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聞遠
我是一只貍花貓。
我不知道我是在哪被誰生的,畢竟誰又記得這事呢?打我有記憶的時候起,我吃喝拉撒就在這只籠子里?;\子里的生活很是無聊,是,我沒有貓舍,籠子就是我的窩。我后來經歷的事讓我明白,貓舍永遠比籠子舒服。
這間人來人往嘈雜不堪的店里,全是和我一樣住在籠子里的小伙伴。為了充分利用空間,他們將三四個籠子疊在一起,靠墻排成一排。籠子呈長方形,由細鋼絲焊成,外涂白漆。這玩意你別看它細,可真結實,一爪子撓上去,連層漆都沒刮下來,反倒勒得爪子生疼。我真討厭這玩意,連帶像籠子的玩意我也討厭。
隔三岔五總會有人帶走我的小伙伴,我好不容易跟他們混熟了,卻讓我經歷一次次的失落。可是,在我們眼中,帶走我們的那些直立動物又像是天使,對,就是天使,來無影,去無蹤,總說要帶我們去過好日子。我覺得他們會撥開空中的金色云彩,每次籠子上的烏云被掀開,我就知道,又有“天使”來了,不知道哪個幸運兒要去過好日子了。
以前我是被放在最頂層的,可是時間一久沒人挑,我就被慢慢挪到了最底層。這里不比上面。就是白天,這里光線仍舊很暗,更別提晚上了。待在底下,我突然有了一種荒涼的感覺。
旁邊的籠子里是一天一換,反倒我,三個月了,就沒人過來看一眼。我就納悶,我就這么差嗎?我也想看看他們口中的好日子是什么樣。后來,終于有人挑我了。他們說我是“異色瞳”,還伸手往籠子里撥弄我,捏我的脖頸子,揉我的腦袋。他們的手勁可真大,擺弄我跟擺弄皮球似的。
我第一次看見天使的時候,以為他們是怪物。那個時候我個子小,雖然說現在個子也不大。我以為籠子外面,有一只只獨腿的怪物出沒。他們發(fā)出的聲音很響,但又低又沉,不像我們說話,輕靈、優(yōu)雅、纖細。你別不信,隔壁的哈士奇都夸我,說一聽見我的聲音,就仿佛看到我在優(yōu)雅地走步。也不知道它從哪學來的詞。但是嘛,哈士奇說的話不能當真。
苦苦等了三個月,天使把我從寵物店抱回奧德街的秀水小區(qū)。走的這天,我對哈士奇說了聲拜拜,跟著天使來到了新家。她讓我管她叫“媽媽”,我喵喵兩聲,她高興得合不攏嘴。當他們把我抓起來的時候,我真覺得看到了金色的大洞。一個大洞閃閃發(fā)光,我來不及細看,就被塞到洞里去了。
新家在秀水小區(qū)。小區(qū)大門挺氣派的,是兩扇黑鐵大柵欄門。這鐵柵欄門,不就是個大籠子嘛,我好不容易從籠子里出來,又給我關到籠子里去了。但我一細看,又用爪子比量了一下,鐵柵欄的縫挺大,唉,我能鉆過去。
在新家,我還有個爸爸。他們給我準備了一個貓舍,黃褐色的。就是那種合成的木板再貼上花紋。我真不喜歡這個大方盒子,味大。我鼻子靈,一丁點味沒散干凈我都受不了。他們還不如準備個竹籃,我露天睡覺正好。你看我們祖先,都露天睡了多少年了。我們貓咪不住樓房。
新家很寬敞,比之前的小籠子大多了。我發(fā)現了不少新東西,白瓷磚地板亮得可照“貓”,布藝沙發(fā)蓋著淡藍色的沙發(fā)布,像座小山。墻上開了一扇大窗戶。鵝黃色窗簾又厚又長,幾乎垂到地上。我覺得稍微一跳,就能夠到窗簾的下擺。
新家的生活處處充滿新鮮感。畢竟新環(huán)境,什么都是新的。要把新家都探索完也需要一段時間。媽媽挺喜歡我的,有時候還把我抱到他們臥室睡覺。
日子本來就要這么不痛不癢地過去,直到我抓住了一只老鼠。
那時正是早晨,我正瞇著眼睛,窩在貓舍。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媽媽尖叫了一聲,聲音凄厲。我收回我之前的話,他們的聲音也不全是又低又沉,這尖叫聲比貓咪中的女高音都高。他們一問一答,聲音嗡嗡地來回震蕩。
媽媽在客廳里說話:“興國,你在哪兒!”爸爸的聲音在另一邊嗡嗡地響:“衛(wèi)生間呢,什么事?”媽媽說:“你快過來!”爸爸說:“刷完牙就過去?!眿寢屨f:“晚點刷又沒什么,你快過來!”爸爸聲音有些不情不愿:“知道了。”
啪噠,門把手被擰開。爸爸穿著塑膠拖鞋走進來,鞋底拍得地板吧唧吧唧響。爸爸說:“我瞅瞅是什么生死攸關的大事?!眿寢屇檬忠恢干嘲l(fā)后邊:“你自己看去?!卑职肿哌^去,說:“哎喲,還真是生死攸關——一只死老鼠?!?/p>
爸爸挪開沙發(fā)。沙發(fā)腳和瓷磚發(fā)出凄厲的摩擦聲。這種摩擦聲讓我實在受不住,我就鉆出貓舍來。墻角躺著一只死老鼠。
昨晚,這只老鼠從外面翻進來。它不知道這里是我的領地嗎?這里的白灰墻是我磨爪子的,布藝沙發(fā)是我午睡的,窗臺是我坐著看雨的。它算什么東西?它沿墻根窸窸窣窣地爬。我一看見它亂劃的四條細腿,就想一爪子把它拍地上。我從沙發(fā)上輕輕站起,一下飛撲過去,兩只爪子把它死死地摁在地上??上铱床灰娮约猴w撲的樣子,我感覺應該像一道閃電,不,應該像一條靈活的游魚。后來,我一口咬死了它。我的牙輕而易舉就咬穿它的脖子,帶著一種輕飄飄的儀式感。我沒吃它,骯臟的老鼠哪有貓糧來得好。我把它往墻角一拋,就回去睡覺了。
我看見媽媽轉過頭來。媽媽很香,身上有一種特別的香氣。我看不清楚她的臉。她的臉很白,像一團云,但我能認出她的味道。她盯著我說:“小灰,這是你咬死的嗎?”我舔了一下爪子,昂頭朝她喵喵叫:是啊。媽媽好像聽懂了我的意思,她點了點頭。媽媽說:“興國,快把這只死老鼠處理了。”爸爸說:“好。”媽媽說:“住在三樓還是太矮了,而且小區(qū)年頭又久,很容易鬧老鼠。”爸爸問:“你準備怎么辦?”媽媽說:“你明天買點老鼠藥來。”爸爸說:“要是小灰把老鼠藥吃了咋辦。而且,小灰不是貓嗎,直接讓小灰抓老鼠不就得了?!眿寢屨f:“小灰要是把老鼠給吃了咋辦,你還抱不抱它了,上回小灰舔你臉的時候,你不挺樂嗎,這回你還來嗎?”爸爸不說話了。媽媽說:“那這樣,你再買個籠子,晚上的時候把小灰關里面。到了白天,把老鼠藥收了,再把小灰放出來。”而且媽媽還像是專門解釋一般,蹲下來輕聲細語對我說:“小灰你別怪媽媽,媽媽這可是為了你好。”
事情還是起了變化。以往媽媽下班后,挺喜歡抱我的,還喜歡親我的臉??山裉旌芊闯?。我等了一會兒,她不來。我就自己找她。我跳下沙發(fā),走到她旁邊,拿爪子輕輕撥她的褲腳。媽媽反應挺大,一下子躲了老遠。媽媽說:“小灰乖,別煩媽媽,你自己找地方玩去?!卑职忠彩沁@樣。以往他可都是搶著寵我的,這下可變樣了。我上趕著往前送,都沒人搭理我。真沒意思。
周六的晚上,他們吃完飯會看一會電視。一聽到電視的廣告聲,我就來精神了。我從窩里鉆出來,自覺跳上沙發(fā)。電視里吵吵鬧鬧的。爸爸看電視的時候,喜歡順手捋我的毛。但這次爸爸沒動。媽媽倒是先說話了:“小灰快下去,以后不準再上沙發(fā)。要是讓我再看到你坐在沙發(fā)上,我會拿拖鞋抽你?!?/p>
我裝傻充愣。假裝聽不懂,喵喵地朝她撒嬌。這招可是無往不利。平時犯錯了,打翻了碗、抓破了窗簾,只要我可憐兮兮地喵喵幾聲,媽媽就會心軟:“行了,別演了,不打你了?!钡@回不管用,我走過去舔她的手背。吧唧,一雙大手直接扇到我肚子上了。我在空中翻了個身,穩(wěn)穩(wěn)落地。但我不敢再跳上沙發(fā),就灰溜溜地跑回了窩。
“不行,我得洗手。”媽媽的聲音混在電視機的聲音里,影影綽綽,“興國,以后看著點,別讓小灰上沙發(fā)?!卑职终f:“可是它又聽不懂。而且還不都是你慣的嗎,你可最喜歡抱著小灰看電視了?!眿寢屨f:“現在我不喜歡了,不行嗎?它要是叼一只死老鼠到沙發(fā)上,那沙發(fā)還坐不坐了?”爸爸又沒有說話。
我說過我討厭籠子,尤其是這種白色細柵格的籠子。他們肯定是從那家寵物店買的,估計還是最便宜的那種?,F在可好了,別說貓舍了,連個竹籃子都住不上了。籠子雖然透光挺好,但是小啊。每次我想散步,都被籠子憋得原地亂轉。
剛被關回籠子那會,我根本受不了,急得嗷嗷叫。我本來就不該被關到籠子里的,你看誰家養(yǎng)貓把貓關籠子。讓他們往我脖子上套個項圈,算是我最大的讓步了。我又不傻,我知道那是老鼠藥,我不會去嘗的。
但是換句話說,媽媽把我抱來這里不是為了抓老鼠嗎?“看家護院”是我們的天性,抓老鼠是本能啊。
也許媽媽嫌我叫得她心煩。吱呀,臥室門打開了?;\子旁邊的墻上投了一個扇形的光塊。啪嗒,頭頂的日光燈打開了。光塊消失,現出了原來的白墻。
媽媽走過來,說:“別叫了,大晚上的,再叫鄰居要投訴了。”說完,彎腰提起籠子提環(huán)?;\子晃晃悠悠,我恍若騰云駕霧。籠子落地后,我看了看四周。被挪到廚房來了。媽媽說:“忍一點吧。白天又不是不放你出去。別鬧了,再鬧就把你扔外邊去?!?/p>
這時候要是別的貓,肯定繼續(xù)叫喚,但我不敢,我真怕她這么干。
秀水小區(qū)本來不是什么高檔小區(qū),就門口的大鐵門氣派一點。小區(qū)里都是那種老式的居民樓。外墻灰撲撲,窗戶上扣著凸肚的防盜窗。年深日久,風吹日曬,窗戶底下的墻面上拉著長長的銹紅色雨水印子。就這個環(huán)境,還是三樓,怎么可能沒有老鼠。再說,我不抓老鼠,我干什么呢?
我只是一只普通的貍花貓。不像別的寵物貓名聲在外。我是本土的自然貓,原產地在中國。我們還上過宋史呢。但我們成為家貓的時間,肯定要在宋朝之前。寵物店生意好,老大能說會道,逢人就說貍貓換太子。好像把這句話說出來,我們就無形中和皇權產生了聯(lián)系,地位就會陡然尊貴上許多。
我曾對那句話反復琢磨。被關在籠子里的時候,我喜歡瞎想。我想象著一個穿著黃袍的皇帝闖入秀水小區(qū),命人強行把我?guī)ё?,接我到一個巨大的金色宮殿里。然后皇帝屏退眾人,走到近前,把我的籠子打開。他原地轉身,黃袍迎風旋動,衣服落地,里面露出一只年邁的貍花貓來。他告訴我,當年貍貓換太子后,貍貓當上了皇帝,他就是那名貍貓皇帝的后裔。
我知道,那只是幻想。如果貍貓皇帝真的存在,在我被關在寵物店的時候,他就該把我救出來了。不僅如此,我還會求他把其他寵物也救出來,這樣我們又能生活在一起了。對了,還得把老大關進去,也讓他嘗嘗關籠子的滋味。
我就是那種傳統(tǒng)的貍花貓,身上帶著虎皮紋,黑色多黃色少。我不知道他們看上我哪一點。他們說我是異色瞳。我曾經照過鏡子,發(fā)現自己的眼睛確實不一樣。他們管這個叫異色瞳,可是對于我們來說,就是病,缺陷。我曾經試過閉上一只眼睛看東西,然后再換另一只眼睛,看見的世界是一樣的,并不因眼睛的顏色而改變。完美的貍花貓,要有美麗的花紋,越像老虎越好。毛發(fā)要柔順,四肢要健壯,眼睛要明亮。
我開始讀書了。也許是祖先保佑,也許我的祖上出過識過字的貓,我能認識簡體字了。
爸爸在客廳有一個小書架。爸爸在窗邊放了一把黑色沙發(fā)躺椅,一張黃色小圓桌,一盞白色大頭閱讀燈。白天的時候,我喜歡蹲在小圓桌上看書。
事情就這樣開了頭。發(fā)生過的事不會消失,看過的東西并不會忘記。
我在這個家里開始變得可有可無。我更多的時候喜歡坐在窗臺上面。相比于家里的一成不變,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樹木抽芽,葉落歸根,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他們是不是忘了我?我每天的食物減量了,口感也不好。以前媽媽會專門為我準備作為午飯的貓糧,現在呢,只是把貓糧簡單地往我的塑料貓食盆里一倒,看見沒水了就加點水。
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媽媽說:“小灰,你怎么掉這么多毛,我每天都要掃出來一大堆?!笔?,我是經常掉毛。貓咪會掉毛,這不是天經地義嘛。喜歡我的時候,叫我小灰灰;不喜歡我的時候,就嫌我掉毛了。晚上在客廳里,我聽見他們在談論我,于是我支起耳朵專門聽了一下。
媽媽說:“這個日子沒法過了?!卑职终f:“怎么了,怎么日子就沒法過了?”媽媽說:“你看看地板上?!卑职诌^了一會說:“掃得挺干凈的啊?!眿寢屨f:“這不是重點。你看一下角落?!卑职终f:“小灰又掉毛了。家里養(yǎng)寵物,每天都會掉毛,這是沒辦法的事。當初我們買貓的時候,寵物店的人專門提醒過的?!眿寢屨f:“我受不了了。我在公司的時候要操心費力,現在回家了,又得操心費力?!卑职终f:“當初買貓的時候不是專門和你說過嗎,要養(yǎng)寵物,肯定要耗費精力,你在公司上班,肯定沒時間照顧寵物,可是你就是要買?,F在勁頭過去了,嫌費事了是吧?!眿寢屨f:“要不然,我們把小灰送人吧?!?/p>
事情是這樣的。一個下午,媽媽照例下班回家。她用鑰匙捅開門,把鑰匙串扔沙發(fā)上,就急匆匆往臥室去了。要不是大門開著,臥室門咣當一震,我還真以為一切如常呢。
大門洞開。我一下子就坐不住了。我從窗臺上跳下來,走到門邊。外邊還是那樣,窄樓梯,灰樓道。唉,等等,我好像看見了什么不一樣的東西。在底下樓梯平臺的拐角有個黑影一閃而過。我的本能告訴我,那是一只獵物。
我想都沒想,一下子就躥了出去,一躍就跨了三層臺階。我到了底下的樓梯平臺,發(fā)現它跑到更下一層。這不是故意激怒我嘛,我玩命往下追。但后來,我覺得我上當了。這是一個圈套。那個黑影到底是不是老鼠還有待商榷。但它確實把我?guī)У酵饷鎭砹恕?/p>
完了,我回不去了。我想往回走。我來的時候沒注意?,F在一看,外面的東西怎么這么高大,跟山似的。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多人。他們踢踢踏踏,感覺隨時都能踢中我,我嚇得胡跑一氣。
流浪的生活可真難熬。我已經在奧德街秀水小區(qū)附近徘徊了一個星期。柔順的毛發(fā)沾了油污,油污又沾了泥土,一縷一縷黏在一起,垂垂耷耷的。我本來是花貓,現在變成了黑貓。為了填飽肚子,我開始抓麻雀。生食的味道跟貓糧可差了十萬八千里。我懷念秀水小區(qū)的生活。
小區(qū)附近有一條死胡同,盡頭堆著一堆建筑垃圾。我在里面找了個窩。上午刨完食,下午我都會守在秀水小區(qū)附近。雖然我找不到家,但是我認得爸爸媽媽。找到他們,我就能回家了。
好吧,之前我說的都是氣話,他們怎么可能忍心遺棄我呢?說不定他們這幾天為了找我,忙得焦頭爛額呢。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我把附近能貼小廣告的地方全看了一遍。都是些阿貓阿狗,但就是沒有尋我的。我雖然是那只走丟的貓,但我怎么比失主還著急。他們怎么就不心急呢,都快一個多月了。
不行,我得自救。秀水小區(qū)的鐵柵欄門兩邊,有兩個大水泥柱子。我每天都守在上面,盼著能碰到爸爸媽媽。他們開車的時候多,但肯定會出門散步。
我是靠嗅覺找到媽媽的。下午,風從外邊往小區(qū)這里吹。我從風中嗅到了媽媽身上的香水味,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我終于能回家了。媽媽肯定都快急瘋了。
我猛地跳下石柱,人群被我嚇得四散。我歡快地喵喵叫著。飛快地朝媽媽奔去。是不是我跑得太快,捕食的樣子把她嚇到了。她突然向后退,嘴里“啊”的一聲大叫出來。我趕緊停下來,朝她昂頭,給她看我的眼睛。對他們來說,我的眼睛很特別,畢竟她就是看中了我的眼睛才挑我的。
但她沒有認出我來,反而叫門衛(wèi)趕我走,說我差點抓傷她。“還好它沒抓到我,不然你們就得負責任。你們瞎了嗎,連個流浪貓都看不見,要再有下回,我就向物業(yè)投訴你們,讓你們趁早滾蛋?!北0矎膷復だ锍鰜?,怒氣沖沖。有個詞叫“踢貓效應”,估計他得踢我了。我喵喵叫著抓緊向媽媽解釋,可是她無動于衷。突然,一只大腳飛來,我被踢得騰了空,在空中我及時搖動尾巴轉身,算是穩(wěn)穩(wěn)落地,但是肚子一陣劇痛。我不敢停留,只好掂著步子,回了胡同。
家是回不去了,我得自謀生路。附近的流浪貓告訴我,大學里不錯。那里的學生人好,時常接濟貓糧。長相不錯的貓都不會餓著。它提醒我,大學里是有地盤的。人流量大的路口,早就被占了。你要么搶地盤,要么占個地盤。我覺得它的主意不錯。我問它該往哪走,它給我指了一個大致的方向。它說跟著大學生走準沒錯。大學生嘛,我能認出他們來,他們身上的氣味很年輕。我走了。它祝我一路順風,還提醒我路上小心。
蘭登街距離奧德街只有幾個街區(qū)。但蘭登街的名聲不好,因為蘭登街上的人都很窮。流浪貓告訴我,不要去蘭登街,那里找不到吃的。為了不繞遠路,我還是走了蘭登街。
蘭登街藏在高樓大廈的背面。樣子和其他的街區(qū)沒兩樣。但這條街上沒什么高樓。兩邊都是一些四五層的小矮樓,緊緊地抱在一起,只留幾條小巷子通向后面。矮樓建得很夸張,有的留了閣樓,陽坡上還開了老虎窗。有的把整面墻刷成紅色,還挺有外國風。
蘭登街上沒什么汽車,挺安靜。
我就是在這時候碰見小蘭的。那時已經是傍晚,太陽早早隱在高樓背后,天色很黑,街上的路燈受到感應依次亮了起來。小蘭左手提著塑料袋,正在路上走。塑料袋看起來挺沉,塑料提手墜得繃直。兩棵大蔥斜伸出袋口。
“小貓咪,你叫什么名字?。俊毙√m矮下身問我。她穿著綠色的外套、橘色短裙,留著短發(fā),一小撮頭發(fā)束在腦后。
喵喵喵喵。我是一只貍花貓,名字叫小灰,被人遺棄了,所以決定去大學里謀生活。我知道她肯定聽不懂。看她剛買完菜的樣子,袋子里可能有什么吃的。如果她好心施舍我,我會非常感激她的。我知道我的樣子不好看。我沒有撒嬌,也沒有打滾。我只是瞅了她一眼,愛給給,不給拉倒。我忙著去大學里搶地盤呢,那里的流浪貓可不是善茬。
她沒反應。然后突然往回跑。我知道我身上挺臟,但沒這么不招人待見啊。
我身后傳來一陣開門和關門聲,就是小超市玻璃推拉門的那種叮咣聲。大約過了從一個路燈底下走到另一個路燈底下的時間,身后又響起玻璃門的叮咣聲。急匆匆的腳步聲像鼓點似的,越來越近。我聽見了塑料袋顛簸時發(fā)出的脆生生的頓挫聲。
“小貓,你別跑這么快呀。你看這是什么。”她繞到我面前,蹲下,將右手伸出來。她手里握著一罐雜牌子的貓糧。路燈金色的光,像雪花一樣粘在她的頭發(fā)上。我抬起頭,似乎這一刻真的看見了金色的云朵。
我就這么來到了小蘭的家。
我在小蘭家住了下來。小蘭家在蘭登街后邊,是那種一層的磚房。雙坡式屋頂,陽坡上靠右邊開了扇老虎窗。門前沒院子,插了一排低矮的木板圍欄,表面刷著白漆。
我平時喜歡在蘭登街上游蕩。時間一久,街上的人都知道小蘭收養(yǎng)了一只貓咪。我沒給小蘭丟人。我被洗干凈后,毛發(fā)水亮,再加上我的眼睛,也算是蘭登街上挺帥的一只小貓了。
我喜歡躺在綠郵筒旁邊的樹蔭下。太陽在天上,陽光在地上。麻雀在樹上嘰嘰喳喳,樹蔭涼爽,點點光斑照到身上暖洋洋的。
郵筒旁邊不遠處就是超市。幾層水泥臺階上,超市的推拉門泛著白光。推拉門旁邊的墻上嵌著紅色的燈箱,紅色的鋁塑板上用白字寫著超市的名字:立原超市。小蘭常在這里買菜。
蘭登街上除了小蘭,就數維諾他們幾個對我最好。他們三個是街上的無業(yè)游民,平時以給附近店鋪發(fā)傳單打廣告為生。他們每天都挺悠閑,我時常在街上碰到他們。他們每次碰到我,都會神奇地從口袋里掏出小魚干來:“小K,來打個滾?!笨丛谒麄兛犊饽业姆萆?,我就勉為其難地給他們翻個跟頭,打個滾,或者一下子跳到他們懷里。
小蘭知道他們投食的事。小蘭說:“你們天天給小K喂魚干,它都胖得走不動路了?!本S諾說:“他昨天還打滾,跳高呢,沒那么夸張?!毙√m說:“不行,和小K玩可以,但不能給它喂食?!彼麄儙讉€和小蘭爭辯了半天,結果就是再遇到他們時,他們的口袋里沒有小魚干了。
維諾他們在街上碰到小蘭了。那天幾個街區(qū)外有手機店開業(yè),維諾他們接了活要去扮玩偶,回來的時候正好碰到小蘭。維諾說:“小蘭,你知道嗎,附近的天南路上新開了一家寵物店?!毙√m說:“怎么了,有什么關系嗎?”舒卡說:“但那家寵物店這幾天,準備舉行一個貓咪比賽,獎金豐厚。我們覺得小K可以去試一試?!薄柏堖浔荣悺毙√m停頓了一下,她看著我,“小K你想去參加嗎?”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什么比賽對我來說沒什么關系,只要不要打擾到我吃吃睡睡就好了。我裝傻地喵了一聲,伸出爪子想要抓塑料袋的底部。小蘭把塑料袋往上一提,說:“那好吧,那我們參加。”舒卡說:“那好,我們明天去給你報名。比賽就在這個周末,要記得帶小K過去?!毙√m說:“我代小K謝謝你們。”
貓咪比賽一般是比血統(tǒng)、品相和毛色。但業(yè)余組的比賽嘛,血統(tǒng)都挺雜,得分點主要在品相和毛色上。
我體型健壯,毛色油亮,怎么說也得算半只小老虎。但比賽的結果出人意料。眼睛給我加分最多。我對異色的眼睛,一直耿耿于懷,評委們卻對我的眼睛推崇備至。評委說白貓中的異色瞳最容易出現,而花貓里的異色瞳倒是難得。
比賽前,我們統(tǒng)一待在貓舍里。貓舍上蓋著黑布。我窩在黑暗的貓舍里。感覺到處都在說話,好像有一千個人在同時說話。每一句都像一個氣泡,匯在半空中,像團碩大的烏云。還好流浪的生活,極大地鍛煉了我的耐受力。
我獲得了業(yè)余組的第一名。能得這個獎,并不全靠毛色、血統(tǒng)、眼睛。只是因為我的對手表現太差,他們沒耐性。
業(yè)余組第一名的獎勵,是1000塊錢,其中一半是實物代金券。舒卡說:“我真沒想到,這都能打廣告?!本S諾說:“不然呢,你以為寵物店白花錢辦比賽嗎?”最開心的就是小蘭了,抱著我親不夠,把代金券都分給了舒卡和維諾,這個傻姑娘,怎么不要錢。
好景不長。比賽結束三天后,我爸爸媽媽來了。他們直接堵到了小蘭家的門口,向小蘭索要小灰,也就是我。
那時正是秋天,上午的陽光很暖和,維諾他們把比賽獲獎的證書給送過來了。小蘭于是就留下他們,搬了幾個凳子到院子里一起曬太陽聊天。維諾手里拿著一根逗貓棒,在我面前來回晃動。我看見逗貓棒,用兩只爪子飛快撲打它,像是打拳擊一樣。他們看著我撲打逗貓棒,發(fā)出歡快的笑聲。這個時候,一輛黑色的汽車從旁邊駛來,停在了院子前邊。車門沒開,里面就傳出一個聲音,在叫我以前的名字小灰。我和小蘭他們都停下來,我辨認出了這好像是媽媽的聲音。果然,汽車后車門打開,媽媽從車里下來了。她一邊叫我的名字,一邊往這邊走。我一時有些愣住,本能地往小蘭身后跑。小蘭也許是感覺到了什么,彎腰把我抱起來,捧在了懷里。維諾他們三個也站起來,挨著小蘭站定。
小蘭說:“你們是誰,有什么事嗎?”媽媽說:“就是你偷了我們家的小貓啊。”小蘭說:“你胡說什么,誰偷了你們家的貓?!眿寢屨f:“就是你偷走了我們家的小灰?!毙√m說:“我沒有偷你們家的貓,小 K是我在路邊撿到的,它是流浪貓?!眿寢屨f:“我們家的小灰在幾個月之前走失了,我懷疑就是你把它抱走了,你竟然還說是你撿的?!?/p>
我聽到這里,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們是來把我要回去的。只是我不相信媽媽的話,我喵喵叫著解釋。我走失后,你們根本就沒有來找過我,連尋貓啟事都不貼一張。而且在我找到你們的時候,你們還嫌我臟,不認我。你們說是小蘭偷走了我,你們是在說謊。我能聽懂他們的話,可惜他們卻無法聽懂我的話。我猜我的話在他們耳中只能是沒有節(jié)奏的喵喵喵吧。
媽媽說:“你看,小灰都承認我是他的媽媽?!蔽疫鬟鹘兄忉?,我沒有說這句話,可是越是喵喵叫,就越是顯得在附和我媽媽,于是我選擇了閉嘴。
這時維諾把我抱過來,握著我的兩只貓爪面對我說:“小K你是最聰明的,你肯定能聽懂我們說話,是不是?為了把這件事弄清楚,從現在開始,我們規(guī)定點頭是‘是’,搖頭是‘不是’,你聽明白了嗎?”我點點頭。維諾撫摸著我的腦袋說:“小K就是聰明?!?/p>
小蘭說:“小K 不是我偷的,是我從路上撿來的,這件事蘭登街上的人都可以作證,小K你說我說的對不對?!?/p>
我點點頭。
媽媽說:“小灰是我家的,是我養(yǎng)的。”
我不情愿地點了點頭。我看見小蘭和維諾他們的臉色變了變。
小蘭有些不相信,問我:“小K你真的是她養(yǎng)的?”
我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小蘭說:“小K你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說清楚啊?!?/p>
我張牙舞爪,我是想把話說清楚,可是你們聽不懂啊。我氣急敗壞地撓了撓維諾的袖子。
還是維諾見過大場面,他開口說:“小K是你們養(yǎng)的,但是小蘭收養(yǎng)小K的時候,它確實是一只流浪貓,所以,是不是你們把它遺棄了?”
我點點頭。
媽媽說:“你胡說,我們沒有遺棄它,是它自己跑出去的?!?/p>
維諾說:“那你們有沒有找過它呢?!本S諾說完,看著我。我搖了搖頭。維諾說:“你看,小K都說你們沒有找過它?!?/p>
媽媽不說話了,她扯了扯爸爸的手。爸爸咳嗽一下,站了出來。爸爸說:“我們有小K的購買證明,這是做不了假的?!眿寢屨f:“對,我們是有購買證明的,你們是不占理的?!?/p>
維諾聽了他們的話,沉默了一會,說:“我不信,除非你們把購買證明拿來看看?!?/p>
媽媽朝爸爸耳語了些什么,爸爸聽完,朝汽車那邊走去。
維諾轉過頭,朝小蘭笑笑,說:“放心吧,小K肯定是我們的?!钡牵以谒麘牙?,聽見他的心跳很快。
爸爸回來了,把A4紙大小的冊子遞給維諾。維諾先把我遞給小蘭,接過冊子看了起來。他來回翻動冊子,周圍一時很安靜。維諾終于翻完了,他回頭朝我們苦笑,說:“好像小K真的是他們養(yǎng)的。”
媽媽聽見,上來就要把我從小蘭懷里搶走。
小蘭死死抱住我,說:“我不管,小K就是我的,就是我的。誰也搶不走它。憑什么你們說把它遺棄就把它遺棄,說找回來就找回來。你們根本就不知道小K流浪時有多慘?!?/p>
維諾把手搭在小蘭的肩膀上,說:“我們也舍不得小K,畢竟小K和我們相處了這么久的時間。但是小蘭,這樣不行啊,他們有購買證明,咱們還真斗不過他們?!?/p>
媽媽見狀,直接用手把我從小蘭懷里拽出來。她手勁很大,疼得我叫了出來。小蘭一聽我叫喚,嚇得松開了手,還來不及反應,我已經被藏在媽媽身后了。我心里一千個不情愿,都走失大半年了,這時候開始沖我使勁,早干嗎去了?
我被他們從蘭登街帶走了,一同帶走的,還有我獲得的獎品。車座上放著我得來的獎杯。材質是玻璃的,表面反射著黃色的路燈光。杯座上是一只后肢直立,作勢前撲的貓咪。貓咪頭上還戴著一頂冠冕。
我透過車窗朝外看。小蘭和維諾還站在路邊。小蘭將頭埋在維諾的懷里,好像在哭。他們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后化成了一個小黑點。
又回到原來的家了。媽媽抱著我進了客廳,對我說:“小灰,以前是我們不好,不小心把你弄丟了,這回我們一定看好你,決不弄丟你?!眿寢屴D頭對爸爸說:“興國,你明天給小灰買一個最好的貓舍,再買一個大一點的貓爬架?!卑职终f:“長時間不見,怎么這么喜歡小灰啦?”媽媽舉起我,作電影《獅子王》中舉起辛巴的姿勢,說:“我們家小灰可是冠軍貓呢!”直到這時,我才知道,他們?yōu)槭裁茨軌蛘业轿摇?/p>
深夜,一切都沉沉睡去,我從角落里睜開眼睛,一骨碌站起身。凌晨三點,萬籟俱寂。我盯著玻璃茶幾上剔透的獎杯。水晶的小貓頭戴冠冕,作勢前撲。風緩緩從窗外吹進來,半開的鵝黃色窗簾起起落落。斷續(xù)的月光,照得小貓臉上明滅不定。
你到底在撲什么呢,你身前一片黑暗,一片虛無。
哼,我來幫幫你吧。我跳上去,一甩尾巴把它掃下茶幾。它撞在地板上,當當,頭和尾在瓷磚上極速地震蕩,隨即爆裂,碎成無數細塊。
我低頭叼起放在旁邊的購買證明冊,一躍跳上窗臺。遠處燈火微明,藍光閃閃,如同一塊海岸。車噪聲如夜潮陣陣洄擊。我回頭看了看屋里,決然轉身,朝底下的空調外機,飛身一撲。
冊子在風中吹開,紙頁啪啦作響。小蘭,你別哭了,我就要回來了。
在寫完這篇故事后,我明確感覺到,也許這只貓會拯救我。當然,我不奢求它像拯救過夏目漱石的那只貓一樣強大,但能讓我擺脫近期的困境就足矣了。
從題目就能看出來,這篇故事的誕生,和夏目漱石的《我是貓》是有一些的關系。確實,在決定寫這篇故事的時候,我第一時間聯(lián)想到的就是《我是貓》、但更確切地說,是那其中的一個場景。
那是小學的時候,我初次接觸到這種純文學類的作品。那天是周五,班主任給我們布置了一個作業(yè)——寫讀后感,而我們要讀的作品就是圖書館里的藏書。班主任指揮男生們把書從圖書館搬到教室的講桌上。班長負責發(fā)書。班長站在講桌前按照花名冊點名,我們聽到名字就上臺領書(書是按堆放的順序隨機發(fā)的)。班長在點到名字之后,還會在后面附上書名。我當時對兩本書記得特別清楚,一本是《羅亭》,一本就是《我是貓》。這兩本名字不尋常的書,在當時給我留下了一種奇異、陌生的感覺。而我在寫這篇故事的時候,這種奇異、陌生的感覺又浮現了出來。不過遺憾的是,我沒有通讀完《我是貓》,我只看過故事的一部分,但我相信如果把這篇作品通讀完,我的收獲肯定會更大。
說了這么半天,還沒說到聲音呢。情況是這樣的。在寫初稿的時候,我感覺到很別扭,有種飛機在貼地打水漂一樣的感覺,雖然在往前飛,但是不穩(wěn)定;既沒有足夠的動力直接飛起來,也沒有減到一定的速度在跑道上順暢滑行。這種不真切、分離的感覺一直持續(xù)到初稿寫完。將初稿寫完之后,我又把它晾了幾天。等再次打開的時候,我發(fā)現寫作時留存的慣性還一直存在,這種慣性,讓我的修改幾乎陷入了一種停滯的狀態(tài)。一天下來,我對整篇故事所做的改動,只是檢查錯字、改改標點什么的,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改變。
那個時候我對故事修改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方向,但是還不夠清晰。我感覺我需要廣泛閱讀,要在閱讀中,讓腦海中的圖景聚焦。就在當晚準備睡覺時,我突然想起來了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我打開手機的閱讀器,試著讀了一段。考菲爾德在我面前嘟嘟囔囔的。這時我忽然明白了我的故事缺少了什么。是聲音,缺少的是一只貓的聲音。一只貓的聲音肯定和一個人的聲音是不一樣。我試著以一只貓的聲音來重寫第一段,寫完,我又讀了一遍,果然,這下圖景聚焦了。
最后,雖然我知道這個故事還存在著一些不足,但是這只貓能發(fā)出聲音,就足以讓我開心好一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