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
在城市游走,卻向往自然;為藝術傾倒,反向生活掘進;向天而歌,哪怕喉嚨沙啞。
第一次看到落日感到震撼,正是冬天時節(jié)。
荒野天際上有一排枝丫交錯的楊樹,在樹枝與天際交接的地方,渾圓酡紅的落日掛在那里。我無意間回頭一瞥,看到落日正徐徐滑向那排筆直的白色樹干并勻速下墜中,夕陽給這排楊樹鍍上了緋紅的光芒。
這種輝煌壯美恐怕許多人都經(jīng)歷過。從此以后,四季分明的北中國里,我就喜歡冬天。冬天里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琢磨那些姿態(tài)萬千的樹。
每到冬天,萬木凋零,樹本身真正的輪廓才顯現(xiàn)出來。一棵大樹自從葉子落盡,它的樹身多粗多高多彎曲,它的樹冠橢圓形還是三角形,它的樹皮紋路縱橫還是光滑緊致,枝丫是繁密還是蕭索,都能一目了然。這個時候,感覺我和樹真正做到了赤裸相對、肝膽相照。
自從學著欣賞中國畫,就發(fā)現(xiàn)古人的山水畫里幾乎都會有樹。山不在高,有樹則有生氣。明代畫家董其昌在自己的作品里提到:畫樹為學畫之首。畫樹的秘訣不在于畫直樹,而恰恰在于畫出“千屈萬曲,無復直筆”,而學習畫樹不僅應師法古人,更應師法天地。被畫家指點之后,當我用他們的眼睛再去看樹時,發(fā)現(xiàn)冬天的柳樹,單單剩了枝條也一樣又長又柔媚,和它截然不同的是銀杏樹枝杈短小順直。欒樹每個枝丫盡頭是鼓鼓的節(jié)點,玉蘭樹很多時候早早地孕育著花苞。
我發(fā)現(xiàn)古人的山水畫里幾乎都會有樹。山不在高,有樹則有生氣。
除了樹本身值得人們細細琢磨之外,當各種鳥雀在樹枝上棲息徘徊的時候,你也會覺得有趣。尤其是柿子樹只剩下了小紅燈籠似的果實,或者金銀木上的紅色忍冬,招來喜鵲、烏鴉、麻雀、鵓鴣、山雀等等鳥兒們探頭啄食?;蛟S鳥兒們只是嬉鬧休息,它們多姿多彩的運動身姿,讓所有樹兒都充滿了魅力。而鳥兒們在樹上的起落飛停,因為沒有樹葉的遮擋更顯得清晰,這空間中的世界是它們的。
除了以上的好處之外,冬天的樹,還有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評價詩詞境界的一種美學原理,那就是隔與不隔之美。正因為有這些若有若無的樹枝們,空蕩蕩的天空被劃分得格外醒目,透過樹枝看到的天空顯得更加幽藍,看到的落日更加炫目,看到的高樓更加深邃。
這些自然的創(chuàng)造會被有心的設計師加以利用。王澎在《造房子》這本書里提到,自己很多建筑設計受到了中國山水畫的影響。如在設計寧波滕頭館的時候,他記錄道:“明代畫家陳洪綬這張《五泄山圖》,翻到它是偶然的,但它就像我所期待的突然出現(xiàn),具備了我所觀想的全部語言要素。從這張圖上,我直接看見了寧波滕頭館,或者說,我看到了這一地區(qū)鄉(xiāng)村建筑新的可能性。由樹木構成的分層的門洞,洞上大樹參天。更幾何化的語言,出現(xiàn)在洞后樹上的山巒。這是一張典型的世界觀繪畫,而且非常具有建筑性?!庇谑?,寧波滕頭館成為體現(xiàn)中國氣質的獨特建筑物,引來各種人物去觀摩學習,流連忘返。
“吾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泵鞔嫾以诋嬌胶蜆涞臅r候,并不知道自己的畫作還能直接被翻譯成現(xiàn)代建筑。同樣的,現(xiàn)代很多建筑又成為畫家創(chuàng)造下一個藝術作品的源頭。看來藝術之間的相通,首先是世界觀和審美境界的相通。樹間落日,樹上山巒,皆是藝術滋養(yǎng),帶給世界許多新鮮的創(chuàng)造。