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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艾米莉(短篇小說)

      2022-01-15 22:34:09潘欣寒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異鄉(xiāng)人艾米莉披薩

      潘欣寒

      我陪宋可走到“異鄉(xiāng)人”門口,看著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南邊的十字路口。他在路口那兒躊躇了一會兒,似乎下定了決心,走下人行道,然后沿著斑馬線往西,最后他的身影被穗金大廈那片高大巍峨的建筑所吞沒。

      我猜宋可剛才遲疑是考慮要不要去艾米莉的公司,那是艾米莉離開前供職的地方。我想象著宋可在酷熱的太陽底下汗流浹背的樣子。夏天的W城本來就像個蒸爐,此時又剛好是下午兩點,一天里最熱的時間。剛才我勸宋可涼快下來再走,他好像沒聽見,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

      宋可是在我準備吃午飯的時候過來的。我讓他坐下一起吃。他無精打采地搖搖頭,表示不想吃。于是我去為他倒了一杯水,遞給他。不知道是不是沒看見,他沒伸手接。我替他將水放在一邊,他也沒喝。

      宋可冒著酷暑來“異鄉(xiāng)人”,是為了尋找艾米莉。五天前,艾米莉走了,連招呼也沒打。我問宋可是否給艾米莉打過電話,宋可說打了,艾米莉的電話一開始關(guān)機,再打,系統(tǒng)便提示號碼不存在了。

      艾米莉是宋可的女友,兩人是五個月前同居的。他們結(jié)識于“異鄉(xiāng)人”,我是見證者。那天下午,我在低頭為新添置的書做書目,一道瘦長的影子忽然飄進來。我吃了一驚,因為沒有聽到聲響。抬頭一看,我看見了宋可那張精致無比的臉??墒俏业?,不是宋可精致的臉蛋,而是他身上那種沉靜的東西。

      彼時我還不認識宋可,來“異鄉(xiāng)人”的,回頭客居多。我正盯著宋可出神,艾米莉帶著她的那群貓進來了?!爱愢l(xiāng)人”書店里所有的貓,都是被艾米莉吸引進來的。艾米莉一回“異鄉(xiāng)人”,這群平素傲嬌的小東西便跟著聚攏了來,她一離開,又會作鳥獸散。

      艾米莉進來時,宋可正在書架上翻看一本書。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貓的叫聲,他放下書架上的書,回頭去看,發(fā)現(xiàn)了那群貓和被貓眾星拱月般簇擁著的艾米莉。

      艾米莉這時也看見了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的宋可。艾米莉下班后,都是先上“異鄉(xiāng)人”二樓,在二樓的房間換上居家的衣服,再下來幫忙。但艾米莉那天好像被什么釘住了。

      兩個人站在那里,像兩只貓兒一樣彼此打量著,審視著。房間里慢慢彌漫起一種異樣的氣息,在我因房間里的氣氛感到訝異時,一個讀者進來了,那讀者想找一本書,那書剛剛售罄。我想起前幾天在倉庫里看到有一本遺落在那里,于是到倉庫里去尋,等我去倉庫將書找出來,發(fā)現(xiàn)艾米莉跟宋可都不見了。

      過了兩天,艾米莉回來,急不可耐地將她的東西搬走了。這是艾米莉來W城后第一次離開“異鄉(xiāng)人”。

      那時是三月,繁花似錦的春天,W城一年最美的季節(jié)?,F(xiàn)在是太陽流火酷暑難抵的盛夏。

      剛才,宋可茫然若失地坐在那里的時候,我想告訴他,我最后一次見艾米莉,是七月初的一天。那天下午,艾米莉從外面走進了書店。艾米莉下午六點下班,她過來的時候三點左右。我懷疑那天她沒有去上班,又或者去上了一會兒的班,中途開溜了。之前她也曾做過那樣的事。

      艾米莉過來的時候,我正在跟一個發(fā)行商通電話。電話是發(fā)行商打來的,對方手里有一套叢書要面世,他在電話里跟我推薦了一會兒那套叢書,后來我想起一件事,就那件事又向?qū)Ψ阶稍兞艘粫?。我在那里打電話的時候,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眼艾米莉:臉色蒼白,眼睫毛、鼻梁處還帶著前一天的殘妝,低著頭,似在沉吟。等我從那個無比冗長的電話中脫出身來,有兩個讀者走進了書店,我再過去招呼那兩個讀者。艾米莉或許看我忙得不可開交,兀自低頭在那里坐了一會兒,拎起之前她去喂貓時經(jīng)常帶的那個黃色的包,離開了。

      可是最后我什么也沒說。宋可或許知道再坐下去,也沒有辦法等來艾米莉,頂著熱辣辣的太陽,走了。

      送走了宋可,我猜測著艾米莉去了哪里。

      艾米莉真名叫艾米粒,她出生在東部一個遠離陸地的海島上。島上土地貧瘠,大部分地方只能種植一些紅薯、南瓜,糧食作物極少。她媽李彩蓮希望她能給家里多帶來一些米粒,便為她起名艾米粒。艾米粒上面還有一個哥哥艾谷粒。艾米粒讀初一的時候便輟學(xué)了。她們那個小島上只有小學(xué),要讀中學(xué)必須到外面,她媽李彩蓮不想讓她出去。

      艾米粒輟學(xué)時還不到十三歲,每天跟著李彩蓮撿拾公螺,割海參,將男人們出海捕獲的魚曬干,再將魚干托人運出去,換回糧食、蔬菜。

      那名字一直用到十八歲她離開海島前。艾米莉決定離開海島時,覺得艾米粒那名字太土,便自己改名為艾米莉了。

      再說回我邂逅艾米莉的那個下午。坐了一天火車的艾米莉抵達W城,走出車站,先乘公交去市里。下了公交,她背著個大蛇皮袋子還沒有來得及考慮去哪里落腳,看到一家披薩店,便在那家披薩店門口站住了。她一天滴水未沾了。

      那天早上,艾米莉四點起的床,連飯也沒吃,帶著頭天晚上整理好的行李,去坐第一班輪渡。下了輪渡,上了岸,她叫了一輛摩的,坐著摩的到了車站。到車站時,天才蒙蒙亮。艾米莉先去買了到W城的火車票,這時候還有一些時間,艾米莉覺得自己應(yīng)該找個地方吃點飯??墒擒囌旧系娘?zhí)F,一碗面要二十塊,一個肉夾饃要八塊。艾米莉覺得自己還不如忍忍,到了W城再早、中、晚飯一起吃,反正在車上,她什么也不用做。

      看見了披薩店,艾米粒立刻感覺自己饑腸轆轆。她有些惶惑地走進去。當(dāng)艾米莉拿著剛買的披薩走出披薩店,準備要吃時,一只貓顛顛地跑過來,仰著頭,對著她“喵喵”地叫。艾米莉看了看手里的披薩,再低頭看看那只因為饑餓對著她叫的貓,撕一塊手里的披薩,彎下腰,喂那只貓。當(dāng)艾米莉低著頭蹲在那里喂貓的時候,一陣冷風(fēng)“嗖”的一聲從她旁邊掠過。此時艾米莉的注意力都在那只貓和手里的披薩上,沒有留意背后。

      待艾米莉喂過了貓,再站起來,準備吃掉剩下的披薩時,發(fā)現(xiàn)系在蛇皮袋子上的包,被人割了。

      包里有1000塊錢。那錢是她一點一滴攢的,自打放進去,就沒舍得拿出來花過。她原準備用那錢在W城租個地方,讓自己安頓下來,再去找工作。

      現(xiàn)在錢沒了,一無所有的艾米莉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落足。饑腸轆轆的她,再打量面前陌生的城市,感覺像一只兇猛的野獸向她張開了大嘴。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哭了。艾米莉哭的時候,手里還舉著那塊披薩。

      艾米莉的哭聲,像一只小貓在深夜里的叫喚:尖利,凄楚,還帶著一絲的無助和哀怨。

      那天下午,我去給一位行動不便的讀者送書,往回走時,聽見了艾米莉的哭聲,我循著聲音看過去,發(fā)現(xiàn)了站在那里背著蛇皮袋子滿臉淚水的艾米莉。

      或許是即將來臨的夜色,又或許是艾米莉凄厲哀婉的哭聲驅(qū)使著,我走過去,問她是否愿意跟我到“異鄉(xiāng)人”。

      艾米莉滿心沮喪之時,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有了著落,隨即停止了號啕。她擦了擦眼淚,想起了手里的披薩,轉(zhuǎn)而破涕為笑,將手里的披薩吃下去。

      我將艾米莉帶回“異鄉(xiāng)人”,讓她跟我住在二樓的房間。

      艾米莉在“異鄉(xiāng)人”的工作,除了打掃衛(wèi)生,將被讀者弄亂的書整理好,沒事的時候,就站在書店門口,有顧客過來,對著顧客鞠躬:歡迎光臨。

      艾米莉開始還有些拘謹,帶著一份不自知的美,一如她們那個海島上的晨霧,清純、朦朧。她像一只膽怯而小心翼翼的貓,走路無聲無息的。當(dāng)她如鬼魅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時,你會被她嚇一大跳。我有時不得不提醒她,讓她弄出一點的聲響,以便讓我知道她在哪里。不過我明了她需要一段時間適應(yīng),對于一個來自異鄉(xiāng)的人,初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都會有某種疏離感。

      艾米莉只在“異鄉(xiāng)人”待了大約半年的時間。書店里太冷清了,沒有人跟她說話。那些來“異鄉(xiāng)人”的讀者,不是她聊天的對象,而我每天忙得要死,除了為添購的書做書目,還要負責(zé)進貨、收貨,根據(jù)索引為讀者提供需要的書籍,向發(fā)行商咨詢有哪些值得引進并推介的書,沒有時間同她聊天。或許太寂寞了,她經(jīng)常跟在門口逗留的貓玩。

      當(dāng)艾米莉提出離開“異鄉(xiāng)人”時,我雖然不舍,也不知道她離開“異鄉(xiāng)人”后去哪里落足,還是選擇了放手。

      艾米莉離開“異鄉(xiāng)人”后,去了一家服裝公司,先在車間做車工,后來被調(diào)到了公司辦公室。她在公司辦公室干了一年,便辭職了。

      之后,艾米莉又做過飯店的服務(wù)員,推銷過保險,賣過房子,也做過超市的收銀員。她像一條魚兒,從一個地方游到另一個地方。只是那些工作都沒有做太久。對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姑娘來說,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

      讓我欣慰的是,艾米莉雖然在一份工作和另一份工作之間不停地游走、穿梭,但不管她去了哪里,都沒有從“異鄉(xiāng)人”搬走,依然會在下班回來后,幫著打掃一下房間的衛(wèi)生,替我整理被讀者弄亂的書,或者幫我把書從樓上搬到樓下,將空出來的書架填滿。

      艾米莉已經(jīng)離開十天了,我能感覺到宋可在電話里的沮喪。如我猜測,那天宋可從 “異鄉(xiāng)人” 離開后,去了艾米莉的公司,艾米莉不在。艾米莉的同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一個同事告訴他,那天上午,上班的時間過了,沒見艾米莉來單位。之后,他們便再也沒見過艾米莉。

      我想安慰宋可,過不了幾天,艾米莉會像以往一樣屁顛屁顛地跑回來。可是我隱隱感覺這次事情有些不同,便沒有開口。

      艾米莉去了哪里?我思忖著。

      艾米莉喜歡貓,以前在“異鄉(xiāng)人”便經(jīng)常跟盤桓在門口的貓玩。開始以為她是寂寞,后來發(fā)現(xiàn)她是真喜歡貓。艾米莉愛吃鴨脖,看她吃鴨脖是一種享受,艾米莉做什么都不著急,時間在她這里仿佛是停滯的,這點跟W城那些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姑娘截然不同,她將鴨脖放到嘴里,慢慢地嘬,一點點地品咂,回味。鴨脖上的肉最后被她嘬得一絲不剩,只剩下干干凈凈的骨頭,好像骨頭跟肉原本就分離似的。

      “異鄉(xiāng)人”旁邊有一家絕味鴨脖店,晚上要打烊時,那家鴨脖店會將剩下的鴨脖打折處理。艾米莉經(jīng)常跑了去,花上幾塊錢,買幾只鴨脖,留一只給自己,其余的丟給那些貓。她用寵溺的眼神看著那些貓狼吞虎咽地甩動著鴨脖吃。貓吃完了,將骨頭棄置一邊。艾米莉嘬完了,明晃晃的骨頭還在嘴里,她不舍得吐出來,還要在骨頭的罅隙間,品咂鴨脖殘留的一點味道,就像嬰兒在一只奶嘴中品咂母愛的柔軟綿長。

      艾米莉有時候會將貓抱進店里。慢慢的,一些貓會主動走進書店,它們在書架上跳來跳去,有時候也會跟著艾米莉到二樓的房間,在人睡覺的時候,躡手躡腳地走到你身邊,在你的身邊躺下。

      我不知道艾米莉為什么那么喜歡貓。我一點不喜歡貓。貓身上有寄生蟲,它們在瘙癢時,會將身體在一些東西上蹭來蹭去,弄得房間里到處都是毛。貓足也會將外面的細菌和不潔凈的東西帶回來。

      我從不掩飾自己對貓的嫌棄,每次艾米莉?qū)⒇垘Щ貢辏叶紩櫰鹈碱^。艾米莉看出我不喜歡貓,不再將貓抱到店里??赡切┴堃廊粫苓M來,也許它們將書店當(dāng)成了它們的家。我拿它們一點辦法沒有。艾米莉一回來,那些平素傲嬌的東西,就像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視線齊刷刷地投向她。而只要艾米莉在店里,那些貓便會有恃無恐,或在地板上從容不迫地踱步,或在書架上跑來跑去,甚至打群架。

      后來,來書店的貓越來越多,一些流浪貓也被吸引了來,它們找不到吃的,餓得在外面“喵喵”地叫喚。

      艾米莉一開始在書店門口為貓投食。后來,她跑到附近的廣場或城中村喂貓。再后來,隔一段時間,艾米莉就會出門,去尋找那些流浪的貓。有一次,我在離書店很遠的一個廣場看到了艾米莉,在角落里,低頭喂貓。她的身邊,圍著一大群貓。

      離開“異鄉(xiāng)人”之后,艾米莉依然會時不時地出去。不過在外面逗留的時間不會太長,短則一天,長則兩天。只有一次,一只母貓難產(chǎn),艾米莉守著它,直到它產(chǎn)下貓仔,看著它進了食,再為小貓仔哺了乳。那次,艾米莉在外面待了三天,差點被公司開除。

      艾米莉的工資不高,每月都要雷打不動地往家里寄一些,剩下的,除了生活費,幾乎全被她拿去買了貓食。艾米莉穿的衣服,大部分還是從家里帶出來的。有一次,我跟她去超市,她看上了一件衣服,在那件衣服面前流連了很久,最后放棄了。

      我從未見過一個人像她那樣愛貓的。有一回,天下著瓢潑大雨,艾米莉感冒了,卻堅持要出去。有個城中村拆遷,有一群在那里待了很久的貓,艾米莉擔(dān)心它們找不到吃的。我勸不住她,只能看著她趔趔趄趄地向雨里走去。

      宋可坐在那里,不安地搓著手,沒有了以往人淡如菊的從容。他將艾米莉之前經(jīng)常去喂貓的地方找了個遍,沒有找到艾米莉。自從跟宋可好了,艾米莉每次去外面,便會像被貓撓了似的,急不可待地跑回來。她離不開宋可。這次她究竟去了哪里?

      艾米莉在這個城市沒有朋友,除了在一起工作過的同事。那些同事多半也是像她一樣來W城打工的,掙一點錢,寄回去貼補家用。她們就像天上的云,來去匆匆,彼此說不上親密,她不可能去她們那里,而她跟之前的幾個男友也早斷了來往。

      艾米莉在W城交往的第一個男友,是一家快餐店的廚師。艾米莉從“異鄉(xiāng)人”離開后,先去的那家服裝公司有食堂,可食堂里不是清水煮白菜,就是菠菜燉豆腐。吃膩了,艾米莉也會跟那群女工一起到服裝公司旁邊的快餐店吃飯??觳偷甑耐饷嬗袀€泔水桶,貓兒經(jīng)常跑到泔水桶那邊尋食吃。艾米莉去吃飯的時候,都會跑到泔水桶那兒,逗一會兒的貓玩。有時候碰上大廚拎著潲桶去倒。艾米莉長得漂亮,條子又好,大廚瞅上了艾米莉,每次艾米莉去吃飯,大廚會特意為她炒上一兩個愛吃的菜。離開時,也會送她一些糕點或水果,讓她帶回去吃。

      那天下午,公司電力出現(xiàn)故障,艾米莉瞅瞅沒事,溜出去找貓玩。走到快餐店門口,她發(fā)現(xiàn)大廚手里拿著把刀,罵罵咧咧地在追一只貓。那偷嘴的貓,一支煙的工夫,將大廚剛割的放在案板上的豬肉風(fēng)卷殘云般吃得一點不剩。貓知道自己惹了禍,拼了命地躲??匆姲桌?,像見了救星,飛快地躲到艾米莉身后。大廚不依不饒,貓被追得沒法,慌忙躥到泔水桶旁邊的楊樹上。站在搖擺不定的樹梢上,貓對著地上舉著刀的大廚,一個勁兒“喵喵”求饒。大廚將手里的刀朝樹上的貓扔去。刀落下來,掉到艾米莉的腳邊,差點傷到艾米莉。

      自此艾米莉再也沒有到那家快餐店去過。

      艾米莉與第二任男友相識于一次偶遇。那天傍晚,天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艾米莉下班往家趕,看見一個男人抱著一只貓在雨里走。貓在男人的懷里哀哀地叫。那貓在過馬路時,被一輛轎車撞斷了腿。男人碰巧打那里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了受傷的貓,趕緊抱起來,往寵物醫(yī)院送。

      艾米莉聽著貓一聲聲的哀鳴,心疼不已,遂跟著男人,到了寵物醫(yī)院,又一起陪貓做了手術(shù)。分別時,男人將自己的地址告訴了艾米莉。

      第二天,艾米莉帶著貓食,按圖索驥登門,去看那只受傷的貓。那貓認出了她,看著她“喵喵”直叫。那天晚上,艾米莉沒有回來。

      男人我見過,他隨艾米莉到店里來過,邋里邋遢的,頭發(fā)也不洗,趿拉著鞋,卻是真心喜歡貓。不管貓怎樣抓他,撓他,他也不生氣。男人也不出去工作,每天除了喂貓,逗貓玩,就是在家里睡覺。我問艾米莉他什么也不做,拿什么來養(yǎng)活自己和貓。艾米莉一臉茫然。

      一個周末,艾米莉去位于市中心的五六廣場給貓投食,突然發(fā)現(xiàn)他在路上被一個男人追著,像亡命一樣狂奔,一個穿著時髦的女人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尖聲叫著。因為中間隔著一段路,她聽不清女人叫的什么。后來,艾米莉看見他朝自己這邊飛奔過來,一邊跑,一邊哆哆嗦嗦地將皮夾里的錢掏出來,然后將皮夾迅速扔到路對面。趁后面的人愣神的工夫,他轉(zhuǎn)身跑進了一條小巷,消失在了小巷的盡頭。

      艾米莉的第二段戀情因之而夭折。

      艾米莉的第三位男友,是開汽車維修廠的。那家汽車維修廠的院里,聚集了一群流浪貓。艾米莉去院里看貓,他看艾米莉。他說艾米莉就像一只貓,神秘、傲嬌、小心翼翼。

      他喜歡將車大卸八塊,重新組裝。他經(jīng)常在半夜將艾米莉從床上叫起來,開著自己組裝的車,拉著艾米莉出去兜風(fēng)。我在深夜聽見過“異鄉(xiāng)人”后面的馬路上有跑車駛過的聲音,也聽見他跟艾米莉在樓下的房間里竊竊私語過。他給了艾米莉前所未有的感受。跟他在一起,艾米莉?qū)W會了化妝,學(xué)會了將頭發(fā)漂染成紅的、白的、黃的,以及各種花花綠綠的顏色。

      那應(yīng)該算是艾米莉來W城最開心的一段時光吧?那段時間里,她特別愛笑,笑起來很大聲,很夸張。

      可是好景不長。那天晚上,她那位勇敢無畏的騎士男友駕駛著私自改裝的雪鐵龍外出,撞上了虎橋河的欄桿,車門無法打開,人車俱焚。

      這次遭遇,讓艾米莉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她又陸陸續(xù)續(xù)地交往過幾個男人,最后都如雁過長空,沒落下半點的痕跡。直到遇到宋可。

      宋可內(nèi)斂,不怎么愛開口。他的眼神,讓人想起南方的霏霏細雨,帶著一種迷離和憂傷。有時隨艾米莉來“異鄉(xiāng)人”,來了,點點頭,去書架上找一本書,尋一個角落,坐下,安靜地讀。你給他倒一杯茶,他會像個老派人一樣起身,很認真地鞠一個躬,接過茶,道一聲謝,落座后,依然沉浸在書里。你若問他,他便用極簡的話回答你。你若不問,也許他一天都不會開口。

      每次看著他,我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在霏霏細雨中夾著書落寞地走在路上的身影。江爸爸失手殺了人,江媽媽在一次離家后不知所蹤,江愷跟著年邁的奶奶。家里沒有了生計來源,江奶奶不得不去附近的菜市場撿拾菜葉。由于營養(yǎng)缺乏,江愷一臉菜色,頭顯得特別大。院里那群不知人間疾苦為何物的小孩,總在背后追著喊:大頭大腦袋,吃飯叫奶奶。奶奶不樂意,大頭放個屁。要么就是: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我有大頭。

      媽媽不忍心,做了飯,讓我端了去送給江愷吃。他總不肯接。一個在門內(nèi),只管低頭不語,一個在門外,急得要哭。就那么僵持著。逼急眼了,對著他吼上兩聲,勉強伸手接了。過后,總會還回來幾個果子。

      有時候也會過去,向他討教一些難解的算術(shù)題。白白凈凈的一張臉,在燈影里,顯得分外沉靜。解答過了,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你,一句話不說。又像什么都說了。

      后來,江奶奶死了。再后來,江愷考上了心儀的大學(xué),走了。寒暑假,偶爾回來,看一眼老宅,在老宅里住一兩天。媽媽每次都會讓我喚他過來吃飯。吃完晚飯,在家里坐一會兒,他依然不愛說話,眼睛直直地盯著某處,仿佛老和尚坐定。有話問他,才會抬起頭來,以簡短的話語作答。

      最后一次見面,江愷忽然回來。媽媽依然讓我喊他來家吃飯。飯罷,送至門外的路口?;璋档穆窡粝拢瓙鸬囊恢皇稚爝^來。心里明明有一只手跟著伸過去,握住了,又神使鬼差地忍住了。江愷那只伸出來的手,便獨自停留在了空氣里。

      之后,江愷出國留學(xué)。開始的幾年,每到歲末,總會接到來自大洋彼岸的明信片。旖旎的風(fēng)光背后,幾乎是一成不變的文字:安好。勿念??吹矫餍牌?,如同看見江愷那張緘默、沉靜的臉。

      隱約明白背后的深意,從未回過。

      幾年后,一切戛然而止,再未接到過任何只言片語。

      宋可低著頭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艾米莉離開20天了,依然沒有回來。這的確有些不同尋常。

      我走到窗前,打量著外面的貓。有幾只貓站在人行道上,在朝遠處張望,還有兩只在打量著行人。以前那些貓會走到店里來,或趴在書架下休憩,或爬上書架,在書架上奔跑、跳躍。艾米莉消失后,那些貓也像丟了魂,不過來了。即使過來,也只是站在門口,對著里面“喵喵”地喚兩聲,看不到艾米莉,再扭頭走掉。

      我不知道這個城市為什么會有那么多貓。大街上,廣場上,每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里,都有它們或奔跑或停留的身影。我也不知道它們是原本就生活在這里被人類侵占了家園,還是跟隨一路遷徙的人類來到這里的?那些貓怯怯的,默默地打量著從它們面前經(jīng)過的行人。有些貓病了,無助地趴在地上。有些受傷的貓,躲在角落里,或悲戚地喚著,或獨自舔舐著傷口。城市的街道上、角落里、垃圾桶旁,都有它們的尸體。

      我的視線穿過人行道,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過川流不息的車輛,穿過巍峨直插云霄的建筑,然后穿過浩瀚的空間,再穿過碧綠的叢林,抵達那個如一葉浮萍飄在水里的小島。

      看得見的時候,是海。天和海瓦藍瓦藍的,無邊無沿??床灰姷臅r候,是霧。霧很大很大,大得伸手不見五指,寸步難行。沒有地。地,只有腳下的一點。

      一個巴掌大的小島,用不了一頓飯的工夫,就可以走一個來回。島上除了石頭,還是石頭。一點的土,也像石頭一樣硬。撒上種子,一場雨就會將土和種子一起沖跑了。

      島上最多的就是貓。那么多的貓,比人還多。在草叢里跑著的,在路上走著的,站在礁石上眺望遠處的……全都無聲無息。或者靜悄悄地跟在你的身后,或者走到你的面前,跳上你的肩頭。夜里,不聲不響地鉆進人的被窩里,摟著它,毛茸茸的,軟乎乎的,哎,那樣舒服哎……

      哎——能享受這一聲輕喟的,除了貓,還有宋可。

      宋可走路悄悄的,連一只螞蟻都不肯踩死哎……

      宋可的眼神,看得人的心都要化了哎……

      有時候會眉飛色舞地展望同宋可的未來:尋一個地方,種上一大片的玫瑰,插上籬笆,宋可在玫瑰園里安心地做繪本,她在玫瑰園里采集玫瑰花做茶。

      有時又會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哭,哭過了,又像發(fā)狠一樣地說,我和宋可,也許根本不會有以后……

      從什么時候起,艾米莉去給貓投食的時候,宋可會來“異鄉(xiāng)人”等。依舊帶著那副清冷的沉靜,不過眉眼之間似乎開朗了一些。來了,拿一本書,靜靜地坐在角落里讀。讀到某處,或莞爾,或嘆氣。輕輕地喚他一聲:宋可?他會駭疑地抬起頭,似從夢中來。他的駭異讓人心生內(nèi)疚,不該攪擾了他。

      及至熟稔,慢慢地打開了心扉:他來自一個家教頗嚴的家庭,自小被家里寄予了太多的希望,習(xí)過圍棋,練過鋼琴,那些不是他的選擇,他的最愛是做繪本。大學(xué)畢業(yè),家人為他在南方那座著名的城市謀得了一份相當(dāng)不錯的職業(yè),他違逆了父母的意愿,做了平生第一次屬于自己的選擇,到W城,做一名插畫師。

      為什么是艾米莉?如風(fēng)輕云淡的一聲問,后面的話沒有說出口:W城那么多的女孩。

      他愣一下,笑意隨即像漣漪,在臉上蕩漾開來:艾米莉啊,她讓人輕松。低頭想想,隨即又莞爾,繼續(xù)說下去,她像一只小貓,讓人忍不住伸手摸一摸……

      也許事情就是如此吧,每一個在外面打拼的異鄉(xiāng)人,都需要陪伴。艾米莉需要貓,宋可需要艾米莉,我呢?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五年了,只要我閉上眼,眼前便會出現(xiàn)那個在細雨霏霏中踽踽獨行的背影。

      酷熱無比的八月過去了,我感受到了瑟瑟秋意,艾米莉還沒有回來。宋可的眼神在一點點黯淡下去。

      我決定去尋找艾米莉。

      我溯流而上,從W城乘兩個小時的飛機,先抵B城。再從B城搭車去艾米莉到W城經(jīng)由的車站?;疖囌居悬c破。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了一會兒,雖然知道不可能,但還是希望能在人群里看見艾米莉。

      我在那里待到下午四點,那時間正好是艾米莉到達W城的時間。然后我搭車去了輪渡口。在輪渡口排隊買了票,又在那里等了一會兒,渡輪出發(fā)了。

      碧波蕩漾的海面上,海鷗追隨著船只,上下翻飛。晚霞在一點點映紅海面。我站在甲板上,手扶欄桿,一邊眺望蔚藍色和紅色交織的海面,一邊在心里想象著那天早上艾米莉坐在渡輪的包廂里去W城時的樣子。

      我不知道見了艾米莉該怎么說,如果能在這里見到她的話。我也不知道一句道歉的話是否能撫平艾米莉心頭的創(chuàng)傷:一切,情非得已。

      那晚,宋可在“異鄉(xiāng)人”等艾米莉。我在給書貼標簽。宋可一開始低著頭,似在沉思。

      不知什么時候起,房間的空氣里漸漸氤氳著一種異樣的氣氛。在異樣的氣氛里,宋可忽然抬頭,緩緩地開了口。

      說起他落寞的童年,作為教師的母親,是慈愛而又柔弱的,卻總是忙,忙得不著家。行伍出身的父親殺伐決斷,脾氣暴躁。他沒有朋友,沒有玩伴,只有一條狗。有一天,狗死了,死在了門外。他哭了很久。

      昏黃的燈光下,他眼眉低垂。燈影里,我有一瞬間的錯愕,仿佛又看見了蒼白著臉站在昏黃路燈下的江愷。

      在同江愷失聯(lián)的兩年后,我來到W城,開了這家“異鄉(xiāng)人”書店,讓自己也成為異鄉(xiāng)人。三年后,我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到江愷的明信片:安好。勿念。那張遲到的明信片,在江愷去世后,輾轉(zhuǎn)到了我的手中。寄明信片的路上,江愷遭遇了車禍。

      錯愕里,往事像八爪魚的觸須在向我招手。我伸出了手。那晚,我們合二為一。如艾米莉所見。

      我是日暮時分抵達這個只有五十戶人家的小漁村的。在這里,我沒有見到艾米莉。艾米莉的媽媽李彩蓮告訴我,艾米莉自從離開這個又窮又破的小島后,除了每月往家寄一些錢,沒有回來過。

      李彩蓮用艾米莉寄回來的錢,將原來住的房子修葺過,開了“海島風(fēng)情人家”旅店。我坐在“海島風(fēng)情人家”的院落里,一邊吃著艾米莉爸爸早上出海時撈回來的海鮮,一邊聽李彩蓮講述艾米莉的故事。

      艾米莉跟李彩蓮長得一點都不像,李彩蓮長得又矮又壯,一張臉因為長年受海風(fēng)侵襲的緣故,五十歲還不到,便爬滿了拉拉秧一樣的皺紋。艾米莉卻長得白皙,高挑。想必李彩蓮年輕時也曾經(jīng)是漂亮的吧?海島上的風(fēng)硬,再嬌嫩的皮膚,也抵不住島上似荊棘一樣粗糲的風(fēng)。

      艾米莉討厭這個鬼地方,從懂事起,就一門心思地要出去。李彩蓮說,家里不希望她離開,她哥遲早要出去的。艾米莉死活鬧著要走,家里不給她錢,她就自己一點一點攢。

      李彩蓮不知道艾米莉一到W城便遭竊的事情。她拿出艾米莉小時候的照片。扎著小辮瞇著眼笑的艾米莉,梳著短發(fā)無拘無束大笑的艾米莉,留著長發(fā)笑得樂不可支的艾米莉……每一張照片里的艾米莉都在笑。

      海島上人少,糧食少,什么都少,就是貓多,出門便會碰上貓。夜里走路,貓靜悄悄地跟著你,嚇人一跳。艾米莉不怕,那些貓都認識她。我坐在那里,聽著李彩蓮的絮叨,彼時島上星漢燦爛。一只貓悄悄走到我的面前,爬到我的腿上,瞇著眼,伏下。

      是夜,我躺在艾米莉曾經(jīng)躺過的床上,聽著遠處的海浪沖擊著礁石的嘩嘩聲。在混沌而迷離的聲音里,我聽見了一聲哀婉而凄厲的貓叫。隨后,島上所有的貓一齊跟著喚起來,它們跟海浪拍打礁石的“嘩嘩”聲融合在一起,如萬馬奔騰。

      黑暗里,我看見艾米莉抱著一只貓,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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