洎幽荒。北燮丁令,南諧越裳,西包大秦,東守樂浪,重舌之人九譯,僉稽首而來王”[2]445。這分明是兩漢時代皇威遠(yuǎn)被四夷入貢的熱情頌歌。
隨著絲綢之路的開拓,大量域外器物產(chǎn)品輸入中國,大量域外人物入華,其新奇形象特異功用引起文學(xué)家的贊嘆和吟詠,這只是外來文明浸入中國文學(xué)領(lǐng)域的開端。這時,中國作家還沒有遇到一個足以與自己文學(xué)水平相頡頏的對手,因此在文學(xué)作品的體裁形式、主題思想、藝術(shù)風(fēng)格、表現(xiàn)藝術(shù)等方面仍然保持著自己的傳統(tǒng),沿著自身演變的規(guī)律發(fā)展。只有到了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佛教傳入中國并日益興盛,才為中國人帶來了新的文化形態(tài)。高度發(fā)達(dá)的佛典文學(xué)給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以強烈刺激,促使中國文學(xué)在各方面發(fā)生重要變化。域外文明對漢代文學(xué)的影響是淺表的。隨著中外交通和交流的深入開展,中國古代文學(xué)在題材、體裁、形式、主題、藝術(shù)風(fēng)格等方面受到外來文明的影響越來越深入,越來越復(fù)雜。中國文學(xué)的演進(jìn),與外來文明的影響同步前進(jìn),把中國文學(xué)的發(fā)展放在世界文學(xué)發(fā)展的視野里加以審視,文學(xué)的流變及其動因才能更清晰地呈現(xiàn)。
注釋
①參見(唐)虞世南:《北堂書鈔》(2)卷133《服飾部》第370 頁,學(xué)苑出版社1998年版。②費振剛等輯?!度珴h賦》校記:“出處失記。”第708 頁。按:此殘句見于《康熙字典》之《子集中·人字部》“便”字條,未見更早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